170.張染聞姝-青梅繞竹馬7
習慣了應該李信反應已是很快,但沉重衣物拖著他,那網罩又是從上往下兜,他只來得及抬起手,卻並沒有攔住被罩住的命運。四個方向,出現了朝廷的兵馬。一隊身材結實的衛士,兜著網罩,從幾個方向,向站在水裡的李信圍去。
「自盡吧,」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留你一個全屍。」
李信側身,看到是個身材高大、面孔剛硬的中年男人。
少年手抓著網紗,不急不緩地笑一聲,「常長史,你為了殺我找內應,和你瞧不上眼的小混混合作,李郡守知道嗎?」說話間,寒光一現,網罩上匕首劃過,少年向上縱起。
圍著他的人吃驚之下,網罩略鬆了松。但那網紗質地堅硬,並沒有被劃破。李信重新被壓打下去,數人這才回神,心裡后怕。李信也很驚訝,卻並不慌亂,與網纏著的手向外一推一抓,離他近的小兵,一個被擊中胸口倒下,一個被拉入冰水裡灌了幾大口水,凍得嘴角顫抖。
被李信稱呼「常長史」的男人,沒想到李信還敢突圍,幸好繩索沒有被他割開。常長史連眼神都不想給這個小子,淡聲,「李信是這幫混混的頭領,拿了他,生死勿論,郡守大大有賞。」
一語擲下,數百人直衝李信而去。
紗網裡的李信站在水裡,又被網兜著,目光凜冽,盯著向他衝來的眾人。猛一提氣,手中匕首再次划向那罩著他的網紗。同時,有人從后撞開,少年反手按住那人的頭,一擰之下往外推去,當即聽一聲水花,噗通,那人落了水。
少年武力高強,對方千軍萬馬,從四面圍捕向他。黑壓壓的,蝗蟲一樣席捲向少年。李信即使被困在網罩里,一次次地試探突破,他的身手因環境而遲鈍很多,卻仍然與對方周旋。
出手迅疾,不留情面。
血融入湖水裡,鮮紅色暈染開來。
常長史遠遠負手站著圍看,看前方大規模的殺傷。他眼睛也不眨,反而淡淡刺激李信,「知道你明明跳了崖,又從水下選了別的方向,為什麼我們還能找到你嗎?多虧你的哨聲傳遞給你的同夥,而你的同夥把你的下落告知了我們。不光我們希望你落馬,你的同夥也有人希望你落馬。李信,你是眾叛親離啊。」
他說話間,少年正近身與身前數人搏殺。所有人圍著他一個人,眾星捧月一樣,卻和眾星捧月的意義完全不同。空氣已經被血腥味染濃,目前沒有死人,但雙方殺紅了眼,誰也不在乎死人。
人撲來,李信用身上的繩子相纏相絞,水花四濺!
常長史不把少年放在眼中,「李信,背叛何如?!」
水聲、兵器聲、血肉碰撞聲,混在一起,讓他的話顯得不甚清晰。
大風捲起,反手匕首從一人脖頸過,血色照著少年深邃的眼和矯健的身,「背叛就背叛,不如何!」
話音未了,亮色光芒從他手裡飛出,嘣的一聲,很細微的聲音,只見到那光照亮了少年英銳的眼睛。繩索脫落,網罩鬆開,李信將扯在手上、身上的繩子拽拉下來,對著四周之人,寒氣森森地笑了一聲。
大勢可成!
常長史淡定的面色,終於有些變了。看著李信的目光抖一下:他在會稽為長史,見多了街頭混混們。無賴成不了大事,但李信有勇有謀,卻是其中異類。這些年,真讓官府焦頭爛額。好容易等到新任郡守上任,郡守想了想,居然也決定不管……
難道任由這幫惡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蔑視王法?!
「殺!拿下李信!」他吼道。
天上,開始陸陸續續下起了雪,伴著官吏的嘶9吼聲。
同時,還有少年張狂笑聲:「那就與我一戰!」
在眾人驚怕的目光下,少年拔地而起,往常長史的方向踏水而走。然常長史不過是個文官,哪裡能和李信這等武功高手相抗?
常長史往後退了兩步,「射!射箭!」
天上黑雲重重,紛紛揚揚的雪粒下,黑色的箭矢從暗處飛出,筆直地向著眾圍下的李信。李信不得不在半空中側了身狼狽躲開,這一躲,又重新落入了包圍中。
「殺啊!」所有人都殺紅了眼,怒吼道。
李信抬頭,前方、身後、左側、右邊,千軍萬馬。他站在中間,雪粒揚撒,手裡只有一把染紅了手的匕首,與數百對著他的弓刀對抗。
而他漠著臉,銳著眼,路且阻,逆向上!
天之將晚,雪之將大,洋洋洒洒,飛向這片往無人煙的谷底。
山峰聳立如劍,人勢浩大如鼓。
天地間,廝殺不絕。
萬千人流湧向李信,不斷有人說起內應,聊起背叛,慫恿他投降,勸他只是進牢房而已。然李信無動於衷,只憑一把匕首,與大部隊站在一起。
漫天的雪和湖上的血混在一起,常長史用複雜的眼神看著那顏色蒼白、卻英勇不屈的少年,耳邊,再次響起臨行前李郡守告誡的話——
「當今世道,災患不絕。百姓各尋生路,這些混混不曾奴役平民,不曾殺人放火,我等就不必趕盡殺絕。總得讓人活下去吧。你殺了他們,反倒會逼反更多的人……」
以前的郡守無作為。
現任的郡守,依然採取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的政策。
然常長史不能理解。
他至今不能理解。
卻是在看到少年染盡鮮血的漆黑眼眸時,那其中的寒意,冰封千里……他開始明白,如果不用人頭來堆,他殺不了李信。
不過一個街頭混混……不過一個街頭混混……
墨黑天色下,雲壓著雲,大雪如沙霧飛揚,浩浩蕩蕩,雪白色飄落在天地間,飄落在靜謐的青山間,飄落在谷底廝殺的人頭頂。
浩瀚的大雪。
千軍萬馬間的逆流勇進。
無止無休。
就在一片空茫茫中,山頭響起海潮般捲來的聲音——「阿信!」
李信抬起眼,看到四面,出現了他熟悉的那些同伴們:向他招著手,從高處跳下,迎向這片廝殺地——
「阿信,沒事吧?」
「咱們來了!」
「讓這幫老狗們見鬼去吧!」
亂七八糟的說話聲,各不相同的面孔,卻一個個站了出來,並沒有四散而逃。
這、這是要造反?!
在對方鐵青的面色下,李信並沒有把戰場交出去,他一身血、一身水,臉色蒼白,眸子卻明亮異常。四面皆敵,敵外皆友人。少年靜靜地抬著臉,看四面圍來的同伴。
他一人當關,瞳眸幽靜,看了半晌,又想了半晌。
風雪飄在少年的眉目上。
他慢慢扭過臉,向臉色鐵青的常長史,露出一個古怪譏誚的笑來——「李郡守恐怕不想鬧成現在的局面吧?」
常長史臉色微變。
少年隨口道,「那今日之局,算我一人頭上吧。生死由命,咱們劃下個章程來……事後,我不與李郡守相告,你放過我的兄弟。常長史,可敢與我一戰?」
常長史面色青白交加,看著這個囂張的、放肆的、滿不在乎的少年。
時局不穩,官逼民反,有能人揭竿。
然李信……沒有揭。
雪下得更大了,狂風怒號,谷底對峙雙方,盡數沉默著,氣氛壓抑。
……
雪覆蓋會稽郡城。
從數裡外的茅山,到翁主下榻的李郡守府上。
白茫茫一片,幽夜寧靜,高宅清冷。
舞陽翁主在李家女公子婉婉的講故事聲中,沉入了夢鄉。她在睡夢中,翻個身,到了李伊寧講述的那個故事裡——
李家曾有二郎,乃姑姑聞蓉的長子。
幼年丟失,多年無蹤。
聞蓉落了心病,李家凄凄冷冷,李家二郎,卻生死不明。
「你該叫他一聲『二表哥』。」
二表哥?
聞蟬在夢裡,看到了少年的身影。她追著那位二表哥,想找回他。找到了他,就能治好姑姑的心病了。
「二表哥?」她在霧蒙蒙中喃喃自語。
前方亮白,少年沉入黑暗中的清薄背影,現在了她面前。
天地幾多蒼茫,少年回過頭來,眼睛清明,笑意不明,有說不出的勾人味道,「……表妹?」
……李信!
聞蟬被嚇得往後一退。
從夢裡跌了出來。
驚醒——她為什麼做個夢,他都要陰魂不散,成為她的噩夢呢?
沒錯,這次突發事件中,在眾人眼中,最受苦的那個,就是舞陽翁主聞蟬了。
年紀尚小,活潑乖巧,初初跑去探望姑姑,一腔好心,卻遭遇了這般事件。而明眼人都記得,當日大雪中,那為首的匪賊少年逆風而來,信誓旦旦地宣稱,「小娘子嫁我吧。」
等再次見到翁主,就已經到了大批兵馬追迫那少年跳崖的時候……
整整三天,十四歲的女孩兒被關起來,與那可惡少年之間發生了什麼,眾人一無所知。即使是想問,都不知該從何問起。
韓氏此時,就憂心忡忡地看著對面撩車簾往外看的少女,滿心想著——
小蟬是否被那惡人欺辱了?
一介翁主,被惡人擄走三天,傳出去,大伯一家得急瘋吧?
還有小蟬的名聲,小蟬心裡承受的創傷,小蟬有沒有被威脅過什麼……
尤其是回來的時候,小蟬手裡多了一份婚約!差點嚇暈韓氏。幸虧後來得知那婚約無效,韓氏才勉強鎮定。
然現在……小蟬也不跟他們這些親人說說那些天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閑閑地旁聽了姑父對匪賊們的寬鬆處理手段后,還能沒心沒肺地看風景。殊不知她四嬸心中的煎熬。
搖晃馬車中,韓氏望著聞蟬的目光,愈發愧疚了:小蟬定是不想眾人擔憂,才表現出無關緊要的樣子來。小蟬真是好孩子。
聞蟬當然是好孩子。
姑父李懷安分析利弊,說為了會稽郡的安穩,對那些地痞混混們,只能驅,不能殺。聞蟬旁聽了一下,並沒有發表反對意見。
她可是直接受害者!
她都沒有慫恿姑父殺了李信!
聞蟬認為,她對李信,已經仁至義盡了。李信應該感動感激感謝……如果他跳崖后沒死的話。不過他肯定沒死,就他當時那胸有成竹的樣兒……
什麼婚約啊……鄉巴佬慢慢做夢去吧,她在會稽住段日子,就會回長安。她身邊定要千萬護衛相隨相候,她再不會遇到李信了!
一想到擺脫了李信的鎮日壓迫,聞蟬在很少的心情複雜后,總體上還是覺得很高興很得意很欣慰。
下午的時候,車隊進了會稽郡。又小半個時辰,郡守府上大門開啟,聞蟬下了馬車,在眾侍女嬤嬤的領路下,抬頭,看到府門上銹跡斑斑的牌匾。
「女君、翁主,這邊走。」有府上的嬤嬤欠身行禮過,過來領翁主入府。
李懷安作為會稽郡守,又是聞蟬的大姑父,他迎侄女下山後,先行一步,吩咐府上眾人好生招待遠來貴客,便去處理那幫匪賊的後續事件了。
那些匪賊,除了李信,聞蟬也不認識別的誰。而就是李信,姑父既然不準備殺,那聞蟬覺得他狠吃些苦,她非常之開心!
此事揭過一段。
一路跟隨入府,先跟四嬸一起去拜了府上老縣君。老縣君年長,留了四嬸韓氏說話,聞蟬被領去和府上的年輕孩子們見面。
剛出了門,先見面的,是一著綠羅衣的年少女孩兒,容貌嬌嬌俏俏,打量人的眼神有些害羞,匆匆與聞蟬見了禮。
「表姐。」女孩兒小聲道。
有侍女青竹在耳邊提醒,聞蟬才知道,這位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公子,正是她姑姑聞蓉膝下的女孩兒,李伊寧。
李家大房這一脈,走的走,散的散,到現在,竟只留下了李伊寧這麼一個孩子。
世事也實在讓人唏噓。
聞蟬站在廊口發獃半天,嗯一聲后,受了表妹的禮,目光才轉向李伊寧身後的其他人。
李家二房、李家宗室,各家女孩兒、兒郎們,聽聞舞陽翁主親臨駕到,都被家中長輩要求過來見禮。李家老宅偏居江南,新朝開后族中後輩不曾渡江北上,去長安為官。大約四五代的時間,李家的後輩們,沒有去過長安,沒有見識過長安的風華人物。
而現在,大伯母娘家的女孩兒,舞陽翁主,從長安前來府上拜會,李家少年們聽說后,都頗為新奇。
李伊寧娓娓介紹——
「表姐,我在家中排名四,你叫我『伊寧』或『四妹』都可以。」
「表姐,這位是我三哥,李曄。三哥學問好,常教我讀書的。」
「這位是五郎,李昭。五郎還在玩的年齡,不過挺乖的。」
「這是……」
「那是……」
李家的孩子們挺多,聞蟬聽李伊寧介紹,一一相見,誰也記不住。
然她在李家少年們眼中,卻宛如明珠一樣奪目耀眼。
日光浮照下的少女十四歲大小,素絹繞襟深衣,長眉秀目,站姿如竹如玉。只看一眼,便恍覺流麗奪目,一整個院子的精華,都到了她一人身上。
這是一個骨相美、皮相更美的少女。
舞陽翁主聞蟬的到來,讓院中眾多二郎們滿目驚艷,女郎們自慚形穢。各人神色幾變,心思難言。縱李家在會稽是名門望族,但家中長輩多年的打壓,讓這些少年們,面對長安來的舞陽翁主,充滿了自愧不如感。
聞蟬呼吸著新鮮空氣,淡定地接受眾人的拜禮。
看吧。
這才是她應該享受的正常待遇!
錦衣玉食,前簇后擁。伸一伸手,抬一抬眼,就一眾人俯首。她在長安時被人討好,現在到了會稽,一樣被人捧著。李信那種野路子,怎麼會懂她的矜傲清貴?
李信就不要耽誤她了。
聞蟬憤憤不平地在心裡,怨了李信一排。
而李信還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轉了一圈,聞蟬洗去了在李信那裡飽受的狼狽困窘,恢復了翁主的高貴架子,心情很不錯。她才想起來自己到會稽的明面理由,「姑姑呢?帶我去見姑姑吧!」
李伊寧知道這位是舞陽翁主,就算大家是親戚,也不能得罪。她作為大房待字閨中的唯一女孩兒,肩負著拉攏長安曲周侯與會稽李家關係的重任,從頭到尾察言觀色,討好這位翁主表姐。
目前看來,聞蟬大概並不難相處?
李伊寧鬆了口氣后,就聽聞蟬問起自己的阿母。之前侃侃而談介紹族中兄妹給翁主的小女孩兒,在這一瞬間,眸子里染上了憂鬱,強笑一聲,「阿母一早盼著表姐來,一直等著呢。我帶表姐過去吧。」
「好啊!」聞蟬很期待,很好奇。
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姑姑了。姑父寫信說姑姑病重,可是到底病重到什麼程度呢?
穿廊繞山,冬日園中清寂,兩個少女一前一後地在侍女的領路下,往大房的后宅行去。湖上封了一層冰,亭子四角也有飛霜凝上。
黃昏餘暉撒向天地,金紅色的光芒照耀清冷的園林幾許溫暖。萬物將歇,眾鳥歸睡。寂靜園中,一行人,離長廊后的屋舍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