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謝晚春看了眼畫上的那張臉,忍了忍,到底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邊上的王恆之已然沉了臉,俊秀的面上還透著絲絲森然的寒氣,偏偏耳根卻有微微一點紅,因為肌膚透白,那一點紅根本掩飾不了,幾乎說得上是鮮紅欲滴。
謝晚春心知王恆之怕是要面子,若是再笑下去恐怕兩人真的得翻臉,想了想這才開口道:「...唔,你就真的這麼討厭我大堂姐?」她頓了頓,咬著唇拚命忍住笑,可仍舊是有一絲半縷的笑意泄了出來,「把她的臉都塗成這樣了?」
其實這般情景,她剛醒來的時候,差不多就已經有了準備——她當初和世家這邊吵得這般起勁,王家老頭差點被氣得起不來,世家裡恨她的自然很多。陸平川當初就和她說過一些:背地裡罵人的已經還算是好的,更齷齪些的還會養幾個和她形貌略有相似的舞女歌姬以作羞辱......
所以,像王恆之這般用墨水塗臉泄憤的,簡直算得上是「可愛」。更何況,王恆之還把除臉之外的地方畫得這般用心......該說狀元郎的畫工就是好嗎?
謝晚春忍笑忍得辛苦,抬眼時卻見著王恆之一張臉史無前例的難看起來,這才鄭重其事的表明立場:「那個,大堂姐之前確實是做得很過分!似你這般人才出眾又得中狀元的,哪個會被派去修史?大堂姐就算是要打壓世家,做得也實在過分了些......」
各人有各人的立場,當初她是鎮國長公主,想得自然是打壓世家。故而,當初她小病初愈,發現王恆之這個世家嫡子被皇帝點做了狀元,面都沒見就把人打發去修史了,省得在御前影響了本來就偏向世家的皇帝......如今換了個立場,謝晚春罵起當初的自己也沒有一點扭捏,甚至還有幾分同仇敵愾,義正言辭的與王恆之說道:「你就出出氣而已,這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王恆之聞言這才細細的打量了謝晚春一眼,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和複雜,似是帶了幾分考究和深思。他深深的看了謝晚春一眼,一言不發的上前把她推開,徑直把那畫卷又收了起來,放在了書架最上面。
謝晚春還要再說幾句表立場,忽而聽到王恆之的話。
「好了,用晚膳吧。」他語聲低沉,看過來時,一雙黑眸既黑且沉,「你來尋我,不是要一起用晚膳的嗎?」
謝晚春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點頭道:「嗯嗯,用膳吧。」
兩人皆是好教養,對坐在一邊,一聲不響的用著晚膳,一時間默默然。謝晚春想著吃完就得走,忍不住就開了口:「那個,我來找你,其實還有件事。」
王恆之揚了揚眼睫,看過去,目中微帶疑惑。
謝晚春提著邊上裝著長命龜的小盆子,笑起來:「二妹妹送了我一隻長命龜,我打算要養,於是想了個名字。」她停了一下,看著王恆之,笑起來,「民間都管烏龜叫王八,我想著也是有趣,難得咱們家也姓王,正好叫它隨了咱們的姓,就叫王八八。」
王恆之正在喝湯,聽到「王八八」這三個字的時候忍不住差點沒把口中的湯給噴出來。
他在家中排行雖是老大,可因為王老爺快三十方才娶妻生子,故而他在王家族同輩里的排行略有些落後,正好是行八,有些世家子習慣按排行叫,偶爾也叫他「王八郎」。
王恆之往日里從來不曾多想過,可如今被謝晚春這般一提,簡直不知該說什麼。他抿住唇,挑眉看了看面前因為一隻烏龜、一個名字就眉飛色舞的謝晚春,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從未真正的看清過眼前的人。
新婚那夜,謝晚春直言心悅靖平侯,寧願自盡也不願與他同房,他一邊覺得可憐一邊又覺得有幾分感同身受,於是便答應了她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自那以後,他搬來書房,朝夕不見,謝晚春留給他的印象便只剩下那纏綿病榻的身影和久久不散的葯香。
從未想到,她會變成如今這模樣。
王恆之放下碗筷,不知怎的覺出幾分好笑來:比起自己一眼生情,在回憶被無限美化、幾如神女的謝池春,眼前的謝晚春反倒更像是個活人,充滿了人世才有的朝氣。她就像是月下清泉,泠泠作響,鮮活靈動,迎面便是飛騰而起的活氣。
謝晚春逗完了人,提著自家新鮮出爐的「王八八」瞧了又瞧,只覺得終於盡了興,這才安安生生的吃完一頓晚膳,收拾了食盒還有王八八要回去。
王恆之重又起身回了書桌邊,背對著人站著,目光似是在窗外那一片池塘那一撥粼粼的碧色波光中徘徊,待謝晚春要出門了,他忽而開口了。
「你說得對,或許我該學學你,忘了那些可笑的痴念......」他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就像是一驚而起的浮塵又或是黎明時候林間一觸即碎的輕煙,哪怕在眼前也依稀宛若幻覺,「我會盡量試試的。」
謝晚春聞言微怔,蹙了蹙眉,仔細瞧了他好幾眼,這才若有所思的合上門轉身出去了。
難不成,他當初還真的喜歡上了李氏這個表妹?看著喜歡的人成了弟媳,所以才整天冷這一張臉?可是就李氏那副模樣,這得是什麼眼光或者說是眼瞎到什麼地步?
謝晚春簡直被自己這個神奇的腦洞嚇死了,只覺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她出了門直接就把食盒往瓊枝手上一丟,提著烏龜就往回走,轉念又想了一遍:也不對!倘若當初喜歡的是李氏,那麼皇帝賜婚的時候直接說就行了,反正皇帝也不會強人所難。王家更不可能在這之後娶李氏過門做二兒媳。
這般一琢磨,謝晚春又覺得王恆之那個喜歡的人大約不是李氏,反倒是另一個不能說出口的。至於為什麼「說不出口」,這裡面可能的原因就太多了——對方已有婚配、對方年紀太大或是太小、對方出身寒門......
謝晚春想得入神,回去的時候要不是碧珠拉了一下險些撞到樹上。她這才緩緩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額角,莞爾一笑,自嘲道:「是我著相了!」
喜歡誰又有什麼要緊?王恆之既然甘心娶妻,肯定也是明白他和他喜歡的那人必不可能,而他這般人品能說出「試試」也一定是真心話。夫妻過日子,兩人若都能認真,想必也不用追究過往了。畢竟,真算起來,她的過往比王恆之還要「豐富」得多呢。
謝晚春懷揣著一肚子不能對人言的複雜心緒回了房裡,還未來得及坐下歇會兒,就聽得外頭有人來報。
「二奶奶來了,聽說是給您送東西的。」
謝晚春手裡端著個茶盞,不免彎了彎唇角,回過神來笑道:「二弟妹又不是外人,哪裡用得著通傳?直接請她進來便是了。」
李氏不一會兒果就進來了,一見面就先笑著問:「嫂子可是用過膳食了?」
謝晚春扶著李氏坐下,笑盈盈的點頭:「自是用過了,」說罷,眨眨眼,雙頰微紅,「我是去書房和相公一起用的。」
待得李氏落座,邊上的碧珠趕忙端著茶盤給她上了一盞茶來。
李氏面上笑意一僵,動作略顯遲緩的接過茶水,掩飾一般的喝了口茶,言辭上也沒了過往的伶俐:「這就好!這回嫂子不僅養好了病,夫妻感情也好多了,果是雙喜臨門。」
「討厭...二弟妹怎的也拿我打趣?」謝晚春故作嬌羞的低了頭,低聲解釋道,「上回相公特意去王府接我,他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難得他今日也不忙,我和他夫妻兩個是該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頓。你說對不對,弟妹?」
李氏想起昔日里的少女情懷和王恆之如松如玉的身姿,只覺得謝晚春的話彷彿是一刀刀割在她的心頭。她咬著牙,強自笑著點頭:「嫂子說的是。」話說到這份上,她也沒了寒暄的打算,不再耽擱,連聲喚了身邊的丫頭上來打開木匣,指著裡面的三柄團扇道,「我是來給嫂子送扇子的。」
謝晚春看了一眼扇子,令瓊枝上前接過木匣,轉頭和李氏笑了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二弟妹也太小心了,幾柄扇子而已,哪裡值得你親自跑一趟?現今夜裡還涼,要是叫你受了累或是受了寒,反倒是讓我這個做嫂子的過意不去。」
李氏幾乎要被謝晚春氣得吐出血來:說得倒是好生輕鬆,倘若真不在乎,哪裡又會故意去找宋氏告狀?如今卻又擺出這幅無辜模樣,倒真是要把人給氣死!
深深吸了口氣,李氏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勉強笑應道:「我就是勞碌命,總是免不了操心的,嫂子不必在意。」說著又應付一般的隨口問了幾句,「後日便是牡丹宴,嫂子前些年病重沒去,今年倒是難得要去,東西可都備好了?有什麼需要我替你準備的?」
謝晚春前前後後給李氏「捅了好幾刀」,刀刀見血,現下見好就收,口上道:「早就準備好了,哪裡敢勞煩弟妹你。」
李氏現今只覺得渾身難受,聞言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我屋子裡還有些事呢。」
謝晚春連忙起身去送,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個石青色綉竹紋的香囊遞給李氏,柔聲笑道:「我自己繡的,裡頭加了些安神的藥材,權當一片心意了。」
李氏掃了一眼那個香囊,因為現下正心煩著,所以也不過是贊了幾句好手藝便隨手就收下了。
謝晚春看在眼裡,眼中神色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