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程姑娘,你真好。
「兩個人過得夠苦了,還生孩子幹嘛?!」
程梓月惡狠狠地說這句話的時候,人是在自己屋裡的。雖然也有一台攝像機對著她,不過這段她的表情動作應該只是個替補,大面上是不會出現在成片里的。程梓月說完之後,站起身來,還覺得自己有些氣得手直哆嗦呢。
這段父女矛盾她覺得她演得極好。家庭條件差給陸詩云帶來的心理創傷一直折磨著她,加上周圍同學的大手大腳,更讓這個姑娘愈加自卑。其實飯桌上陸父陸母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只是負面情緒在她心裡積壓得太久,生活中,男友的出現好似一縷曙光,讓她看到了不切實際的希望,可陸剛卻非常不留情面地批判這個希望,這才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陸詩云一下子爆發了。
程梓月的代入感極強,也使勁爆發了一回。可當她自信滿滿地開門從屋裡出來之後,看見的卻是林西中蹙著眉頭有些不滿意的表情。
「梓月你過來看一下。」林西中朝她招手,讓她到監視器這邊來。
畫面回放了一遍,程梓月依舊覺得自己演得很有張力,並沒什麼不好。
林西中用非常尊重她的語氣問道:「你覺不覺得,哪裡有什麼問題?」
程梓月默默搖了搖頭。
林西中顯然對於她沒看出自己的毛病有些詫異,於是又回頭問飾演陸剛的中年演員方擎跟陸母張瀟:「二位覺得呢?」
方擎倒是對程梓月印象還不錯,聽完林西中的問題就笑了,先誇了她兩句:「小程戲不錯,情緒醞釀很到位,特別快就進入角色了。而且很有爆發力,發怒那一剎那把我都嚇著了。不過……」
程梓月就知道他後頭要說不過。她倒不是很抵觸這個詞兒,相反,她很想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了。
張瀟快人快語,直接說了出來:「不過我感覺這不像是父女吵架,像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在場的人一下子都樂了。
程梓月也有些尷尬:想想好像是那麼回事兒,她光顧著矛盾爆發點了只想著惡狠狠地發火,卻沒有把最主要的父女這層關係給代入進去,可謂本末倒置了。
「瀟姐說得對。」林西中指了指監視器屏幕:「梓月你看,陸詩云她心裡的確非常厭恨自己的父母。畢竟出生之前,誰也沒辦法去選擇自己的出身,選擇父母去投胎。所以她會想,如果我爸爸不那麼窩囊,我會不會更幸福一些。但她同時,心底也知道,父親賺錢養家不容易,能力不足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也不想自己那麼窩囊對吧?這層不舍你一定得含在眼睛里演出來,放在話間哽咽著。而不是只想著怎麼去傷害對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梓月自然是能聽明白,用力點了點頭:「抱歉,我再試試。」
回到飯桌上的時候,她跟周圍一圈人都打了個抱歉的手勢,並且仔細回味林西中的話,爭取讓自己快點代入進去。
「不是人家拽著我,是我死乞白賴追著人家呢……人家長得好看又有素質,家庭條件也好,是我高攀不上呢。」
情緒大爆發后,程梓月立刻將表情收斂一些,閃爍著目光,降下音調、帶著不忍說道:「人家還沒有嫌棄你們這麼窮,住這種鴿子窩一樣的破房子,你怎麼好意思嫌棄人家?」
「卡。」林西中再次打斷她:「梓月,有點苦情過了,太刻意了。還是應該把吵架作為側重點。」
程梓月有些摸不到頭腦,點了點頭,依舊不知道林西中說的這個恰好的「度」究竟在哪裡。
又試了兩次,程梓月還是完全沒有頭緒。林西中不想再浪費膠片,就叫大家先休息一下,自己單獨跟程梓月講戲。
程梓月知道,方擎是有妻兒的人,而且家裡就是個女孩兒,所以演起父親來那種關切是很讓人如沐春風的。大概真正的父親就是像他演的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對一個小姑娘不能甚說,可有些身為人父的提點又不能不言。
可是她打小沒有爹娘,真的不知跟爹娘相處起來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原先茶館爺爺對她很好,平時照顧她的起居時非常慈祥,督促她練功的時候也非常嚴厲。但可能是並無血緣關係的緣故,她在茶館爺爺的身上完全找不見林西中所說的,那種父女之間的羈絆。
她越想去使勁兒追尋,演出來的東西就越刻意。
實在是不得章法。
林西中跟她反過來調過去地講,她還是一知半解地,明顯回答問題的時候目光就有些不堅定。林西中沒辦法,嘆了口氣,憋了好久的話終於說出口:「梓月,有些話我知道說出來不太合適,也請你原諒我這麼冒失。不過,選角之前我曾了解過你們每個人的出身。我記得你好像是全家都在國外,只有你在國內。你的父母家人都是搞科學研究的,是吧?」
程梓月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於是點點頭。
林西中看她沒有什麼不悅,才繼續說道:「這個——你出來當演員,全家移民把你留在國內,我想你和你父親的關係應該也是,和陸剛、陸詩云的關係很相似才對。我不知道你們現在還聯繫不聯繫,不過現在你長大了,想想原先父親說過的一些不中聽的話,會不會有些其他的感觸呢?」
程梓月這才明白,他是在暗指她跟父親的關係也不好這件事。
只是非常遺憾,原先的程梓月腦子裡的記憶她也只得到了很模糊的一部分。至於跟父母之間那些細膩的情感,她根本是體會不到的。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打遠看去就像是在觀影,還是個無聲無字幕的電影,要身臨其境很難。
看見她依舊沒開竅,林西中嘆了口氣:「唉,算了,可能你今天狀態不好,咱們先跳,拍下一場,這個開頭對你來說可能還是太難了,等演到後面一點情緒到了再補吧。」
其實林西中也沒有別的意思,他所做的選擇絕對是一個好導演該做的。但是程梓月聽剜他的話之後,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了:她知道自己讓導演失望了。她的履歷看起來非常適合出演這部電影,而且她也的確在為融入那個年代而努力了。可是有些東西她就是體會不來。
現在林西中發現她不像他想象的,跟劇本有這麼大的共鳴,以後的拍攝還不知道怎麼進行下去呢。
接下來的半天戲,程梓月很賣力氣在演。林西中也特意挑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畫面,想讓她快點進入角色。一天下來,她難過透了:即使是演《戰心毒》的時候,也是都市背景,她也沒覺得這麼難過。
就更別提她演古裝劇時的狀態了。那時候她一直是劇組NG最少的演員,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個演戲的苗子。
現在她是徹底否定自己了。
拍戲拍到晚上六點多就散場了。畢竟是剛開機,很多人還處於預熱狀態。林西中也不是很強勢的導演,就放大家走了。
程梓月沒吃晚飯,回到家發現白木頭已經回來了,正在自己啃包子。白木頭顯然沒預料到她會回來得這麼早,還以為一投入拍戲就要半夜才能回來呢,看到她之後又摟又抱又不敢太粘她,就站在她身前齜著牙樂,好像是看見小孩子期盼許久終於得到的玩具一樣。
可惜程梓月心情太低落,也沒法好好回應他,把包甩在沙發上,就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到飯桌旁邊:「我不在家你就給你自己吃這個啊?能吃飽么?」
白木頭被問愣了,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就是餓了給自己加個餐,這不是我的晚飯,我的晚飯還沒做呢。你想吃什麼,正好我們一起吃啊。我的晚飯都很豐盛的。」
程梓月揚起唇角:「你就編吧。你老這樣叫我怎麼放心啊?我都有乖乖吃你送來的午餐呢……」
「就做幾個簡單點的吧,也不早了我怕你等久了對胃口不好。」白木頭開鍋熱了油,回頭問她:「可以么?」
程梓月正為白天的事兒發愁呢,被他一問,才緩過神來,點點頭笑道:「可以呀,你做什麼我都喜歡吃。」
白木頭若有所思地回過頭,開始做飯。
程梓月小聲嘆了口氣,把腦袋埋進胳膊里,趴在飯桌上躺屍:難道要給原在美國的程爸爸打個電話感受一下嗎……可是電話打通了說啥啊……
直到飯菜上桌,她依舊是悶悶不樂的。白木頭當然看得出來她有心事,而且她強顏歡笑逞強的樣子更讓他揪心。只是她不主動說,他怕她根本不想告訴他,所以也不敢問,就食之無味地也對著她發愁。
程梓月很細嚼慢咽地吃著飯,吃到菜盤子見底了,才抬頭說:「白木頭……」
「嗯?怎麼啦?」白木頭立刻放下筷子,抬頭很認真地看著她。
瞧他這副立志做個傾聽者的模樣,程梓月忽然就覺得把事情說出來跟他訴訴苦是個很好的選擇了。她撇著嘴說:「新電影我給搞砸了。我沒有爹娘,感覺不到林導說的什麼父愛母愛,所以第一場戲就搞砸了。林導很委婉地說,對我很失望……」
白木頭聽完一愣,接著居然眯起眼睛很爽朗地笑了起來:「程姑娘,你真好。」
程梓月也愣了:「我都搞砸了還好?你這說的什麼話啊?」
「我還以為你不準備告訴我了。」白木頭伸手握住她扶著碗的左手,在她手背上輕輕蹭:「一進門就悶悶不樂的,可又不告訴我為什麼,我怕你煩也不敢問,都快擔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