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知道
謝蘭蘊的情況變得穩定之後便先被送回了臨安,沈落等人則在寒山多留了一天,但她再次見到謝蘭蘊,已是書院放假、臨近年節的時候了。
此前沈落數次登門想探望謝蘭蘊,都被用傷勢未愈、需要靜養的理由婉拒。因此關於後來的事,沈落沒有辦法知道得太過具體。
她曾聽說,謝蘭蘊傷重被送回英武侯府,驚嚇謝家眾人也讓他們對書院極為生氣。春山書院的院長與庄夫子親自登門道歉,才勉強平息謝家的憤怒。
近來又下過好幾場大雪,外面實在有些冷,身子尚且虛弱的謝蘭蘊只能待在房間裡面。傷口在背上,躺卧與靜坐都不見得多麼舒服,沈落明白自己不好停留太久。
謝蘭蘊的閨房布置得清新淡雅,只而今有揮散不去的湯藥味,反倒將熏香的味道蓋下去了。沈落將自己帶來的傷葯交給謝蘭蘊,「這個藥膏去疤痕很好用,但不知道你需要不需要,我還是捎上了。」
他們從臨安回來后,韓玹如約向沈落推薦過幾位大夫。沈落沒見到謝蘭蘊,便寫過幾封信給她,但她有沒有真的看到信箋,沈落卻又不清楚了。
病中的謝蘭蘊看起來格外柔弱溫婉、脆弱易折,她聲音細細的道謝,吩咐丫鬟與沈落奉茶。謝蘭蘊道,「落落,謝謝你給我寫的信,只是身體撐不住才一直沒有回你,實在抱歉。」
沈落搖頭說無妨,問起她近來如何。謝蘭蘊卻低頭輕嘆一氣,轉瞬間眉眼染上愁緒。沈落輕輕握住她的手,即使謝蘭蘊不曾說出口,沈落也並非完全不懂她的心事。
她想要見謝蘭蘊一面已如此艱難,何況是別人,又何況周宣景?但現在,謝蘭蘊想見一見的人,恐怕便是周宣景了,他們大概有許多話要說。
丫鬟奉上兩盞熱茶,謝蘭蘊將手抽了回去,她掃了兩眼裡間服侍的丫鬟,低聲吩咐她們出去。其中一人約莫是謝蘭蘊的大丫鬟,上前勸道,「小姐,你的身子不曾好透,奴婢還是留下來伺候你罷。」
謝蘭蘊擰眉咳了兩聲,喘了兩口氣緩下來方說,「你先帶她們下去,我沒有那麼無用。」她的語氣頗有些強硬,不似平素和緩的性子,可是那丫鬟也不像要依言退下的樣子。
沈落一時笑著說道,「究竟我還在這,你們也不用太擔心的。如果有事,我也會喊你們進來。雖然我是客人,但應該也不需要對我這麼不放心?」
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令那丫鬟沒有辦法接話,只能連連否認,道不是這麼一回事。謝蘭蘊再次催促,哪怕不情不願,她也不得不帶人先退出去了。
終於擁有獨處的空間,沈落幾乎聽到了謝蘭蘊輕舒一口氣的動靜。她勉力笑著請沈落喝茶,復將聲音壓得極低,「落落,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隔牆不知有無耳,沈落點頭,示意謝蘭蘊說下去,便聽得她道,「我想見他一面。」隱晦表露心跡的話讓沈落一時暗暗吃驚,謝蘭蘊卻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周」字。
謝蘭蘊說,「落落,拜託你。」
沈落看清楚她眼裡的懇求,沒有辦法拒絕。用力點了點頭,沈落應允謝蘭蘊,答應幫她傳話。謝蘭蘊很相信沈落,旋即放心下來,悄悄對沈落道了聲謝。
太久沒有聲音傳出去反而叫人起疑,沈落很快和她說起面前的茶水、果品,又說到書院的一些事。會意的謝蘭蘊也即刻應和沈落的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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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得兩天。
是夜。屋子裡炭火燒得太足,幾乎將謝蘭蘊悶醒了。有守夜的丫鬟進來撥弄炭盆,見謝蘭蘊醒著,疾步走到榻邊,伸手扶她坐起身問,「小姐怎麼醒了?」
謝蘭蘊口乾舌燥,要了溫水慢慢喝得半杯。有什麼東西用力擊打窗欞的聲音忽然響起,不大的動靜在安靜的夜晚卻格外惹耳,謝蘭蘊不由得握緊手中杯盞,又怕被丫鬟看出端倪,鬆開了手。
丫鬟聽到窗外傳來的動靜,擰眉疑惑看向窗戶的方向,欲走過去看個究竟。半坐在床榻上的謝蘭蘊適時問道,「怎麼了?」未再聽見其他聲響,丫鬟走出幾步又折回來,笑說,「小姐,沒什麼,可能是奴婢聽錯了。」
謝蘭蘊不動聲色頷首,掩嘴輕咳過兩聲,低聲問,「小廚房裡有沒有宵夜?我有些餓了。」丫鬟雖知小廚房沒有備下宵夜,畢竟沒人交待過,但仍笑問,「小姐想吃什麼?」
「隨便用一些好克化的便可以了,不過大夫說忌口,也得注意著些。你去小廚房瞧一瞧,有沒有小餛飩、烏雞湯之類的,或者是粥食。」
謝蘭蘊說得正經,那丫鬟沒聽出異樣,一迭聲應下便先退出去了。見沒有其他的丫鬟進來,略等了會,謝蘭蘊悄悄披了衣服,又拿斗篷罩住自己才去開窗子。
冷風卷著碎雪闖入溫暖如春的房間,謝蘭蘊剛剛站定,周宣景已躥了出來。這雪約莫已經下了很久,周宣景發頂、肩上都似積上層白霜。他站在暗處,一雙眼眸卻很亮。
儘管不清楚周宣景怎麼來的,但是謝蘭蘊明白他們能說話的時間不多,因而見到周宣景便立刻道,「對不起,你不用理會那些話,我也不會答應。」
她的父母竟向周家逼婚,要求周宣景娶她,這是她不能接受的。身處事件中心的周宣景不必多想足以理解謝蘭蘊話里的意思,可他沒有應承謝蘭蘊的話。
這些日子,他也一直想見謝蘭蘊一面,不為這些也為看看她身子如何。他沒有多麼在意那些,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收到沈落的信以後,他一直在盤算要怎麼見到謝蘭蘊。
周宣景定定看著謝蘭蘊,到底將自己心底的話問出口,「你那天為什麼要救我?」那並不是於他危險中善心伸出援手,而是奮不顧身,情願拿命相抵。他想要知道原因。
謝蘭蘊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其實答案十分的簡單,可她沒有辦法告訴眼前的人,也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謝蘭蘊沉默,周宣景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冷風不斷卷進來,吹得謝蘭蘊越來越清醒。她靜靜的站著,與周宣景無言相對。即使他身立黑夜之下,在心底不斷描繪過模樣的人好似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散落的發被風吹得在頰邊輕輕晃動,握緊了拳,謝蘭蘊逼自己笑一笑。她假作沒有聽見周宣景的逼問,只道,「你不必因為這個對我負任何責,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見到周宣景之前,謝蘭蘊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對他說,但真的見到了,卻全不是想象的那麼一回事。不想這樣僵持下去,她腳下步子頓了頓,便準備離開窗戶。
謝蘭蘊沒想到自己的意圖被周宣景看穿,更不意周宣景會抓住她的胳膊。他手上力道不輕,叫謝蘭蘊無法順利避走。
周宣景又逼問了句,「你逃什麼?」
謝蘭蘊一咬牙,低聲反駁道,「我沒有。」她繼續嘗試抽回手,周宣景力道不減,是不準備隨便放過她的意思,謝蘭蘊氣惱得漲紅了臉。
「那你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
周宣景執著於這個問題,反反覆復的問,追根究底。謝蘭蘊無話可說,抬眼撞入他日漸幽邃的眸子,心底又湧起一股難言滋味。
告訴他又如何?不告訴他又如何?而今他們勉強稱得上是朋友,假使將話說破,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地步,會不會再無法坦然面對彼此?
謝蘭蘊說,「因為你對我很好,我覺得值得。」
那時衝動大過理智的行為讓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藏不住對周宣景的喜歡了,像是被壓迫到極限,反而一瞬爆發。這對於他們的關係而言,似乎不是好事。
周宣景擰眉反問,「所以你連命也不要了?」說罷他又覺得謝蘭蘊的話不大對,復道,「那時我不該誤會你,讓你受到傷害,原本便是我的錯,你無須感激。」
「我知道。」謝蘭蘊說。
如果不是心懷愧疚,他不會在那之後對她百般照顧,她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次的事,他們也不會成為朋友,她知道。如果不是遇到了沈落和他,她不會有現在的勇敢與開朗,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周宣景說,「那你更不應該那麼做。」
應該不應該、值得不值得,或許無須別人來界定。珍藏於心的往昔點滴在謝蘭蘊心底涌動,在這一刻間竟令她生出別樣的勇氣。
謝蘭蘊別開眼,又強迫自己看向周宣景。
她看著周宣景,展顏一笑,「我喜歡你,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