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番外·下
莫洵鬆開手,讓承載著記憶的雪花從指間漏下:「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見過你。」
即使鬼神有過目不忘之能,也不會去記憶每一個從面前經過的路人。
「我知道。」蘇澤淺說。
白衣劍修站在一片茫茫白色中,幾乎要融進背景里,「我也知道你當時不會認識我,但我還是會想,如果我出現在你面前,或許會讓你記起什麼呢?」
莫洵什麼都沒有記起來,蘇澤淺不敢強求。
他在劍仙處修行,學到的不僅是劍招,還有天地法則。
就如白君眉對莫洵說的那樣,既然莫洵沒忘記蘇澤淺,他再回頭去找,能找到蘇澤淺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蘇澤淺衝到莫洵面前,說他們將來會如何如何,莫洵或許就不會遇上那一劫,不會遇到嬰兒時期被丟棄的他。
年輕人只得繼續修行,洗劍洗心,卻洗不去心魔,他在一道又一道的瓶頸處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心魔劫。一劫便是一個輪迴,每一個輪迴都與莫洵有關,遇到了,愛上了,最終卻都不得善終。
心魔劫帶來的輪迴對這個世界來說是虛假的,但對蘇澤淺來說卻是真實的人生。每一個輪迴中的世界、經歷都不相同,開始結束也均迥異,年輕人漸漸分辨不出到底哪個世界是真的,哪個世界是假的,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些世界都是他和莫洵的前世今生,他和莫洵之間,便是一段解不開的孽緣。
孽緣孽緣,所以不得善終。
「我恨不得那道天雷早點劈下來!」
他疑惑自己的來處,卻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活在哪個世界中。
如果不想打破自己和莫洵的相遇,蘇澤淺就不該去碰那道黑雷屏障。
但他捨不得讓莫洵經歷他所知道的,那幾千年的苦難,同時也意識到,對這個世界的自己來說,黑雷屏障,是找回莫洵的最後機會了。
「我賭贏了。」
他贏回了認識他、記得他的莫洵。
莫洵長久的凝視著蘇澤淺,突然一抬手抽掉了他固定髮髻的簪子。
長發泄落,已然到了腰際。
「你已經長發及腰,所以我回來娶你了。」他的手,從蘇澤淺的腦後一路順著髮絲滑到腰,「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蘇澤淺笑了,那是一個舒緩而明媚的笑容,綻放在劍修冷冰冰的臉上,恍如雪地里盛開的花。
「你說呢?」他反問。
「我想要聽你的回答。」
「我早就回答過了。」在莫洵第一次讓他選擇的時候,「我願意。」
蘇澤淺在莫洵耳邊,用低緩的嗓音,帶著十二分的鄭重,回答:「我願意。」
「那麼,是時候讓我進你的家門了吧?」莫洵聲音裡帶著點調侃,微微側過頭,去蹭蘇澤淺的唇瓣。
八風不動的蘇澤淺終究是被這個動作刺激到,往後躲了,他掩飾般的騰出一隻手捏了個劍訣,用飛劍載著自己和莫洵往洞府去。
跟著銀髮劍仙修行千載,蘇澤淺的御空之術已不在莫洵之下,一個呼吸的時間,便能飛過千里。
皚皚雪山已在眼前,帶著凜冽靈氣的寒風颳得人麵皮生疼。別說是凡人,就連修為稍微低一點的修士想登上這座雪山都是痴人說夢,而蘇澤淺的洞府,在雪山之巔。
看見這個地方,莫洵心裡一頓,喜悅連著柔情蜜意都被似曾相識的熟悉衝掉大半。
他見過這個地方。
是在意識界中。
在與蘇澤淺共度良宵的時候。
回顧記憶,莫洵確定自己沒有在現實中見到過這個地方,不知為什麼,明明無名劍仙成名的時間比自己存在的時間還長,他卻沒有聽過這個人的名號。
莫洵沒有見過這個地方,意識界中的畫面只能來自於蘇澤淺的記憶。
可蘇澤淺卻是經歷了那個世界的一切,才在這個世界醒來,遇到銀髮劍仙,到雪山上修行的。
蘇澤淺打開洞府前的重重禁制,拉著莫洵進去。
洞府清幽,盛開著不敗鮮花,空氣里滿是春日的溫暖,一派宜人景象。
莫洵看了看四周,問:「你師父呢?」
蘇澤淺握著莫洵的手不鬆開:「我只有你一個師父。」
對於有關莫洵的一切,哪怕只是一個稱呼,蘇澤淺都顯得異常吝嗇。
蘇澤淺知道莫洵在問誰:「他不住這裡。」
銀髮劍仙常年在外雲遊,自從蘇澤淺到了這洞府里,就沒見過他在這裡呆哪怕一天,每次回來時還會在洞府外的禁制處知會一聲,彷彿他是客人,蘇澤淺才是主人。
再次瞧了遍四周布置,莫洵確定自己沒進過這洞府,才想到這裡,就聽見蘇澤淺對他說:「先洗洗。」
拂開洞口的垂簾,視野霍然開朗。簾后是一道刀削似的平台,平台外是連綿起伏的白,他們已經從洞府之內走了出來。
平台中央有一汪平靜的溫泉,熱煙裊裊。
撲面而來的靈氣濃得彷彿要聚成水滴下來。
蘇澤淺讓莫洵洗滿身的血污,也是讓他好好療傷的意思。
沒什麼好推拒的,莫洵邁步出去,從蘇澤淺的手裡抽出手來,一邊解腰帶,一邊側頭笑問:「一起來?」
這邀請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名。
蘇澤淺思考了幾秒,一挽頭髮,將劍解下:「老實點,我先給你療傷。」
穿著黑衣服看不出傷得有多重,等脫到裡面,白色的裡衣已經被血染得不能看了。
知道了莫洵的本體是什麼,蘇澤淺也不驚訝於他傷得重,衣服卻沒什麼破損了,只覺得這男人太能裝——一直都是。
池水不深,只到莫洵腰間,男人很聽話,說不動就不動,任由蘇澤淺掬起泉水往他背上澆,血水流入溫泉,染出一片淡紅,很快便被衝散。
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莫洵額頭冒了汗,他像是忍無可忍的抓了蘇澤淺的手,話聲帶著點委屈:「痛。」
蘇澤淺手上的動作不得不停下,冰冰冷冷的吐出一個字:「裝。」
話雖這麼說著,年輕人頓了兩秒,還是湊過去親了親莫洵的臉。
莫洵於是笑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老話誠不欺我。」
「是你先不老實的啊。」他惡人先告狀的對蘇澤淺說。
男人將蘇澤淺拉近,上手開始點火。
蘇澤淺被撩得難受,只覺得莫洵身上淡紅的傷口刺眼,於是一個用力把人推倒在池子里。
他能感覺到倒進水裡的瞬間,莫洵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蘇澤淺當然知道,這溫泉水療傷是真的疼。
但莫洵是會喊疼的人嗎?
那麼多次,當他察覺到男人不對勁的時候,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所以說,還是裝啊。
很會裝的男人在水裡睜著眼,他是一條龍,能呼雲布雨,在水中與在岸上對他來說並無區別。
而蘇澤淺已修成仙,水對他也無影響。
他們橫躺在不過齊腰深的水中,看天光從水面透入,折射出絢麗的色彩。
蘇澤淺聽見莫洵說:「無名劍仙,大仙人,這回,我們不需要進意識界了吧?」
熱氣氤氳,平靜的池面泛起波紋,天光在池底投出海市蜃樓,是雪山連綿,那是莫洵在另一個世界中,於意識界中,看到的景色。
現實中的交.合投入意識界中,景色走馬觀燈的變幻,莫洵的劫難,蘇澤淺的夢魘,交替著出現,呈現在兩個人的面前。
他們在喘息中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在愉悅中冷靜的看彼此的記憶,意識界最深處的大門轟然打開,真正意義上的雙.修開始了。
蘇澤淺錯亂的記憶循著莫洵清晰的時間線重新排列,那是一個個真假摻雜的劫數,年輕人所經歷的世界都是真實的,與莫洵的相處卻多半虛假。
往往只是一個擦肩而過,或是不經意的眼神對視,蘇澤淺便入了劫。
「為什麼?」混亂的時間理順了,蘇澤淺也看明白了,越發的清醒,他問為什麼。
莫洵答:「往前看。」
自始而終,自始而終,總有一個開始。
那一條黑龍化為人形到人間沽酒喝,酒招之下的小小鋪面里有個小小的凡人,初時跑腿打雜,後來卻成了遠近聞名的釀酒師了。
莫洵愛極了他釀的酒,帶著兩分醉意問那個清俊的男人:「你願意給我釀一輩子酒么?」
那人看著幾十年來容顏不變的神仙問:「是你的一輩子,還是我的一輩子?」
「唔……好問題……」醉醺醺的龍問他,「你願意修仙嗎?」
「我不願意。」
斬釘截鐵的回答讓莫洵的酒都醒了,心裡只覺得空洞洞的冷。
那人手指扣著酒罈,低著頭,低著聲音:「我不願意為了給你釀一輩子的酒,而去修仙。」
莫洵不懂,當時的他聽不懂這話。
直到那人過世,他的徒弟給了他一把鑰匙,說是師父要他交給莫洵的。
那把鑰匙打開了酒窖的門,裡面滿滿堆著酒,那人花了一輩子,釀出的酒。
那是仙酩亦沒有的醇厚,辣得人紅了眼睛。
於是那天莫洵大醉而歸,從雲頭上載下去仍不知悔改,且醉且歌,□□塵度我。
莫洵自時光中順流而下,蘇澤淺卻因心中的一份執念,站在了岸上,反反覆復的尋找那個人。
「我花了不知道多少輩子的時間,才讓我的一輩子,和你的一輩子一樣長。」蘇澤淺呢喃著,「現在好了,我能給你釀一輩子的酒了。」
「不用釀了,」莫洵回答他,「你啊,就是流淌在我血液里,唯一能讓我沉醉的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