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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起鬨:「不好了,溫五爺後院起火了!」一時引得諸狐朋狗友哄然大笑。
鳳樓將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頓,微微歪著頭,睨著他問:「哦,你話說半截,是要叫五爺我猜謎語么?」
岳鳴顧不得他臉色不好,三兩步竄過來,伸長了頭,攏住嘴唇低聲道:「老爺回府了!一進門,看見府內張燈結綵,吃了一驚,便問是什麼事情,門口那幾個該死的,吃醉了酒,回說五爺才搶了個姨娘回來……老爺當即大發雷霆,但被我爹給再四勸回去了,只說給你留點面子,等賓客回去后再與你算賬。誰料一回到書房,好好的,不知怎麼又動了怒,立時叫人拿了繩索棍子來捆五爺你……」
鳳樓一個激靈,酒霎時醒了一半,驚道:「老爺不是說錢塘江觀潮后還要去雁盪山拜訪舊友么?原說要今年中秋前後才能歸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提早回來也便罷了,為何偏偏是今晚?」
他背著父親納妾也就罷了,此番卻是強搶良家女子,陣仗還鬧得這麼大,父親不生氣倒怪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通打。被打早晚是逃不脫的,只是當著許多賓客,面子卻有些掛不住。正思索待會兒怎麼回話,溫家老爺派來拿他的人已然到了。
來的人是岳鳴的親爹老岳。老岳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手裡拿著條繩索,一個手裡拎著根棍子。那些個狐朋狗友一看不妙,瞧這架勢,曉得今天溫老爺又要教訓兒子了,連客套話也顧不得說,紛紛訕笑,口中含糊說著:「改日再來向世伯請安問好罷,溫兄你千萬保重。」一個兩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老岳上前來,先微一躬身,給鳳樓行了個禮,再起身滿面堆笑道:「五爺,老岳今兒要得罪了。」言罷,一揚手,招呼身後兩個人道,「請五爺書房去。」
那兩個人圍上前來,欲要來綁新郎官的手,老岳見鳳樓皺眉吸氣,忙喝道:「糊塗東西,你們是怕五爺跑了還是怎地?怎麼恁地沒眼色?鬆開來鬆開來!」那二人便依言將繩索鬆了開來。
老岳押著鳳樓正要往書房去,轉眼瞅見兒子岳鳴抬腳往一旁溜,正要喝住他,鳳樓卻先瞧見了,一聲斷喝,將他叫了回來,交代道:「不許去老太太那裡報信,你只要去新房那裡交代一聲,說我要晚些過去即可。」
岳鳴又慌又急,鬼鬼祟祟地問:「為什麼不能去報信?老爺下手向來沒有輕重,若是……」
鳳樓此番搶親原是瞞著溫家老太太的,老太太只當人家女孩兒和她家孫兒情投意合,這才將人迎進溫家門的,若是此刻去報信,自己強搶民女一事便要露餡了。岳鳴情急之下卻沒有想到這一層,正在跺腳,聽得他爹老岳罵道:「老夫人有心疾,眼下只怕已經歇下了,若是驚到了老夫人,使得老夫人出了什麼三長兩短,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岳鳴忙說:「我知道了。」也不多話,轉身跑去新房知會那裡的人去了。
上房內,溫家老爺正在長吁短嘆,面上依稀有兩道淚痕,兩個姨娘則在他身後溫言相勸,叫他千萬要保重身子云雲。溫老爺怒火正盛,如何聽得進去。
今天他一進家門,便聽說那風流混賬兒子搶親,當時便要把人綁來毒打一頓,但為了溫家體面,少不得要強壓了怒氣,鬱鬱不樂地帶人徑直回了上房。
兩個姨娘早已得知了消息,生恐被另一個搶了先,也不顧年紀大了,跟飛毛腿一樣地飛跑來候著。溫老爺心緒不佳,嫌她們煩,不願和她們兜搭,轉身又徑直去了書房。兩個姨娘哪裡肯放過這個傾訴別後離情的機會,便一左一右地也跟了過來。
書房裡伺候的人一見老爺進門,忙忙地泡上一壺茶來,溫老爺才品一口,便覺出味道不對,再一看,見自己從前慣用的那把宜興紫砂茶壺竟然給洗刷得乾乾淨淨,茶壺內聚積多年的茶山卻不見了蹤影。他出門前交代過多少回,這茶壺萬萬不能碰,誰料竟不知被哪個手快的拿去洗刷了。
離了那幾十年的茶山,這茶就再也不是那個味了。這下把他給氣得七竅生煙,把書柜上的書一掃而落,連連追問是哪個不長眼的人把他老茶壺給刷了,一時半會兒的問不出來,一腔怒氣無處發散,便一連迭聲地叫人把兒子捆來問話,一面叫人去取棍棒板子在外候著。
兩個姨娘雖然曉得他最愛那把茶壺,但見他暴跳如雷,也不由得面面相覷:不就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茶垢么?至於么?
少頃,鳳樓被帶到書房,溫老爺舉袖輕輕擦了擦臉頰,再猛地一拳砸到桌子上,震得滿屋子的人俱是一哆嗦,兩個姨娘低著頭忙忙退到內間去了。
鳳樓一進門便撲通往父親腳下一跪,叩首道:「兒子恭請父親安,父親安好?」又溫言問道,「父親回家,怎麼不著人提早說一聲,叫兒子親去城外迎接?父親此去數月,兒子在家中好生挂念。」
溫老爺冷笑道:「哦,我倒不知道,你竟是孝子一個!」拎起茶壺,斟了滿滿一杯,端起來倒一口到嘴裡,在嘴裡品了一品,嘩地一口又都吐了,轉而沖跪地的鳳樓喝道,「孽子!你做的好事!今日不將你打死,萬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溫老爺向來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一個不順心,便將這個混賬兒子綁過來一頓毒打,打起來不像是教訓兒子,倒像是打殺仇人一般。每每氣到極處時,曾想過將他打死了事,但家中還指望這個孽障在老母膝下承歡,怕為此傷了老母的心。便是夫人,若地下有知,只怕也要怪罪自己,以至於忍到現在。
又想:人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這句話的確有理。長子鳳台從小就沒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操過心,唯有這個老二鳳樓,他打從生下來,頭頂就有清晰可見的兩個旋。天生就是個刺兒頭,從沒叫人省心過。
因為長子鳳台遠在京中,他在夫人過世后,一直心傷難平,自此常年寄情于山水。一年當中倒有大半年出門在外,於兒子的管教上頭未免就有些疏忽了;家中老母親對這個孫兒更是百般縱容嬌慣,每回他難得管教兒子,老母親都不免要和他置一回氣;至於鳳樓,這些年他父親長兄都不在眼前,府中無人能夠管束他,又仗著家中錢財無數,漸漸地就養成了個欺男霸女、飛揚跋扈的性子。
表姐又交代:「要是面試成功了,好好在這裡干。這家居酒屋的待遇在上海來說已經算是很好了。」
五月一陣慚愧,忙說:「當然。」請表姐給找工作,給人家添了麻煩不說,那兩次去找表姐時,頭一次撞到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躺在表姐家的客廳里;第二次在表姐客廳的沙發靠墊下發現一盒岡本,她本想裝作看不懂來著,但臉卻悄悄紅了。表姐自然也察覺到她臉色變紅,等她進了一趟洗手間再回來后,那一盒岡本果然就不見了。
表姐雖然嘴上從不對她說什麼,但想來對於幫她找工作一事,心裡應該不會很愉快。本來也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兩家父母也談不上多親近;更何況因為早年和她家一樣貧困的表姐家近些年來忽然暴富,買房買車買股票,表姑媽夫婦兩個舉止言談間抑制不住的春風得意使得一眾親戚又是艷羨又是嫉妒,背地裡就難免議論紛紛,說表姐在上海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才賺了正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大錢的。對於這些風言風語,表姐心知肚明,即使不願意與她們這些窮親戚打交道也屬理所當然。
今後無論如何不能再去找表姐給人家再添麻煩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日式包房的門拉開,一個身著日式大襟交領衣服的年輕女孩向五月招招手,又對錶姐點點頭,甜甜笑說:「剛才美代桑在吃飯來著,不好意思,叫你們等了好一會。」
表姐起身,親熱地叫了一聲那女孩的名字:「有希子。」又說,「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休息。」
剛才說話的有希子用托盤從包房裡端了碗筷出來,一個小巧的日式飯碗里還剩著半碗黏糊糊的醬豆一樣的東西。應該是納豆。五月雖然至今沒有吃過,但好歹看過幾個日劇,認得這玩意兒。
臨進去之前,表姐拽住她,悄聲說:「美代桑不喜歡人家稱呼她為老闆娘,直接叫她美代桑就行了。」想了想,又說,「她這個是日式名字,不是真名,桑只是名字後面的……」
五月也小聲說:「我懂我懂,上學時看過幾本日本,日劇也看過幾個。」
美代獨自跪坐在一張餐桌前補妝。五月進門前說了聲「你好」,不無拘謹地脫了鞋子,在美代面前的日式矮桌前別彆扭扭地學樣坐下。
美代一身簡便藏青色西裝衣裙,面料一望便知是高檔貨,年紀大約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一頭足可以去做任何洗髮水廣告的長發包在蝴蝶結髮網裡,皮膚雪白,未語先笑。笑容固然多多少少有些職業,但總的來說卻是不多見的美女。所謂的不多見,就是五月在前一家中餐館里做了半年多迎來送往的服務員,卻也只見過一兩次、讓人驚鴻一瞥后便眼前一亮、久久不忘、然後開始幻想要是自己也這麼漂亮就好了的程度。
五月多少有些吃驚,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女子就是這家聽說業界聞名的赤羽居酒屋的老闆娘。想想自己也已經二十歲了,連找一份服務員這樣的工作還要求人介紹,心裡未免有些自相形穢。
美代不過略略停下手裡的動作,對五月上下打量了一幾眼,便又忙著往臉上掃腮紅,等到臉上收拾好了,才笑眯眯地問了五月幾個固定的、類似於面試的套餐問題,無非是家鄉哪裡,今年幾歲,會不會日語,有無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經驗,有沒有信心從頭開始學習日語等等。
五月自高中畢業以後做過兩份正式的工作,但時間都不長,加起來也才一年掛零。英語固然看得懂,也會說兩句日常用語,但對於日語卻一句也不會,電視里看來的「八格牙路,開路馬斯」自然不算,至於將來能不能學好也是不知道的;而且她還有個一緊張就要臉紅的毛病,未免給人一種太過靦腆的印象。
然而面試還是通過了,五月被通知辦好健康證就可以來上班了。
五月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起一個日文名字。西餐廳的侍應生們都有諸如瑪麗、露西、弗蘭克、傑克之類的名字,如此一來,可以方便客人以及同事之間的稱呼,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洋氣,使人覺得此間餐廳較為正宗的感覺。
自詡正宗的居酒屋自然也是如此。
給女孩子們起名字一向是美代的工作,美代笑說:「巧的很,日本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叫五月的,只是發音不同而已。你要是願意,就還叫五月,用日語來念就是satsuki,自然,你要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真名,那就另外起個名字也可以。」
五月想了想,說:「那就還是五月好了,省的別人喊我反應不過來。」
居酒屋女孩子們的日語水平不論,名字卻都是以日語相互稱呼的,諸如:「maki,快來幫我接一下手裡的酒,哎呦喂,重死我了!」之類的。
而五月胸前別著的名牌上還是五月這兩個漢字,只是被人喊作satsuki時難免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裡人人都有日文名字。吧台里負責果汁、甜品以及補給生啤的兩個男侍應生一個叫做翔太,一個叫做直樹,名字起得很日本很偶像,人卻土得掉渣,懶得可以。
就連打掃廁所的河南大媽都有一個頗具日本風味的名字:百惠。美中不足的是,百惠大媽沒有山口這個姓。百惠大媽說一口流利的河南普通話,每每拖過地板,就會提醒來往客人:「地板又濕又滑,請小心撅下安全——」河南口音配上她的面相再加上她的日式名字,格外的**。每每有生客在洗手間門口看到百惠大媽胸口上別的名牌時,差不多都會嘿嘿笑上兩聲,一不小心摔倒在又濕又滑的地板上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五月因為日本客人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眼下只能跟著資歷老的女孩子們後面端端盤子跑跑腿,閑暇時則背背菜名飲料,開市之初還不太忙的時候站在門口迎賓小姐的後面,日語的「歡迎光臨,請問幾位?有無訂位?裡面請」還不熟練,但是充充門面卻還是可以的。
客人們進來后,五月跟在一眾前輩女孩子們的後頭濫竽充數,高喊歡迎光臨。守在各自區域的女孩子們便也在裡面呼應,歡迎光臨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使得居酒屋的氣氛熱烈,勞作的女孩子們與客人們則熱情高漲,跑上跑下,端盤子撤碗似乎就不那麼累了。
赤羽居酒屋位於古北一帶,緊鄰日本大使館,這裡又是日本韓國人的聚集地,來就餐的客人九成以上是日本人,因此赤羽的女孩子們大都會說些日語,至於說得好不好,是否標準,五月反正也聽不出。
副店長久美子每天開市之前會給女孩子們開個十分鐘的學習會,教一些日語。說是學習會,但不教單詞也不教語法,只教一些點餐應對時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標上假名或是註上相同發音的漢字照背即可。學習方法與初學英語的學生在teacher上標「提起兒」相同。若想從基礎的五十音圖學起,自學就是。畢竟居酒屋不是培訓學校更不是慈善機構;店長領班等人也是從前輩那裡學來速成日語,未必就有教人語法的能力。
五月上班第一天就從店長有希子那裡領到一本七八成新的《標準日本語》,又用了一周時間學會了「歡迎光臨、謝謝光臨」、「請問有幾位客人?這邊請」等幾句基礎日語。
赤羽居酒屋有店長及副店長各一名,另有領班若干。店長就是那天五月面試時見到的,名叫有希子,副店長則是久美子。兩個人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年輕女孩子,就日語及業務水平來說有希子更好一些,容貌也更勝一籌,因此做到了店長這一位置。至於老闆娘美代桑,她只管花蝴蝶一樣在店裡盤旋往來,與生熟客人打招呼,來店的客人都稱她為媽媽桑。
媽媽桑美代委實是個了不得的人,凡是來店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論生熟,她都親親熱熱卻又恰到好處地與之寒暄。風流客人的話,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與客人嘻嘻哈哈,說些葷腥笑話;一本正經的客人,她也能與他們討論半天經濟形勢環境污染,羅生門源氏物語手塚治虫等更不在話下,哄得客人只管拚命開酒,梅酒燒酒威士忌,什麼貴開什麼。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寫上名字日期,存在居酒屋內的酒架上,擺放得滿滿當當的酒架從門廳一直延伸到大廳深處,凡是進門的客人,無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然而美代的熱情僅僅針對日本客人。國內客人來店,她都是選擇性地無視,頂多對面熟的點個頭充作招呼。五月起初還以為是她崇洋媚外得厲害,心裡暗暗有些不齒,不過才半月有餘,便知道美代桑這樣做的緣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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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到站,五月險些坐過了頭,跳下去后,揉了揉眼皮,才想起忘了一件事情,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摸出手機打到咖啡館找七月。過了大約半分鐘,七月終於過來拿起話筒,說了一聲:「你好,請講。」聲音甜美又可親,但一聽是她,立馬變得冷冰冰,「什麼事?我現在上班時間,你不知道?」
五月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來剛才忘記跟你說生日快樂啦。」聽電話那頭七月沒有聲音,以為即便沒有融化她心中的冰山,也至少使她感動了那麼一瞬,便又忙接著說,「不管你怎麼說,我下次肯定還會去找你的。」
七月鼻子里笑了一聲:「下次?你永遠都不用來了。」
五月怔了一瞬,顫著嗓子說:「今天能聽你說話,真好。」用手背把洶湧而至的眼淚抹掉,「只是,我以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親姐妹,我永遠是你姐姐,而你,也永遠是我的妹妹。」
那頭有人叫七月,七月扭頭說了一聲「馬上來」,再對著話筒低聲道:「鍾五月,你少自作多情了。誰是你妹妹?我姓費,不姓鍾,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們鍾家早就沒有關係了,要說多少遍你才懂!?」說完,「啪」的一聲,摔下話筒。
其實費七月六歲以前還姓鍾。因為生在七月,所以名字就叫七月。她姐姐五月是五月份出生的,名字自然而然就成了五月。姐妹兩個的名字都起得隨便,生在幾月就叫幾月,即便如此,全家也只有鍾媽媽才記得住姐妹二人到底出生在哪一月的哪一天。
鍾家姐弟三人中,只有弟弟的名字是大人們仔細推敲,用心起的。弟弟曾用名家川,后更名為家潤。
其實,家川這個名字也是鍾爸爸翻了好久的字典后才得出來的,後來又不知聽誰說川這個字不太好,因為這個字像極了人愁苦煩悶時緊皺著眉頭的樣子。鍾爸爸一聽,慌忙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算,說家潤這個名字最好,於是就花錢托關係去派出所給兒子更了名。
七月在六歲以前和姐姐五月形影不離,像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後來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兩年裡,姐妹二人可說是相依為命,五月對妹妹亦是如母如姐。那時,姐妹二人的感情哪裡是一個「好」字就能形容的?
因為是山東德州鄉下人,家裡人即便有些重男輕女,在五月看來也很正常,因為從小就見得多了,習慣了。親戚鄰居們,家家都是如此,鍾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於是她就認為被區別對待也是理所當然。鍾家在重男輕女的觀念和見識上和其他人家一樣,但是家中境況之破落之凄涼,只怕全德州也找不出幾家來。
其實早在五月剛記事時,那時家中的日子倒還好。鍾爸爸早年在德州一家機械廠里做工人,後來下了崗,但因為頭腦活,並沒有在家裡怨天尤人,而是湊了些本錢出來,租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家小飯店。鍾爸爸是飯店廚師,鍾媽媽則收銀兼管採購。
鍾媽媽是個慢性子,做事走路永遠都慢騰騰,不急不慌的。晚上,大家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或是搬了藤椅在門口聊天打牌說笑話,鍾媽媽卻還在慢條斯理地對賬,這裡擦抹,那裡收拾。大家都已經睡醒一覺了,鍾媽媽手裡的活兒往往還沒有忙完。
鍾家奶奶很是看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再加上頭一胎沒生出男丁來,於是就常常甩臉子給兒媳婦看,鍾媽媽也不計較,不論婆婆說什麼,都一律嬉笑應對。因為鍾媽媽的好脾氣,婆媳間從無爭吵,鍾家也評上過幾年五好家庭。
鍾爸爸的手藝好,扒雞做得尤為地道,生意自然紅火,因此日子比四鄰要富足多了。壞就壞在那一年鍾媽媽懷了孕,休息了大半年在家裡養胎,店裡太忙,就招了一家窮親戚家的女孩子來頂替鍾媽媽做收銀員。因為跟錢打交道的工作,陌生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放心的。
一段時間過後,鍾爸爸開始晚歸,再後來,晚歸的時候越來越多,即便偶爾關門歇業,也都要往外跑,家裡幾乎呆不住。鍾媽媽孕中容易胡思亂想,追問之下,鍾爸爸都說是生意太好,店裡太忙。生意好歸好,但是錢卻並沒有拿到家裡來,家用還是和以往一樣。
五月那時才上幼兒園,放學去自家飯店裡玩兒時,也看到過爸爸和那個親戚家的女孩子拉拉扯扯,亦或是兩個人擠在收銀台內嘀嘀咕咕地說話,但那時畢竟人太小,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那個收銀的小阿姨對自己和顏悅色,總是笑眯眯的。自己一過去,小阿姨就會領著她去冷盤間,給她找些好吃的東西吃,所以五月那時打從心眼裡喜歡那個小阿姨。
鍾媽媽生下七月,做好月子,想要再回到飯店裡時,鍾爸爸卻不許,說七月還要吃奶,也不能沒人帶,交給老人不放心。鍾媽媽性子溫順,也就答應了。再後來,外頭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厲害,鍾媽媽也終於覺察出不對勁了,而這個時候,爸爸已經發展到夜不歸宿了。
鍾媽媽性子溫吞,於這件事上卻是眼裡卻容不得沙子,當即就抱著七月去和老公吵鬧。吵鬧了一場,非但沒能當場開銷那個女孩子,卻被老公當場打了兩個耳光,於是又哭哭啼啼的鎩羽而歸。
從此,鍾家就過上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鍾媽媽罵人罵成了行家,鍾爸爸也打人也打成了熟手。有時鐘媽媽被打得怕了,就把七月一丟,一個人跑到外面去躲起來,一跑就是多天。那個時候,在德州鄉下那種地方,離婚是要被戳脊梁骨的,鍾爸爸迫於壓力,於是就出去找人,找回來賠禮道歉,好話說盡,過兩天再開打,鍾媽媽再跑。如此反反覆復。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四年,鍾七月四歲,上幼兒園小班,鍾五月七歲,上小學二年級。這四年裡,五月所喜歡的那個小阿姨最初還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做人,後來竟漸漸地發展到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鍾家了。鍾爸爸的出軌能夠到這個地步,除了他自己的自大、正房老婆的懦弱以外,還少不了鍾奶奶的一份功勞。鍾奶奶覺得兒子有本事,加上瞧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更氣她生不出一個男丁來,所以願意對兒子的情人殷勤相待,看兒媳婦苦著一張臉。
她大哥二哥想去告官,物證人證俱在,一告一個準。但她爹是官府老爺們口中的良民,良民們一般都老實膽小,頂頂聽話,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煩事。
她爹勸說兩個兒子:「窮不和富斗,民不與官爭!」又說去年鄰鎮兩家人家打官司,官司報上衙門,縣令大人先不問案情,卻把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關到大牢裡頭去。兩族裡的人都被傳去當證人,卻又不審不判,一拘就是許多天,兩家人家牢飯都吃得吐了,卻不得回家,只能給那官老爺送銀子,送得官老爺滿意了,這才升堂審理。
其實說起來,這兩家的官司也沒什麼難打的,就是被告家的大黃狗咬死了原告家的蘆花雞,原告去找被告賠,被告起先不承認,后在鄰居的調停下賠了一隻掉毛的老公雞。原告自然不滿意,兩家便又吵鬧了起來,末了,原告給被告放狗咬傷了腿。原告一怒之下,這才去縣衙打官司的。這下好了,一場官司打下來,非但原告與被告傾家蕩產,便是連族裡的人也都無端端地遭了秧。
她爹給她兩個哥哥講這番大道理的時候,她娘與兩個嫂子摸著箱籠里亮瞎人眼的綾羅綢緞,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
至於她,她顧不得聽她爹那番的道理,也無暇去看院中堆放的那些東西啦。她跑到後院,從井裡打了新鮮冰涼的井水上來,把臉浸進去,洗了又洗,泡了又泡。
她家人著實愁了好幾天,后見溫家二少沒有來作怪,竟然又都漸漸地放了心。她一家子人膽兒小,心卻大。你一句「不打緊,皇天菩薩在上,姓溫的敢大白天日的來搶人?咱家兩個兒子是白養的?」我一句「咱們這小燈鎮是個沒王法的地兒么?怕他怎地?」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
最後她爹又總結說:好在女兒即將要與羅秀才成親,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嫁到了羅家,待那鳳樓察覺時,只怕女兒與羅秀才連小娃娃都抱上了,姓溫的也就只好撒手撂開了。至於這些聘禮,到時一文不少地還給他便是。
如此相互寬慰著開解著,後來竟漸漸地不將溫家二少強下聘禮這檔子事放在眼裡了。
幾日過後,到了成親的日子,羅秀才率了迎親隊伍來了。雖說迎親的隊伍,但稀稀拉拉的也沒幾個人,大紅花轎卻是嶄嶄新的,五大三粗的喜娘也跟來了一個。
那一天,天還不亮,她就被拽起了床。天邊還掛著一輪殘月,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倒有點像是滲著紅油的鹹鴨蛋。鹹鴨蛋她也愛吃,但她更愛吃水鋪蛋,多放點糖,要是再加點酒釀,那就更好了。
她昨夜和大嫂的娘家妹妹小滿說了半夜的話,沒睡夠,這時腦子裡便有些迷糊,只得由著她娘和嫂子們一通折騰,等收拾穿戴完畢,阿娘又親手煮了一碗芝麻餡兒的湯圓給她吃下去,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拉著她的手淌了好些淚,說:「我的兒,咱們鍾家好不容易嫁一回女,大喜的事情,本想風風光光操辦上一回……如今卻不敢張揚,親戚們都沒敢請全,鎮上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喜事……妹妹呀,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
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排場上面。一碗湯圓只有六隻,個頭又不大,僅吃了個半飽,正琢磨著是否能夠跟阿娘要些點心揣在懷裡以備萬一時,她養的花點子貓也不知從哪裡竄過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去,像是知道她要遠離一般。她心裡捨不得花點子貓,眼淚也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阿娘才啰嗦完,輪到她娘說話了,她娘說這婚事辦得馬虎,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辦法。又交代她晚上就寢前,一定要仔細看床下窗外有沒有鬧洞房的人藏著,以防被人看了笑話去。還說:「我當年和你爹成親都過了半個月,半夜裡都還有促狹鬼蹲在咱家窗下偷聽,這且不算,聽完,臨走時,還要往咱家房頂上丟石子兒,往窗紙上糊泥巴,氣得我……我呸!」
小滿和兩個嫂子一面點頭附和,一面捂著嘴偷笑。
她和花點子貓抱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娘忍無可忍,把貓給搶下來,趕跑了,好笑又好氣地嗔怪她:「你對你娘老子都沒有對這貓好。這家裡我看你捨不得的就這隻貓!你捨不得也沒用,天底下沒有抱著貓上花轎的新娘子!」
吉時到,她被大哥背上了轎子。這才剛剛坐穩,外頭卻忽然喧嘩起來,再過了一時,喧嘩聲變成了打鬥聲,打鬥聲里還夾雜著女人們的尖叫喧嚷,轎夫們本已抬起了花轎,此時竟「砰」地一聲,把花轎往地上一丟,嘴裡嚷著叫著,四散跑了。
她心砰砰直跳,在花轎內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新娘子應有的矜持,掀起蒙住頭臉的蓋頭一角,伸頭才要從轎窗往外看,一隻男子的胳膊卻已伸了進來,一把撈起她的手腕,生生將她從花轎內拉扯了出去。
這男子正是鳳樓。他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胸前扎著一朵鮮艷飽滿的紅綢做就的紅花,只是袖子捲起了老高,像是才和人家打過架的樣子。他身後還停著一隊家奴組編而成的迎親隊伍,迎親隊伍規模甚是浩大。迎親的家奴們個個摩拳擦掌,偏又面帶喜色。她的原配新郎官羅秀才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家奴按著,面上又是青紫一片,神情說不上是欲哭無淚,還是悲痛欲絕,他帶來的迎親隊伍也不知道被打到哪裡去了。
鳳樓將她拉出花轎,不愧是娶過大小兩個老婆的人,曉得新娘子腳不可落地,等她被扯出花轎后,一把就把她給抄了起來,不過轉眼間,就把她給塞到另一頂更為寬敞舒適的轎子裡頭去了。她腿顫身軟,驚叫一聲,撲通一聲就歪倒在花轎里,正伸頭試圖往外掙扎,頭上的紅蓋頭忽地被掀起一角,她抬眼,就對上鳳樓的一雙桃花眼。
鳳樓看著她的臉半響,口中不可自抑地微微吸了一口氣,隨即俯身盯著她的眼睛,面上半笑不笑,語調不陰不陽:「小辣椒,不是說好了等我來迎娶的么?竟敢背著我另嫁他人?可是欠收拾?」
五月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噼噼啪啪的一陣掌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是電視里有人鼓掌。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面孔不認得,被採訪的那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強人。女強人上身是一件開襟羊毛衫,下面則是一條亞麻布料的闊腳褲,一身裝扮幹練大方,談吐也極其清晰有條理。
女強人正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我家在陝西農村,在我讀書求學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是你們所想象不出來的窮。所幸的是,我的爸爸並不像鄰居那樣重男輕女,他供我上了學,初中畢業,又供我上了高中,最後上到了大學。我在高中時,鄰桌是一個男孩子,他的父母在我們當地的政府機關工作,家裡條件可以說極其優越,他本身個子高高,成績優異,長得極其……」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掩嘴笑了一笑:「總之他那時是個老師喜愛、同學愛慕的對象。每個學校里幾乎都有這樣的存在,你能明白嗎?」得到主持人肯定的答覆后,又接著說道,「我那時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了:以我這樣的條件,也只有讀書才能和他坐在一起。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為了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就是學習,一旦某一次考得不好,不用父母說,我自己都會狠狠地懲罰自己,罰自己餓肚子……」大約是動了感情,她的眼圈有點發紅,嗓音哽了一哽,「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上了和他同一所大學,選了和他一樣的專業。然而,我即便這樣努力,他卻從未注意到我。我明白,他這樣受矚目的男孩子是不會輕易將目光停留在我這樣的醜小鴨的身上的。
「我從始至終都明白:以我的條件,要想走他走過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我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學習。大學里,我還是拼了命的讀書學習,從早到晚,從白到黑。四年過後,他出國留學,而我,也提交了申請,和他依然是同一所大學。他有獎學金,我自然也有,全額。
「到了國外以後,他這一次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終於,我能夠和他走同樣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最後走到了一起,而這個時候,我的優秀已足以彌補我出身的不足並打消他父母所有的顧慮。」
說到這裡,她莞爾一笑:「現在,他在華爾街工作,而我自己經營一家公司。有時,我因為工作忙,晚上回去的晚了,他則會為我在門前留一盞燈……你能明白嗎?每天我晚歸時,看到門口亮起的那盞燈,我有時會忍不住想要掉淚,要不是我當初那樣努力……我們都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了,但是他對我,還是像初戀那會一樣愛護。所以,」女強人按了按眼角,哽咽著總結道,「所以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你若想爭取到什麼想要爭取的東西,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只要你有夢想,並為之努力,你將來必定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
攝像機後面的觀眾團似乎深受感動,拼了命似的鼓掌,五月兩行眼淚也滾落下來。與之同時,心口湧上一陣熱浪,隨即升起一個模糊卻熱切的念頭:鍾五月,這樣可不行,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赤羽居酒屋樓上就有一家日式酒吧,名字叫做蒲公英。有時熟客們會打電話來赤羽叫些飯菜送去,五月有一次也被久美子支使過去送了一次飯菜。酒吧內燈光昏暗,衣著裝扮或妖嬈或清純的小姐們散坐在各處,打著領結,身穿襯衫馬甲的男侍應生們端著托盤穿梭來往,耳邊儘是女人男人們愉悅的說笑聲,猜拳聲,亦或是冰塊浮在燒酒杯中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
飯菜送到指定的檯子上,一抬眼,赫然發現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襲露香肩、現乳溝的紫色小禮服,臉上妝畫得極濃,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謝了頂的日本男人的身側。這一桌小姐的衣襟上都別著個名牌,唯獨表姐沒有,想來是作為某一個客人的同伴從別家酒吧被帶過來的。
表姐在酒吧工作一事並沒有瞞她,在電話里,表姐什麼話都和她說。但即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表姐大約是做這一行的,而且工作場所就在這一帶,從前還經常去赤羽用餐,否則和有希子也不會那麼熟。她也知道表姐必定是為了不使自己尷尬,最近才不再進赤羽用餐,對於此,她心裡還是很感激的。
此刻在這種場合與表姐的目光一對上,五月還是覺得尷尬不已,於是忙忙低下頭,屏住呼吸,等著日本人摸出皮夾子付款。表姐倒是不動聲色,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燒酒杯,漫不經心卻又風情萬種地輕輕呷了一口。
更讓五月尷尬的是,付完錢的日本男人見她伸手從圍裙的口袋裡翻出一堆零錢來找零,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熟練的漢語說:「小費,小費。」
表姐便也一笑,對她眨了眨眼,又呷了一口燒酒。
而在她進赤羽工作近三個月時,遇見了那個名為澤居晉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一天是周一,本來就是一周當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日子,又因為一場大雨,客人更是寥寥。她負責的檯子來了一桌韓國客人,這群韓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吃能喝。她不停地被叫去追加菜品,上酒上飲料。海膽明明是限量的,每人兩份,再多沒有。這夥人卻偏偏要討價還價,一小哥說:「我們是老客人了,你去和美代桑說說,再送一份吧?不送我們下次不來了,我們就去隔壁的九州男兒啦。」說完,臉上露出「你怕不怕?你害怕了吧?」的神色出來。
九州男兒是居酒屋的隔壁的日本料理店,可惜他家沒有美代這樣年輕美貌又會做人的老闆娘,因此生意慘淡,都不夠格做赤羽居酒屋的競爭對手。
五月就耐著性子賠著笑向他們重申海膽限量的規定,再三表明自己沒有隨意贈送客人海膽的權利,小哥就指著旁邊一桌日本客人嚷嚷:「憑什麼他們有一整條鯛魚?憑什麼我們沒有?憑什麼?把你們美代桑叫來!」
五月苦笑。鄰桌日本客人都是常來的熟客,其中一個據說是從美代開店伊始就光顧到現在的老客人,而且他們一頓飯才吃到一半,就已經開了兩瓶另外收費的iichiko燒酒了。鄰桌的日本人但見旁邊的韓國人叫嚷抗議,卻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有一個大約是懂中文的人歪著嘴角笑了一笑,笑容里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韓國客人嘴裡說出來這種話時常能聽到,五月既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對於他還願不願意來並不以為意。赤羽的生意這麼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要命的卻是客人裡面的韓國妹子,妹子拉著她的手笑眯眯撒著嬌:「拜託你啦小妹妹,海膽再來一份吧?行不行?行不行?小妹妹你最好啦!」這妹子普通話說得極好,嗓音甜甜糯糯,溫溫柔柔,還帶著些上海口音。
五月對付這樣的女孩子毫無辦法,只得為難地去和管生鮮的廚師小劉商量。小劉盯著她的臉,頗為不耐煩地訓斥她說:「都像你這樣沒有原則,咱們居酒屋要倒閉啦。遇到這種客人別人都能應付,怎麼就你不行?煩!」她左右為難,垂頭喪氣地準備走時,小劉卻又手腳麻利地往盤子里碼蘿蔔絲,擺海膽,擺好,把盤子往她手上一塞,說,「下不為例!」
等這桌韓國人吃飽喝足結完賬后,她才得空去上個洗手間。才一進洗手間的門,迎面就碰見美代,美代剛補好妝,臉上有紅似白,容光煥發,但不知為什麼,神色間卻顯得有些悵然。因為她走得急,差點兒和五月撞上,五月慌忙側身避開。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得美代急忙雙手扶住五月的手臂,還沒看清五月是誰,就已經堆了一臉的笑意出來:「不要緊吧?沒有哪裡撞著吧?」這句話也脫口而出,神色急切又溫柔。要不是五月多少知道她的為人做派,只怕真就要以為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了。
五月搖頭,美代這才笑笑離去。旁邊,百惠大媽目光閃爍,拿一塊抹布擦擦台盆,抹抹鏡子。五月瞅了瞅百惠大媽的神色,就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問:「怎麼了,百惠?」
百惠大媽把手攏在嘴唇上,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躲在裡面抽了兩支煙。」
五月問:「怎麼不去她的辦公室?」
百惠大媽擠眉弄眼:「辦公室里一堆人。」
從洗手間出來后,瞧見久美子等幾個人正湊在名為松竹梅的包房門口笑嘻嘻地往包房裡張望,大約是有什麼熱鬧事,她就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看熱鬧。
包房裡僅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再一個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以下,單眼皮,上身白襯衫,一件淺灰色西裝外套則隨意地疊放在身側的榻榻米上,簡練又低調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過美代雙手捧過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時,五月著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且乾淨。
女客人年紀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與男客人一身公司會社的商務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紅色爆炸頭,臉上的妝不濃,但口紅顏色卻過分紅了些,嘴唇也稍為厚了些,耳朵上掛著的一對耳環的式樣也浮誇了些,一件綴以亮片的短身裙被兩隻日式紙燈籠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閃閃,像是剛出水的一隻銀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來,固然這個女客人穿戴得傷風敗俗,完全不對場合,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如此穿戴,這個女孩子也自有一種獨特的妖媚俏麗。且她神態間與男客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與隨意,沒有一般酒吧里小姐們身上的殷勤勁兒、風塵味兒,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斷定,這個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小姐。小姐們的私服反而得體端莊得很。
她哦了一聲,把果籃放下,想告辭離去,回自己的宿舍看看書,卻怕給表姐留下不禮貌的印象,客氣笑笑,在沙發上落了座。電話里聊過很多,一旦面對面,還是有些莫名尷尬。轉頭看到旁邊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時,忽然想起來一個親戚間流傳的笑話來。
一個遠房親戚說去年來上海的時候,曾到表姐的住處小坐片刻,看到桌上一台電腦,一時手癢,就想打開來鬥鬥地主。打開后,發現有一個已登錄的賬號,隨手點進去,發現這個賬戶的頭像是一個衣著暴露的絕世美女,而賬戶名稱則叫做「空姐水多求一夜情」。
那親戚說話時眉飛色舞,聽者或驚嘆唏噓或作痛心狀。她奶奶當時也在場,開始還沒有聽懂是什麼意思,經親戚講解后,也是鄙夷得不得了,作出來的痛心之態自然也不落人後。然而,她來上海找工作時,奶奶卻悄悄交代她:「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到時找你表姐去,不用怕給她添麻煩,她有的是錢。」
天底下相互扶持的好親戚固然有,但更多的恐怕就是見不得人好的親戚了。對著窮親戚,優越感掩都掩不住;見到比自家過得好的,則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心裡也必然是不服氣的。要是能沾到人家光,倒也罷了。沾不到光時,更是咬牙切齒,想方設法地去編排人家,個中不堪,甚至於連路人都不如。
五月隨口問道:「表姐休息的時候一般幹什麼?在家鬥地主還是出去玩兒?」
「鬥地主?」表姐倒有些驚詫,「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我有時間一般都是出去玩兒,四處跑。有時和客人,有時是和店裡的小姐妹,前兩天才從朱家角摘草莓回來。你以前和我上一所中學的,還不知道我?我讀書時就愛在外面瘋跑玩兒的,哪裡能坐得住?」又招呼她,「你自己去冰箱里拿草莓出來吃,我正在艾灸,不能碰冷氣。」
說了幾句閑話,吃了幾顆草莓,向表姐道了謝,她這才站起來告辭,表姐也並未過分熱絡地挽留她,把她送到門口時,忽然笑道:「你妹妹七月也來上海了。」
第二天去上班,吃完飯,化完妝,打掃好衛生,擺放好餐具,做好開市的準備工作后,女孩子們就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開始說閑話。說某某休息天又和客人約會去了,明明是個服務員,生就是端盤子端碗的料,卻勾三搭四,活脫脫像個酒吧里的小姐,真是不要臉;又說某某勾搭上了某個公司的課長,過陣子要辭職去人家公司里任職,真是好本事。無論說者還是聽者,無不艷羨,繼而心內默默地盼望著自己將來要是能時來運轉、能得某個客人的垂青,招自己去公司里做個光鮮的小白領就好了。哪怕是前台接電話的接待小姐,也比服務員有出息多了。
五月卻不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她圍裙口袋裡裝著一個迷你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抄滿了單詞,過一會兒就拿出來看一看,嘴裡嘰里咕嚕地背誦。站著時念,走路時也念,吃飯時念,上廁所時也念。
才不過兩天,就有人發覺了,笑話她:「你要是上學時這麼認真,現在還會站在這裡?咱們上班已經很辛苦了,還要這樣費心費力?」
也有人和有希子聊天時笑著說起她:「咱們店裡的五月是不是將來想做店長?還是想跳槽去哪家公司做白領?我看她連無時無刻不在嘀嘀咕咕。」話里話外透露出她佔用上班時間學習日語的意思。佔用上班時間就算了,一個服務員而已,這麼拚命學日語幹什麼?臉蛋兒長得不錯,學成後為了搭上客人跳槽,還是為了超越並頂替領班和店長?
有希子雖然一笑置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五月卻覺得這樣下去不太妙,每天開市前,就主動去電梯里做電梯小姐。
赤羽居酒屋位於三樓,一樓和二樓是賣家用電器的商鋪,居酒屋的門面狹窄,商鋪有活動時,時常把促銷的招牌及電器擺在大門口,這樣就導致生客找不到上樓的電梯入口,於是美代就派人在一樓電梯口引路。
客人來了,把客人引入電梯,帶到三樓,交給兩排守在居酒屋門口的迎賓的女孩子,再乘電梯下去守在一樓電梯口。上去,下來,如是反覆。直到用餐高峰過後,來客漸漸稀少時才能回到三樓來。因為工作枯燥無聊,夏天電梯里能把人熱到發暈,冬天穿著厚重大衣也還是清水鼻涕照流,而且一直要孤零零地呆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沒有女孩子願意常駐一樓電梯口,於是大家就輪流去做電梯小姐。
五月主動做了兩天後,受到了居酒屋上下的一致好評,學習會上被有希子和久美子分別表揚了一次。跟她要好的朝子說她傻,她笑笑,卻沒有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任何人。她不是雷鋒,也並不傻,她只是需要時間來學習而已。守在電梯門口等候客人到來的那一段時間裡用來背單詞,簡直再合適不過。
她本來日語比同期的女孩子學得快,客人名字也記得住,加上工作勤奮,從不叫苦累,所以頗得領班及店長們的歡心,工資也比同期的女孩子略微高了那麼一些。安心在這裡做下去,將來混個領班什麼的不是問題。對於此,本來她不是不滿足、不是不得意的。
但是自從在大唐盛世無意中聽了電視里女強人的那一番話后,她就像發了燒一樣,腦子裡有一個念頭久久不退:鍾五月,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混下去可不妙。
說是學習,具體方法卻不得而知,沒有人可以商談,沒有任何人的幫忙和建議,沒有捷徑可走。目前能想得到的,就是把手頭的《標準日本語》上的單詞全背下來。語法目前一概不會,只能先背單詞,至於今後能不能派上用場,自然也不知道。
但她心裡卻明白,多學些東西,總是不會錯的。
她大哥二哥想去告官,物證人證俱在,一告一個準。但她爹是官府老爺們口中的良民,良民們一般都老實膽小,頂頂聽話,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煩事。
她爹勸說兩個兒子:「窮不和富斗,民不與官爭!」又說去年鄰鎮兩家人家打官司,官司報上衙門,縣令大人先不問案情,卻把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關到大牢裡頭去。兩族裡的人都被傳去當證人,卻又不審不判,一拘就是許多天,兩家人家牢飯都吃得吐了,卻不得回家,只能給那官老爺送銀子,送得官老爺滿意了,這才升堂審理。
其實說起來,這兩家的官司也沒什麼難打的,就是被告家的大黃狗咬死了原告家的蘆花雞,原告去找被告賠,被告起先不承認,后在鄰居的調停下賠了一隻掉毛的老公雞。原告自然不滿意,兩家便又吵鬧了起來,末了,原告給被告放狗咬傷了腿。原告一怒之下,這才去縣衙打官司的。這下好了,一場官司打下來,非但原告與被告傾家蕩產,便是連族裡的人也都無端端地遭了秧。
她爹給她兩個哥哥講這番大道理的時候,她娘與兩個嫂子摸著箱籠里亮瞎人眼的綾羅綢緞,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
至於她,她顧不得聽她爹那番的道理,也無暇去看院中堆放的那些東西啦。她跑到後院,從井裡打了新鮮冰涼的井水上來,把臉浸進去,洗了又洗,泡了又泡。
她家人著實愁了好幾天,后見溫家二少沒有來作怪,竟然又都漸漸地放了心。她一家子人膽兒小,心卻大。你一句「不打緊,皇天菩薩在上,姓溫的敢大白天日的來搶人?咱家兩個兒子是白養的?」我一句「咱們這小燈鎮是個沒王法的地兒么?怕他怎地?」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
最後她爹又總結說:好在女兒即將要與羅秀才成親,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嫁到了羅家,待那鳳樓察覺時,只怕女兒與羅秀才連小娃娃都抱上了,姓溫的也就只好撒手撂開了。至於這些聘禮,到時一文不少地還給他便是。
如此相互寬慰著開解著,後來竟漸漸地不將溫家二少強下聘禮這檔子事放在眼裡了。
幾日過後,到了成親的日子,羅秀才率了迎親隊伍來了。雖說迎親的隊伍,但稀稀拉拉的也沒幾個人,大紅花轎卻是嶄嶄新的,五大三粗的喜娘也跟來了一個。
那一天,天還不亮,她就被拽起了床。天邊還掛著一輪殘月,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倒有點像是滲著紅油的鹹鴨蛋。鹹鴨蛋她也愛吃,但她更愛吃水鋪蛋,多放點糖,要是再加點酒釀,那就更好了。
她昨夜和大嫂的娘家妹妹小滿說了半夜的話,沒睡夠,這時腦子裡便有些迷糊,只得由著她娘和嫂子們一通折騰,等收拾穿戴完畢,阿娘又親手煮了一碗芝麻餡兒的湯圓給她吃下去,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拉著她的手淌了好些淚,說:「我的兒,咱們鍾家好不容易嫁一回女,大喜的事情,本想風風光光操辦上一回……如今卻不敢張揚,親戚們都沒敢請全,鎮上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喜事……妹妹呀,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
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排場上面。一碗湯圓只有六隻,個頭又不大,僅吃了個半飽,正琢磨著是否能夠跟阿娘要些點心揣在懷裡以備萬一時,她養的花點子貓也不知從哪裡竄過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去,像是知道她要遠離一般。她心裡捨不得花點子貓,眼淚也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阿娘才啰嗦完,輪到她娘說話了,她娘說這婚事辦得馬虎,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辦法。又交代她晚上就寢前,一定要仔細看床下窗外有沒有鬧洞房的人藏著,以防被人看了笑話去。還說:「我當年和你爹成親都過了半個月,半夜裡都還有促狹鬼蹲在咱家窗下偷聽,這且不算,聽完,臨走時,還要往咱家房頂上丟石子兒,往窗紙上糊泥巴,氣得我……我呸!」
小滿和兩個嫂子一面點頭附和,一面捂著嘴偷笑。
她和花點子貓抱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娘忍無可忍,把貓給搶下來,趕跑了,好笑又好氣地嗔怪她:「你對你娘老子都沒有對這貓好。這家裡我看你捨不得的就這隻貓!你捨不得也沒用,天底下沒有抱著貓上花轎的新娘子!」
吉時到,她被大哥背上了轎子。這才剛剛坐穩,外頭卻忽然喧嘩起來,再過了一時,喧嘩聲變成了打鬥聲,打鬥聲里還夾雜著女人們的尖叫喧嚷,轎夫們本已抬起了花轎,此時竟「砰」地一聲,把花轎往地上一丟,嘴裡嚷著叫著,四散跑了。
她心砰砰直跳,在花轎內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新娘子應有的矜持,掀起蒙住頭臉的蓋頭一角,伸頭才要從轎窗往外看,一隻男子的胳膊卻已伸了進來,一把撈起她的手腕,生生將她從花轎內拉扯了出去。
這男子正是鳳樓。他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胸前扎著一朵鮮艷飽滿的紅綢做就的紅花,只是袖子捲起了老高,像是才和人家打過架的樣子。他身後還停著一隊家奴組編而成的迎親隊伍,迎親隊伍規模甚是浩大。迎親的家奴們個個摩拳擦掌,偏又面帶喜色。她的原配新郎官羅秀才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家奴按著,面上又是青紫一片,神情說不上是欲哭無淚,還是悲痛欲絕,他帶來的迎親隊伍也不知道被打到哪裡去了。
鳳樓將她拉出花轎,不愧是娶過大小兩個老婆的人,曉得新娘子腳不可落地,等她被扯出花轎后,一把就把她給抄了起來,不過轉眼間,就把她給塞到另一頂更為寬敞舒適的轎子裡頭去了。她腿顫身軟,驚叫一聲,撲通一聲就歪倒在花轎里,正伸頭試圖往外掙扎,頭上的紅蓋頭忽地被掀起一角,她抬眼,就對上鳳樓的一雙桃花眼。
鳳樓看著她的臉半響,口中不可自抑地微微吸了一口氣,隨即俯身盯著她的眼睛,面上半笑不笑,語調不陰不陽:「小辣椒,不是說好了等我來迎娶的么?竟敢背著我另嫁他人?可是欠收拾?」
五月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噼噼啪啪的一陣掌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是電視里有人鼓掌。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面孔不認得,被採訪的那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強人。女強人上身是一件開襟羊毛衫,下面則是一條亞麻布料的闊腳褲,一身裝扮幹練大方,談吐也極其清晰有條理。
女強人正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我家在陝西農村,在我讀書求學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是你們所想象不出來的窮。所幸的是,我的爸爸並不像鄰居那樣重男輕女,他供我上了學,初中畢業,又供我上了高中,最後上到了大學。我在高中時,鄰桌是一個男孩子,他的父母在我們當地的政府機關工作,家裡條件可以說極其優越,他本身個子高高,成績優異,長得極其……」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掩嘴笑了一笑:「總之他那時是個老師喜愛、同學愛慕的對象。每個學校里幾乎都有這樣的存在,你能明白嗎?」得到主持人肯定的答覆后,又接著說道,「我那時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了:以我這樣的條件,也只有讀書才能和他坐在一起。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為了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就是學習,一旦某一次考得不好,不用父母說,我自己都會狠狠地懲罰自己,罰自己餓肚子……」大約是動了感情,她的眼圈有點發紅,嗓音哽了一哽,「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上了和他同一所大學,選了和他一樣的專業。然而,我即便這樣努力,他卻從未注意到我。我明白,他這樣受矚目的男孩子是不會輕易將目光停留在我這樣的醜小鴨的身上的。
「我從始至終都明白:以我的條件,要想走他走過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我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學習。大學里,我還是拼了命的讀書學習,從早到晚,從白到黑。四年過後,他出國留學,而我,也提交了申請,和他依然是同一所大學。他有獎學金,我自然也有,全額。
「到了國外以後,他這一次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終於,我能夠和他走同樣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最後走到了一起,而這個時候,我的優秀已足以彌補我出身的不足並打消他父母所有的顧慮。」
說到這裡,她莞爾一笑:「現在,他在華爾街工作,而我自己經營一家公司。有時,我因為工作忙,晚上回去的晚了,他則會為我在門前留一盞燈……你能明白嗎?每天我晚歸時,看到門口亮起的那盞燈,我有時會忍不住想要掉淚,要不是我當初那樣努力……我們都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了,但是他對我,還是像初戀那會一樣愛護。所以,」女強人按了按眼角,哽咽著總結道,「所以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你若想爭取到什麼想要爭取的東西,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只要你有夢想,並為之努力,你將來必定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
攝像機後面的觀眾團似乎深受感動,拼了命似的鼓掌,五月兩行眼淚也滾落下來。與之同時,心口湧上一陣熱浪,隨即升起一個模糊卻熱切的念頭:鍾五月,這樣可不行,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她爹給她兩個哥哥講這番大道理的時候,她娘與兩個嫂子摸著箱籠里亮瞎人眼的綾羅綢緞,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
至於她,她顧不得聽她爹那番的道理,也無暇去看院中堆放的那些東西啦。她跑到後院,從井裡打了新鮮冰涼的井水上來,把臉浸進去,洗了又洗,泡了又泡。
她家人著實愁了好幾天,后見溫家二少沒有來作怪,竟然又都漸漸地放了心。她一家子人膽兒小,心卻大。你一句「不打緊,皇天菩薩在上,姓溫的敢大白天日的來搶人?咱家兩個兒子是白養的?」我一句「咱們這小燈鎮是個沒王法的地兒么?怕他怎地?」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
最後她爹又總結說:好在女兒即將要與羅秀才成親,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嫁到了羅家,待那鳳樓察覺時,只怕女兒與羅秀才連小娃娃都抱上了,姓溫的也就只好撒手撂開了。至於這些聘禮,到時一文不少地還給他便是。
如此相互寬慰著開解著,後來竟漸漸地不將溫家二少強下聘禮這檔子事放在眼裡了。
幾日過後,到了成親的日子,羅秀才率了迎親隊伍來了。雖說迎親的隊伍,但稀稀拉拉的也沒幾個人,大紅花轎卻是嶄嶄新的,五大三粗的喜娘也跟來了一個。
那一天,天還不亮,她就被拽起了床。天邊還掛著一輪殘月,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倒有點像是滲著紅油的鹹鴨蛋。鹹鴨蛋她也愛吃,但她更愛吃水鋪蛋,多放點糖,要是再加點酒釀,那就更好了。
她昨夜和大嫂的娘家妹妹小滿說了半夜的話,沒睡夠,這時腦子裡便有些迷糊,只得由著她娘和嫂子們一通折騰,等收拾穿戴完畢,阿娘又親手煮了一碗芝麻餡兒的湯圓給她吃下去,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拉著她的手淌了好些淚,說:「我的兒,咱們鍾家好不容易嫁一回女,大喜的事情,本想風風光光操辦上一回……如今卻不敢張揚,親戚們都沒敢請全,鎮上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喜事……妹妹呀,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
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排場上面。一碗湯圓只有六隻,個頭又不大,僅吃了個半飽,正琢磨著是否能夠跟阿娘要些點心揣在懷裡以備萬一時,她養的花點子貓也不知從哪裡竄過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去,像是知道她要遠離一般。她心裡捨不得花點子貓,眼淚也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阿娘才啰嗦完,輪到她娘說話了,她娘說這婚事辦得馬虎,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辦法。又交代她晚上就寢前,一定要仔細看床下窗外有沒有鬧洞房的人藏著,以防被人看了笑話去。還說:「我當年和你爹成親都過了半個月,半夜裡都還有促狹鬼蹲在咱家窗下偷聽,這且不算,聽完,臨走時,還要往咱家房頂上丟石子兒,往窗紙上糊泥巴,氣得我……我呸!」
小滿和兩個嫂子一面點頭附和,一面捂著嘴偷笑。
她和花點子貓抱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娘忍無可忍,把貓給搶下來,趕跑了,好笑又好氣地嗔怪她:「你對你娘老子都沒有對這貓好。這家裡我看你捨不得的就這隻貓!你捨不得也沒用,天底下沒有抱著貓上花轎的新娘子!」
吉時到,她被大哥背上了轎子。這才剛剛坐穩,外頭卻忽然喧嘩起來,再過了一時,喧嘩聲變成了打鬥聲,打鬥聲里還夾雜著女人們的尖叫喧嚷,轎夫們本已抬起了花轎,此時竟「砰」地一聲,把花轎往地上一丟,嘴裡嚷著叫著,四散跑了。
她心砰砰直跳,在花轎內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新娘子應有的矜持,掀起蒙住頭臉的蓋頭一角,伸頭才要從轎窗往外看,一隻男子的胳膊卻已伸了進來,一把撈起她的手腕,生生將她從花轎內拉扯了出去。
這男子正是鳳樓。他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胸前扎著一朵鮮艷飽滿的紅綢做就的紅花,只是袖子捲起了老高,像是才和人家打過架的樣子。他身後還停著一隊家奴組編而成的迎親隊伍,迎親隊伍規模甚是浩大。迎親的家奴們個個摩拳擦掌,偏又面帶喜色。她的原配新郎官羅秀才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家奴按著,面上又是青紫一片,神情說不上是欲哭無淚,還是悲痛欲絕,他帶來的迎親隊伍也不知道被打到哪裡去了。
鳳樓將她拉出花轎,不愧是娶過大小兩個老婆的人,曉得新娘子腳不可落地,等她被扯出花轎后,一把就把她給抄了起來,不過轉眼間,就把她給塞到另一頂更為寬敞舒適的轎子裡頭去了。她腿顫身軟,驚叫一聲,撲通一聲就歪倒在花轎里,正伸頭試圖往外掙扎,頭上的紅蓋頭忽地被掀起一角,她抬眼,就對上鳳樓的一雙桃花眼。
鳳樓看著她的臉半響,口中不可自抑地微微吸了一口氣,隨即俯身盯著她的眼睛,面上半笑不笑,語調不陰不陽:「小辣椒,不是說好了等我來迎娶的么?竟敢背著我另嫁他人?可是欠收拾?」
五月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噼噼啪啪的一陣掌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是電視里有人鼓掌。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面孔不認得,被採訪的那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強人。女強人上身是一件開襟羊毛衫,下面則是一條亞麻布料的闊腳褲,一身裝扮幹練大方,談吐也極其清晰有條理。
女強人正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我家在陝西農村,在我讀書求學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是你們所想象不出來的窮。所幸的是,我的爸爸並不像鄰居那樣重男輕女,他供我上了學,初中畢業,又供我上了高中,最後上到了大學。我在高中時,鄰桌是一個男孩子,他的父母在我們當地的政府機關工作,家裡條件可以說極其優越,他本身個子高高,成績優異,長得極其……」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掩嘴笑了一笑:「總之他那時是個老師喜愛、同學愛慕的對象。每個學校里幾乎都有這樣的存在,你能明白嗎?」得到主持人肯定的答覆后,又接著說道,「我那時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了:以我這樣的條件,也只有讀書才能和他坐在一起。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為了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就是學習,一旦某一次考得不好,不用父母說,我自己都會狠狠地懲罰自己,罰自己餓肚子……」大約是動了感情,她的眼圈有點發紅,嗓音哽了一哽,「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上了和他同一所大學,選了和他一樣的專業。然而,我即便這樣努力,他卻從未注意到我。我明白,他這樣受矚目的男孩子是不會輕易將目光停留在我這樣的醜小鴨的身上的。
「我從始至終都明白:以我的條件,要想走他走過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我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學習。大學里,我還是拼了命的讀書學習,從早到晚,從白到黑。四年過後,他出國留學,而我,也提交了申請,和他依然是同一所大學。他有獎學金,我自然也有,全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