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30.31
她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一夜的京城早已在記憶里無數次的被美化。天上的明月繁星,人間的萬家燈火,彼此交織,猶如盛開的巨大夢境,一一的呈現在所有人的面前,令人永世不忘。
她也曾以為自己會與齊天樂走到最後,舉案齊眉,一世恩愛。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天真,又怎會想到最後是那樣的結局?
謝晚春緩緩的閉上眼,勾起唇角在黑暗裡露出一個極淡的冷笑,想:多麼可怕啊,逝去的時光就彷彿一柄殺人不見血的刀,一刀又一刀得將過去的他們一點一點的殺死,只留下苟延殘喘的魂靈和漸漸稀薄的記憶。
齊天樂的語調始終輕柔溫軟,可他的聲音里卻又帶著刀鋒一般令人不寒而慄的鋒利,似是帶著鮮紅的血:「所以,我想了這麼多年,日日夜夜,始終都想不明白你我究竟為何會落到這般地步。」他緊緊握住謝晚春的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是要扒開那張不見喜色或是怒意的畫皮,看清內中的真心與假意,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與我齊家先祖有諾『一世兄弟,當保萬世之安』,西南亦是從未有不臣之心,為何先帝與你竟會驟然翻臉——明裡令宋天河以送親之名護你來西南,實際卻是要你與宋天河以謀反之名誅殺我父,平定西南?」
謝晚春的眼臉輕輕顫了顫,鴉羽似的眼睫緩緩的揚起,揚著唇冷聲道:「西南一地只知西南王卻不知聖上,至此一件,便已足以叫西南王死上十回。」
齊天樂聞言卻只是輕蔑一笑,笑聲極冷,猶如滿桶的冰渣子淋在人的頭上,透骨之寒:「池春,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與我說這種你我都不相信的謊話。」他往前走了幾步,兩人離得幾近,那聲音忽而壓得極輕極低,好似情人的喁喁私語一般的脈脈含情,猶如花蕊中心裹著的刀片,「難不成,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謝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氣,以夜間冰冷的空氣平定了胸膛里那顆跳動不止的心臟,轉過頭去看站在她後面的男人。
男人身形極其高大,烏髮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極簡單的湖藍色直裰。他就那樣筆挺的站在河邊的柳樹下,猶如一柄入鞘的劍,光華內斂。他大半的身子都隱在陰影里,只有小半的袍裾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出細密且徑直的紋理,那一道道的暗紋猶如翡翠的墨紋,美得驚心動魄。
只是,他那張猶如冠玉的面上帶了半塊面具,從謝晚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光潔圓潤的下顎以及顏色極淡的薄唇。
謝晚春默然看了幾眼,頗有些不合時宜的想道:這種時候帶面具,不會是毀容了吧?不過,她很快便又冷靜下來,想著正事:所謂的真相,她自是不會告訴齊天樂——西南王死了,先帝死了,宋天河死了,這世間除她之外再不會有人知曉真相,只盼著那個秘密永永遠遠的都被埋在黃土之下。
所以,她聽到那句看似威脅的話也不過是微微的仰起頭,抬目與對方對視,挑高眉梢,眼角似有幾分譏誚和挑釁:「那麼,你現在便殺了我啊?王恆之就在那邊,你現在動手殺了我,你這個朝廷要犯也跑不了多遠。」
謝晚春與齊天樂都心知:他們兩個的身份都有問題,各有各的顧忌,自然不能大庭廣眾的嚷出來。而且,以謝晚春現下的武功,毫無準備之下要殺齊天樂,純屬做夢;可是以這般近的距離,齊天樂要殺謝晚春必然也會驚動邊上的王恆之,若是被王恆之拖上一會兒,等陸平川帶著錦衣衛趕過來,齊天樂怕也逃不出去。
所以,直到現在,他們也不過是你來我往的說著那些不咸不淡的話。
齊天樂漆黑的眸子透過面具看過來,看著她這張嶄新的面容,似是要把這張臉記下來。許久,他才輕笑了一聲:「也罷,當初你手下留情,此回我也放你一次。權當敘舊。」說著,他鬆開握住謝晚春的那隻手掌,輕輕的拂過謝晚春耳側的髮絲,頗是溫柔的替她理了理鬢髮,笑著道,「下回,我們再見真章?」
話聲還未落下,不遠處的王恆之似也覺出這邊的不對,連忙丟下念叨不止的宋良玉,抬步往這邊走來,口中輕輕喚道:「晚春?」
眼見著王恆之幾步之間便要過來,齊天樂動作極快的退開幾步,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就在齊天樂轉身之際,忽而伸手揭開那半面的玉制面具,露出一整張俊美已極的面龐對著謝晚春淡淡一笑,說不出的譏誚與冷漠。
雖只是驚鴻一瞥,可他那張臉就彷彿玉雕一般的俊美無瑕,鬢如刀裁、劍眉星目,在這剎那間就猶如曜日般的照亮了昏暗的河畔,令人眼前一亮。
謝晚春看了一眼便又轉回頭去看王恆之,暗自嘆了口氣:齊天樂果真是了解她,臨走了還不忘露一露臉好叫她心裡痒痒。不過,真要說起來,王恆之自也不比齊天樂差。這兩人若這能站在一起,那便是猶如日月相映,怕是更顯容色之盛。
王恆之的目光倒是跟著落在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許久方才回到謝晚春的身上,開口道:「適才你在和人說話?」雖是問句,可他的聲調里卻是毫無半點的疑問,更似平板直述。
謝晚春心知這事推託不開,便點了點頭,承認道:「是啊,剛剛有個男人跑來與我搭訕。」她眨了眨眼睛,烏黑的眼睫極長極卷,一雙明眸猶如兩丸黑水銀浸在白水銀里,黑白分明,瑩潤明亮,裡面只映著王恆之一個人,「似我這般年輕美貌,七夕夜裡形隻影單的站著河邊,自是格外引人注目。有一兩個男人湊上來,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王恆之聽著她這「厚顏無恥」的話卻也不生氣,反倒是挑了挑纖長的劍眉,露出極淡且極少見的笑容,調侃般的問了一句:「那麼,美貌的夫人,不知今日可有幸送你回去?」說罷,他伸出手,等在半空中。
月光照在王恆之的面上,便好似照在無瑕且有透白的冰壁上,映照出人間的萬里紅塵,透出一絲一絲的涼意與光色來。
謝晚春這等俗世里的凡人最想要的便是把其他的顏色染上冰壁,叫那萬里紅塵就地紮根。她烏溜溜的眼珠子輕輕一轉,很快便把手遞到王恆之手裡,順著他的戲路,故作矜持的應聲道:「好吧,就你了。」
王恆之輕輕握住那纖長的五指,然後又抓緊了些,把那隻玉雕似的縴手整個兒握在掌中。他適才一直不定的心忽而平靜了下來,彷彿從那隻手上抓著了什麼似的,唇角的弧度也跟著上揚,淡淡道:「走吧。」
謝晚春見他真要走了,這才有些驚訝:「你和你那個表兄說完話了?」
「他那些話,說與不說,聽與不聽,都是一樣的。」王恆之語調極沉靜,甚至眼角餘光都不曾瞥向不遠處的宋良玉。
謝晚春頗有些詫異的看著他,端詳著他的神色,坦率的道,「你這反應到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王恆之頓了頓,轉眸看她:「你以為我會如何?」
「至少要敷衍下對方啊,」因著他們漸離人群,燈火漸暗,天上的星辰反倒顯得格外明亮,謝晚春仰著頭去看天上那一顆顆的星子,拉長聲音,輕輕的道,「你們世家之間本就聯姻甚多,自來親厚,同氣連枝。而且,到底是你親表哥,你就不怕他去和你娘告狀?」
說到最後,謝晚春也覺得自己有些扯,彎著唇笑了起來。
夜裡人聲漸稀,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彷彿枝頭的黃鸝最清最柔的歌聲,似湖心的波紋,一層層的、輕輕的蕩漾開來,似羽毛一般撓過人心。
王恆之的心情也因為她的笑聲輕鬆了許多,言語之間也跟著緩了緩:「若我猜的沒錯,我那表兄不僅代表不了宋家的意思,實際上也只不過是那些人丟來試探我態度的馬前卒。這是公事,事關重大,我自然不能給他好臉色。」說罷,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這才鄭重的開口道,「不說他了。有件事,我今晚想了很久,想要與你說。」
謝晚春甚少聽到王恆之這般鄭重其事的語氣,不由疑惑的扭過臉,認真的看著王恆之,等著他說下去。
因著街道里燈光極暗,王恆之耳尖的那抹不知不覺浮上的薄紅也被夜色無聲無息的掩了下去,他認真的看著謝晚春,極認真的開口道:「這幾日,靖平侯一直給你送禮,確實是費了許多心思。只是,」他頓了頓,極是不好意思卻還是直截了當的說了下去,「我,不怎麼高興。」
他說到這裡,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里似是化開了寒冰,盛著暖春一般的柔波注視著謝晚春。
這樣的目光里,綠枝會抽出嫩葉,寒冰會化作蜜水,刀刃會盛出鮮花,鐵石的心腸也會軟如春水。
謝晚春初時只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對上王恆之的目光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她那張極厚的臉皮一時間也不免燒得火熱滾燙,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咬著唇,小心翼翼的反問道:「你是說,你這幾日一直心情不好,是因為你在吃醋?」
話聲還未落下,謝晚春便覺得有些羞恥,想著必是自己想得太多,太過自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