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 番外

367 番外

01、鍾月喚

她是爹娘的老來女,雖生在小門小戶的人家,卻也從小嬌養到大。早在她十二三歲時,爹娘就已為她定下了人家,夫婿是嘉興城中的教書先生羅秀才。這幾年,家中已陸陸續續地為她備齊了嫁妝,只待到了明年秋天便可出嫁。

她雖然未見過那羅秀才,但聽聞他常年收幾個學童,收些束脩,還能畫些畫兒賣錢,家中境況也還過得去。最令人稱心的是那羅秀才乃是獨子,家中人口也簡單,上頭僅一個寡母,還是個聾了耳朵的,下頭叔伯小姑子一概全無。瞧這情形,她嫁過去便可做羅家的當家主母,不必看公婆的臉色,也不用討妯娌小姑子們的歡心。

阿娘對此很是高興,時常與她笑道:「咱們月喚真是命好,不必像西院的六娘子,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伺候一家老小,末了還要被小姑子們尋不是。」

她嘴上不說,心內也怪得意的。便悄悄與阿娘咬耳朵:「等將來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和我一起過活。」

阿娘嘴裡笑說:「啊喲,又胡說八道,先不說我兒子孫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著孫女兒出門子、叫孫女兒養老的道理?你日後要是捨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來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雖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帶大的孫女兒對自己如同貼身的小棉襖一樣的貼心孝順,心裡說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誰料這門一家子人都滿意的親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愛管閑事。

話說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飯,洗刷好鍋碗,她洗了頭,摘了一捧櫻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頭髮,花點子貓卧在她腳下打呼嚕;哥哥與嫂嫂們田地里幹活去了;兩個侄兒在屋子裡睡午覺;她娘手裡納著底,立在門口與六娘子閑話家常;她爹被人請去看風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裡。

那一天的天氣也挺好,不冷不熱,日頭像阿娘和的白胖發麵糰子一樣掛在天上。一陣風吹來,她嗅了嗅,曉得西院鍋里的米飯又燒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動鍋巴,只怕又要打罵兒媳六娘子。鍋巴么,她倒是挺愛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櫻桃核兒時,打東頭官道上跑來幾匹馬,前頭的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年輕男子,他身後跟著一串擎著鷹趕著狗拎著兔子的家丁,這些人策馬直直地跑到她家門口,下馬討水喝。

此地名為小燈鎮,距嘉興城不過三五十里路,屬嘉興城郊,也是入城必經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時地有過路人來問路討水,她也並不奇怪。聽得有男子的說話聲,便起身伸了個懶腰,待要端著櫻桃進屋去時,不想她那常年吃齋念佛、愛管閑事的老娘已然將那**人讓到院中來了。

為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麵皮白凈,鼻樑高挺,劍眉斜飛,一雙桃花眼帶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覺得挺養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邊進了院門,一眼瞥見豆角架下伸著懶腰,嘴裡叼著一顆櫻桃的她,頓時愣怔了一瞬,隨即眯起桃花眼,對她無聲兒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裡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裡去了。

進了裡屋,將櫻桃擱下,拍了拍心口窩,吁出一口氣,回頭見兩個侄兒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個睡得香甜,手裡還緊緊捏著大半個柿餅。她把柿餅從小侄子手裡摳出來,看了看,撿沒有牙印的那邊撕下一塊,塞到嘴裡嚼了嚼。因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頭悄悄從窗縫裡往外瞧。

那**人早已喝好了水,卻還不走,都在等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條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著什麼瓊漿玉液般。她歪著頭,嚼著柿餅,盯著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睜開眼睛便扯著哭腔找他的柿餅,她裝作沒有聽見。

好半天,那年輕男子才放下水碗,水並未喝下多少,卻鄭重地向她娘親道了謝,又留下幾隻兔子山雞等野味,臨走時扭頭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無端端地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測有些嚇人,以至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還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裡歡喜得緊,嘴裡念著阿彌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將兔子和山雞收拾了出來,晚間做了砂鍋燜兔肉和紅燒山雞,一家人吃得高興,都誇老娘好心有好報。

才不過第二日,便有人上門來提親。媒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鍾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這是是要時來運轉嘍!城中溫家錢莊的少東看上了你家月喚,要聘為三姨娘呢!」又誇口說,「提起溫家的名頭,嘉興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不必我多說,大哥哥大嫂子,你兩個也應當知道罷!」

可惜的是,她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她爹的風水先生做得不甚稱職,口碑不太好,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數畝不錯,但一家人從早忙到晚,也僅能維持溫飽,堪堪夠人情來往而已,更不用說還要接濟大嫂的窮娘家,哪裡還有餘錢拿去錢莊存?因此她家無人知曉城中還有開錢莊的,更不知道錢莊的東家姓甚名誰;她家所來往的人,不過是小燈鎮上的鎮民罷了。諸如肉鋪的豬肉榮,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這一類的人物,至於溫家這種在城中開錢莊綢緞鋪的人是斷斷不會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臉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門口,將來溫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說了一通。說溫家兄弟二人,長子名鳳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喚的這個是溫家次子,名鳳樓,年紀不過二十四歲,生的一表人才。溫家在城內有錢莊綢緞鋪子許多處,銀錢多得無處堆放,若是聘給他,她鍾家一家子都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鍾家兩公婆卻都是老實人,只說自家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斷無悔親改聘的道理;再則,嫁給羅家是正妻,聘給溫家是姨娘,當咱們傻么?當咱們是那一等見錢眼開、沒有良心的人么?因此當場就將那媒人趕出了家門。誰料那媒人並不氣餒,還是天天往她家跑,翻來覆去地跟她家人說那溫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貴,溫家二少溫鳳樓是怎麼怎麼的風流倜儻、孝順體貼,溫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開。

她就納了悶,心道這媒人臉皮厚成這個地步,這般的不怕羞恥,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溫家多少銀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腦筋,總沒有個好臉色對那媒人,媒人跑了許多趟后便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著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獨自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娘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裡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著五斤老奶奶拄著拐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隻桂圓,她一手圈著木盆,一手往嘴裡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肉,「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衚衕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鍾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鍾家人,思索著怎樣說話才不至於傷了鍾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著木盆,吃著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裡的果核給嗆到,轉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並沒有嬌美艷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這女孩兒的年紀,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著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麼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咽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又走神了?」表姐碾滅煙頭,從包里掏出一瓶依雲,往嘴裡倒一口,慢慢在嘴裡打了個轉,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

02、五月

五月忙斂了心神,輕輕點頭答應。

表姐又交代:「要是面試成功了,好好在這裡干。這家居酒屋的待遇在上海來說已經算是很好了。」

五月一陣慚愧,忙說:「當然。」請表姐給找工作,給人家添了麻煩不說,那兩次去找表姐時,頭一次撞到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躺在表姐家的客廳里;第二次在表姐客廳的沙發靠墊下發現一盒岡本,她本想裝作看不懂來著,但臉卻悄悄紅了。表姐自然也察覺到她臉色變紅,等她進了一趟洗手間再回來后,那一盒岡本果然就不見了。

表姐雖然嘴上從不對她說什麼,但想來對於幫她找工作一事,心裡應該不會很愉快。本來也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兩家父母也談不上多親近;更何況因為早年和她家一樣貧困的表姐家近些年來忽然暴富,買房買車買股票,表姑媽夫婦兩個舉止言談間抑制不住的春風得意使得一眾親戚又是艷羨又是嫉妒,背地裡就難免議論紛紛,說表姐在上海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才賺了正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大錢的。對於這些風言風語,表姐心知肚明,即使不願意與她們這些窮親戚打交道也屬理所當然。

今後無論如何不能再去找表姐給人家再添麻煩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日式包房的門拉開,一個身著日式大襟交領衣服的年輕女孩向五月招招手,又對錶姐點點頭,甜甜笑說:「剛才美代桑在吃飯來著,不好意思,叫你們等了好一會。」

表姐起身,親熱地叫了一聲那女孩的名字:「有希子。」又說,「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休息。」

剛才說話的有希子用托盤從包房裡端了碗筷出來,一個小巧的日式飯碗里還剩著半碗黏糊糊的醬豆一樣的東西。應該是納豆。五月雖然至今沒有吃過,但好歹看過幾個日劇,認得這玩意兒。

臨進去之前,表姐拽住她,悄聲說:「美代桑不喜歡人家稱呼她為老闆娘,直接叫她美代桑就行了。」想了想,又說,「她這個是日式名字,不是真名,桑只是名字後面的……」

五月也小聲說:「我懂我懂,上學時看過幾本日本,日劇也看過幾個。」

美代獨自跪坐在一張餐桌前補妝。五月進門前說了聲「你好」,不無拘謹地脫了鞋子,在美代面前的日式矮桌前別彆扭扭地學樣坐下。

美代一身簡便藏青色西裝衣裙,面料一望便知是高檔貨,年紀大約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一頭足可以去做任何洗髮水廣告的長發包在蝴蝶結髮網裡,皮膚雪白,未語先笑。笑容固然多多少少有些職業,但總的來說卻是不多見的美女。所謂的不多見,就是五月在前一家中餐館里做了半年多迎來送往的服務員,卻也只見過一兩次、讓人驚鴻一瞥后便眼前一亮、久久不忘、然後開始幻想要是自己也這麼漂亮就好了的程度。

五月多少有些吃驚,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女子就是這家聽說業界聞名的赤羽居酒屋的老闆娘。想想自己也已經二十歲了,連找一份服務員這樣的工作還要求人介紹,心裡未免有些自相形穢。

美代不過略略停下手裡的動作,對五月上下打量了一幾眼,便又忙著往臉上掃腮紅,等到臉上收拾好了,才笑眯眯地問了五月幾個固定的、類似於面試的套餐問題,無非是家鄉哪裡,今年幾歲,會不會日語,有無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經驗,有沒有信心從頭開始學習日語等等。

五月自高中畢業以後做過兩份正式的工作,但時間都不長,加起來也才一年掛零。英語固然看得懂,也會說兩句日常用語,但對於日語卻一句也不會,電視里看來的「八格牙路,開路馬斯」自然不算,至於將來能不能學好也是不知道的;而且她還有個一緊張就要臉紅的毛病,未免給人一種太過靦腆的印象。

然而面試還是通過了,五月被通知辦好健康證就可以來上班了。

五月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起一個日文名字。西餐廳的侍應生們都有諸如瑪麗、露西、弗蘭克、傑克之類的名字,如此一來,可以方便客人以及同事之間的稱呼,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洋氣,使人覺得此間餐廳較為正宗的感覺。

自詡正宗的居酒屋自然也是如此。

給女孩子們起名字一向是美代的工作,美代笑說:「巧的很,日本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叫五月的,只是發音不同而已。你要是願意,就還叫五月,用日語來念就是satsuki,自然,你要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真名,那就另外起個名字也可以。」

五月想了想,說:「那就還是五月好了,省的別人喊我反應不過來。」

居酒屋女孩子們的日語水平不論,名字卻都是以日語相互稱呼的,諸如:「maki,快來幫我接一下手裡的酒,哎呦喂,重死我了!」之類的。

而五月胸前別著的名牌上還是五月這兩個漢字,只是被人喊作satsuki時難免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裡人人都有日文名字。吧台里負責果汁、甜品以及補給生啤的兩個男侍應生一個叫做翔太,一個叫做直樹,名字起得很日本很偶像,人卻土得掉渣,懶得可以。

就連打掃廁所的河南大媽都有一個頗具日本風味的名字:百惠。美中不足的是,百惠大媽沒有山口這個姓。百惠大媽說一口流利的河南普通話,每每拖過地板,就會提醒來往客人:「地板又濕又滑,請小心撅下安全——」河南口音配上她的面相再加上她的日式名字,格外的銷魂。每每有生客在洗手間門口看到百惠大媽胸口上別的名牌時,差不多都會嘿嘿笑上兩聲,一不小心摔倒在又濕又滑的地板上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五月因為日本客人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眼下只能跟著資歷老的女孩子們後面端端盤子跑跑腿,閑暇時則背背菜名飲料,開市之初還不太忙的時候站在門口迎賓**的後面,日語的「歡迎光臨,請問幾位?有無訂位?裡面請」還不熟練,但是充充門面卻還是可以的。

客人們進來后,五月跟在一眾前輩女孩子們的後頭濫竽充數,高喊歡迎光臨。守在各自區域的女孩子們便也在裡面呼應,歡迎光臨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使得居酒屋的氣氛熱烈,勞作的女孩子們與客人們則熱情高漲,跑上跑下,端盤子撤碗似乎就不那麼累了。

赤羽居酒屋位於古北一帶,緊鄰日本大使館,這裡又是日本韓國人的聚集地,來就餐的客人九成以上是日本人,因此赤羽的女孩子們大都會說些日語,至於說得好不好,是否標準,五月反正也聽不出。

副店長久美子每天開市之前會給女孩子們開個十分鐘的學習會,教一些日語。說是學習會,但不教單詞也不教語法,只教一些點餐應對時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標上假名或是註上相同發音的漢字照背即可。學習方法與初學英語的學生在teacher上標「提起兒」相同。若想從基礎的五十音圖學起,自學就是。畢竟居酒屋不是培訓學校更不是慈善機構;店長領班等人也是從前輩那裡學來速成日語,未必就有教人語法的能力。

五月上班第一天就從店長有希子那裡領到一本七八成新的《標準日本語》,又用了一周時間學會了「歡迎光臨、謝謝光臨」、「請問有幾位客人?這邊請」等幾句基礎日語。

赤羽居酒屋有店長及副店長各一名,另有領班若干。店長就是那天五月面試時見到的,名叫有希子,副店長則是久美子。兩個人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年輕女孩子,就日語及業務水平來說有希子更好一些,容貌也更勝一籌,因此做到了店長這一位置。至於老闆娘美代桑,她只管花蝴蝶一樣在店裡盤旋往來,與生熟客人打招呼,來店的客人都稱她為媽媽桑。

媽媽桑美代委實是個了不得的人,凡是來店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論生熟,她都親親熱熱卻又恰到好處地與之寒暄。風流客人的話,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與客人嘻嘻哈哈,說些葷腥笑話;一本正經的客人,她也能與他們討論半天經濟形勢環境污染,羅生門源氏物語手塚治虫等更不在話下,哄得客人只管拚命開酒,梅酒燒酒威士忌,什麼貴開什麼。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寫上名字日期,存在居酒屋內的酒架上,擺放得滿滿當當的酒架從門廳一直延伸到大廳深處,凡是進門的客人,無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然而美代的熱情僅僅針對日本客人。國內客人來店,她都是選擇性地無視,頂多對面熟的點個頭充作招呼。五月起初還以為是她崇洋媚外得厲害,心裡暗暗有些不齒,不過才半月有餘,便知道美代桑這樣做的緣故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不及一一回復,在此一併謝過。感謝各位小夥伴的厚愛和支持,鞠躬~~~

dasiyhan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9-0707:12:38梧桐清影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9-0621:52:10木峽谷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9-0621:47:06

龍貓2012214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9-0621:32:49天上地下無敵好吃香酥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9-0621:27:24蓁七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8-1114:38:19

尾戒3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08-0115:59:08另,9月之內會2天/更,爭取到進入10月後能夠更勤快些。

最近要搬家,公司同事待產,某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但是會努力更新,請小夥伴們一如既往地支持,求收藏,求評論,愛你們~~

03、赤羽居酒屋

赤羽居酒屋有單點也有放題,所謂的放題即自助餐。放題比單點要合算的多,189元一人,隨意吃喝,只要不浪費即可。國內客人的話,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扶著牆進來,又都吃的扶著牆出去。點菜不管喜歡不喜歡,總之揀貴的點,不貴不開心,浪費食物更是家常便飯;年輕人還好,碰上更年期的老爺叔老阿姨,說不得吵不過。這些人花了錢,是必定要吃回本的,在他們身上是賺不到多少錢的,只能跑個量,薄利多銷,使店裡看著熱鬧。

而那些日本老男人就不同了,這些人大都是派往中國的管理層,來赤羽喝喝酒,與客戶或是同僚談談工作上的事情。而且他們也大都不喝包含在自助餐內的廉價清酒與各式花哨飲料,而是會開些另外收費的燒酒等;而點的菜則更要讓人吃驚,花了同樣的189元的自助餐的錢,可能只點一些鹽水煮毛豆、納豆、涼拌裙帶菜、蔬菜色拉等下酒小菜,一桌人喝喝酒,說說話,當中吃點生魚片、天婦羅,最後再來碗拉麵或炒飯墊底,作為一個經營餐館、追逐利益的商人來說,怎麼會不喜歡不奉承這樣的客人?

居酒屋的客人成百上千,其中以中老年的男客居多,每一個老男人穿戴得大同小異,西裝筆挺,深色領帶,頭髮多少不論,都梳得一絲不亂,談吐彬彬有禮。美代見著客人,連一秒也不用猶豫就能叫出客人的名字,記起那人的飲食習慣,諸如山本吃天婦羅不要南瓜嘍,島田吃生魚片要雙份芥末嘍之類的。

五月對此一直心存納悶,不明白美代的記性為什麼會這麼好。直到有一次,她撿到了美代那個忘在更衣室的迷你筆記本才明了。

她起初不知道筆記本是誰的,隨手翻開看了看,認出是美代的字,上面每一張都寫著些日本人的姓名,諸如:山口,五十歲左右,住友商社取締役,矮胖,雙下巴,下巴上有粒黑痣,痣上有根紅色毛髮。這行文字的旁邊畫著一張人臉,畫像拙劣,猶如出自幼兒園小朋友之手,但是面龐上的特點卻都羅列得一清二楚;還有就是:佐久間英昭,四十二歲,禿頂,四眼,眼球微微凸出,說話有點結巴,不能吃辣,色拉不要千島醬。自然,旁邊也有一副同樣令人不敢恭維的畫像。

五月恍然悟之,心中嘆之服之,於是也找了個小本子,每天把問來的客人的名字特徵都悄悄地記下來。一段時間下來,她也能毫不猶豫地叫出許多客人的名字來了,哪怕客人同她並不熟悉,但既然她能叫得出名字,客人也就報之以微笑,親切之感也就在顧客與小服務員之間油然而生,這樣一來,即便上錯了菜,犯了一點點的小錯,客人也不好意思為難她。偶爾聽她日語說錯,還有人會要來紙筆,給她耐心講解錯在何處,又該如何糾正等。

她發現不但她自己,所有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有這樣專門用來記客人信息的工作手冊。對於來到赤羽的客人們來說,一進店家的大門,每一個女孩子都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飲食習慣,心裡自然也就生出賓至如歸之感了,再加上美艷的媽媽桑美代,這樣的一家店,想不紅火都難。

赤羽居酒屋會根據當天來店消費的人數發放獎金,十五元至五十元不等。客人越多,獎金越多。獎金不是月結,而是日結。對此五月深感滿意,這是在在上一家中餐館上班時想也不敢想的。

每天打烊之前,有希子和久美子會到收銀台與收銀員統計當天來店人數。每每還差兩三個人才到最高一級五十元的獎金時,她們兩個就會招呼幾個長得漂亮的,在客人中比較有人氣的服務員紛紛給自己相熟的客人打電話:「喂,是杉本桑嗎?能否方便來咱們店裡一下?好幾天沒看見你了,最近怎麼不露面了?不方便,不要嘛,大家都很想你呢!快點來吧,快來快來!多晚也等你——」後面拖著長長的、嬌聲嬌氣的尾音。

「喂,是柏樹桑嗎?方不方便來?美代桑說想你了,問你這幾天怎麼沒來——哈哈不好意思,的確還差幾個人就能發獎金了,方不方便來?等我發了獎金請你吃冰淇淋哦!快來嘛——」都是媽媽桑美代教出來的,後面拖著的長長的、嬌聲嬌氣的尾音也都是一模一樣的。

給服務員女孩子們留電話的日本客人大都是單身赴任的中年孤獨寂寞老大叔,被年輕女孩子惦記著,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哪裡還能拒絕女孩子們的邀請?即便已經吃過晚飯,爬上床了,真的不想再動了,但這些人還是會勉為其難地、甚至有些喜滋滋地爬起來,為了別人能夠多領十幾二十元的獎金而趕到赤羽居酒屋來。

於是杉本來了,柏樹也來了。喝上兩杯酒,點個鹽水煮毛豆,和一幫子閑下來的女孩子們說說笑笑,付個自助餐的價錢,再被一**女孩子們簇擁著送到門外,被她們叮囑一聲「出門小心哦,做個好夢哦——」

女孩子們的獎金到了手,山本與柏樹們心滿意足,皆大歡喜。

媽媽桑美代從不阻攔服務員們與客人們說笑,反而鼓勵大家去與客人喝酒,喝完了再慫恿客人開,這一點的作風倒與日式酒吧很相似。

而若是客人過生日時更不得了,服務員們與美代都齊聚到壽星這一桌,簇擁著壽星唱生日快樂歌,其後共同飲酒慶祝。若是美代中意的客人,還有可能得以與美代喝上一杯交杯酒。而女孩子們很少有喜歡喝燒酒威士忌的,於是為了她們,得再開一兩瓶梅酒。客人們有了面子,居酒屋得了裡子。又是皆大歡喜。

比起蹭客人的酒喝以及慫恿客人開酒,五月更願意與他們聊天說話。她現在剛憑著那一本標準日本語學會五十音圖以及讀寫假名,現下也只能幾句簡單的日常對話,會幾句「你從哪裡來?做什麼工作」這種程度的簡單日語。

她上學時喜歡看些言情武俠,加上家裡那些使人煩心的事情,因此總無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讀書學習上,還因為討厭英語老師,和老師說過「我才不喜歡學英語呢」這種話,老師當時也回了她一句「你不喜歡英語,英語也不喜歡你」。此時再想想,她說的話未免太傻,而那老師說的話也有些賭氣似的。但不知為什麼,現在工作了,反而覺得學習外語竟然很有趣。

大體而言,不管是西餐中餐日料,只要是餐廳,一般包吃包住,周休一天是標配。她現在就住在居酒屋為女孩子們提供的宿舍內,每晚夜市結束,深夜回到住處時,迎來送往,端了一天盤碗的女孩子們都已累得筋疲力盡,洗漱完畢后倒頭就睡,她卻會打開夾在床柱上的迷你小檯燈,從枕頭下摸出那本《標準日本語》來翻一翻。她覺得其實真有興趣學的話,日語也並不難,再加上日語與中文有許多共通的漢字,使人覺得親切,從心理上就不會太排斥。

領班洋子前兩天和她感慨過:英語是越學越簡單,日語卻是越學越難;英語是哭著進去,笑著出來;日語是笑著進去,哭著出來。她聽了這話后,附和著作出吃驚狀,但其實洋子的這些心得,她這個階段還並不能夠體會到。

她在居酒屋的工作已經穩定了下來,一領了工資,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銀行往家中打錢,自己一分錢也沒有藏私,連獎金也都全都打了回去。前面因為失業了一段時間,被爸爸沒有少抱怨嘮叨,這次往家中打錢后,爸爸對她曾經失業而沒能持續往家裡匯錢一事也就絕口不提了,看得出他對這個月的金額非常滿意。

她現在每天憑著興趣背幾個日語單詞,雖然不知道會了日語以後又能怎麼樣,不知道自己的服務員生涯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裡,但心底卻會因為學習到一些東西而生出一些簡單的、純粹的快樂。

因為她比同期招進來的女孩子日語學習的快,因此就比別人多出一份從容來。每天開市前,同期的女孩子們還在嘀嘀咕咕地臨陣磨槍,想著怎麼應付學習會上久美子和有希子的考查時,她卻可以輕鬆自如和前輩女孩子們一起嘰嘰喳喳地說笑,而美代也對她似乎頗為中意,早早地就叫久美子分給她兩張檯子叫她負責。總之這一段時間,家人對她滿意,她也覺得目前的狀態著實不賴。

而表姐,她自那次面試之後,電話倒是時不時會打,面,卻是沒有再見到過了,直到她在赤羽工作了近兩個月的時候,才在樓上的酒吧里與表姐偶遇。

04、澤居晉

赤羽所在的這一條街上開滿了大大小小的日本料理店與日式酒吧,料理店做午市與晚市,而酒吧要等天黑透了才營業。因為客人們先要酒足飯飽,才會再移步前往酒吧。日本男人愛去酒吧乃是世界聞名的,招待客人、與三五好友聚會不去酒吧怎麼成?

他們拿著先進國家的工資,外加一份海外工作補貼,工作在海外,高級公寓、專車是必然會配給的;醫療費自不必說,甚至連洗衣費都由公司支付;這且不算,還擺脫了已快要進入或已經身處更年期的黃臉婆,不必再聽她們神經質的、毫無意義的嘮叨,在上海這個城市真正是活得風生水起,春風得意。

赤羽居酒屋樓上就有一家日式酒吧,名字叫做蒲公英。有時熟客們會打電話來赤羽叫些飯菜送去,五月有一次也被久美子支使過去送了一次飯菜。酒吧內燈光昏暗,衣著裝扮或妖嬈或清純的**們散坐在各處,打著領結,身穿襯衫**的男侍應生們端著托盤穿梭來往,耳邊儘是女人男人們愉悅的說笑聲,猜拳聲,亦或是冰塊浮在燒酒杯中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

飯菜送到指定的檯子上,一抬眼,赫然發現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襲露香肩、現□□的姿色小禮服,臉上妝畫得極濃,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謝了頂的日本男人的身側。這一桌**的衣襟上都別著個名牌,唯獨表姐沒有,想來是作為某一個客人的同伴從別家酒吧被帶過來的。

表姐在酒吧工作一事並沒有瞞她,在電話里,表姐什麼話都和她說。但即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表姐大約是做這一行的,而且工作場所就在這一帶,從前還經常去赤羽用餐,否則和有希子也不會那麼熟。她也知道表姐必定是為了不使自己尷尬,最近才不再進赤羽用餐,對於此,她心裡還是很感激的。

此刻在這種場合與表姐的目光一對上,五月還是覺得尷尬不已,於是忙忙低下頭,屏住呼吸,等著日本人摸出皮夾子付款。表姐倒是不動聲色,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燒酒杯,漫不經心卻又風情萬種地輕輕呷了一口。

更讓五月尷尬的是,付完錢的日本男人見她伸手從圍裙的口袋裡翻出一堆零錢來找零,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熟練的漢語說:「小費,小費。」

表姐便也一笑,對她眨了眨眼,又呷了一口燒酒。

而在她進赤羽工作近三個月時,遇見了那個名為澤居晉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一天是周一,本來就是一周當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日子,又因為一場大雨,客人更是寥寥。她負責的檯子來了一桌韓國客人,這**韓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吃能喝。她不停地被叫去追加菜品,上酒上飲料。海膽明明是限量的,每人兩份,再多沒有。這夥人卻偏偏要討價還價,一小哥說:「我們是老客人了,你去和美代桑說說,再送一份吧?不送我們下次不來了,我們就去隔壁的九州男兒啦。」說完,臉上露出「你怕不怕?你害怕了吧?」的神色出來。

九州男兒是居酒屋的隔壁的日本料理店,可惜他家沒有美代這樣年輕美貌又會做人的老闆娘,因此生意慘淡,都不夠格做赤羽居酒屋的競爭對手。

五月就耐著性子賠著笑向他們重申海膽限量的規定,再三表明自己沒有隨意贈送客人海膽的權利,小哥就指著旁邊一桌日本客人嚷嚷:「憑什麼他們有一整條鯛魚?憑什麼我們沒有?憑什麼?把你們美代桑叫來!」

五月苦笑。鄰桌日本客人都是常來的熟客,其中一個據說是從美***伊始就光顧到現在的老客人,而且他們一頓飯才吃到一半,就已經開了兩瓶另外收費的iichiko燒酒了。鄰桌的日本人但見旁邊的韓國人叫嚷抗議,卻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有一個大約是懂中文的人歪著嘴角笑了一笑,笑容里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韓國客人嘴裡說出來這種話時常能聽到,五月既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對於他還願不願意來並不以為意。赤羽的生意這麼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要命的卻是客人裡面的韓國妹子,妹子拉著她的手笑眯眯撒著嬌:「拜託你啦小妹妹,海膽再來一份吧?行不行?行不行?小妹妹你最好啦!」這妹子普通話說得極好,嗓音甜甜糯糯,溫溫柔柔,還帶著些上海口音。

五月對付這樣的女孩子毫無辦法,只得為難地去和管生鮮的廚師小劉商量。小劉盯著她的臉,頗為不耐煩地訓斥她說:「都像你這樣沒有原則,咱們居酒屋要倒閉啦。遇到這種客人別人都能應付,怎麼就你不行?煩!」她左右為難,垂頭喪氣地準備走時,小劉卻又手腳麻利地往盤子里碼蘿蔔絲,擺海膽,擺好,把盤子往她手上一塞,說,「下不為例!」

等這桌韓國人吃飽喝足結完賬后,她才得空去上個洗手間。才一進洗手間的門,迎面就碰見美代,美代剛補好妝,臉上有紅似白,容光煥發,但不知為什麼,神色間卻顯得有些悵然。因為她走得急,差點兒和五月撞上,五月慌忙側身避開。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得美代急忙雙手扶住五月的手臂,還沒看清五月是誰,就已經堆了一臉的笑意出來:「不要緊吧?沒有哪裡撞著吧?」這句話也脫口而出,神色急切又溫柔。要不是五月多少知道她的為人做派,只怕真就要以為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了。

五月搖頭,美代這才笑笑離去。旁邊,百惠大媽目光閃爍著那一塊抹布擦擦台盆,抹抹鏡子。五月瞅了瞅百惠大媽的神色,就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問:「怎麼了,百惠?」

百惠大媽把手攏在嘴唇上,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躲在裡面抽了兩支煙。」

五月問:「怎麼不去她的辦公室?」

百惠大媽擠眉弄眼:「辦公室里一堆人。」

從洗手間出來后,瞧見久美子等幾個人正湊在名為松竹梅的包房門口笑嘻嘻地往包房裡張望,大約是有什麼熱鬧事,她就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看熱鬧。

包房裡僅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再一個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以下,單眼皮,上身白襯衫,一件淺灰色西裝外套則隨意地疊放在身側的榻榻米上,簡練又低調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過美代雙手捧過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時,五月著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且乾淨。

女客人年紀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與男客人一身公司會社的商務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紅色爆炸頭,臉上的妝不濃,但口紅顏色卻過分紅了些,嘴唇也稍為厚了些,耳朵上掛著的一對耳環的式樣也浮誇了些,一件綴以亮片的短身裙被兩隻日式紙燈籠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閃閃,像是剛出水的一隻銀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來,固然這個女客人穿戴得傷風敗俗,完全不對場合,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如此穿戴,這個女孩子也自有一種獨特的妖媚俏麗。且她神態間與男客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與隨意,沒有一般酒吧里**們身上的殷勤勁兒、風塵味兒,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斷定,這個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們的**反而得體端莊得很。

05、澤居晉

包房裡的年輕男女相對而坐,女客親昵地與男客商量點什麼菜,又拉過對面男客的生啤,喝了一大口,舒了一口氣,說了聲:「好冰。」再把杯子推回到男人的面前去。

美代則低著頭為那名女客倒梅酒,面上依舊是平常眾人見慣的職業微笑。梅酒注入圓口玻璃酒杯中,約有兩厘米高時收住瓶口,夾了兩塊冰塊放進去后,拿調酒棒攪了攪,這才雙手端起,輕輕放到那名女客人的面前,臉上是體貼又客氣的笑:「女孩子加一塊冰就好,太冰了對腸胃不好。」年輕女客微微偏過頭,沖她笑了一笑,以示謝意。

在餐廳里上班,每天最不少的就是看到俊男美女的機會,老的少的,各國風情的。就是明星,也看到過幾個,簽名也要到過一兩張。五月跟隨著一幫子同事往裡瞅了好幾眼,固然這一對比一般人養眼的多,但五月卻看不出什麼花頭來,就問久美子:「哪裡來的明星?還是美代桑的親戚?」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店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有女伴或是攜家帶口領著老婆孩子來用餐的客人,店裡的女孩子們就不會再往前湊,為的是不使客人難堪。再說,和家人亦或女朋友前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猛灌酒,繼而猛開酒;二來,比起年輕的客人,美代較為喜歡年老的客人,原因無他,年紀越老,有可能職位就越高,自然收入就高,開起酒買起單來也就更大方。

但今天這客人不僅年輕,而且還帶了女伴來,美代跪坐在包房裡殷勤招待,門口也擠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五月就有點看不懂了。

久美子神秘兮兮地把耳朵伸到她耳朵邊上,說:「那個男客人,姓澤居,咱們美代桑暗戀的人……以前來過幾次,都是和一**老頭子來的,這一次把女朋友帶來了,漂亮吧?咱們美代桑要失戀了,可惜了。嘻嘻嘻。」

五月吸氣,表示不敢相信。她見多了那些老男人對美代的示好與巴結,當著美代的面故作豪氣地要酒開酒的樣子,連她都覺得幼稚好笑。以美代的名氣與魅力與財氣,看中哪個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久美子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地賣弄著笑道:「你不懂,美代桑對他一見鍾情,是真愛。他從前哪怕一個人來,美代桑也會送他一條活鯛魚,去和他說幾句話。而且,也從不向他推銷酒,有時他應酬喝酒時,她就會悄悄往他的酒里多加烏龍茶或礦泉水……不信你等一會兒看。」其餘的幾個女孩子紛紛點頭,以示久美子的話千真萬確。

五月不由得咋舌,誰料到竟然還有叫美代為之傾心、且求而不得的男人,一時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追著久美子問:「真的?真的?哪裡人?做什麼的?」

久美子面有得色,把五月往角落裡拉了拉:「你小聲一點,別被美代桑聽見了,她心裡肯定正難過著哪。」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迷你工作手冊來,蘸了唾沫翻找了好一會,停下來,念道,「姓名:姓澤居,名晉。老家福井,慶應大學出身。年齡:不是二十七就是二十八……目前在東京工作,來上海是因為出差,會中文,中文好像點有台灣腔……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共來過兩次,一次是和白井來的,一次是和長谷川來的。」

轉頭問跟在身後的幾個手下女孩子,帶著些考問的意味,問:「白井認識嗎?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那個,禿頭的,總把腦後的幾根花白頭髮梳到額頭來、風一吹就慘不忍睹的那個……朝子,你上次不也從他那裡拿到一千日元的小費嗎?」

朝子皺著眉頭仔細回想:「嗯是的是的,我第二天就拿去銀行兌換了,從來沒拿過那麼多小費……長谷川我也記得,那老頭子簡直了,人老心不老。上回來坐在真紀那邊的檯子,我不過是路過,屁股竟然也被摸了一下,簡直氣死我。」

久美子吃吃笑了一聲:「都怪你自己不長眼,那個人,咱們誰見到不是躲著走?」伸頭往包房裡看了看,又嘆道,「嘖嘖嘖,女友好像是上海人,美女一個,比咱們美代還漂亮……職場情場可說是一帆風順,人生贏家哪!前幾次他和咱們美代桑說說笑笑,聽說還一起去酒吧喝過酒,我還以為他和咱們美代桑看對了眼,同咱們美代桑情投意合呢!」

久美子的這一通嘮叨里信息含量不少,五月怕忘記,趕緊把自己的工作手冊給掏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往上寫:澤居晉,福井出身,二十七八歲,單眼皮,帥。

再伸頭看他臉上是否有易記的特徵,打量了一通后,沒有發現,就加了一句:美代桑的暗戀對象。想了想,怕哪一天被別人偷看到不太好,劃掉了。再想一想,把那個帥字也劃掉了。

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撇撇嘴,嘆口氣:「唉,人比人氣死人!」

久美子拿工作手冊往她頭上一敲,鄙夷道:「小樣,你和咱們比還差不多!去和他比?一個天,一個地!你估計只有氣死一條路了。」

幾個女孩子閑極無聊,就彎腰從包房門口專門存放鞋子的地方拉出一雙黑色皮鞋來,伸長了頭仔細辨認鞋墊上的英文字母,研究了半天,負責隔壁包房的涼子說:「這是個小眾牌子,我好像從來沒見過。」

「嘖嘖嘖,就你這個層次,天天去研究名牌,我說你累不累啊。」久美子撇嘴一笑,也伸頭看了一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拼出:「jimmychoo……」

又回頭問眾女孩子:「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牌子?」

眾人搖頭,沒有人一個人認得。

說起皮鞋,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也從旁邊拖出一雙漆皮女士皮鞋,招呼眾人來看,皮鞋亮得足可以照出人影子來。朝子說:「昨天才買的,看了很久,終於叫我等到打三折的這一天,一狠心,我就拿下了,你們猜猜多少錢?」言語間得意洋洋,像是佔了多大的便宜的一樣。

久美子就伸頭去看:「是達芙妮的?三折下來只怕也要上百吧!」

涼子搖頭,一邊笑一邊嘆氣。

包房內,澤居晉已經點了菜,美代卻沒有退出來,仍舊留在日式矮桌旁,拿紙巾把生啤杯上滴落下的水珠都仔細擦拭乾凈,再把澤居晉原本就疊放好的西裝外套取過來,放在膝上重新理了理,澤居晉微微頷首,對她說了聲謝謝。

美代因為多年的職業關係,慣會殷勤小意,如遞熱手巾,拎包掛衣服,倒酒點煙等。這些事情在她做來,自然又從容,親切如主人對待遠方而來的客人,不會令人感到一絲一毫的做作。澤居晉既然與她相熟,自然知道她的做派,也不以為意。但門外的五月等人卻從她手上的動作中看出一種纏綿的情致來。眾人心中暗自唏噓。

幾個前菜上來,果然有活鯛魚刺身一盤。負責這間包房的朝子極為識趣,揮手叫傳菜員徑直進了包房,她卻不跟進去。傳菜員脫了鞋子,舉著托盤,到包房裡后,在美代身旁半跪下,美代把韓國泡菜、冷豆腐、醋浸八爪魚、蔬菜色拉及鯛魚刺身一一擺放到桌上后,這才微微躬身,笑說了一聲:「請慢用。」

澤居晉親切又極其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喝一口生啤,從筷套里抽出木筷,「啪」地一聲掰開。美代這才緩緩退出包房。守在門口嘀咕的一堆女孩子紛紛轉身低頭作鳥獸散。

這一天生意不太好,五月負責的兩個檯子平時都要翻兩三輪,今天卻只做了兩單生意。客人走後,收拾好桌子,又湊到松竹梅門口去和人家八卦,隨著久美子等人假借上茶上酒上菜的機會偷偷欣賞了一陣子松竹梅裡面的一對戀人。等到澤居晉和他的女友也用完餐出去時,美代親自送到一樓的店門口去,身後還呼啦啦跟著一**因為生意清淡而四處閑逛,無聊看熱鬧的女孩子。

澤居晉與女友被送到門口,雨還沒停,美代親手撐開一把印有赤羽二字的雨傘遞給他,他把女友往傘下拉了拉,女孩子就順勢往他身上靠去。在赤羽門口躲雨的賣花的小女孩今天生意不好,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趕緊擠過來,拉住他的衣角,帶著些祈求的意味笑嘻嘻地用日語請他買一朵手中蔫搭搭、髒兮兮的玫瑰花。

他微微一愣,把手中的雨傘交給女友,取出錢包,取出一張紙幣遞給小女孩,再從她的花束中挑出一朵,送給身旁的女友。小女孩慢吞吞地作勢要找錢,他早已攜了女友往雨中大踏步地走了。

眾人紛紛調侃賣花的小女孩:「你今天運氣真好,一單生意就把一天的任務都完成了。」

賣花的小女孩得意地把那張粉紅色的鈔票拿出來驗看了幾眼后,又仔仔細細地收回到腰包里去了。

美代對眾人的話恍若未聞,獨自站在雨簾後面,目送著澤居晉漸漸遠去的背影。五月看看美代,看看雨中的澤居晉的背影,然後心中也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惆悵的情緒。她的惆悵,不為別人,只為美代。她對美代喜愛又敬仰,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應該辜負美代。

06、溫鳳樓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五月在赤羽的更衣室換好工作服,正往身上系圍裙時,忽然接到大唐盛世的領班劉幺妹打來的電話,叫她去取丟在那裡的幾件衣服。這個電話來的突然,五月倒有些莫名其妙。

大唐盛世是五月上一家打工的中餐廳。餐廳和唐朝那個朝代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同唐明皇楊貴妃李太白等人也渾身不搭界。名字起得莫名所以,聽著比較高端大氣,實際就是一家開在一片居民小區里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上海菜中餐廳,來就餐的都是附近老居民區的居民。餐廳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素質有好有壞,生意不差也不賴。

五月時隔很久再回到這裡來時,覺得餐廳里到處都油膩膩、臟乎乎的,服務員的臉上個個都是麻麻木木的,端再多的盤子,跑再多的腿,每個月總是拿一樣多的錢;來得不論早晚,資歷不論深淺,工資都是一樣的金額,時間久了,自然也就只能是這個表情了。五月坐在大廳里等劉幺妹時,不由得心裡奇怪,自己為何當初竟然還會捨不得離開這裡。

其實她本來也不需要這些衣服了,只是不想和大唐盛世的人再有任何形式的聯繫,於是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乘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過來取。衣服在領班劉幺妹手裡,本來是她打電話非要叫五月來取的,等五月來了,她卻又故意拿起了架子,半天不露面,叫五月坐在午休時空無一人的餐廳里乾等著。

有兩個值班的女孩子,一個和她從前比較要好,看得出來很想過來打聽她現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但最後卻只是和她打了一聲招呼,沒有敢和她多說一句話。畢竟,誰得罪了領班劉幺妹,誰就要收拾鋪蓋走人。這裡工資不高,但好在能夠準時發放,也從不拖欠。重新找工作,也還是只能做做服務員,或是路邊發放小廣告,要麼就是去城郊的工廠當生產工人,若是迫不得已,最後只好去做住家小保姆了。

一時閑極無聊,五月仰首看牆上掛著的一面17英寸的電視機,什麼頻道不認得。廣告放了十一二個,時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五月看的昏昏欲睡。

嘉興城郊,小燈鎮,鍾家。

羅秀才心頭砰砰直跳,一眼一眼地盯著月喚看,連熱水燙著受傷的舌頭也顧不上了,喉嚨悄悄地滾了幾滾,口水偷偷地咽了幾下后,心中暗道,這趙媒婆果真算得上是古今往來數一數二的實誠人一個,待從鍾家回去后,得好生向她道謝一番才成。

羅秀才忍著傷痛,生生地將退親的話又咽了下去。

羅秀才把自己受傷的緣由以及聽來的風言風語與她爹娘及兩個哥哥說了一番,又與一家子人湊在一處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大半天,最後定於本月十八日成親,且要簡便行事,不可大張旗鼓,以免打草驚了姓溫的毒蛇。這親事整整提早了一年,她這一年不過才十七歲出頭而已。

成親的前幾日,她娘叫她去門口菜園地里摘些萵苣葉子回來做香萵苣葉菜飯。她挎著小籃子去了菜園地里左挑右選,專門揀嫩葉子下手,不一時,就挑了半籃子。轉眼瞧見鄰家菜園地里的一株桃樹枝伸到自家的地頭,枝頭上果實累累,卻也遮住了一片日頭,使得曬不到太陽的一片小雞毛菜生的瘦弱不堪。她便踮著腳尖,把人家半邊桃樹上熟透的桃子都摘了個七七八八。

挑了一顆又大又紅的,得意洋洋地剝掉果皮,咬了一大口,滿口的香甜汁水。翹著小指頭正剝餘下的果皮,忽聽得身後有人嗤嗤笑問:「好吃么?」

她一驚,慌忙回頭,額頭險些兒撞上一個人的下巴。前一陣子在她家裡討水喝的那個男子——風流倜儻、孝順體貼、富貴無雙的溫家二少溫鳳樓此刻站在她的身後,正眯著一雙桃花眼帶笑看著她。

鍾家門口菜園地里,鳳樓不知何時站到了月喚的身後。他的後面還跟著幾輛車馬及一串挑著擔子的家丁,擔子上是什麼卻不曉得。

月喚一驚,手中的桃子差些兒落地,鳳樓伸手替她接住,拿到面前仔細相了相,然後還給了她,笑問道:「怎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吃東西?」

月喚艱難地咽下口中的桃子:「我,我……」

鳳樓回身向一串家丁打了個手勢,那串人得令,將車馬拉到她家院門口,堵住大門,隨後一窩蜂地往她家院中搬運東西。她爹和她兩個哥哥都不在家,也沒人出來阻攔。

她差些兒栽倒在地,只覺得心慌無比,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囁嚅著:「你,你……」

鳳樓呲牙一笑:「這些是聘禮。」又上下看她幾眼,沉吟一番,才說道,「至於成親的日子……待日子選定后我自會來知會鍾家一聲,你只管安心待嫁便是。那個羅秀才,你不必理會。」

這話說的,好像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要偷著摸著急著趕著往他溫家飛奔而去似的。

她冒了一身的汗:「他,他……」

鳳樓臉上現出些微微有些不耐煩的神色來,沖她一嘿嘿笑,斥道:「他,你不要再管了。你,我是娶定了。」忽地又是一笑,忽然伸手來捉她的小手,壓著嗓子低聲道:「小月喚,我若……」

她看出他的意圖,將手裡的桃子往地上一擲,以此來表明自己心中是氣憤異常的,其後把手往身後一背,漲紅著臉,氣哄哄地答說:「你若敢……我便……」

她便要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喲,看不出來,竟是個小辣椒。」鳳樓嘿嘿一笑,臉伸到她面前來,看著她的眼睛,又浪蕩非常地連連喚道,「小辣椒,小辣椒。」

「你,你,你!」她氣得都要哭出來了,他卻笑得更歡。她愈氣,他愈喚,於是她就更氣,他偏偏就更要喚。正「小辣椒小辣椒」地喚著,忽然間他卻又住了嘴,凝望她一眼,偏頭往她嘴唇上「啪」地一聲親了一口,隨即轉身上馬,打了個唿哨,率領搬運完聘禮的家丁們打馬揚長而去。

她一時呆住,站在菜園地里使勁地擦嘴唇,心裡想起五斤老奶奶從前講的那些貞烈女子的古來。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死了丈夫,那家人家的叔伯親戚等人為了分她家的家產,就逼這年輕女子改嫁,那女子堅決不從,躲到房中以針刺面,再拿墨汁澆上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個醜八怪,以此來證明自己是堅決不願再嫁的。

不對不對,這個好像和她目前的情形毫無相同之處。她還沒嫁人哪,提再嫁做什麼。不去想它。

五斤老奶奶好像還說過一個,說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被無賴登徒子給摸了手,於是回家就操刀把自己的手給砍掉了。

而如今,她竟然也被一個無賴流氓給親了嘴巴,這可比摸手還要可怕。蒼天老爺呀!皇天大地呀!各路神仙呀!她會不會被這一口親出一個姓溫的小娃娃來?要是親出了一個小娃娃,別說嫁給羅秀才了,只怕連她爹娘都要把她趕出鍾家門哪!

她是不是要在釀出大錯以前投井自盡以證明自己的貞烈?可是,她現在肚子還餓著呢!她娘做的香萵苣葉菜飯天下第一,為了吃晚上這一頓菜飯,她中飯故意吃得很少,肚子正餓著哪。人家不是說么?就算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被砍頭的犯人行刑前不是還要飽餐一頓么。再說了,若是死了,今後吃不到向香萵苣葉菜飯怎麼辦?這不是叫人兩難嗎?

她看了看腳下竹籃子里的萵苣葉子,又瞅了瞅四周無人,決定先回去先擦一擦嘴,漱一漱口,等吃完晚上的一頓菜飯後再做決定。

拎了竹籃子正要走,忽聽得身後的黃瓜架子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有人藏在那裡。她腦子裡轟地一聲響,急忙丟下籃子,三兩步轉到黃瓜架子後面一看,但見阿娘正縮在幾片黃瓜葉子後面躲著,兩隻老眼眨巴眨巴,目光閃爍,不敢對上她的眼睛。

她全身的血刷地湧上臉,拖著哭腔,跺腳凶霸霸地問:「你看到啦?!你看到啦?!」

阿娘連忙擺手:「阿娘沒看到,阿娘眼睛花了,什麼都看不到。昨天做針線,不還是叫你給穿的針么?」

她熱辣辣的臉皮似乎涼下少許,忽然覺得不應該和阿娘發脾氣,當時沒有一個耳光甩到姓溫的臉上去,過後卻對阿娘這般凶算什麼呢?但心裡頭還是不敢全信阿娘的話,便又追著阿娘問了幾回:「真的沒看見?也沒聽見?」

阿娘點頭:「阿娘真沒看見,也沒聽見,你放心!」言罷,從黃瓜架子上扯下一條細細的小黃瓜,在衣襟上蹭了兩把,再給她遞過去。她氣恨恨地接了黃瓜,張嘴就把黃瓜給咬下小半截。又脆又甜,真好吃。

唉,這人世間,真叫人留戀。唉——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間歇性抽風,更的忽多忽少~~求收藏求評論,愛你們~~

07、搶親

鳳樓率人走了。她爹和哥哥傍晚從各處回來,一家子人對著院子里滿坑滿谷、堆成小山似的聘禮呲牙咧嘴,唉聲嘆氣。

她大哥二哥想去告官,物證人證俱在,一告一個準。但她爹是官府老爺們口中的良民,良民們一般都老實膽小,頂頂聽話,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煩事。

她爹勸說兩個兒子:「窮不和富斗,民不與官爭!」又說去年鄰鎮兩家人家打官司,官司報上衙門,縣令大人先不問案情,卻把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關到大牢裡頭去。兩族裡的人都被傳去當證人,卻又不審不判,一拘就是許多天,兩家人家牢飯都吃得吐了,卻不得回家,只能給那官老爺送銀子,送得官老爺滿意了,這才升堂審理。

其實說起來,這兩家的官司也沒什麼難打的,就是被告家的大黃狗咬死了原告家的蘆花雞,原告去找被告賠,被告起先不承認,后在鄰居的調停下賠了一隻掉毛的老公雞。原告自然不滿意,兩家便又吵鬧了起來,末了,原告給被告放狗咬傷了腿。原告一怒之下,這才去縣衙打官司的。這下好了,一場官司打下來,非但原告與被告傾家蕩產,便是連族裡的人也都無端端地遭了秧。

她爹給她兩個哥哥講這番大道理的時候,她娘與兩個嫂子摸著箱籠里亮瞎人眼的綾羅綢緞,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

至於她,她顧不得聽她爹那番的道理,也無暇去看院中堆放的那些東西啦。她跑到後院,從井裡打了新鮮冰涼的井水上來,把臉浸進去,洗了又洗,泡了又泡。

她家人著實愁了好幾天,后見溫家二少沒有來作怪,竟然又都漸漸地放了心。她一家子人膽兒小,心卻大。你一句「不打緊,皇天菩薩在上,姓溫的敢大白天日的來搶人?咱家兩個兒子是白養的?」我一句「咱們這小燈鎮是個沒王法的地兒么?怕他怎地?」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

最後她爹又總結說:好在女兒即將要與羅秀才成親,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嫁到了羅家,待那鳳樓察覺時,只怕女兒與羅秀才連小娃娃都抱上了,姓溫的也就只好撒手撂開了。至於這些聘禮,到時一文不少地還給他便是。

如此相互寬慰著開解著,後來竟漸漸地不將溫家二少強下聘禮這檔子事放在眼裡了。

幾日過後,到了成親的日子,羅秀才率了迎親隊伍來了。雖說迎親的隊伍,但稀稀拉拉的也沒幾個人,大紅花轎卻是嶄嶄新的,五大三粗的喜娘也跟來了一個。

那一天,天還不亮,她就被拽起了床。天邊還掛著一輪殘月,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倒有點像是滲著紅油的鹹鴨蛋。鹹鴨蛋她也愛吃,但她更愛吃水鋪蛋,多放點糖,要是再加點酒釀,那就更好了。

她昨夜和大嫂的娘家妹妹小滿說了半夜的話,沒睡夠,這時腦子裡便有些迷糊,只得由著她娘和嫂子們一通折騰,等收拾穿戴完畢,阿娘又親手煮了一碗芝麻餡兒的湯圓給她吃下去,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拉著她的手淌了好些淚,說:「我的兒,咱們鍾家好不容易嫁一回女,大喜的事情,本想風風光光操辦上一回……如今卻不敢張揚,親戚們都沒敢請全,鎮上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喜事……妹妹呀,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

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排場上面。一碗湯圓只有六隻,個頭又不大,僅吃了個半飽,正琢磨著是否能夠跟阿娘要些點心揣在懷裡以備萬一時,她養的花點子貓也不知從哪裡竄過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去,像是知道她要遠離一般。她心裡捨不得花點子貓,眼淚也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阿娘才啰嗦完,輪到她娘說話了,她娘說這婚事辦得馬虎,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辦法。又交代她晚上就寢前,一定要仔細看床下窗外有沒有鬧洞房的人藏著,以防被人看了笑話去。還說:「我當年和你爹成親都過了半個月,半夜裡都還有促狹鬼蹲在咱家窗下偷聽,這且不算,聽完,臨走時,還要往咱家房頂上丟石子兒,往窗紙上糊泥巴,氣得我……我呸!」

小滿和兩個嫂子一面點頭附和,一面捂著嘴偷笑。

她和花點子貓抱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娘忍無可忍,把貓給搶下來,趕跑了,好笑又好氣地嗔怪她:「你對你娘老子都沒有對這貓好。這家裡我看你捨不得的就這隻貓!你捨不得也沒用,天底下沒有抱著貓上花轎的新娘子!」

吉時到,她被大哥背上了轎子。這才剛剛坐穩,外頭卻忽然喧嘩起來,再過了一時,喧嘩聲變成了打鬥聲,打鬥聲里還夾雜著女人們的尖叫喧嚷,轎夫們本已抬起了花轎,此時竟「砰」地一聲,把花轎往地上一丟,嘴裡嚷著叫著,四散跑了。

她心砰砰直跳,在花轎內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新娘子應有的矜持,掀起蒙住頭臉的蓋頭一角,伸頭才要從轎窗往外看,一隻男子的胳膊卻已伸了進來,一把撈起她的手腕,生生將她從花轎內拉扯了出去。

這男子正是鳳樓。他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胸前扎著一朵鮮艷飽滿的紅綢做就的紅花,只是袖子捲起了老高,像是才和人家打過架的樣子。他身後還停著一隊家奴組編而成的迎親隊伍,迎親隊伍規模甚是浩大。迎親的家奴們個個摩拳擦掌,偏又面帶喜色。她的原配新郎官羅秀才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家奴按著,面上又是青紫一片,神情說不上是欲哭無淚,還是悲痛欲絕,他帶來的迎親隊伍也不知道被打到哪裡去了。

鳳樓將她拉出花轎,不愧是娶過大小兩個老婆的人,曉得新娘子腳不可落地,等她被扯出花轎后,一把就把她給抄了起來,不過轉眼間,就把她給塞到另一頂更為寬敞舒適的轎子裡頭去了。她腿顫身軟,驚叫一聲,撲通一聲就歪倒在花轎里,正伸頭試圖往外掙扎,頭上的紅蓋頭忽地被掀起一角,她抬眼,就對上鳳樓的一雙桃花眼。

鳳樓看著她的臉半響,口中不可自抑地微微吸了一口氣,隨即俯身盯著她的眼睛,面上半笑不笑,語調不陰不陽:「小辣椒,不是說好了等我來迎娶的么?竟敢背著我另嫁他人?可是欠收拾?」

五月幾乎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噼噼啪啪的一陣掌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是電視里有人鼓掌。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面孔不認得,被採訪的那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強人。女強人上身是一件開襟羊毛衫,下面則是一條亞麻布料的闊腳褲,一身裝扮幹練大方,談吐也極其清晰有條理。

女強人正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我家在陝西農村,在我讀書求學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是你們所想象不出來的窮。所幸的是,我的爸爸並不像鄰居那樣重男輕女,他供我上了學,初中畢業,又供我上了高中,最後上到了大學。我在高中時,鄰桌是一個男孩子,他的父母在我們當地的政府機關工作,家裡條件可以說極其優越,他本身個子高高,成績優異,長得極其……」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掩嘴笑了一笑:「總之他那時是個老師喜愛、同學愛慕的對象。每個學校里幾乎都有這樣的存在,你能明白嗎?」得到主持人肯定的答覆后,又接著說道,「我那時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了:以我這樣的條件,也只有讀書才能和他坐在一起。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為了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就是學習,一旦某一次考得不好,不用父母說,我自己都會狠狠地懲罰自己,罰自己餓肚子……」大約是動了感情,她的眼圈有點發紅,嗓音哽了一哽,「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上了和他同一所大學,選了和他一樣的專業。然而,我即便這樣努力,他卻從未注意到我。我明白,他這樣受矚目的男孩子是不會輕易將目光停留在我這樣的醜小鴨的身上的。

「我從始至終都明白:以我的條件,要想走他走過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我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學習。大學里,我還是拼了命的讀書學習,從早到晚,從白到黑。四年過後,他出國留學,而我,也提交了申請,和他依然是同一所大學。他有獎學金,我自然也有,全額。

「到了國外以後,他這一次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終於,我能夠和他走同樣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最後走到了一起,而這個時候,我的優秀已足以彌補我出身的不足並打消他父母所有的顧慮。」

說到這裡,她莞爾一笑:「現在,他在華爾街工作,而我自己經營一家公司。有時,我因為工作忙,晚上回去的晚了,他則會為我在門前留一盞燈……你能明白嗎?每天我晚歸時,看到門口亮起的那盞燈,我有時會忍不住想要掉淚,要不是我當初那樣努力……我們都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了,但是他對我,還是像初戀那會一樣愛護。所以,」女強人按了按眼角,哽咽著總結道,「所以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你若想爭取到什麼想要爭取的東西,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只要你有夢想,並為之努力,你將來必定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

攝像機後面的觀眾團似乎深受感動,拼了命似的鼓掌,五月兩行眼淚也滾落下來。與之同時,心口湧上一陣熱浪,隨即升起一個模糊卻熱切的念頭:鍾五月,這樣可不行,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08、鍾五月其人

劉幺妹終於姍姍來遲,手裡是五月的幾件打包好的衣服。五月說聲謝謝,伸手去接,劉幺妹卻裝作沒有看見五月伸出去的手,手一松,包裹落地,然後,她臉上浮現笑意。同樣是假笑,大概是因為眼界和格局的不同,和美代之間就差了十八個段位:「喲,五月你來啦?好一段時間沒看到你,工作找到了沒有?」兩個值班的女孩子忙忙湊過來看熱鬧。

五月踏出校門也有一年多,也算是見識到了不少人情冷暖,心裡再是氣憤,但臉上卻並不顯露出來,默不作聲地彎腰拎起包裹,笑著說:「多謝你的關心,工作找到了,今天休息。」

「哦?在哪裡工作?」

五月實話實說:「古北那一帶的日式餐廳。」

跟她要好的女孩子忙說:「對的,我二哥就在古北那邊做事,說那邊日本人多,遍地是日式餐廳。但是人家要求要會說日語的呀,你會嗎?」

五月已經轉身往外走了,聞言轉身笑笑:「有人教我們。」

那女孩聽了,搖頭嘆息,笑道:「做個服務員罷了,上班時還要學習,累腦子哦。」又追著問,「難不難呢?」

五月告訴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走出大唐盛世的大門,正想著怎麼處置這幾件衣服,劉幺妹竟腳跟腳地追了出來。五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她,劉幺妹張了張口,還是滿面和氣地說出這句話來:「我這裡還缺一個人,你要是那邊做不下去,或是不開心,還是回到我這裡來做吧。」

這下輪到五月驚愕了,拎著包裹愣了兩秒,才要張口回答她說不用了,劉幺妹卻以為她在猶豫動心,就又趁熱打鐵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面晃蕩,我是真不放心。咱們這個行當,做生不如做熟……」親切一笑,又補了一句,「還有,我二哥還是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和你再處處看哦。」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其實真正想說的,就是最後這一句。

劉幺妹,蘇北人,家中幺女,上面有兩個哥哥。兄妹三人初中都沒畢業時都來了上海發財。兩個哥哥雖然長得一個比一個寒磣,卻各有一技之長,賺錢養家不在話下。劉大哥在龍華殯儀館附近租個門面製作花圈;二哥則在大唐盛世後面借了間人家違章搭建的私房做咸雞,外號咸雞王。

劉大哥早年在鄉下時就已經結了婚,咸雞王劉二哥年過三十卻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劉幺妹手底下管著十來個女孩子,哪能對光棍二哥坐視不管?於是就專門挑揀手下可愛溫順的女孩子介紹給劉二哥。在五月的前面,就已經介紹了好幾個給劉二哥了,可惜沒有一個成功的。那些沒成為劉二嫂的女孩子們的下場幾乎無一例外:收拾鋪蓋走人。

按理說,一個領班是沒有這麼大的權利,能隨心所欲地開除員工的,但劉幺妹卻可以。原因無他,就是和老闆兼大堂經理關係好而已。用廚房洗碗阿姨的話來說,就是她和老闆軋姘頭,而且一軋就是多年。這事,大唐盛世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闆娘知道,劉幺妹的老公兼廚師長也知道。

總之因為妹妹劉幺妹的關係,大唐盛世成了咸雞王最大的客戶,他每周要來送個幾次咸雞,大唐盛世的服務員沒有不認識他的。餐廳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陰盛陽衰之地,服務員幾乎都是女孩子。雖然後廚是男人的天下,但就數量而言,廚師遠遠比不上服務員,所以在餐廳里工作的男人,上至廚師下至配菜小工都吃香得很,找老婆是不必發愁的。劉二哥又有領班妹妹加持,這麼多年,卻愣是沒有混到個老婆。沒辦法,長相實在是太磕磣了。

五月也認識咸雞王,乍一聽領班劉幺妹要給自己介紹劉二哥做男朋友時,心裡又是好笑又是害怕,但因為才在大唐盛世穩定下來,自己重新出去找工作根本沒有門路;二來初入社會,臉皮還嫩,加上她一直是軟綿綿的性格,不敢得罪人,也不懂得拒絕人,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出去和咸雞王見面了。

她一答應下來,劉幺妹立刻對她關照得無微不至,當天就把她給調到樓上專管一間包房。那一陣子,恰好洗碗工去鄉下探親去了,廚房間人手不夠,服務員們就得輪流去廚房幫忙洗碗,但是唯獨五月不用進廚房;別的人犯了錯,馬上要被領班訓斥加嘲諷,諸如:「就你這豬腦子,只管著三張小檯子,還能叫客人逃單?你辛辛苦苦工作一天,還要給別人吃飯買單,一天的工資都賠上了也不夠!賠了錢還要被別人當成傻瓜!」之類的。

但五月偶爾犯了錯,等待她的卻是劉幺妹如三月春風般的關懷:「這個地方的客人大都是滾地龍出身,素質普遍不高,有些簡直是十三點神經病,你姿態放高一點,別放心上,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又悄悄和她咬耳朵說:「等過一陣子我找個機會把收銀員小李炒了,叫你去做收銀員。」

對女孩子來說,同是餐廳的員工,但收銀員卻比服務員要舒服多了。工資高個幾百元不說,工作輕鬆,又相對體面,不必被呼來喝去,看客人臉色。

五月明知道這都是因為劉二哥的緣故,心中十分不安,卻也無可奈何。

第一次正式和劉二哥在外見面,有劉幺妹全程作陪,因為劉二哥不大會說話,一直低著頭,任劉幺妹掐他暗示他,愣是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其實說起來,他也就是一個老實本分人,不懂得那些花女孩子的手段,再則也沒有那個本錢。

第二次見面,是在大唐盛世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一杯飲料喝完后,劉幺妹借故離去,叫劉二哥帶她軋馬路談心。五月和他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著。劉二哥也老實得過了頭,竟領著她一路走到了他的咸雞作坊。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門口一地的雞毛,三五灘的污水,從作坊里迎面而來的一股令人作嘔欲吐的腥臭氣味更令人難以忍耐。

咸雞作坊的環境這樣污糟,卻沒有人投訴,因為隔壁就是做滷肉的,環境不比咸雞作坊更好。隔壁的隔壁則是修鞋子收兼收報紙廢品的小店面。收廢品的老闆自從五月一走來,就鼓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連轉也不曉得轉。

劉二哥招呼她入內去看一看,坐一坐,喝上一杯水。五月不願意挪步,站在咸雞作坊的門口問了自己兩個問題:「你將來願意和這個人過一輩子嗎?你願意和這個人做咸雞賣咸雞、被人稱作咸雞婆嗎?」

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固然沒有學歷資歷能力,對未來卻還是充滿希望的,覺得自己身上還是有無數種可能性的。她幻想過許多種活法,但沒有一種是在咸雞作坊里拔雞毛,給雞們開腸破肚的。而且這劉二哥,更是和自己幻想中的那個人相差十萬八千里。

因此,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然後,可想而知,劉幺妹翻臉也是必然的。五月那時候還不知道得罪劉幺妹的後果有多嚴重,還想著自己工作努力,不賣奸不耍滑,自己的勤奮,別人必然都是看在眼裡的。然而,事實證明她太幼稚了。

五月拒絕劉二哥后的第二天,就被叫去廚房洗了整整一天的碗。第三天,被從比較清閑的區域調到嘈雜的大廳里,工作量比之前多了將近一倍。

然後再過幾天,來了一個熟客,這人因為每次都是一個人用餐,遇到量多的菜,為避免浪費,都會要求只要一半的份量,價錢自然也只收他一半的。五月知道這人的習慣和要求,因此沒有詢問,就把這熟客點的一份碧綠獅子頭改成了半份。等菜上來,這客人卻發了飆:「一份獅子頭只有兩隻?服務員!你怎麼自說自話地把我菜扣掉一半?你還沒培訓好就上崗了?叫你領班過來!」於是劉幺妹就過來給客人賠禮道歉,然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當眾把她給訓了一頓。

其實這個時候她就該提出辭職,重新出去找工作的,然後心裡總是存了幾分僥倖,以至於發生後面的事情。

09、鍾五月其人

那一天午市時,店內來了一**客人,這些人言語粗俗,滿口的生殖器,也就是上海話里所說的垃圾癟三。全店當中,也只有劉幺妹有本事能擺平這些客人,因此每次來都是劉幺妹招呼,若是換成別的服務員,十有八九要被欺負哭。

那一天,這夥人就坐到了五月負責的區域,五月小心翼翼地上茶上水遞菜單。這一桌人點了幾個菜單上幾個價廉量大的家常菜,諸如魚香肉絲、青椒土豆絲、番茄炒蛋、酸辣湯之類的,卻叫五月送幾瓶免費的酒水飲料上來。五月一個新服務員而已,哪裡有這個權利?她就趕緊去找劉幺妹彙報,但巧的很,老闆兼大堂經理外出,劉幺妹也不知去了哪裡。找幾個老服務員商量,這些老服務員躲都來不及,哪裡還能商量出什麼好辦法?

那邊客人催著上酒,五月不敢不應,卻又怕人家不買單,到時裡外不是人。用劉幺妹的話來說,自己要賠錢不說,到時還會被人家當成傻瓜。僵持到菜都陸續上了幾個,酒水飲料還沒上,客人開始罵罵咧咧,摔筷子砸碗。

五月硬著頭皮送上了酒水飲料,客人卻並沒有消停,一會兒菜裡邊吃出根頭髮,一會兒啤酒不夠冰。五月奔前忙后,被呼來喝去,忙到一身都是汗。還有一個老男人老是喜歡趁她上菜時蹭蹭她的手背,摸摸她的腰身,她又害怕又膩歪。

終於忙到這夥人叫結賬,五月膽戰心驚地把賬單遞上去,為首的頭兒一看到賬單上列出來的酒水價錢,一拳就砸到了轉盤上,轉盤上的盆碗跳起老高,他身後跟著的一**人也都紛紛表示義憤填膺。說好白送的酒水竟然要收費,簡直豈有此理。

廚師們都擠在廚房門口看熱鬧,一眾老服務員也都懼怕這桌客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插話。只有收銀員小李跑過來悄悄勸她:「你先把菜錢收回來……不要雞飛蛋打,連菜錢都收不回來就完了……等晚上老闆回來我替你和他說,他即使叫你賠錢,也總得給你打個折扣,不能叫你賠全款。」

那邊,客人把賬單撕了個粉碎,一把扔到五月的臉上去,五月本來還在強撐,被這一下子扔得再也撐不住了,只覺得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決堤而出,當著一**人的面就嚎啕大哭了出來:「大不了我來買好了!我來買好了!」

等她說出這句話后,劉幺妹就笑吟吟地端著一盤水果拼盤上場了。為首的那個客人點著五月,唾沫星子四濺地對劉幺妹投訴:「這小姑娘不會做人,拎勿清,勿識相。她這個服務水平,根本對不起她的這份工資!她這樣下去,老客人都要被她氣跑光了!你得好好教教她,讓她知道什麼是職業道德。我要是老闆,我今天當場就把她給開除嘍,我要是招人,也不要招她這樣的員工。」後面一句話卻是對著一**看熱鬧的同伴說的,他的同伴自然還是紛紛點頭贊同。

劉幺妹放下果盤,轉臉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末了一聲冷笑。五月熱血上頭,氣憤得身體簌簌發著抖,抬手胡亂擦抹著眼淚,一邊咬牙切齒說道:「幫幫忙,等你不吃低保、不再騙吃騙喝,做了老闆之後再來說這話!」

她雖然是軟綿綿的性格,但是不代表她能夠無原則無底線地由著人家欺負。噁心人的話誰不會說?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面的話也就無所顧忌了:「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嘴臉,就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能夠做老闆,我也不會去你家打工!你挑人,就知道人不挑你!?」

吃低保且成天騙吃騙喝的客人被她揭了老底,戳中痛處,當著一桌的兄弟下不來台,抬手就把桌上半盆酸菜魚的拎起來,猛地往她身上一潑。這個盆酸菜魚用酒精爐燒了半天,剛剛才熄火,而且湯里的一半都是油,比普通的湯水更加燙。

一盆湯飛來的瞬間,五月急忙轉身避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半盆湯大半都澆到她右腿小腿上了,劉幺妹身上也濺到些油星子,卻顧不得擦,急忙上前去拉住客人,口中不住地賠不是:「哎呀!乾哥哥,你今天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不要發火,可彆氣壞了自己!這小姑娘拎勿清勿識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劉幺妹能搞得定這桌客人,自然是認了人家當乾哥哥的緣故。

五月小腿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嚴重的地方已經破了皮,皮肉和布料黏在一起,動一下就火辣辣地疼。人被送到醫院后,醫生看見也倒吸一口涼氣,最後還是拿剪刀剪開的。她躺在醫院上藥時,幾個同事女孩子趁午休來看望她,帶話給她說:「你這是自己犯的錯導致的,又得罪了店裡的客人,本來該扣你工資的,你現在傷著,那些酒水錢就先記著,你的工資暫時也不扣了……」

大唐盛世的工作辭了,宿舍頂多只能住到月底。這還是管理宿舍的阿姨看她腿傷,特意去老闆那裡求情的,否則辭職當天就要搬出去。

因為失了業,腿上的燙傷還沒好,每隔三五日就要去醫院換藥,匯款因此斷了一個月。她爸爸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訴苦,說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弟弟交不起學費馬上要輟學了云云。

她怕爸爸說她無用,失業一事隻字未提,只說生了病,要開銷。在電話那頭的爸爸聽她聲音如常,以為她是裝的,對她的病並沒有問一個字,而是對她講了半個小時的大道理,說窮人家的孩子就必須要能吃苦,出去打工就是為了賺錢,吃不起苦,賺不到錢,不是叫人笑話嗎?說教了一通,最後聽她說話的聲音裡帶了些哭腔出來,終於還是允許她晚一陣子再匯錢回家。

掛了電話后,她不得不拖著傷腿出去找工作。找工作的那一段時間裡,她不敢多花一分錢,出去時喝的水都是用礦泉水瓶子灌的涼開水,一天只吃兩頓飯,一頓兩個實心白饅頭,連榨菜都捨不得買;三站兩站路的距離,是堅決不坐車的。她從前在書上看到過「錢是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這句話,當時深以為然。但是一旦淪落到無錢可賺的時候,也就只能省了。

總之那一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最為黑暗最為難熬的日子,難熬到她不願意再想起,更不願意和任何一個人提起。

本來是一旦想起來就氣得渾身發抖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隨著她不斷地開解自己「沒有經歷深刻的痛苦,也就體會不到酣暢淋漓的快樂」而漸漸地看開了。到了今天,就更沒有去和劉幺妹針鋒相對的必要了。

五月聽完劉幺妹的話只是淡淡笑了一笑,把手上拎著的鋪蓋隨手扔到路旁的一個垃圾桶內,再拍了拍手,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

劉幺妹看她似嘲似諷的笑容便知道沒戲了,但是終究不甘心,忍不住又冷笑兩聲,在她身後問:「喲,看不出,你還是喜歡人家小鄭?」

小鄭,河南駐馬店人,大唐盛世的廚師。其人愛說愛笑,愛看武俠,怕熱,只要在廚房裡,一年四季都光著膀子。因為常年拎鐵鍋抄菜勺,練出一身鼓鼓的肌肉出來。

五月還在大唐盛世時,某一次,客人的菜上得太快,來不及吃就涼了。客人光火,五月進廚房去喊停,光著膀子的小鄭管著兩個火勢極旺的灶頭,一會兒咣當咣當地晃晃這口鍋,一時熱火朝天地抄抄那口鍋,一邊扭頭對她喊:「你看看我這裡!你看看我這裡!一旦開動就停不下啦!」

因為他說話的樣子太過滑稽,五月忍不住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通。又因為小鄭愛看書,兩個人會互借看看,交流交流感想,結果不知怎麼就被人家傳成她暗戀廚房小鄭了。

可惜她辭了大唐盛世前,那個小鄭就出了事。說起他的下場,也頗令人唏噓感慨。

廚師小鄭有一天出去和老鄉喝酒,因酒後鬧事,被警察帶走拘留。廚師長為人熱心,就從店裡拿了他宿舍的備用鑰匙開門取衣服,準備給他送去派出所替換。誰料一打開宿舍門,就看到他房間滿坑滿谷的油鹽調料、酒水飲料,香菇木耳,麵粉大米,粉絲大棗,總之凡是飯店裡用得到的,他宿舍里都找得到。

廚師長一看不對勁,就把老闆喊了來。老闆又驚又怒,立即把他舍友叫來問話,他舍友膽小,才問兩句就全招了。這些東西都是兩個人合夥從飯店的廚房偷來的,得了空再拿去低價賣給路旁那些快餐店。因為是無本的生意,每月獲利頗豐。飯店的管理一團糟,兩個人已經偷了小半年也沒有人察覺。

老闆自然也不是善人,當機立斷地報了警,順利地立了案,小鄭和他的同夥自然也就進了監獄,以偷竊罪獲刑兩年整。

於是眾人就又說,可惜了五月,一個桃花骨朵還沒開放就凋零了。

10、表姐其人

「小鄭?」五月嗤一聲,抬眼看看劉幺妹,留給她一個不屑冷笑,連句再見都懶得說,轉身往公交車站的方向揚長而去。

看看天色還早,就買了表姐喜歡吃的水果去找表姐,本來早就該去的,但心裡卻不大想去表姐的住處,怕又撞見什麼不該看到的,也怕自己過不了兩個月的試用期,叫表姐臉上不大好看,所以一拖再拖,一直到現在。

表姐今天似乎沒有約會,五月拎著果籃才按了一下門鈴,她就穿著睡衣出來開門,見是五月,沒說什麼,把她讓進了房間。房間里亂糟糟的,到處散落著布料極少卻很有設計感的衣服,有旗袍、小禮服,各式各樣的裙子。無一不是上班時的衣裝。

房間里有股淡淡的艾葉焚燒的氣味,有些嗆人,卻不難聞。再一看,發現表姐兩條腿的膝蓋處各綁了一隻艾灸盒。五月把果籃放在茶几上,問表姐腿怎麼了。表姐先嘆一口氣,才說:「我這算是職業病,一年四季穿裙子,兩條腿露在外面,從今年開始,膝蓋開始往外冒寒氣,冷颼颼的。」

她哦了一聲,把果籃放下,想告辭離去,回自己的宿舍看看書,卻怕給表姐留下不禮貌的印象,客氣笑笑,在沙發上落了座。電話里聊過很多,一旦面對面,還是有些莫名尷尬。轉頭看到旁邊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時,忽然想起來一個親戚間流傳的笑話來。

一個遠房親戚說去年來上海的時候,曾到表姐的住處小坐片刻,看到桌上一台電腦,一時手癢,就想打開來鬥鬥地主。打開后,發現有一個已登錄的賬號,隨手點進去,發現這個賬戶的頭像是一個衣著暴露的絕世美女,而賬戶名稱則叫做「空姐水多求**」。

那親戚說話時眉飛色舞,聽者或驚嘆唏噓或作痛心狀。她奶奶當時也在場,開始還沒有聽懂是什麼意思,經親戚講解后,也是鄙夷得不得了,作出來的痛心之態自然也不落人後。然而,她來上海找工作時,奶奶卻悄悄交代她:「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到時找你表姐去,不用怕給她添麻煩,她有的是錢。」

天底下相互扶持的好親戚固然有,但更多的恐怕就是見不得人好的親戚了。對著窮親戚,優越感掩都掩不住;見到比自家過得好的,則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心裡也必然是不服氣的。要是能沾到人家光,倒也罷了。沾不到光時,更是咬牙切齒,想方設法地去編排人家,個中不堪,甚至於連路人都不如。

五月隨口問道:「表姐休息的時候一般幹什麼?在家鬥地主還是出去玩兒?」

「鬥地主?」表姐倒有些驚詫,「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我有時間一般都是出去玩兒,四處跑。有時和客人,有時是和店裡的**妹,前兩天才從朱家角摘草莓回來。你以前和我上一所中學的,還不知道我?我讀書時就愛在外面瘋跑玩兒的,哪裡能坐得住?」又招呼她,「你自己去冰箱里拿草莓出來吃,我正在艾灸,不能碰冷氣。」

說了幾句閑話,吃了幾顆草莓,向表姐道了謝,她這才站起來告辭,表姐也並未過分熱絡地挽留她,把她送到門口時,忽然笑道:「你妹妹七月也來上海了。」

第二天去上班,吃完飯,化完妝,打掃好衛生,擺放好餐具,做好開市的準備工作后,女孩子們就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開始說閑話。說某某休息天又和客人約會去了,明明是個服務員,生就是端盤子端碗的料,卻勾三搭四,活脫脫像個酒吧里的**,真是不要臉;又說某某勾搭上了某個公司的課長,過陣子要辭職去人家公司里任職,真是好本事。無論說者還是聽者,無不艷羨,繼而心內默默地盼望著自己將來要是能時來運轉、能得某個客人的垂青,招自己去公司里做個光鮮的小白領就好了。哪怕是前台接電話的接待**,也比服務員有出息多了。

五月卻不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她圍裙口袋裡裝著一個迷你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抄滿了單詞,過一會兒就拿出來看一看,嘴裡嘰里咕嚕地背誦。站著時念,走路時也念,吃飯時念,上廁所時也念。

才不過兩天,就有人發覺了,笑話她:「你要是上學時這麼認真,現在還會站在這裡?咱們上班已經很辛苦了,還要這樣費心費力?」

也有人和有希子聊天時笑著說起她:「咱們店裡的五月是不是將來想做店長?還是想跳槽去哪家公司做白領?我看她連無時無刻不在嘀嘀咕咕。」話里話外透露出她佔用上班時間學習日語的意思。佔用上班時間就算了,一個服務員而已,這麼拚命學日語幹什麼?臉蛋兒長得不錯,學成後為了搭上客人跳槽,還是為了超越並頂替領班和店長?

有希子雖然一笑置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五月卻覺得這樣下去不太妙,每天開市前,就主動去電梯里做電梯**。

赤羽居酒屋位於三樓,一樓和二樓是賣家用電器的商鋪,居酒屋的門面狹窄,商鋪有活動時,時常把促銷的招牌及電器擺在大門口,這樣就導致生客找不到上樓的電梯入口,於是美代就派人在一樓電梯口引路。

客人來了,把客人引入電梯,帶到三樓,交給兩排守在居酒屋門口的迎賓的女孩子,再乘電梯下去守在一樓電梯口。上去,下來,如是反覆。直到用餐高峰過後,來客漸漸稀少時才能回到三樓來。因為工作枯燥無聊,夏天電梯里能把人熱到發暈,冬天穿著厚重大衣也還是清水鼻涕照流,而且一直要孤零零地呆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沒有女孩子願意常駐一樓電梯口,於是大家就輪流去做電梯**。

五月主動做了兩天後,受到了居酒屋上下的一致好評,學習會上被有希子和久美子分別表揚了一次。跟她要好的朝子說她傻,她笑笑,卻沒有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任何人。她不是雷鋒,也並不傻,她只是需要時間來學習而已。守在電梯門口等候客人到來的那一段時間裡用來背單詞,簡直再合適不過。

她本來日語比同期的女孩子學得快,客人名字也記得住,加上工作勤奮,從不叫苦累,所以頗得領班及店長們的歡心,工資也比同期的女孩子略微高了那麼一些。安心在這裡做下去,將來混個領班什麼的不是問題。對於此,本來她不是不滿足、不是不得意的。

但是自從在大唐盛世無意中聽了電視里女強人的那一番話后,她就像發了燒一樣,腦子裡有一個念頭久久不退:鍾五月,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混下去可不妙。

說是學習,具體方法卻不得而知,沒有人可以商談,沒有任何人的幫忙和建議,沒有捷徑可走。目前能想得到的,就是把手頭的《標準日本語》上的單詞全背下來。語法目前一概不會,只能先背單詞,至於今後能不能派上用場,自然也不知道。

但她心裡卻明白,多學些東西,總是不會錯的。

11、七月

下一個休息天時,她去看妹妹七月。七月現在在一家咖啡館上班,地點就在長風公園附近,這一帶人流量大,咖啡館的生意不錯。

五月找到咖啡館裡面時,七月正忙著收一張空檯子上的咖啡杯。不過才一年沒有看到,她個頭竟然長高了很多。五月默默看著妹妹,一臉緊張,不敢開口叫人。七月察覺到有人,一句「歡迎光臨」脫口而出,抬頭一見是五月,不由得一愣,正想裝作沒看到她,端著托盤疾步往裡面走,五月終於忍不住開口叫住了她。

七月扭頭跟同事交代了一聲,悶不吭聲地引五月到咖啡館門口站定,這才問:「怎麼是你?你也在上海?」

五月心跳加快,緊張的不行,乾脆閉嘴不語,只是含笑看著她。

七月又冷冷問道:「你來幹什麼?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打工?」

五月把手裡的一袋零食水果塞到她手裡,覷著妹妹的臉色,陪著小心說:「我來看看你也不行?」

七月本來不想接,但看店裡的同事眼巴巴地看著她,怕被人家看笑話,只得拎著,說:「你也看到了,我正忙著呢,你回去吧。」口氣之不耐煩,像是打發要飯的叫花子。

五月問:「書不念了?」

「不念了。」

「你還沒滿十八歲……你要是想繼續讀書,你……家裡肯定願意供你繼續念的,為什麼不念了?」

「我是讀書不好才不念的,不像你,要做聖母瑪利亞,給家裡節省學費,自己再出來賺錢給家人花。」

五月苦笑,試圖為自己辯解:「其實只是我沒讀書的頭腦,既然讀不好,不是那塊材料,就乾脆輟學,把寄望放在家潤的身上……」

見七月一臉的不耐煩,根本沒興趣聽,忙又換個話題,問她周幾休息。七月說咖啡館每周一歇業一天,就那一天休息。五月心裡算了一算,喜笑顏開說:「真巧!正好那一天是你生日,我那一天請假過來。」

七月皺眉說:「我已經約好同事那一天去吃火鍋了,你不用過來了。」

「哦,好的,你生日那天不來就是。」五月面上淡淡,極力作出並不在意的樣子,笑著拍了拍七月的手臂,說,「等我有空時再來看你好了。」

七月一側身,避開五月的手,卻又跟著五月到門口,把手中的袋子往她懷裡一塞,說了一句:「下次你也不用來了。」五月沒接住,袋子里的水果巧克力等零食滾了滿地。

五月獃獃看著一地的零食,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乍一聽她的話,一下子還是受不了,只能強忍著淚意,輕輕說了聲好,又說:「我走了,你好好工作。」

她並沒有馬上走,而是獨自跑到附近的長風公園裡坐了坐,吹了好大一會兒風。獨坐了許久,習慣使然,不知不覺間又摸出記單詞的小本子出來背誦,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覺得再坐下去太浪費時間,於是強打了精神返身出去等公交車。好不容易等來一輛,上去投了幣,坐了一站路,發現方向竟然反了。

下來,再到馬路對面去等車。車至,跳上去,又發現身上沒了硬幣,無法,投進去一張十元紙幣,張口問司機有無找零。司機木然地看了看她,又轉過臉去發動了車子,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的表示,彷彿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似的。

她本想作罷,但卻不甘心,就厚著臉皮守在車門處,有乘客上來,便伸手跟人家解釋說自己投了一張整錢下去,叫別人把錢給她即可。找零要足了,找到一個空座位,急忙過去坐下。一站路沒坐完,被一個嗓門極大,一望便知戰鬥力不弱的老阿姨吆喝著起來讓座。

今天諸事不順。

五月老老實實地站了起來,一手拎著包,一手拉著吊環,把頭伏在臂彎里,然後就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旁邊的乘客無不側目而視,看她的熱鬧,她卻不管不顧地哭了個夠,直到昏昏沉沉時才止了哭聲。

嘉興城,小燈鎮,鍾家大門口。鳳樓強搶鍾家月喚得了手,一聲令下,帶領眾家丁揚長而去。月喚扯下蓋頭,頭伸到轎窗外,揮動著她的小手帕,拖著哭腔喊:「大哥二哥!阿娘!爹——你們別忘了去報官——」

鍾家兩兄弟適才與羅秀才一同被制住,這才被放開,眼下一家子呆若木雞,站在院門口動彈不得,只有小滿一個人追著花轎跑,口中喊:「月喚姐——月喚姐——」

她就使勁伸著頭和小滿呼應:「小滿——小滿——」看貓也跟在後面跑,又流著淚喚,「花點子——花點子——」正喊著,鳳樓勒住馬,俯下身子對她呲牙瞪了一眼。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就急忙住了口,縮了回去。

鍾家人醒了神,紛紛操起傢伙跟在花轎後頭追殺上來,鳳樓的馬跑得飛快,轎夫們得了不少賞銀,個個勁頭十足,怕被新娘子家人砍到,不待人催,便都邁開兩條腿跟在後頭飛趕。如此一來,這轎子便抬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自然也沒人顧得上轎子里哭哭啼啼的新娘子了。

新娘子月喚被搖晃得七葷八素,雖然早上起來吃的不多,但心口處翻江倒海,嘔卻又嘔不出,身上直冒虛汗,幾乎要暈死在轎中。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花轎終於停下,應是到了溫家。溫家家丁人多勢眾,鍾家兩兄弟在半路上就被打退,終究沒能把她給救出去。

她扒著轎窗,勉強伸頭往外看,花轎外都是溫家的家丁,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看來有兩個哥哥也沒用,誰救她不了了。

溫府大門洞開,有一**使女婆子出來攙住她,口中喚著三姨娘,將她往府內生拉硬拽。她暈轎暈得站也站不住,那**人就趁機把她給撮弄進了府內,再攙入內室,其後扶她到新床上坐定。她額上劉海都被虛汗打濕,人也發慌,身上沒什麼力氣,眼淚也擠不出來了,索性止了哭,默默坐在床沿上閉目養神。

鳳樓見她兩手絞著她的小手帕,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心下大為高興,拉起她的小手,頭慢慢鑽到她的大紅蓋頭下面,鼻子對著她的鼻子,嘴唇對著她的嘴唇,喉間溢出一聲極為滿意的輕笑,往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口,復又重重啄了一口。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無不面紅臉熱,掩嘴吃吃發笑。

她本想吵鬧來著,不知怎麼身子竟然發軟,頭一暈,就歪倒到床上疊放著的一堆錦被上去了。鳳樓還要往她身上湊,恰好外頭有人來催,說是花廳里客人正在起鬨,他便鬆開她,轉身出去招呼他的狐朋狗友去了。臨走前還交代新房裡的丫環婆子:「好生看著,不許嚇著她。」

她人不舒服,腦子裡卻還清醒,一面擦著嘴唇,心裡還在想:怎麼沒有阿娘說的跨火盆拜天拜地拜父母那些個規矩?進了大門就被徑直帶到這新房裡坐著,天底下有這麼輕鬆的新娘子么?再一想,是了,這個人早已娶了正妻,人家家裡有了大老婆了,天地父母么,人家早已經拜過啦,自己原是被搶來做小老婆的,所以那些繁文縟禮一應全無。

又想:這樣也好,省的當眾出醜,被人強扭著恐嚇著拜天拜地,自己哭哭啼啼的,還要被人指點著笑話「快來看快來看哪!這是少東打從外頭搶來的姨娘——」

她呢,必定會暈暈乎乎地嘔幾口清水出來,那滋味,光想想就覺得難受。心裡胡思亂想著,伸手把頭上的蓋頭揭了下來,丟到一旁去了。竟然也沒有人來說她。

作者有話要說:求收藏,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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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溫家人

此番雖是倉促搶的親,鳳樓的狐朋狗友卻來了無數,這些人一見新郎官出去,紛紛上前來拍肩搭背,嬉笑個不住,歪纏著要請新姨娘出來與諸人廝見,讓諸人見識見識此女的容貌有多美,致使溫家少東出去搶人。鳳樓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便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人說話放肆,正在嬉鬧著相互灌酒,說著葷話混話,忽見小廝岳鳴從人**外擠進來,口中急急喚道:「五爺,五爺,不好了!」

便有人起鬨:「不好了,溫五爺後院起火了!」一時引得諸狐朋狗友哄然大笑。

鳳樓將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頓,微微歪著頭,睨著他問:「哦,你話說半截,是要叫五爺我猜謎語么?」

岳鳴顧不得他臉色不好,三兩步竄過來,伸長了頭,攏住嘴唇低聲道:「老爺回府了!一進門,看見府內張燈結綵,吃了一驚,便問是什麼事情,門口那幾個該死的,吃醉了酒,回說五爺才搶了個姨娘回來……老爺當即大發雷霆,但被我爹給再四勸回去了,只說給你留點面子,等賓客回去后再與你算賬。誰料一回到書房,好好的,不知怎麼又動了怒,立時叫人拿了繩索棍子來捆五爺你……」

鳳樓一個激靈,酒霎時醒了一半,驚道:「老爺不是說錢塘江觀潮后還要去雁盪山拜訪舊友么?原說要今年中秋前後才能歸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提早回來也便罷了,為何偏偏是今晚?」

他背著父親納妾也就罷了,此番卻是強搶良家女子,陣仗還鬧得這麼大,父親不生氣倒怪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通打。被打早晚是逃不脫的,只是當著許多賓客,面子卻有些掛不住。正思索待會兒怎麼回話,溫家老爺派來拿他的人已然到了。

來的人是岳鳴的親爹老岳。老岳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手裡拿著條繩索,一個手裡拎著根棍子。那些個狐朋狗友一看不妙,瞧這架勢,曉得今天溫老爺又要教訓兒子了,連客套話也顧不得說,紛紛訕笑,口中含糊說著:「改日再來向世伯請安問好罷,溫兄你千萬保重。」一個兩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老岳上前來,先微一躬身,給鳳樓行了個禮,再起身滿面堆笑道:「五爺,老岳今兒要得罪了。」言罷,一揚手,招呼身後兩個人道,「請五爺書房去。」

那兩個人圍上前來,欲要來綁新郎官的手,老岳見鳳樓皺眉吸氣,忙喝道:「糊塗東西,你們是怕五爺跑了還是怎地?怎麼恁地沒眼色?鬆開來鬆開來!」那二人便依言將繩索鬆了開來。

老岳押著鳳樓正要往書房去,轉眼瞅見兒子岳鳴抬腳往一旁溜,正要喝住他,鳳樓卻先瞧見了,一聲斷喝,將他叫了回來,交代道:「不許去老太太那裡報信,你只要去新房那裡交代一聲,說我要晚些過去即可。」

岳鳴又慌又急,鬼鬼祟祟地問:「為什麼不能去報信?老爺下手向來沒有輕重,若是……」

鳳樓此番搶親原是瞞著溫家老太太的,老太太只當人家女孩兒和她家孫兒情投意合,這才將人迎進溫家門的,若是此刻去報信,自己強搶民女一事便要露餡了。岳鳴情急之下卻沒有想到這一層,正在跺腳,聽得他爹老岳罵道:「老夫人有心疾,眼下只怕已經歇下了,若是驚到了老夫人,使得老夫人出了什麼三長兩短,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岳鳴忙說:「我知道了。」也不多話,轉身跑去新房知會那裡的人去了。

上房內,溫家老爺正在長吁短嘆,面上依稀有兩道淚痕,兩個姨娘則在他身後溫言相勸,叫他千萬要保重身子云雲。溫老爺怒火正盛,如何聽得進去。

今天他一進家門,便聽說那風流混賬兒子搶親,當時便要把人綁來毒打一頓,但為了溫家體面,少不得要強壓了怒氣,鬱鬱不樂地帶人徑直回了上房。

兩個姨娘早已得知了消息,生恐被另一個搶了先,也不顧年紀大了,跟飛毛腿一樣地飛跑來候著。溫老爺心緒不佳,嫌她們煩,不願和她們兜搭,轉身又徑直去了書房。兩個姨娘哪裡肯放過這個傾訴別後離情的機會,便一左一右地也跟了過來。

書房裡伺候的人一見老爺進門,忙忙地泡上一壺茶來,溫老爺才品一口,便覺出味道不對,再一看,見自己從前慣用的那把宜興紫砂茶壺竟然給洗刷得乾乾淨淨,茶壺內聚積多年的茶山卻不見了蹤影。他出門前交代過多少回,這茶壺萬萬不能碰,誰料竟不知被哪個手快的拿去洗刷了。

離了那幾十年的茶山,這茶就再也不是那個味了。這下把他給氣得七竅生煙,把書柜上的書一掃而落,連連追問是哪個不長眼的人把他老茶壺給刷了,一時半會兒的問不出來,一腔怒氣無處發散,便一連迭聲地叫人把兒子捆來問話,一面叫人去取棍棒板子在外候著。

兩個姨娘雖然曉得他最愛那把茶壺,但見他暴跳如雷,也不由得面面相覷:不就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茶垢么?至於么?

少頃,鳳樓被帶到書房,溫老爺舉袖輕輕擦了擦臉頰,再猛地一拳砸到桌子上,震得滿屋子的人俱是一哆嗦,兩個姨娘低著頭忙忙退到內間去了。

鳳樓一進門便撲通往父親腳下一跪,叩首道:「兒子恭請父親安,父親安好?」又溫言問道,「父親回家,怎麼不著人提早說一聲,叫兒子親去城外迎接?父親此去數月,兒子在家中好生挂念。」

溫老爺冷笑道:「哦,我倒不知道,你竟是孝子一個!」拎起茶壺,斟了滿滿一杯,端起來倒一口到嘴裡,在嘴裡品了一品,嘩地一口又都吐了,轉而沖跪地的鳳樓喝道,「孽子!你做的好事!今日不將你打死,萬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溫老爺向來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一個不順心,便將這個混賬兒子綁過來一頓毒打,打起來不像是教訓兒子,倒像是打殺仇人一般。每每氣到極處時,曾想過將他打死了事,但家中還指望這個孽障在老母膝下承歡,怕為此傷了老母的心。便是夫人,若地下有知,只怕也要怪罪自己,以至於忍到現在。

又想:人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這句話的確有理。長子鳳台從小就沒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操過心,唯有這個老二鳳樓,他打從生下來,頭頂就有清晰可見的兩個旋。天生就是個刺兒頭,從沒叫人省心過。

因為長子鳳台遠在京中,他在夫人過世后,一直心傷難平,自此常年寄情于山水。一年當中倒有大半年出門在外,於兒子的管教上頭未免就有些疏忽了;家中老母親對這個孫兒更是百般縱容嬌慣,每回他難得管教兒子,老母親都不免要和他置一回氣;至於鳳樓,這些年他父親長兄都不在眼前,府中無人能夠管束他,又仗著家中錢財無數,漸漸地就養成了個欺男霸女、飛揚跋扈的性子。

作者有話要說:收評太少

天氣不好

有點blue

……

何以解憂

唯有退休

13、鍾家人

且說跪在地下的鳳樓一看父親臉色,曉得今日一頓毒打是少不了了,但心中卻還存有一絲僥倖,因作出一臉的恐惶之色出來,道:「兒子知錯了,請父親息怒!父親才從錢塘歸來,一路舟車勞頓,想來已勞累不堪了,有什麼話明天再教訓兒子不遲。兒子明早再過來跪聽父親的訓。」

溫老爺罵他:「孽子!聽你說話倒像個人!我溫家到底造了什麼孽?!可是上天要滅我溫家,才派你來氣死我!」一句話說完,已是淚流滿面,便氣喘吁吁地命老岳,「你代我問他話!」

鳳樓忙轉向老岳,跪直了身子聽。老岳道:「老爺問你:你今日是否去城郊小燈鎮強搶鍾姓民女,並打傷前去迎親的羅秀才?」

鳳樓強詞奪理道:「此女一早便鍾情於兒子,奈何她父母為人死板,不肯悔親……兒子身為男子,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之人落到他人之手?因此,兒子此番也是無奈之舉——」

公交車到站,五月險些坐過了頭,跳下去后,揉了揉眼皮,才想起忘了一件事情,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摸出手機打到咖啡館找七月。過了大約半分鐘,七月終於過來拿起話筒,說了一聲:「你好,請講。」聲音甜美又可親,但一聽是她,立馬變得冷冰冰,「什麼事?我現在上班時間,你不知道?」

五月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來剛才忘記跟你說生日快樂啦。」聽電話那頭七月沒有聲音,以為即便沒有融化她心中的冰山,也至少使她感動了那麼一瞬,便又忙接著說,「不管你怎麼說,我下次肯定還會去找你的。」

七月鼻子里笑了一聲:「下次?你永遠都不用來了。」

五月怔了一瞬,顫著嗓子說:「今天能聽你說話,真好。」用手背把洶湧而至的眼淚抹掉,「只是,我以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親姐妹,我永遠是你姐姐,而你,也永遠是我的妹妹。」

那頭有人叫七月,七月扭頭說了一聲「馬上來」,再對著話筒低聲道:「鍾五月,你少自作多情了。誰是你妹妹?我姓費,不姓鍾,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們鍾家早就沒有關係了,要說多少遍你才懂!?」說完,「啪」的一聲,摔下話筒。

其實費七月六歲以前還姓鍾。因為生在七月,所以名字就叫七月。她姐姐五月是五月份出生的,名字自然而然就成了五月。姐妹兩個的名字都起得隨便,生在幾月就叫幾月,即便如此,全家也只有鍾媽媽才記得住姐妹二人到底出生在哪一月的哪一天。

鍾家姐弟三人中,只有弟弟的名字是大人們仔細推敲,用心起的。弟弟曾用名家川,后更名為家潤。

其實,家川這個名字也是鍾爸爸翻了好久的字典后才得出來的,後來又不知聽誰說川這個字不太好,因為這個字像極了人愁苦煩悶時緊皺著眉頭的樣子。鍾爸爸一聽,慌忙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算,說家潤這個名字最好,於是就花錢托關係去派出所給兒子更了名。

七月在六歲以前和姐姐五月形影不離,像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後來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兩年裡,姐妹二人可說是相依為命,五月對妹妹亦是如母如姐。那時,姐妹二人的感情哪裡是一個「好」字就能形容的?

因為是山東德州鄉下人,家裡人即便有些重男輕女,在五月看來也很正常,因為從小就見得多了,習慣了。親戚鄰居們,家家都是如此,鍾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於是她就認為被區別對待也是理所當然。鍾家在重男輕女的觀念和見識上和其他人家一樣,但是家中境況之破落之凄涼,只怕全德州也找不出幾家來。

其實早在五月剛記事時,那時家中的日子倒還好。鍾爸爸早年在德州一家機械廠里做工人,後來下了崗,但因為頭腦活,並沒有在家裡怨天尤人,而是湊了些本錢出來,租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家小飯店。鍾爸爸是飯店廚師,鍾媽媽則收銀兼管採購。

鍾媽媽是個慢性子,做事走路永遠都慢騰騰,不急不慌的。晚上,大家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或是搬了藤椅在門口聊天打牌說笑話,鍾媽媽卻還在慢條斯理地對賬,這裡擦抹,那裡收拾。大家都已經睡醒一覺了,鍾媽媽手裡的活兒往往還沒有忙完。

鍾家奶奶很是看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再加上頭一胎沒生出男丁來,於是就常常甩臉子給兒媳婦看,鍾媽媽也不計較,不論婆婆說什麼,都一律嬉笑應對。因為鍾媽媽的好脾氣,婆媳間從無爭吵,鍾家也評上過幾年五好家庭。

鍾爸爸的手藝好,扒雞做得尤為地道,生意自然紅火,因此日子比四鄰要富足多了。壞就壞在那一年鍾媽媽懷了孕,休息了大半年在家裡養胎,店裡太忙,就招了一家窮親戚家的女孩子來頂替鍾媽媽做收銀員。因為跟錢打交道的工作,陌生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放心的。

一段時間過後,鍾爸爸開始晚歸,再後來,晚歸的時候越來越多,即便偶爾關門歇業,也都要往外跑,家裡幾乎呆不住。鍾媽媽孕中容易胡思亂想,追問之下,鍾爸爸都說是生意太好,店裡太忙。生意好歸好,但是錢卻並沒有拿到家裡來,家用還是和以往一樣。

五月那時才上幼兒園,放學去自家飯店裡玩兒時,也看到過爸爸和那個親戚家的女孩子拉拉扯扯,亦或是兩個人擠在收銀台內嘀嘀咕咕地說話,但那時畢竟人太小,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那個收銀的小阿姨對自己和顏悅色,總是笑眯眯的。自己一過去,小阿姨就會領著她去冷盤間,給她找些好吃的東西吃,所以五月那時打從心眼裡喜歡那個小阿姨。

鍾媽媽生下七月,做好月子,想要再回到飯店裡時,鍾爸爸卻不許,說七月還要吃奶,也不能沒人帶,交給老人不放心。鍾媽媽性子溫順,也就答應了。再後來,外頭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厲害,鍾媽媽也終於覺察出不對勁了,而這個時候,爸爸已經發展到夜不歸宿了。

鍾媽媽性子溫吞,於這件事上卻是眼裡卻容不得沙子,當即就抱著七月去和老公吵鬧。吵鬧了一場,非但沒能當場開銷那個女孩子,卻被老公當場打了兩個耳光,於是又哭哭啼啼的鎩羽而歸。

從此,鍾家就過上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鍾媽媽罵人罵成了行家,鍾爸爸也打人也打成了熟手。有時鐘媽媽被打得怕了,就把七月一丟,一個人跑到外面去躲起來,一跑就是多天。那個時候,在德州鄉下那種地方,離婚是要被戳脊梁骨的,鍾爸爸迫於壓力,於是就出去找人,找回來賠禮道歉,好話說盡,過兩天再開打,鍾媽媽再跑。如此反反覆復。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四年,鍾七月四歲,上幼兒園小班,鍾五月七歲,上小學二年級。這四年裡,五月所喜歡的那個小阿姨最初還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做人,後來竟漸漸地發展到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鍾家了。鍾爸爸的出軌能夠到這個地步,除了他自己的自大、正房老婆的懦弱以外,還少不了鍾奶奶的一份功勞。鍾奶奶覺得兒子有本事,加上瞧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更氣她生不出一個男丁來,所以願意對兒子的情人殷勤相待,看兒媳婦苦著一張臉。

作者有話要說:在幻言版塊中,八方美人混在一堆《我的××不是人》

《人魚××稱霸宇宙》

《重生之××》

《穿越之××》中,

感覺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神經·桑·吳覺得好心酸。

14、五月,七月

五月繼承了媽媽的溫順性子,其時已經七歲的她除了不理不睬那個阿姨以示抗議以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是七月就不同,七月從小就是個厲害的性子。才四歲的小人兒,話還沒說利索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媽媽生那個阿姨和爸爸的氣,也已經知道維護媽媽了。每次那個阿姨來的時候,七月就緊緊地跟在她身後,趕也趕不走,她還要故意問人家:「阿姨,你又來我家幹什麼啊?你來看我爸爸我媽媽吵架打架嗎?」又問,「阿姨,你老是來我家幹嘛?我不喜歡你,我媽媽也不喜歡你,我姐姐也不喜歡你,你還來幹嘛呀?我家這麼好啊?」

小阿姨也看出這個小孩子所說出來的話並不像是大人教出來的,乃是源自骨頭裡的一種惡意與無畏無懼。鍾家人誰她都不怕,唯獨顧忌這個小小的、才四歲的七月。也悄悄向鍾爸爸吹過幾次枕頭風,但鍾爸爸卻有點不太相信她,以為她是厭惡自己的孩子,所以想法設法地挑撥離間自己和女兒的感情。枕頭風沒吹成,那以後,七月的那張小嘴裡說出來的話更惡毒、令人更難堪。

又有一次,那個阿姨過來找鍾爸爸,鍾爸爸恰巧不在家,阿姨不走,就坐在爸爸的房間里等著。鍾家兩夫妻已分居了很久,鍾媽媽帶著五月和七月一個房間,鍾爸爸獨居。

小阿姨等了好一會,實在受不了七月的眼光,終於起身要走,站起來后,卻發現椅墊被染紅了一片,心裡不禁暗暗叫苦,來了例假,卻又太過大意。正想偷偷溜走時,小七月眼尖,早已經看見了,她指著椅墊上的那塊紅色污跡,撇著小嘴,極盡鄙夷地和那個阿姨說:「你看,你臟死了,你把我媽媽織的椅墊都弄髒了。你這個人,噁心死了,下次別來我家了。」

那個阿姨雖然臉皮不薄,但卻在那一天被一個四歲的孩子給羞辱到了。鍾爸爸回家時,正好看到小情人拎著椅墊,哭著跑出鍾家門,於是連忙去追她,問她怎麼回事。他的小情人紅著眼睛,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鍾爸爸就以為小情人受了老婆的氣,於是哄勸情人:「你有什麼委屈都和我說!我去叫她給你賠禮道歉,要是她再敢給你氣受,我今晚拎刀子殺了她。」

五月出來找七月,正好就聽見爸爸安撫情人所說的那句「今晚就拎刀子殺了她」的那句話,才七歲的孩子,已經敏感得不像話,每天都活在戰戰兢兢之中,對於無意中聽來的這句話,心裡恐懼得無以復加,恐怕媽媽真的被殺,於是悄悄地和媽媽說:「爸爸在和阿姨說晚上要殺你。」說完了,心裡卻又有些隱隱的後悔。

她恐怕有一天媽媽要棄自己姐妹而去,於是得了機會就拐彎抹角地說爸爸的好話,希望媽媽能夠多看到爸爸好的一面,並以為這樣就能夠留住媽媽。比如,她說:「媽媽,你有沒有發現,隔壁三叔總是要罵人,咱們爸爸從來不愛罵人。」

媽媽就冷笑一聲,說:「你爸爸不愛罵人不假,他只愛打人。我要是能打過他,我也不用罵人。」

她無言以對,囁嚅著說:「我同學張小山的爸爸也打他媽媽的。」過幾天,又對媽媽說,「爸爸是個很孝順的人,對奶奶真好,奶奶生日時,他還給奶奶磕頭了呢。」說完,心裡卻又想,爸爸打人明明是不對的,我說這些幹什麼呢?為了留下媽媽,讓媽媽一輩子都逆來順受嗎?於是就惱恨自己,覺得自己無恥又可悲。

媽媽哪裡曉得她心裡千迴百轉的那些念頭?只是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說:「打老婆的愚孝男人,你長大后,可千萬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不能被他這樣的男人給騙了。」結果就是,她越說爸爸的好話,媽媽就越是反感。

她和妹妹七月都在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以近乎可笑的方式極力地維護著這個家,使這個家不致破裂。但命運對她們姐妹,卻從沒有過眷顧的時候。

在她告訴媽媽這句話后,媽媽冷笑復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早晚要死在他手裡。他終於等不及了。」

然後,她就看見媽媽悄悄地理衣服,收拾包袱,心裡害怕,就問媽媽:「媽媽,你在幹什麼?」

媽媽瞟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幹什麼。」

那一天,她心神不定地領著妹妹去上學,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中午放學回家吃飯,媽媽還在,而且和顏悅色,沒看出任何的變化,一切如常。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了,爸爸並不會殺掉媽媽,媽媽也並不會跑掉。

傍晚再放學回家后,家中空無一人,媽媽不在,爸爸也不知去了哪裡。她在門口找到鑰匙,進了家門,叫七月自己去玩兒,她去做飯。晚飯做好,和七月坐在飯桌前等了很久,卻只等來爛醉的爸爸。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乃至半個月後,媽媽始終沒有回來。爸爸去外婆家以及所有的親戚家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五月和七月就明白了,這一次,媽媽大約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媽媽走後,小阿姨搬了過來,和爸爸明鋪暗蓋做起了半路夫妻。而這個時候,飯店的合約也到了期,飯店的房東早就眼紅鐘家飯店的生意,因此不願意再和鍾家續簽,鍾爸爸只好四處再找合適的地方重新開飯店。一時之間,總也找不到合適的鋪面,小阿姨就鼓動爸爸拿錢出去放貸吃利息。

鍾爸爸對小情人的話言聽計從,就把手中的存款通過小情人借了出去。因為利息比存在銀行里高出很多,鍾爸爸起初還沾沾自喜。但是利息還沒拿到手,小情人就偷偷跑了,就像當初五月的媽媽那樣。鍾爸爸借出去的那筆錢,因為連被借給了誰都不知道,不用說,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鍾爸爸人財兩空,實在琢磨不透自己為什麼會背到這種地步。他自己名聲壞透,親戚們那裡錢肯定是借不到了,沒有本錢,店面也就不用去找了,找到也沒錢開。他自那以後一蹶不振,開始在家裡酗酒,醉了酒後就打人罵人。那個時候,家裡的擔子幾乎都落到了七歲的五月的肩頭上。

鍾家奶奶原本看不上兒媳婦,即便兒子被騙后,她還以為憑自家兒子的手藝與本事,想找什麼樣的就找什麼樣的,到時姑娘們還不排成隊由著自己挑?誰知一等再等,卻沒人前來說媒,她坐不住了,就四處放話,托媒人留意。人家一聽說她兒子這種條件,還帶著兩個拖油瓶過日子,都對她連連搖頭;即便有介紹的,也大都是身有殘疾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腦子不正常的,亦或是那種名揚千里的不正經女人。鍾家奶奶這下才傻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換了個新名《一眼入魂》

感覺很夢幻很撩人

不過過兩天可能還會換回來,

換來換去,變來變去

大家習慣就好~~

15、五月,七月

七月的幼兒園入園時間比小學要晚一個小時,因為無人接送,五月每天只能早早地把妹妹叫醒,給她穿衣吃飯,把她帶到自己的教室里,讓她坐在自己的課桌旁或是教室的角落裡等候。等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再領著妹妹一路小跑,把她送到幼兒園去。同樣,幼兒園傍晚三點半左右就放學了,她再趁下課時的休息時間跑到幼兒園去把妹妹接到身邊來,和自己一起呆到放學,好一同回家去。

颳風下雨天時,路滑不好走,即便幼兒園離她的小學不遠,但一個來回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難免就有遲到的時候,好說話的老師也就算了,碰到性子火爆難說話的老師,就只有低著頭挨訓的份兒。挨過訓斥,第二天,還是要照接照送。

因為是在鄉下,幾乎沒有隱私而言,五月家的那點事情,學校的老師也都知道,因此對她帶著妹妹來上學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同桌的張小山卻壞得很,每次都要趁她不注意踢七月一腳,或是擰她一下。小七月卻知道自己的立場,看見張小山就遠遠地躲開,不小心被他欺負了,也絕不哭泣。她小小年紀就知道不能因為自己而讓姐姐為難,也怕自己哭了以後,就再也沒辦法來姐姐的教室了。

那兩年裡,姐妹二人走在路上,總會有人在背後說:「剛剛過去的那兩個,看見了沒?爸爸偷人,媽媽跑了。爸爸的錢被相好的騙光了,這兩個可憐哪,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這話必定是知情人說給不知情的人聽的,嘴裡說著可憐,卻聽不出對姐妹二人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幸災樂禍的意味卻是掩都掩不住。

她們出去玩耍,大人們看到她們,趕緊就把小孩子趕回家去,以避免自己小孩子和她們接觸。別的人也就罷了,連當初促成她爸媽婚事的媒人也都是這樣。某一次,她帶著妹妹經過這媒人門口,媒人大概又說成了一門婚事,正笑嘻嘻地在門口給一群小孩子發放糖果吃。

七月終究還小,小孩子沒有不喜歡糖果的,於是也湊過去,等著人家發給她,那媒人發放了一圈,卻獨獨漏了她姐妹二人,可說是無視姐妹二人的存在。但要說她沒有看見眼前五月和七月,又怎麼可能?

外人終究是外人,閑言碎語也只有由著他們去說了,畢竟,連自己家的人也都指望不上,又憑什麼去指責不相干的外人呢?

五月至今都還記得一件事情,也還是她上二年級時的事。那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只是天氣不大好。快放學前,她接了妹妹七月到自己的教室,沒過多久,然後就雷聲轟鳴,雨落如注。等到放學的時間,雨卻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別的同學們都被家人陸陸續續的接走了,她家自然是沒有人來接的,她早上也沒有想到帶傘,只好和七月手挽手站在雨簾後面傻傻地等著雨停。

兩姐妹正呆站著,忽然看見奶奶手裡擎著一把傘從遠處急急走來,五月一喜,張口就要叫喚自己和妹妹在這裡時,忽然看見一群嘰嘰喳喳的小朋友裡面竄出堂弟的身影。堂弟是二叔家的兒子,因為是鍾家唯一的孫子,所以最受鍾奶奶的喜愛。

鍾奶奶把孫子拉到傘下,仔細給他擦了頭和臉,叮囑他不要踩水坑,要他小心不要被雨水淋到,因為被一個經過的家長提醒,不好再裝看不見兩個孫女了,所以只能回頭,向兩個孫女揮了揮手,說:「你兩個再等一等,等雨小了的時候再回去——」話說完,領著孫子,撐著一把傘又急急地遠去了。

五月想著奶奶送完堂弟回去,也許會來接自己和妹妹,或者是叫人幫忙帶把傘過來,但是一等再等,身邊的同學都走光了,還是沒有任何人來。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咬了牙,把自己外套脫下,姐妹二人披在頭上,一路淋雨跑回了家。

其實說起來,這不過是一件極小的事情,五月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妹妹不為奶奶所喜愛,所以也不敢對她有所期望,沒有期望,也就不存在失望一說。只是不知為什麼,這件事情竟然記得極深極牢,十幾年過去了,都沒能忘掉奶奶領著堂弟遠去的背影。實在是想不通。

總之,姐妹二人那時還不能完全理解「歧視」這二字的含義,但卻從別人奇怪的眼光中察覺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孩子。所幸,姐妹兩個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洗衣做飯做作業,根本無暇玩耍,倒省的出去看別人的臉色,被別人當做笑話。

家裡的做飯洗衣打掃都是姐妹兩個人做,有時五月做作業來不及,七月就去廚房幫忙幹活,她的個頭不比灶頭高,但是一段時間下來,她也成了熟手。淘米、洗菜,燒火,四歲的七月沒有做不來的。

小孩子正是長身體貪睡的時候,姐妹二人偶爾早晨起來晚了,哪怕上學要遲到了,也還是要先為爸爸煮好飯才能走,否則爸爸晚睡起來沒飯吃要發火摔東西的。飯要是做多了,兩姐妹來不及吃,就得盛兩碗出來藏到爸爸看不見的地方去,爸爸要是看到她們沒吃飯就去上學,回來又是一頓打。他倒不是心疼她們,而是怕別人說他讓兩個孩子餓肚子。

這個時候的爸爸身上可以稱之為愛心的東西可說是沒有,但是在外面卻要面子的很,因為越是沒有本事的人就越要面子,畢竟,他們一無所有,就只剩一張臉面了。如果他被人拐彎抹角地暗諷,說他對兩個女兒不聞不問時,他回來必定要摔盤子砸碗,罰她兩個的跪,最後喝問:「這個家裡是誰養活你們的?!」

五月和七月就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地說:「是爸爸。爸爸最好。」爸爸這才會滿意。

爸爸有時醉得厲害,還要她兩個說媽媽的壞話,她兩個怕爸爸怕到骨頭裡,唯獨在這一件事上不肯聽爸爸的,哪怕被打死,也絕不說媽媽一句不是。

在外面看別人的白眼啦,遭受爸爸的打罵苛責啦,在家裡吃的這些苦啦,其實這些對五月來說都不是最難熬的。對五月來說,最難熬的是每學期交學費的時候。

學校為了獎勵學生們早點交學費,就會準備一些諸如筆記本啦圓珠筆啦之類的小獎品給前幾名的積極學生髮放。五月也想要,但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非但如此,她開頭幾天甚至都不敢和爸爸開口,直拖到最後幾天,老師也忍不住說:「有的同學,你們是不是忘了交學費了?早交也要交,晚交也要交,我問你,拖下去就能免掉了嗎?麻煩你們自覺一點,不要讓老師工作難做。」

五月當然知道老師其實是在說自己,道理她都明白,可是想想提起學費二字時爸爸的怒火,七歲的五月的心裡就愁得要命。

每次都是瞅准爸爸沒有喝醉且臉上有一絲兒笑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帶著些討好的意味跟爸爸說:「爸爸,我要交學費了……」

剛剛臉上還有笑意的爸爸馬上就換作一臉陰沉,好的時候就把門一摔,揚長而去,或是出去接著喝酒,或是進房間倒頭睡下。不好的時候,就一腳踢到她身上去,大罵:「你兩個討債鬼!我怎麼生了你這兩個討債鬼!我上輩子欠了你們!」連尚且懵懂的七月都要捎帶上。

要不到學費時,她放學后不願意回家,就和七月肩並肩地坐在學校附近的小路旁,看著夕陽漸漸西下,她嘆息一聲,七月也跟著嘆息一聲。那種無助又煎熬的感覺,即便許多年過去之後,她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多數人對於童年的回憶,大都是美好而甜蜜的,但對於五月而言,她的童年除了憂愁,還是憂愁。她那時想的最多的就是:要是能讓我快點長大,要是媽媽能夠回家,哪怕讓我少活幾年,早早死去也行啊。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周四發。

16、五月,七月

那兩年裡,她從爸爸手裡沒有要到過一次學費,但最後也沒有落到退學的地步。有時候是奶奶和叔叔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塞給她點私房錢。用奶奶的話來說:「雖然你是丫頭,但是字要認得幾個才行,否則將來出去打工,連工廠都不收你。」

有時候則是幾個心善的老師們給她湊點,再找校長免去點。村裡偶爾也會有扶貧幫困的活動,她家必定是榜上有名的。村裡的幹部帶上面的人來,交給她或多或少的一些錢,拉著她們的手叮囑說些你們要自強自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話,最後再站在她們家破房子門前拍照,照片以留作日後宣傳之用。

這些場合,爸爸嫌丟人,怕被人家拍到照片而成了人家指指戳戳的名人,所以他總是遠遠地避開,等人家走後,他再踅回來跟五月要錢。村裡的那些人知道她爸爸不靠譜,因此每次都是直接把錢交到她手上。錢雖然最終還是會被爸爸要去,但學費及生活費總是能留得下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在她以為直到自己長大成人之前都要這樣煎熬下去時,事情卻又出現了轉機,因為爸爸打聽到了媽媽的下落。

鍾媽媽逃走後,沒有回外婆家,也沒有去任何親戚家落腳,而是單身一人跑到外地一家食品加工廠做女工,後來聽老鄉說老父母身體不好,這才回到外婆家。她一露面就被人發現,然後就有好事的人跑來告訴爸爸了。

爸爸雖然不上道,但是卻不傻,不願意再帶著兩個女兒過這種孤家寡人的苦日子,於是帶上兩個女兒跑到外婆家,跪在媽媽面前痛哭流涕,賭咒發誓,說自己吃了一次虧,受了一次騙以後終於幡然醒悟;又說自己浪子回頭金不換,今後要是再敢對老婆動手,不用天打雷劈,他自己就一根繩子弔死了云云。

外婆外公都是老實人,雖然生女婿的氣,卻也都勸說女兒回家去。畢竟,鄉下這種地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打老婆的男人。他們作為老人的,又能怎麼辦?只能嘆一聲倒霉罷了。再說了,古人也都知道勸和不勸分呢;不是還有一句話,叫做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嘛。

那一天,鍾奶奶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暗暗掐兩個孫女,讓她們上前去拖住媽媽的手。然而五月和七月到了這個時候卻變得木訥訥的,不哭也不出聲。

兩個女兒的面龐並沒有怎麼變,個頭都長高了許多,然而身上穿著的,卻還是兩年前所做的衣服,褲腿高高地吊在腳踝上方,樣子可憐又可笑。鍾媽媽終於心軟落淚,跟著鍾爸爸回了家。

那之後,鍾爸爸酒戒了,煙不抽了,出來進去時,臉上也有笑模樣兒。飯店是開不起了,他就出去給人家做短工,領到的錢,恨不能一分當做兩分花。鍾爸爸果然像他所保證的那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同時,身上的鬥志也消磨一空,那時他時常說的話就是:「往後該我享兩個女兒的福了。」

媽媽能夠回來,最高興的就是五月和七月,那一段時間裡,她們兩個就像是做夢,走路都要蹦蹦跳跳的,出去和別人家小朋友玩耍,總是把「我媽媽」這幾個字掛在嘴上,炫耀的意味太過明顯,彷彿別人家都沒有媽媽,世界上只有她們兩個有似的。

只是命運這隻翻雲覆雨手,如何願意放過她?在五月與七月兩個以為苦盡甘來,每天都幸福到天上去的時候,命運再一次無情地給了她們狠狠一擊。

鍾媽媽回家后沒多久就懷孕了,鍾家要生第三胎了。二胎的指標已經被七月用掉,要是把老三生下來,到時面臨的就是超生罰款。罰款,以現在鍾家的境況,要是能交得出倒怪了。交不出,家裡的房子十有八九要被扒掉,然後值錢的東西被拉走,至於給老三上戶口,那更是做夢,罰款交完之前,就當黑戶吧。

這個時候,鍾家的智多星鍾奶奶跳出來出主意了,她的主意就是把七月送人。五月已經□□歲了,這個年齡,鐵定送不出去了,誰家肯要這麼大的孩子?至於七月,她今年虛歲才六歲,現在趕緊送出去還來得及。

鍾爸爸想要兒子想瘋了,自然滿口稱好,鍾媽媽雖然不舍,但她也想要兒子。在這種鄉下地方,生不齣兒子的女人,說話都不硬氣。為了博一個兒子,她也便點頭應承了。

鄉下人有個說法,當著豬的面千萬不能說出把它送走或是賣掉的話,豬一旦聽到后,馬上就要絕食,把自己餓成一隻瘦骨嶙峋的瘦豬或死豬。你賣去吧。

鍾家商量把老二七月送人的事情當然也都是瞞著小孩子們的。可是他們卻低估了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的孩子們的敏感與察言觀色的本領。

五月在領養七月的人第一次到家中做客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勁了。來的人是鍾媽媽的堂弟,五月的遠房舅舅和舅媽。因為外婆家看不慣鍾爸爸的為人作派,早就和鍾家斷絕了來往,這幾年外婆家的人從未進過鍾家門。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這遠房的舅舅兩口子竟然會滿面笑容地出現在自家,不僅如此,還買了一堆糖果點心,另外給姐妹倆各買了一身新衣服。

五月在廚房裡幫忙做飯,心裏面暗暗嘀咕,不知道那兩個人來幹什麼。舅媽把七月摟在懷裡摸摸臉,拉拉手,不住嘴地誇她會說話,長得可人意兒,又當場給她換上一身新衣服,往她兩隻小手裡都塞滿了糖果點心。還笑說:「我家要是有你這樣的小女孩兒就好了。你跟我回家過幾天好不好?」又說,「咱們七月快過生日了吧?等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買蜂蜜蛋糕吃。」七月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得到大人們的關注和疼愛,直高興得眼睛發亮,小臉發紅。

不知為什麼,五月卻越聽越害怕,瞅個空子,招手把七月叫過來,交代她說:「你今天哪裡也不要去,跟在我後面。」

七月剝了一粒糖果塞到姐姐嘴裡,笑嘻嘻地答說:「好。」

五月又說:「等你過生日,我給你煮兩個雞蛋,不要他們的蜂蜜蛋糕。」

七月說:「好。兩個雞蛋,姐姐一個,我一個。」

五月想想不放心:「要是他們說帶你去他們家做客,你不準答應。」

要是別的孩子,未必能聽出什麼不對來,但是其時只有六歲的七月卻嚇了一跳,慢慢的,眼神就有些發直,眼內溢出兩顆胖大的淚花來,拉住姐姐的手,說:「我不要他們的糖果了!我哪裡也不去,我只和姐姐,和媽媽在一起!」說話時,就粘到姐姐的身上來,腦袋貼在姐姐的頸窩裡,雙手緊緊地環住姐姐的腰。

五月緊緊地抱住妹妹瘦小的身體,在她耳邊保證說:「對,咱們兩個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然而,第二天,五月放學回來就沒再看到七月了。小七月穿過的小衣服用過的舊書包也統統不見了蹤影,彷彿鍾家從來就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九歲的五月失魂落魄,在家裡東找西找,掀起床單看床下,把飯櫥衣櫃的門都一一拉開,伸頭往裡面看,生恐是七月惡作劇故意嚇自己,爸爸媽媽攔都攔不住她。

結果當然是找不著人,她就站到院門口去喊:「七月——七月——」喊得啞了嗓子,見到人就拉住人家明知故問,「你看見我家七月了嗎?你看見我妹妹了嗎?」

因為她作天作地,哭鬧不止,被爸爸拿鞋底狠打了兩頓才消停下來。之後又用了幾年時間,她終於慢慢接受了妹妹七月被送人這一事實。

而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鍾媽媽產下一子,取名家川,后更名家潤。

但也是從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開始,五月一旦覺得開心的時候,馬上就會疑神疑鬼:我這不是做夢吧?怎麼像做夢似的?

然後就開始給自己潑冷水:你有什麼好高興的?說不定馬上就要倒霉啦!你沒有資格開心,也沒有資格幸福,醒醒吧鍾五月。

妹妹七月被送人後的那一段時間裡,她得了空就往外婆家跑,希望能看到七月一眼。外婆怕節外生枝,不願意告訴她那個舅舅家的地址。當然,舅舅家恐怕領養的女兒養不熟,自然也不願意和她外婆家再有來往。

某一次,她裝作迷了路,從外婆家一路問到那個舅舅家門前,看見了妹妹七月。七月正在和一堆小孩子在門口丟沙包,許久沒見,她又長高了,氣色看著也還好,穿的衣服也比在鍾家時整潔多了。

五月心砰砰直跳,來時路上想著要是能夠看到七月,就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拉著她跑,但真到了地方,卻連露面的勇氣都沒有,只能藏在一棵梧桐樹后,獃獃地看著妹妹玩耍。七月和夥伴們玩耍了很久,撿沙包時,一眼瞥見樹后的五月的腦袋,隨即愣了一愣,站在原地與姐姐對視良久。

她的玩伴催她:「七月,你沙包快點丟過來!」名字竟然沒有改,五月多少有些激動和竊喜。

七月慢慢轉身往回走。五月站在樹后小聲喊:「七月,七月——」不知道和妹妹說什麼好,只敢小聲地叫她的名字,先把她人留住再說。

七月恍若未聞,快步往自家的院子里走去。玩伴問她:「七月,你不和我們玩啦?」

七月大聲說:「外面有壞人!我要回家找我爸爸媽媽啦!」

同樣只有六七歲大的玩伴看見樹后長伸著腦袋的五月,說:「七月,可是你家親戚來啦?」

七月梗著脖子說:「才不是!誰知道她是誰,不認識這個人!」

玩伴突然訝道:「你怎麼哭啦?」

七月生氣說:「誰哭了!我眼裡進沙子了!」

五月對於七月的言行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又有些明白。以妹妹的性格,恨鍾家人是必然的。她很想當面告訴妹妹,對於她被送人一事,自己事先並不知情,如有可能,她寧願代替她被送出去。

然而,她心裡卻也明白: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17、五月,七月

明知道於事無補,五月還是瞞著所有人,在放學后一次次的偷跑很遠的路去那個舅舅家附近轉悠,希望能夠看到七月。運氣好的時候,偶爾能看到一眼兩眼,大多數的時候,半眼都看不到。七月有時能發現她,有時發現不了。但七月從來都不拿正眼看她,也從來不和她說一句話。

她不知道,七月已然把對鍾家人的愛化作了滿腔的恨意,這恨意太過強烈,就連曾經相依為命的姐姐五月都不可饒恕。

五月有時候從大人那裡也能聽來關於妹妹的隻言片語。說七月的養父是村裡的會計,家裡條件不錯,本來已有了兩個兒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個女兒,卻怕再生個兒子出來,所以就領養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歡女孩子,自然拿七月當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的。還說有一回七月和鄰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撿來的棄嬰,七月氣哭了,她的養母一聽氣炸了肺,馬上牽著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門口去罵街,直罵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賠禮道歉才作罷。從那以後,那一個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領養的事情來了。

鍾家奶奶對這件事情津津樂道,翻來覆去說了很多次,以此來證明自己當初的決定是英明無比的。鍾媽媽聽了很多次,心想給七月找了那樣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過如此。於是心裡就漸漸地原諒了自己,覺得當初把女兒送人是正確的,而至於五月當時的那些小彆扭,可忽略不計。

又過了兩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隨著大人跪在外公的靈位前,眼睛卻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尋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見弟弟黏在自己身邊會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趕緊擺手趕人:「一邊去,一邊去。」

然而,那個舅舅只露了個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會出現的。其實想一想也就知道了,為了避免養女和親生父母藕斷絲連,人家哪怕斷六親也是不願意讓養女再看見鍾家人的。

時隔許多年後,沒想到七月竟然也來了上海。養父母把她看得再緊,再是如何防著她與生父母見面,但成年後卻不得不放她出去闖蕩,而這麼巧,她也來了上海,叫五月怎麼能夠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應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還是請了半天假,輾轉乘車去久美子推薦的一家名為紅寶石的蛋糕房買了一隻蛋糕,再換乘了兩輛公交車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麼……不是說了請你不要再來了嗎?蛋糕你帶走。我們店就有蛋糕賣,誰要你的。」說完就要來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後,陪著笑臉:「我來喝咖啡不行?」徑直進去挑了個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

七月把菜單往她面前一甩,不無刻意地問:「鍾小姐要些什麼?」

五月對於咖啡一竅不通,只能裝模作樣地看菜單,從頭看到尾,好像只有一種美式咖啡最便宜,就指著圖片說:「我要一杯這個。」

七月忍不住說道:「這個是不加糖不加奶的。」

五月本來意不在咖啡,聞言就無所謂地說:「不要緊。」

七月又沒好氣地凶她:「跟你說了這是黑咖啡,苦的!你聽不懂嗎?你不是最怕這些苦的東西嗎!」

五月訕訕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小聲說:「你不要凶我,我又不懂嘍。要不你幫我點一杯吧,要甜一點的。」

七月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五月兩手托腮,想等一會兒怎樣才能說服七月收下蛋糕,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收下即可。

鄰桌已有了兩個客人,看樣子像是一對母女,因為母親說話嗓門大了點,五月無聊,就轉頭去悄悄打量人家。母親脖子上戴著一條顏色鮮艷的真絲絲巾,緊身皮褲,雪紡上衣,額頭上架著一副金邊墨鏡,此刻正指著七月的背影教訓女兒:「你看到了沒?你看到了沒?你要是不好好讀書學習,將來就要像這些服務員一樣出來端盤子洗碗。你願意做這樣又臟又累活兒、從事這樣低人一等的職業嗎?」

咖啡館這個時候沒有幾個客人,說話的中年婦女嗓門又大,這些話一出口,店員們無不側目而視,五月也是哭笑不得。這本不關她的事,但是七月她必須要維護,於是腦子裡醞釀著怎麼樣回嘴才能不傷和氣、又能讓那中年婦女認識到自己的話不太妥當時,七月早已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爆發了,她把托盤往吧台上一丟,漲紅著臉過來和客人開吵了:「阿姨,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服務員怎麼了?我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的一雙手吃飯,我並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麻煩你說話注意點,哪來的優越感!」她從小就是火爆性子,吵架時能不罵髒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五月滿臉崇拜地看著七月。她性格溫順如小綿羊,平常一點脾氣也沒有,和人家吵架時,滿肚子都是反駁的話語,卻又組織不成通順的句子,只能事後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悶氣。今天自然也是,醞釀了好一會兒,說出來的話卻毫無氣勢:「阿姨,您說話這樣不顧別人的感受,不懂得尊重別人,你,你……」

中年婦女看看四周走動的店員們,聲音不得不放弱:「我在教育自己的女兒,說的是我自家屋裡廂的人,關儂撒事體?」

五月不知不覺間聲音也就拔高了一些:「反正阿姨您這樣說話就是不對。」

女兒大約覺得丟人,就不住地拉著母親的衣服。那中年婦女懂得審時度勢,也就偃旗息鼓了,看七月氣勢洶洶,轉而去乜五月,嘀咕一聲:「多管閑事,吃飽了撐的,我又沒說你,沒有素質……」

五月被一句沒有素質氣得臉色通通紅,鼓著腮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七月看看她,臉上現出「果然,又來了,真沒出息」的神情,繼而轉臉和那個中年婦女說:「對,還是你們整天跳廣場舞、跳累了就來咖啡館蹭空調喝免費白開水的老阿姨素質高。」趁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轉身離去,不一時又端上一杯咖啡,往五月檯子上「咚」地一放。

五月嚇了一跳,忙說了聲謝謝,伸頭聞了聞味道,忽然驚問:「這麼苦?不是說給我換成甜的嗎!」

七月頭一昂:「還是美式咖啡,我故意的。」

五月勉強喝了幾口,又酸又苦,實在喝不下去,想叫七月過來說話,七月不理她。五月無奈苦笑,看客人越來越多,就準備買單走人,七月依舊是冷冰冰的語調:「不用了,你的咖啡免單。」

五月連忙擺手:「我帶錢了,怎麼能叫你給我買!」

七月說:「我們店長送你的,說你剛剛幫腔幫得好。」

五月把蛋糕留下,去吧台和店長打了個招呼,向他道了謝,然後獨自出了咖啡館的大門。七月自然是不會出來送她的。走了老遠,再回頭看,隔著落地玻璃牆,看到七月正在收她的咖啡被子,蛋糕好好地放著,並沒有被拿去丟掉。雖然七月還是冷言冷語,但至少沒有當著她的面丟掉蛋糕,這應該算是進步吧。心裡這樣想著,腳步也隨之變得輕快起來。

照舊到長風公園裡坐了坐,背了幾頁單詞。標準日本語上冊早就學完了,現在開始背下冊的語法和單詞了。上一陣子和朝子出去逛街,在古北家樂福附近一家名為福九善的日系舊貨店裡逛了逛,朝子買了一個半舊的松下吹風機,她則以半價買到□□成新的標準日本語的下冊,當晚下班后,熬到凌晨兩三點,抄了滿滿一本單詞和語法隨身放著。

去街邊等來公交車,車上照舊擁擠不堪,連個座位都找不到,從咖啡館到赤羽居酒屋,足足有十幾站。五月拉著吊環,把臉埋進胳膊肘里,輕輕笑了幾聲。辛苦是辛苦,但心情卻和上一次已經大不相同了。

嘉興城,溫府上房內。溫老爺聽兒子還有臉為自己強搶民女一事狡辯,氣得幾乎要吐血,向老岳喝道:「給我啐他!」

老岳無奈,作為難狀,終是「喀」地一聲,蓄了一口唾沫,再一伸脖子,一口腥氣得不行的唾沫便飛了過去。鳳樓躲也不敢躲,只得閉了眼睛生受了。唾沫落到額頭上,順著臉頰淌下來,心裡噁心得要死,卻又不敢舉袖擦掉,只能強忍著。

溫老爺喝令:「你再給我問!」

老岳依言又道:「老爺問你: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算數?你為什麼不能學學你的兄長們?你此番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若是傳到了京城,叫你大哥那個官還做不做?」

鳳樓心裡膩味,只閉著眼睛不說話。

18、新郎官

老岳接著問:「老爺問你:你這孽障,心裡眼裡可還有天地君親師?」

頓了頓,見他依舊跪著裝聾作啞,於是再訓:「老爺說你:孽子!你不要臉,也得想一想你大哥才是!你大哥才十三歲上便中了秀才,自秀才而舉人,而進士!我不求你和你大哥一樣出息,也不敢指望你光宗耀祖,但你也不能總拖你大哥的後腿!我溫家也丟不起這個人!若是你此番鬧出人命來,我叫你也活不成!」

鳳樓自小到大,因為淘氣被打罵也就罷了,還要時常被拿來與兄長們比較,心裡早就膩味透了,加上老岳的這一口唾沫,就再也忍不得了,瞧這情形,橫豎一頓打是逃不脫的,因嬉皮笑臉道:「當我稀罕么?前年他認了王閣老的八姨娘做義母,去年王閣老壞了事,又趕著投到李中堂的門下,和李中堂門下的奴才稱兄道弟。這樣的官,我卻不稀罕。」

「你!你!你!」溫老爺手指點了他幾下,忽地頓住,只覺得眼冒金星,往前便是一栽,早已躲進內間的姨娘急急出來扶住,一個為他撫心口;一個慌裡慌張地叫人去請大夫,又倒了熱茶往他口中灌。

老岳勸鳳樓道:「五爺少說幾句罷!」又去攙住溫老爺的臂膀,口中勸道道,「老爺早些安置罷,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遲。至於五爺搶人打人這事兒,在老奴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明天派人送去銀錢好生安撫,銀子多多的給他,叫他再張羅一門親事便是……五爺自小便淘氣,老爺還不知道他?若是為了這些許小事氣壞了——」

溫老爺順了一口氣,冷笑說:「給我打!給我把這孽障打死!」

老岳勸:「老爺也要想一想老太太才是……」

溫老爺豎眉冷目:「將他打死了,我自會去老太太那裡請罪,你只管給我打!」

老岳搓著手,還要再說幾句軟話替跪在眼前的鳳樓描補描補,溫老爺早已看出他的心思,當即冷笑道:「我曉得,你把你兒子塞到他跟前去當差,你也就一心一意地為你那兒子鋪起路來了,只是我勸你莫要看走了眼!他連我這個父親都沒放在眼裡,未必就曉得感激你父子兩個!」

老岳唬得撲通一跪,口中辯稱:「老爺言重了,老奴不敢當!」再一招手,喚來門外候著的幾個家丁。這些人都是打人打熟了的,也不用教,三下五除二,就把鳳樓緊緊綁好按倒在地,拎了板子來往他身上招呼。

打了幾下,老岳悄悄給這些人使眼色,誰料今天溫老爺的老眼格外靈光,恰巧就瞧見了,心下更是生氣,大喝一聲「滾開」,搶了板子親自來打。

鳳樓咬緊牙關,就是不吭一聲,溫老爺氣極,一根板子上下翻飛,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因他板子一下比一下重,不過一會兒工夫,鳳樓身上的幾重衣衫俱被血水浸透。他今天偏咬緊牙關,既不求饒,也不呻-吟示弱。

溫老爺見兒子這副油鹽不進的混賬嘴臉,心中愈發來氣,板子竟打得脫手,也不要人幫,自己撿起來,趁喘氣的當兒,吩咐下面的人道:「把他小燈鎮搶來的那女孩兒給人家送還回去!」又罵,「我溫言醒怎麼會生出你這種荒淫無恥、窮凶極惡的兒子來!」

鳳樓已然半暈,聞言從地上慢慢抬頭,勉力跪直身子,伏在父親腳下,恭敬道:「……只恐為時已晚,兒子與她已有了夫妻之實……若是再送還回去,兒子的顏面何存?便是她,將來又如何立足做人?」喘了一喘,又冷笑,「父親送兒子這八字考語……可見心是偏得太過了,兒子斷不敢受。」

溫老爺雙目圓睜,不發一言,舉起板子接著再打。老岳眼見著要鬧出人命,也不怕吃掛落了,上前死死抱住溫老爺的老腰,苦勸道:「老爺!老爺!不能再打了!天是一天比一天熱了,傷難養!早些年時常與咱們府有走動的孫家的事情,老爺不是也聽說過的?那一年,孫家少爺為了和外地來的富紳爭搶那間什麼館兒里的兔兒爺,失手打傷了人。回家后被孫家老爺一頓毒打,後來冒了一場風寒,就此一命嗚呼了!這幾年那孫老爺不是想兒子都想得半瘋了?老爺呀,你聽老奴一句勸!若失手打死了五爺,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怎麼禁得起?!」

苦勸了半日,見溫老爺手上緩了一緩,似乎有所鬆動,忙又吩咐諸人:「快把五爺扶回去!」

溫老爺把手中的棍棒一丟,長嘆一聲,落下兩行老淚:「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我總有一日要死在這孽障手中!」

岳鳴等一眾小廝早已聚在門口候著,見鳳樓被架出去,個個唬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前扶住,又忙著叫人去請大夫來。忙亂間,小廝水生問:「五爺今晚去哪裡?」

鳳樓咬牙哼哼道:「你娘的,這也要問!今天是爺的大好日子,自然是去新房!」

水生忙應了一個是,轉眼看見岳鳴在幸災樂禍地暗自撇嘴,眼珠子轉了一轉,嗤地就笑了一聲出來,鳳樓不悅,斜眼睨他,要不是渾身傷痛,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水生道:「我忽然想起來一個笑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鳳樓呻-吟著,有氣無力地喝罵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水生便說道:「我覺著岳鳴的名字甚是有趣,和咱們三姨娘的閨名……」覷了覷鳳樓的臉色,縮著脖子笑說,「一個月喚,一個岳鳴,聽上去,竟像是……像是一家子人似的……」他本來想說像是一對兒似的,眼珠子又轉了一轉,改口說成像是一家子人。

果然,這話未說完,鳳樓便已勃然發作,斷喝道:「扯你娘的淡!她的名字豈是你能掛在嘴上的!」把水生喝罵的啞口無言后,轉而吩咐岳鳴道,「你明天起把名字改了。」

岳鳴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道:「那感情好,求五爺給我改個姓名,要是能讓我做五爺的乾兒子,從此改姓溫,那就更好了。」

鳳樓倒笑了,上下看了他一眼,道:「名字不必改了,鳴字挺好。至於姓氏,雞或鳥你任選一個。」

岳鳴目瞪口呆,水生掩嘴吃吃偷笑,轉眼被鳳樓又喝了一聲:「你娘的笑什麼笑!給我滾蛋!」

月喚在新房內枯坐許久,歪在新床的錦被上打起了瞌睡,因為今天累得很了,竟然打起了呼嚕。幾個丫鬟婆子看她竟然還能睡得著,不由得小聲偷笑。本來因為是搶回來的人,起初還擔心她會咬舌上吊以頭撞牆,又怕她哭喊咒罵滿地打滾,誰料竟是這麼個滿不在乎的模樣。

半響,猜測五爺差不多也快要回來了,便上前去將她喚醒,連倒了幾杯淡茶給她。茶喝下肚,精神來了,心神也定下來了,肚子卻餓得不行。茶喝得越多,肚子越是餓得厲害,實在受不了,就伸頭看桌案上有無吃食。

桌上有酒有茶,也有四色精緻點心,點心皮都染成了紅色,看著喜慶,卻令人倒胃口。從早到晚,只吃了六隻湯圓,肚子早就餓癟了,要是能吃上幾口熱食就好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婆子看她伸著腦袋四處看,又聽得她肚子里的咕咕聲,便曉得她必是肚餓了,因問:「姨娘可要用些點心墊墊?」看看外頭的天色,嘀咕道,「那幫子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放五爺回來。」

月喚鄭重向那婆子說道:「我有名字,叫做月喚。你喚我名字,不要叫我姨娘。」

那婆子好笑:「姨娘既已嫁給了咱們五爺,便要以婆家的規矩來稱呼了;再則,咱們伺候人的,哪裡能夠喚主人家的名字?叫人聽見了,豈不要笑咱們家沒有規矩?」到桌案上挑了一盤點心,捧過來道,「姨娘要不先用些糕點墊墊肚子?」

月喚固執地搖頭,說道:「我有名字,叫月喚。你不喚我名字,我便不睬你。」

那婆子拿她無法,也因為年紀大了,在溫家頗有些體面,便笑道:「曉得了,三……月,新娘子……」看她皺眉,忙又改口,「月喚,來,先用些點心。」

她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轉眼又搖頭道:「我心裡難過得很,不想吃這些又甜又乾的東西,可有熱飯菜?」

婆子和身旁的丫環對視了一眼:這月喚姨娘倒有趣,非但不哭天喊地,竟然還有心情吃喝,可見是個心大的。

丫環道:「今天咱們這裡亂糟糟的,現做是來不及了,外院正在擺酒席,鍋灶支了好幾口,熱飯菜必定有的,我去外頭挑一些精細的端回來便是。」

婆子叮囑道:「你快去快回。」

另一個小丫環插口道:「李大娘的屋子裡不是用小火爐燜著一鍋紅燜鳳爪么,來去也就幾步路,豈不比去外院要更便宜?」

李大娘便笑道:「你個狗鼻子,連我燜的什麼都能聞出來。我這兩天上火牙疼,大鍋飯我吃不大動,只得自己開小灶,正好又饞雞爪子了,就叫兒媳婦給紅燜了一鍋。」回頭吩咐那要出門的丫環,「靜好,你跟倩惜去我屋子裡,跟我家老三媳婦兒說,就說我說的,把那一鍋紅燜鳳爪和鴨肫粥端來給咱們……咱們新娘子吃。」

新娘子餓了一天,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了,「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口水。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好多小夥伴們對俺無條件的支持和愛護~把明天的一章提早一天發啦~

19、新娘子

小火爐上燜了好兩個時辰的雞爪子果然美味,軟,爛,鮮,香。不消說,鴨肫粥也燉得恰到好處,不能再香,不能再美,不能再誘人。

新娘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看得兩眼放光,後來嫌筷子夾鳳爪不方便啃骨頭,乾脆下手去抓。才啃了兩個,人就活泛了起來,手裡攥著雞爪子,問李大娘:「你們說的五爺是誰?」

李大娘心裡暗嘆一聲:天可憐見的,撞上咱們家那個魔星,糊裡糊塗的就被擄了來。因含笑與新娘子慢慢道來:「這話說來話長……咱們老爺姓溫,是安徽桐城人。溫家分支繁,人口多,在桐城內也是數得著的大族。老爺早年是秀才出身,年輕時來嘉興城內訪友,恰巧遇見了咱們家夫人,第二天就急急返回桐城,著人上門來求親,兩家門當戶對,這親事一說就成。因老爺喜歡咱們嘉興城的風土人情,也因著咱們夫人的關係,自成親后就舉家遷到了嘉興城。

「可惜咱們家的夫人命薄,過世的早,府中雖有兩房姨娘,兒子卻統共只得了兩個,都是咱們夫人所出……大少爺前些年中了進士,就留在京里做了官;你的新郎官便是咱們二少爺了。咱們家的少爺們都是按著族裡的規矩排行的,在溫氏一族裡頭,大少爺行二,便是二爺;二少爺行五,自然就是五爺了。」

李大娘啰里吧嗦說了這許多,新娘子只哦了一聲,又接著去啃她的雞爪子去了。

岳鳴過來報信的時候,她面前已經堆起了一小堆的骨頭,此時已有七分飽了,想著等啃好雞爪子,鴨肫粥也差不多涼下來了,再喝個半碗粥才美妙。心裡頭想著吃的喝的,岳鳴說的話一句也未留意去聽。倒是李大娘及靜好等人心下暗暗焦急,老爺歸家,看到五爺搶親,只怕又免不了一頓打。若是老爺發怒,叫五爺把人送還回去,可真就成一場笑話了,人家新娘子的名聲也要敗壞在他手裡了。

血人一般的新郎官鳳樓額上流著冷汗,哼哼著被攙到新房裡間時,新娘子正在埋頭啃著雞爪子,左手擎著一個,右手抓一個,啃得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鳳樓一看,倒忘了一身的傷痛,駐足,嘿嘿低笑了兩聲。這一笑,把新娘子嚇得一哆嗦,卻還捨不得丟下手中的雞爪子,抬頭望著新郎官,傻傻問道:「你,你回來啦?」

新郎官一臉的血與汗,面目猙獰道:「我回來了。」又笑,「我那裡挨著毒打,你這裡又吃又喝,嘿嘿嘿。」

新娘子舉著手裡的雞爪子,還是一副傻模樣,怯怯問道:「那,這……這我還能吃嗎?」

新郎官又好氣又好笑,抬手抹去額上冷汗,煩悶擺手道:「吃吧吃吧。」擺了一下手,牽動了手臂上的傷,痛得吸了一口冷氣。

新娘子哦了一聲,果然又低頭啃她的雞爪子去了。

公交車的站頭太多,五月半路上被晃睡著了,坐過了一站,慌忙從車上跳下來時,發現正好在古北家樂福門前。看看時間還有一點,憑著記憶慢慢找到舊貨店福九善門口。店面極小,門口也沒有顯眼的招牌,初看之下還以為是普通的住家戶,直到看見有人從裡面拎著購物袋出來才知道沒走錯。推門入內,店員收銀員用日語一齊揚聲打招呼:「いっらしゃいませ!」她腦子裡還有點懵懵懂懂的,倒嚇了一跳。

上次和朝子來時,她除了標準日本語以外還看中了一本日語詞典,詞典的註釋詞條都是日語,沒有中文,正合心意。但是朝子是大嘴巴,怕被她四處去說,所以就沒買,今天正好買下來。店內轉了一轉,詞典還在。來都來了,又順便挑了原版的《鐵道員》、《尋羊冒險記》,另外還有幾張日劇DVD碟片。

她在赤羽也差不多工作四五個月了,這個時候,標準日本語等教材對她來說已經太過簡單,她有時間時,就開始一門心思地看起了日劇。背單詞不論在宿舍還是在赤羽都得偷偷摸摸,但日劇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宿舍里的幾個女孩子每天興高采烈地和她一起看,看完再湊到一起熱烈地探討劇情,說哇這個好美,那個好帥。只有她,會一句一句地悄悄分析劇中人物的台詞。

直到有一天,一個不會中文的挑剔客人提出很多要求,面必須要煮到幾分老,金槍魚刺身必須要魚腹部位,清酒要燙到幾分熱,燒酒中加的梅干要這個牌子不能用那個牌子。等等。要求可說是多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但五月都應付了下來,從頭到尾都也沒想到過要去找店長或領班求助。客人買單后,突然問她:「五月醬的一級過了?」

她沒聽懂,啊了一聲,問:「什麼一級?」日語竟然也有還有等級考試,她吃驚不小。

客人頗有些惋惜道:「你連一級都不知道?以你的水平,一級完全可以合格。」

五月半是開玩笑半是謙虛地擺手:「除了店裡的菜單以外,我聽不懂也看不懂,會的都是些簡單的日常用語而已。」

然後就悄悄去網吧查了一查,原來不止英語有四六級托福雅思,任何一個語種都是有考級測試的。而日語,除了等級考試以外,的實用日本語鑒定考試。而就影響力來說,日語一級知名度最大,資格證書次之。

在居酒屋做服務員除了健康證以外,什麼資格證書都不再需要。日語一級證書有什麼用處,將來是否能夠用到也不得而知,但她還是決定去考級。卻又聽說每次考試名額有限,自己報名很難報上,穩妥點的做法就是報個培訓學校的培訓班,交了學費,學校自會安排代本校的學生報名。

古北那一帶,日語學校也罷各種面向日本人的店鋪診所也好,應有盡有。五月下定決心的當天就找到一家培訓學校。前台小姐問她:「日語學了多久了?」她答說大半年了,前台小姐頭也不抬地說,「那你報三級的班。」

五月搖頭,說:「我報一級。」

前台小姐這下終於抬頭看她了:「學了大半年,頂多只能算有點基礎,還是初學者的水平。報一級太冒進,你要是聽不懂,上課時跟不上進度怎麼辦?不如先考個三級,再二級,再一級,什麼事情都要循序漸進……」

她固執地搖頭:「我要考一級,所以報一級。」

最後折中了一下,報了兩個班。一個是常規一級培訓,上完后再緊接著參加另一個一級考試強化班。兩個班都是每周日下午一堂課,一堂課兩個小時。學費價格不菲,兩個班加起來正好抵她一個半月的工資。到了打錢回家的時候,把這一周領的十元二十元的零碎紙幣都湊到一起,也只湊了幾百元。

爸爸第二天果然打電話來問,她就老老實實說自己報名學日語了,爸爸在電話那頭很是不悅地問:「你在日餐廳里就要學日語?那你要是去英國餐廳里就要學英語?去法國餐廳的話就學法語?」

五月想了想,如實回答:「對。」

鍾爸爸以為她聽不懂自己的暗諷,不由得發怒說:「你學日語幹什麼?將來好做二鬼子?你怎麼不想上天?你本來那家中餐廳隨便打打工不是很好?非要換到這家小日本餐廳來?我跟你說,你這裡工資高我也不稀罕,我寧願你還在原來的地方老老實實地打工!小日本要是敢來我開的飯店裡吃飯,看我不拿掃帚把他趕出去!好好的中國人,非要去給小日本點頭哈腰……上班時間也有貓膩,哪有下午三點多才開始上班的餐廳?你當我不知道?我那時候開飯店,哪天不是天不亮就開門做早市?下午三點開門營業,什麼正經事都耽誤光了,笑話。在咱們鄉下,你下午三點開門營業看看,不被人笑死!」

鍾爸爸本來不是話多的人,因為這兩天在街上聽了兩句閑話,人家說他:「你家五月跟著她表姐在上海,過不了多長時間,你家也能富起來了,哪天市裡買了房子,或是家裡蓋起了別墅,到時別忘了叫咱們也去坐一坐。」一番話把鍾爸爸說得無名火起,卻無處發作,第二天又發現女兒的匯款比上月少,當下就打電話劈頭蓋臉地把五月罵了一通。

直到五月答應下個月把錢補上,鍾爸爸那頭才住了嘴,最後慢慢說了一句:「你在外頭打工歸打工,我是沒辦法跟在你後面看著你,但你給我記住:不能丟我鍾家的臉,也不要把你自己的尊嚴都丟掉了。」義正詞嚴地訓完話,「啪」地一聲撂下話筒。

20、老師

日語培訓班的老師姓關,一頭披肩長發燙成均勻的小卷卷,小卷卷的捲曲程度如不多不少正好泡了三分鐘的速食麵條,可愛又俏皮。關老師說話也風趣,嘴裡葷段子不斷,一班學生有三十多人,一水的女同學,男學生沒有一個。關老師在三十多個女學生的包圍下可說是如魚得水,春風得意,說起葷段子來更是妙趣橫生。

關老師第一次來上課,就打著哈欠揉著眼睛進到教室內,便有潑辣女孩子問他:「老師是不是操勞過度了?」

關老師拍了拍臉頰,笑說:「這還用問,老師我最近剛結婚,人生苦短,老師當然要趁現在能操勞的時候多操勞操勞,否則以後年紀大了,有心無力,想操勞也操勞不動了。」

這話一出口,立時引來鬨笑一片。女學生們學習熱情高漲,課堂上踴躍發言,積極提問,每個人都希望引起老師的注意,五月終於明白報名時的前台小姐所說的話了。她交學費領教材時,前台小姐說:「你運氣真好,正好可以把你排進關老師的班,關老師是咱們學校最受歡迎的金牌教師,帶出來的學生一級通過率比別的老師高。」她那時還以為前台小姐是自賣自誇,對誰都要這樣說,原來竟然是真的。

總之會說葷段子的關老師使整班的女學生們為之興奮異常,下午一點開始上課,十二點就跑到教室里佔位子的學生有之;課間休息時變著法子打聽他電話號碼者有之。然而五月的性格過於靦腆,笑是跟著同學一起笑,但唯恐被這個老師提問或是調侃,有了什麼疑問,反而不太敢發問,寧願跟鄰桌的同學討論,或是上班時悄悄問客人。

周日的這一堂課從下午一點上到三點,赤羽只做晚市,下午三點開門營業,因為她要趕去換工作服,吃飯化妝,做開市準備。所以兩點半的時候就必須離開教室,否則上班就要遲到,這也意味著兩個小時的課程無法上完,每到下午兩點半的時候,她就舉手要求早退。一次兩次,她舉手說有事要早退,第三次過後,她發現關老師看著她的眼光就帶上了些探究與玩味了。

關老師人不壞,下一次她去上課時,他必定會走過來,三言兩語地提示她上次早退後所教的內容,她心中感激,卻又帶著些不安,恐怕自己一級通不過,扯了關老師這一班的後腿,拉低這一班的合格率。

又一次,她兩點半舉手提出早退,關老師微微一笑,點頭示意她自便。她收拾好書本,快步離開教室,誰知關老師也緊隨著她跟到了外面,她便停下腳步,回身跟他說了聲:「老師再見。」

關老師臉上笑眯眯的,並不答話,自顧自地去飲水機旁取了紙杯,倒了半杯水,紙杯舉到唇邊,要喝不喝的,原地站了幾秒,忽然三兩步踱到正在等電梯的五月身旁,低聲笑問:「哪家酒吧的?方便留張名片?下次帶朋友去指你的名。」

所謂的指名,就是客人到酒吧去,指名叫某個中意的小姐作陪,指名費至少兩百元起。這指名費就作為努力工作獲得客人認同的獎勵而全額付給被指名的小姐。而若是由媽媽桑隨機分配小姐的話,則不會收取費用。小姐們為了指名費,不用人說,自然會施展十八般武藝以獲取客人的歡心。

除了指名費,酒吧里另有其他各種另外收費的花頭,比如開酒費。開一瓶酒,酒愈貴,酒吧賺頭愈多,小姐的提成也就愈加豐厚;還有諸如同伴費,打包費之類的費用。同伴費,顧名思義,就是工作時間以外,陪吃陪喝陪游的費用。五月曾在蒲公英酒吧看到過表姐,表姐那一次就是作為客人的同伴到蒲公英喝酒的。

指名啦同伴啦,這些都是酒吧鼓勵而且提倡的;而至於打包,就是喝完酒把小姐帶回去過夜的意思。地道的酒吧是絕對不允許發生客人打包小姐這種事情的。

而五月之所以知道這些,一是因為表姐的科普,酒吧里的小姐們個個是競爭對手,表姐交不到真心的朋友是必然的,而她也似乎莫名地喜歡五月,有時會在半夜深更喝得爛醉時打電話給她,把一天下來酒吧里所發生的事情當做笑話說給她聽。諸如被客人佔便宜啦,某個小姐同時和好幾個客人交往啦,某個侍應生和小姐談戀愛被客人發現並投訴,然後兩個人同時丟掉飯碗啦之類的。

再一個就是從赤羽里的女孩子們那裡聽來的。酒吧里的侍應生們大都是女孩子們的老鄉,或是老鄉的老鄉;也不乏容貌美麗卻吃不了苦而改行去酒吧做小姐的服務員,她們即使做了小姐,多數仍會和從前的小姐妹們互通聲氣。所以於五月這樣的服務員而言,想知道酒吧里的那些神秘的花頭經並不困難。

而作為一名教師,關老師能夠說出「指名」二字,可見是深諳酒吧規矩的內行了。或許是他是這一帶酒吧的常客,或許是他從前在日本留學時也做過酒吧里的侍應生。鬼知道。

五月先是愕然不已,隨後臉便紅了紅,知道自己是被他誤會了。也難怪,她每次為了節省時間,上課之前就已經化好了淡妝;她每次都是簡單的一件套頭衫加牛仔褲,偶爾是白襯衫加半身裙,正當妙齡的年輕女孩子,穿得再隨便,美得卻毫不費力;另外,她的上班時間也容易使人浮想聯翩:誰星期天還要上班?誰上班時間是下午開始而且有日語需求?想來想去,也只有酒吧小姐之流了。

五月紅著臉愣了幾秒鐘,隨後伸手從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張赤羽居酒屋的訂位卡和一支水筆,在上工工整整地寫上「五月」二字,笑道:「不是酒吧,是酒屋,只有一字之差,卻不能指名。老師訂好位子以後,跟店長說叫一個五月的服務員去服務,店長也會酌情安排的。」淡淡一笑,揮一揮手,又說了一聲,「關老師再見。」

下一次去上課,關老師還是笑眯眯的和一班的女同學們開玩笑,說著無傷大雅的男女笑話,照舊過來提示她上節課所拉下的內容,像是上次那些話從來都沒有說過的那樣。然而,二人一旦目光相接時,關老師就極快地轉過臉去,臉上現出一絲不那麼自然的神情出來。其實五月也只是尷尬了一陣子,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做服務行業的,要是連這點誤會,這點氣都受不了,那簡直不要活了。

沒過幾天,關老師竟然帶著女伴來赤羽酒屋用餐了,五月正好在電梯里背單詞,看見他不由得微微驚愕,不過一瞬間也就鎮定下來,打了個招呼說:「老師好。」把他與女伴帶到自己負責的檯子,隨後遞上菜單,倒了兩杯茶水,從圍裙兜里摸出紙筆,問,「老師要單點還是放題?」

關老師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額前的幾縷捲髮,說:「放題合算,放題。老師來了,有優待嗎?」

「要不,不收老師您的指名費?」

關老師哈哈大笑:「老師口無遮攔慣了,話不能當真的,你別往心裡去。」

五月一邊在點菜單上寫台號人數,一邊答道:「放心吧。家常便飯,不會生氣。」

鄰桌一對老夫婦在用餐,大概點的菜太多了,鋪了一桌面都是,吃不完,卻還不停地點,服務員看不下去,故意漏單。老夫婦左等右等,菜總上不齊,於是扯著嗓子生氣大喊:「服務員——服務員——」叫不來人,看見旁邊的五月,怒道,「再不來人我就找你們媽媽桑投訴!」

五月兩手一攤,向關老師說:「你瞧,天天都這樣。」

關老師噗嗤一樂,仔細看了看她胸前的名牌,拍拍她的肩膀:「五月醬,總之騷里啦。」

日本人的英語口音他學得倒惟妙惟肖,五月不由得也是一樂,之前的那一點點芥蒂頓時煙消雲散。

這一頓飯,五月送了冰淇淋送了海膽送了兩杯梅酒。小劉現在對她有求必應,海膽專門挑個大新鮮的給她,還要問她夠不夠,也是奇怪。

關老師結完賬,因為沒要餐飲發-票,她便又特別送了兩瓶烏龍茶和赤羽的雨傘。關老師的女伴連吃帶拿,對五月頗為滿意。關老師也從包里摸出一本谷川俊太郎的詩集送她,又湊過來嬉皮笑臉說:「這裡面有一首詞老師喜歡得不得了,今天忍痛割愛送給你。等哪天有空,咱們倆去酒店開個房間或去咖啡廳叫杯咖啡,坐下來就這首詞來個促膝長談,交換一下感想和意見,對中日文化的發展和未來進行深入的探討……」

五月雙手捂住耳朵,苦笑說:「老師,你說話太庫賴及一,請您顧及一下自己的形象好嗎?」

「你的日式英語水平都能和老師肩並肩了,哇哦,扛谷砸雷神寺。」關老師哈哈笑了一通,收了笑,正色說,「不開玩笑了。話說咱們以後還是模範師生?」

五月這才收下書,說:「放心,市級模範。」

「方便留個手機饢八?」

五月想了想,把手機號告訴他,看他女伴催他快走,忽然想促狹一把,指指樓上說,「老師,上面的酒吧不去坐一坐嗎?蒲公英,聽說過吧?」

關老師咧嘴笑了一笑,又伸手去理額前的小髮捲,說:「老師要回家和師娘研究人類基因學去了,下次再說吧!」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揮手,「諷刺老師的話別再說了好伐,普利茲——」

作者有話要說:庫賴及一(crazy正宗日式英語)

21、21.9.10.19就在五月決心把一本詞典都通背下來並備考一級時,赤羽的小姐妹朝子決定改行去酒吧做小姐去了。朝子倒不是因為受不了苦,服務員都做了好幾年了,從未抱怨過苦累,還時常和五月憧憬,等到了四十歲,再也做不動服務員了,就投身家政行業,考個證書出來去做月嫂云云。現在是她爸爸患了癌症,以她做服務員一個月的薪水,化療一次都勉強,因此去酒吧做小姐也是無奈之舉。總是好朋友一場,五月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湊了錢,去隔壁火鍋店給她開了個送別會。

火鍋店裡有朝子的老鄉,五月和朝子想點鴛鴦火鍋,老鄉連忙擺手阻止,跟朝子咬耳朵說:「榮榮姐,咱們店的這個鍋底……」然後就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出來。

最後在老鄉的建議下要了一個清淡的骨頭湯鍋底,另點了幾瓶啤酒。五月這也才知道原來好朋友的真名叫做榮榮。想想,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

幾瓶啤酒喝下去,幾個人女孩子動了感情,拉著手互相叮囑要好好工作,保重身體,將來不要忘了彼此云云。朝子喝了個半醉,撲到五月懷裡痛哭流涕,五月安慰她:「萬事要往好處去想,做了小姐,指名費啦同伴費啦開酒費啦,月收入起碼是服務員的三五倍,你要是嘴甜一點,把自己收拾捯飭得更有氣質一點,以後固定客人的會越來越多,再以後——」

「再以後,我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被人唾棄,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裡暗暗嘆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這個沒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說他丟不起這個臉,找個做雞的女朋友……我還沒嫌棄他工資沒我高,還沒嫌棄他家裡兄弟姐們一堆,連結婚的樓房都蓋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說:「你也是沒有辦法,雖然小姐聽上去有點那個,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雞還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們是有緣無分,放心,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必然會在其他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是吧,這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說了一籮筐的違心話,朝子才算好受一點,擤了一把鼻涕,說:「我想起來一件事,小劉前兩天叫我傳個話,問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裡條件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廚師,好歹也算一門手藝,將來你們在赤羽也算互相有個照應。唉,服務員和廚師,天生是一對,可以說是絕配……」

五月趕緊把啤酒杯舉起來,說:「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帶了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來赤羽吃飯,兩個人態度親昵,你給我夾菜,我為你倒酒,研究菜單時,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臉貼著臉,肩挨著肩,其曖昧之程度,叫人無法直視。

一群服務員女孩子們心裡鄙夷著她的墮落,唾棄她和老男人的膩歪,心裡都在暗暗揣摩:憑什麼,也沒有見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點嗎?不就是會打扮一點嗎?怎麼就這幾天工夫就釣到個老男人?同時又想,再也沒見過比這個女孩子更見錢眼開的人了,為了錢,這個年紀的人也能要……對著這張滿是褶皺的老臉,怎麼親的下去嘴?

鄙夷著唾棄著,卻又忍不住湊上前去和她說話,問東問西,問她收入比做服務員時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幾個啦,找了男朋友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在酒吧里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舊同事們的艷羨的目光,也不嫌棄舊她們的啰唣,親親熱熱地向大家問了好,含糊地帶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問題,略有些忸怩介紹身邊的男人給大家認識,說:「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說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憨厚地笑。

一眾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問面前的老男人,「咱們開一瓶梅酒給她們喝?」

她的老男友點頭應承,她面上大為有光,手一揮,說:「梅酒來一瓶!」

五月也過來和她打招呼,見狀心裡有些好笑。朝子拉著她的手悄悄問:「我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你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說:「傻話,他對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麼?」

朝子說:「他人老,也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都上大學了,但是他對我好……這一段時間我爸爸的治療費都是他給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媽說人不能沒有良心,我們年底就要回去領證啦……明年他任期滿了,就要帶我回國啦,聽說他家在一個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聽也沒聽說過,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說:「你哪天有空去圖書館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搖頭:「不看那玩意兒。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說不定會找本書來治療看看。」說完,黯然神傷了片刻,忽然問五月,「你和小劉到底怎麼樣了?」

小劉,東北人,家中長子,赤羽的廚師。收入不詳,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學歷在初中高中之間。和五月一樣,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從赤羽辭職后,他約過五月幾次,五月沒有理睬。朝子說廚師和服務員是絕配,五月也承認。大唐盛世也罷,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務員的男友大都是廚師,廚師的女友大都是服務員,鮮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這種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開的女孩子。

小劉這人看著不錯,但五月卻極其厭惡廚師,至於厭惡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厭惡就是了。那個小劉被拒絕幾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找到副店長久美子幫忙說話。久美子最是個愛管閑事的女孩子,自然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就半開玩笑地勸五月說:「兩個人先出去喝個茶,看個電影嘛。萬一能說到一塊去呢?」

五月至今也沒有掌握在合適的時候向人說「不」的本領,所以又應下了。雖然心裡是滿心的不開心不情願。

兩個人頭一次去附近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剛散場,五月就去旁邊買果汁。電影是小劉請的,她就負責買飲料,因為不想占人家一分錢的便宜。果汁到手,一回身,就看見小劉在電影院門口和一群女人在說話,那群女人一邊和小劉說話,一邊探頭探腦地望著她這個方向笑。

一問,才知道都是他家人。有在肯德基做收銀員的妹妹、工廠做保潔員的嬸子、私人小超市裡做營業員的媽媽。小劉說:「我在上海的家人親戚你今天都看見了,哪天帶我去看你的家人。」又說,「等年底我帶你回我家去過年。」

五月捧著一杯果汁,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有些哭笑不得,見過自說自話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然後心裡對廚師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小劉說話風趣,無不良嗜好,並不是混混沌沌混日子的那種人,他和五月見面第二次的時候就憧憬開了:「將來咱們結婚後,我租個小店面,開個小飯店。」又說,「你管店堂,我掌勺,憑咱們倆的本事,開一家沙縣小吃和千里香小餛飩那種規模的店綽綽有餘。等賺到了一些錢,再把我爸媽、你爸媽都接來……只是我現在手裡還沒有多少存款,當務之急是要多存錢。」

他規劃未來生活的時候,五月不說話,只是冷眼看他,心想: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竟然做了廚師。

第二次和他單獨見面是周日,五月那一天上午去找七月,在七月那裡又聽了一些冷言冷語,挨了幾個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來,卻看到小劉等在她宿舍門口,一問,竟然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五月心裡過意不去,覺得浪費人家不少時間,作為補償,就陪他去附近商場逛了一逛,又在路邊小店挑了幾張盜版的日劇碟片。等想起來看時間時,嚇了一大跳,叫道:「哎呀,快到一點了!我上課要來不及了!」急忙就往公交車站奔。

小劉莫名所以,追上她,問:「上什麼課?哪裡上?」

五月遲疑了一瞬,含糊說:「日語。」忙又辯解似的說,「閑著沒事做,隨便學著玩的。」

小劉陪著她一起等公交車,左等右等不來,路上連過幾輛計程車,招手卻不停。五月這下急得跳腳,口中「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大意,竟然忘了時間。

小劉本來和她一起攔車,見狀一笑,轉身往旁邊一個自行車棚走去。五月心中疑惑,開始還以為他有自行車停在那裡,誰料仔細一看,見他變魔術似的從牛仔褲后袋裡摸出一根鐵絲,四周瞅瞅,一個閑人也沒有,就把鐵絲慢慢捋直,彎下腰,用手裡的鐵絲試探著去開自行車鎖。

五月嚇得不輕,傻站著不敢動。小劉三兩下把一輛半舊的自行車打開,向她招了招手,說:「過來過來,我送你去。」

五月囁嚅:「這,這……算了,反正是培訓班,缺不缺課,說實話,沒有人在意的,我打個電話去請假算了。」

小劉有些不耐煩,不容置疑地說道:「快點,過來。」

五月挪步上前,小劉一手牽著自行車,一手伸過來拽她的手。二人還沒走兩步,遠處一個老伯往這邊看了看,忽然踱過來,往小劉臉上看了看,滿面狐疑地問:「這不是王麗的自行車嗎?你是誰?你怎麼牽著王麗的車子?」

小劉張口答道:「我知道,我是王麗的朋友,剛剛去跟她借的。」話說完,氣不喘,心不跳,面不改色。

老伯遲疑著轉身走了。五月手心裡都是汗,心慌得不行,乾脆站住不動,和他說:「反正來不及了,今天不去了。謝謝你,我走了。」說完,不去看他的臉,轉身大步離去,同時心想,真是作死,竟然和廚師約會,活該,自作自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祝福他的小飯館能夠開成功並早日把爸媽接來上海吧。

作者有話要說:預告,下章《新娘子》下下章《洞房花燭夜》,再下章《論小娃娃是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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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再也要不到額外的海膽以及聽到一些關於她被小劉家人嫌棄因而慘遭小劉拋棄的風言風語以外,五月的日子和從前沒有兩樣,還是照舊在開市初始去開電梯。做電梯小姐的同時,偷偷地學日語,背單詞。

她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下午兩點半左右進赤羽酒屋,三點之前換好工作服,繫上圍裙。三點鐘準時開飯,飯後化個淡妝,列隊學習十分鐘,聽有希子或是久美子訓話。學習會開完,大家各就各位,擺桌子放盤子,給各自區域里補充酒水飲料餐巾拖鞋,再最後檢查一遍衛生。等各項準備工作做好,也才到五點多,客人不會這麼早過來,大家就紛紛站到門口去迎賓,順便湊到一起八卦上一天的新鮮事。

五月則乘電梯去一樓,這個時間,樓下商鋪的營業員小哥已經等在門口了,他手裡是剛熱好的一盒飯菜。五月過去,從圍裙兜里掏出一雙一次性木筷地給他,有時還會附送他幾張餐巾紙。作為回報,小哥也會摸出一包零食送她,有時是話梅,有時是鴨肫干,有時是半隻蘋果或香蕉一根。這小哥擔心外面叫的快餐不安全,每天都從家裡帶飯菜到單位來加熱,飯菜帶了,卻老是忘記帶筷子,三五不時地跟五月討要一次性筷子。

二人或許再閑聊幾句,小哥問她這生意忙不忙,工作順不順利,她則問小哥商鋪里有沒有打折促銷值得買的電器等等。閑話三兩句說完,小哥回去吃飯,五月拿著零食回電梯口。賣花的小女孩如果在的話,五月就把手裡的零食送給她。小女孩從來不和她客氣,接過去就珍而重之地收在自己的小腰包里,或是極其享受地慢慢吃掉。

小女孩和五月一樣,都是極其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她收了五月給她的零食,有時就會送五月一朵賣不出去的玫瑰花,有時會和她說些赤羽的人和事。諸如赤羽的媽媽桑美代原先也是外來打工妹,在上海結了婚,可惜丈夫無能,公婆強勢。有一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向丈夫提出離婚,凈身出戶后借錢開了一家小小的居酒屋,後來憑著自己的本事,店面一點一點地擴大,地址是越搬越繁華。總之也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這些話,在赤羽裡面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的,五月好不驚詫。

有時,遠遠地看見客人前來的身影,她會說:「喲,這不是老櫻井嗎?他喜歡占人家女孩子便宜,和長谷川並稱赤羽兩大色魔,你小心點。」

果然,五月在電梯里就被老櫻井「啪」地一聲拍了一記屁股,膩味了好半天。那一天,聽說櫻井酒醉出店時,送客出門的女孩子被襲胸。自那以後,五月看見此人就趕緊遠遠地躲開。

還有時,她又看到某個客人,就偷偷告訴五月:「這個人姓橫山,喜歡和女孩子們聊天說笑話,話多得不得了,但千萬不要問他平時喜不喜歡棒球足球高爾夫球之類體育活動。他一條腿是假的,走路都勉強,所以最忌諱聽到這些……你還沒來以前,有人被他凶哭過。」

五月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拿她當自己的偶像來看,有幾次試探著問她為什麼不去讀書,家中有什麼難處等等,卻都被她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了。這小女孩實在太神秘,姓名籍貫年齡住處一概不詳,因為誰也問不出她的名字來,赤羽的女孩子們都稱她為樓下小姑娘,或是賣花的小女孩。

看小女孩的臉頂多十歲,最多不超過十二歲,但談吐卻老成得多,討價還價的本領更是無人可比。每天到了開市的時間,她必定會帶著一捧玫瑰花準時出現,到夜裡十點半左右,赤羽晚市結束關門時,她亦準時離去。據人說她從五六歲的時候就在赤羽門口賣花了,這裡生意好,她每天就堅守陣地,絕對不挪地方。赤羽的服務員都不知道換過幾茬了,而她卻能夠堅守陣地許多年,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可謂不忠心。

心善的客人看她風裡雨里兜售玫瑰的小模樣,進去出來時就會買她的玫瑰花。她的玫瑰花不論大小,新鮮與否,統統五元一朵,情人節等重要節假日也絕不漲價。客人們對此評價很高,這自然也是人家願意照顧她生意的一個原因。

和小女孩閑聊幾句,差不多有客人來了,二人就此分開。小女孩抖擻精神去糾纏過來的客人,她則面帶笑容靜候在電梯門口,再將從小女孩那裡買了花的或是允諾買花才得以脫身的客人引領到三樓去;沒有客人時,小女孩百無聊賴地發獃或是數錢,五月則斜靠在電梯門前背單詞。等晚上六七點,酒屋內差不多滿座,接下來來客漸漸稀少時,她也就收起手冊,撇下電梯,上三樓去做她的服務員去了。

生意好時,或許翻兩輪檯子;生意不好時,等那兩桌客人走,收拾餐具送到廚房,再擦桌子抹檯子,去看看旁邊有無需要幫助的同事。

因為生意好,客人多,過生日的、升遷的、回國的客人幾乎每天都能碰上。這種時候,必定要去為客人唱生日歌說一些祝賀的場面話,再拾掇客人開酒請女孩子們喝,亂鬨哄地鬧到下班時間,從領班手裡領完當天獎金,換下工作服,和一眾女孩子們回宿舍睡覺。

如此日復一日。

有幾次和同事女孩子們打打鬧鬧時,口袋裡的工作手冊掉到地上去,人家問她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些什麼,她嘻嘻笑答:「客人名字唄。」也就敷衍過去了。

但是卻有一次,她正在電梯內捧著工作手冊念念有詞時,電梯門突然悄無聲息地打開,久美子手裡捏著兩包七星步入電梯內,走到五月身邊,瞟了瞟她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工作手冊,笑眯眯的問:「喲,這麼用功啊?」

五月只好笑笑,說:「在電梯里太悶。沒事做而已。」

久美子伸手來從她手中把手冊抽出去,仔細翻了一翻,點頭誇讚道:「很多單詞我見都沒有見過,你大概學到很後面了。我們店有很多女孩子都在外面學日語,但像你這樣用功的還是頭一個,不過,有上進心是好事,我們這些沒有追求的人不能和你比。」把手冊還給她,再打量了下電梯內的空間,「這裡安靜,比大廳里適合學日語,哪天我有不懂的,還得來請教你。」閑話說完,按下三樓的按鍵,電梯門開,送給五月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身翩然離去了。

五月卻笑不出來,心裡頗有些說不出的忐忑,同時又有些憤慨。既然擔心被別人超越並取代,那自己就該努力才是,一味的防著別人,說這些怪話又有什麼用。乘電梯到一樓,伸頭出去怪小女孩:「哎呀,久美子剛剛出去買煙,你看見怎麼不提醒我一下?」

小女孩無辜攤手:「她神出鬼沒的,我也沒看見她哇,怎麼,在電梯里打瞌睡啦?」

五月知道自己並沒有錯,但因為久美子的那一番話,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去學習了,乾脆就把頭靠在電梯牆上,任由自己胡思亂想。

溫府,新房內。一屋子的人也都顧不上笑話新娘子了,紛紛忙亂著備水煎藥,忙活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把新郎官的血衣換下,身上擦拭乾凈,內服的葯喝下去了,外用的葯也都塗了。新郎官半死似的躺在新床上一動不動時,新娘子獨坐一隅也終於把一鍋雞爪子啃完了,又悄悄地給自己盛了半碗鴨肫粥,生怕別人聽見動靜,因此不敢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喝了。

新郎官那邊閉目假寐,眾人這才想起新房裡還有一位當緊的,便又忙忙過來服侍飽肚的新娘子。洗漱畢,換上一身大紅寢衣,新娘子披散著頭髮,扎煞著雙手,發愁問:「我歇在哪裡呢?」

呈「大」字形攤在新床上的新郎官聞言噗嗤一樂,不知又牽到哪一處的傷勢了,笑到半截,忽然止住,換成一聲痛苦難耐的呻-吟。

李大娘本來心中焦急又害怕,聞言不由得咯咯發笑,心下暗想:這新娘子真真是個傻到家的,嘴上說道:「哎呦喂,我的親娘哩,竟能問出這種傻話來!新娘子自然要同新郎官歇在一處!」

新娘子垂首,低聲道:「我不。我去睡柴房好了。」

李大娘哪裡容她反抗,上前來捉住她的兩隻小手,嘴裡哄勸道:「三姨娘,好月喚,聽話,別說傻話了,啊!」

新娘子還是固執地站在原地不動,手裡絞著自己的衣襟,嘴裡反覆嘀咕:「我不,我就不。我就要睡柴房。」

李大娘笑得手軟,使不出力氣來,往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才止住笑。對旁邊的幾個人遞了個眼色,靜好倩惜會意,上前來拉的拉拽的拽,把新娘子給架到床邊,三下五除二,把她腳上的軟鞋脫掉,往半死不活的新郎身側一推,放下帳幔,交代了一聲:「請新郎新娘子好生安歇。」呼啦啦地就一陣風似的退了出去,房門掩上,只留下她歪伏在新郎官身畔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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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驚膽戰地趴了一會兒,新郎官沒動,也沒說話。又趴了一會兒,新郎官沒動,還是沒說話。她就曉得身邊這人大約是由於傷重而泛不起什麼浪花了,於是悄悄吁了一口氣,偷偷地活動了一下壓的發麻的腿腳,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拉過錦被的一角搭在身子上,閉上眼睛,慢慢醞釀睡意。心裡曉得阿娘及爹娘哥嫂眼下只怕正在憂心,但萬事大不過吃飯睡覺,再如何心煩意亂,也要等明天起來吃飽喝足再做計較。

今天原本困極累極,以為能早早睡著,誰料躺倒在床后,神思卻漸漸清明起來。她天生就認床,這裡的枕頭也比家裡的高,比家裡的軟,不習慣不說,帳外幾支紅燭燃得正旺,甚是刺眼;身畔還躺著個陌生人,固然這人眼下人畜無害,但他的氣息與身上的味道與她爹她哥哥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她並不十分怕他,卻因為他的氣息而漸漸慌張,漸漸心煩意亂起來。這樣的情形下,叫她如何還能安心入眠?

她窩在床裡邊一動不動地躺著,聽帳外紅燭燃燒的噼啪聲響,聽花窗下蟲鳴瞅瞅。靜靜地躺了許久,愁思一陣陣地湧上心頭,她就開始想家啦。

心裡想阿娘,想花點子,想爹娘,想哥嫂侄子,想小滿,想菜園地里的瓜與果,想隔壁的六娘子和五斤老奶奶,連她們家養的禿尾巴狗也連帶著想念非常。真是奇怪,那禿尾巴狗老是欺負花點子貓,她從前都是見一回揍一回的。

腦子裡需要想的太多,愁思似波濤洶湧,然後想著想著,她就抽抽搭搭地哭出來啦。

正在一抽一抽的隱忍掉淚,忽覺一隻手掌從身後伸過來,手掌先是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后順著腰往身上各處慢慢遊走,還試圖穿過她的胳膊探到胸前來。她駭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阻止那隻手掌,誰料自己的小手轉眼間就被那微燙的手掌反握住,抽也抽不出,動也動不得。她便回頭去看,肇事者自然是身邊半死不活的那廝。明明半死不活了,力氣還恁地大。

那廝一身傷藥膏,包紮得像只粽子似的。他身不能動,心卻不死,想想還有一隻手臂是好的,便伸出那隻僅有的好手去招惹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氣,騰出一隻手往他身上死命捶打了兩下。他的傷勢雪上加霜,她終於得以抽出手。他吃痛,卻不發一聲,只拿眼死死地看定她。她被他的眼神嚇得心頭砰砰直跳,身子發軟,氣息不穩,力氣就再也使不出啦。

如此僵持了許久,她連呼救都不敢,只好把身子縮成蝦子一般,使勁往裡側鑽,臉拚命地挨著枕頭,背對著那廝,和他之間閃出老大的縫隙來。半響,見他沒什麼動靜,她就把頭悄悄埋到枕頭下去,假裝自己會隱身。

過了一時,那廝的手又慢慢伸過來,因為遠了些,夠不著她的前胸,便在她後背腰臀上摩挲,最後終於停在腰窩處,撩起她衣衫一角,手伸進去,一下一下地捏她腰窩上的軟肉。

她的腦袋藏在軟枕下,身子抖啊抖的,寒毛豎啊豎的,由著他捏了一夜的腰。

天將要拂曉之際,她再也支撐不住,也鬧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闔上雙目,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正在香甜好夢中,忽然間卻又被他捏醒,懵懵懂懂地回頭去看,聽得他在腦袋上方喚道:「小月喚,扶我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問:「扶你起來?你要作甚?」

他極其不要臉地說道:「這個時辰,我起來能作甚?自然是去小解……昨晚飲下的酒太多,葯也灌下許多……我下不來床,你扶我去。」

她抱住枕頭裝作沒有聽見,鳳樓再喚,她嫌煩,閉著眼睛,嗅著枕頭,口中含糊道:「去去去,姑姑要睡覺,找你爹娘去。」咯吱咯吱磨了兩聲牙,沉沉睡去了。

鳳樓忍著氣,又喚了兩聲,聽她始終不應,發恨道:「好好好!看我將來傷好怎麼收拾你這個、你這個……」不願意喚人來,只能咬著牙黑著臉,艱難地滾下床,拖著傷腿扶著牆,慢騰騰地去隔間小解去了。

又睡了一陣子,被一陣婦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驚醒,腦子裡回過神的同時,嚇得渾身一哆嗦,急忙睜開眼睛,見自己腦袋不僅好好地枕在枕頭上,身子竟然偎在那廝的懷中,身子與他緊偎在一處,吻合如兩把疊放在一處的湯勺似的。眼下是六月天,兩個人貼在一起,都出了一身的薄汗。更要命的是,他的手也還伸在她的小衣裳裡面,搭在她的腰窩軟肉上。

她低低呼叫一聲,嫌棄又驚恐地把他的手拎起來往旁邊一丟,才要爬起來張望外面的動靜,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又把錦被往上拉了拉,給她蓋到脖頸。

她已養足了精神,正要往他身上捶打兩下,大力抵抗一番,他已艱難地爬坐起來,從帳幔中伸頭出去,喚了一聲「老太太」。隨即便有一人在床沿上坐下,從帳幔的縫隙中看坐下那人的錦衣華服,想來必是府中主母無疑。

床沿上坐下的那人淌眼抹淚道:「好孫兒,乖孫兒,聽說你被打了?可打緊?大夫來瞧過了不曾?」又道,「你放心,我今天起身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叫人去罵你那混賬老子去了,大夫我也叫人去請了,不一時便能到的。」聽聲音,已有七老八十,卻原來是那廝的祖母。

鳳樓口中一面哼哼哈哈地敷衍,一面費力把她擋在身後,極力不叫老太太看見她的身影,又悄悄地把錦被往上扯了一扯,將她嚴嚴實實地蓋住,僅留了兩隻眼睛在外。

她從小被阿娘教導要尊老愛幼,見著年紀大一的人要行禮問好。雖然眼前這老人是惡霸的祖母,她想了想,覺得還是爬起來見個禮,向她訴說一番自己的遭遇才好,誰料才動了一動,轉眼又被那廝按住。她只好乾躺著,假裝自己已經隱了身,世人誰也瞧她不見。

老太太因太過於擔心孫兒的傷勢,便也顧不上什麼規矩了,別的人自然也一概不往心上去的,只一連迭聲地拉著鳳樓問東問西,問他挨了多少打。鳳樓左哄又勸,又伸出那隻好手給祖母看,以此證明自己傷勢並不打緊。李大娘等人也來相勸,說大夫說了,都是些皮肉傷,並未傷筋動骨,只需靜養個幾日便可痊癒的。

老太太眼見孫兒精神還好,曉得應是無礙了,這才想起自己坐在新床之上,不消說,裡頭自然必定還躺著昨天搶來的新姨娘,因哈哈樂了一通,說道:「我去瞧瞧你老子,我得當面啐他兩口才解氣。」想想,又道,「這兩日不必去我那裡請安了,你好生養傷才是正理。便是這孩子,也不用去東院卿姐兒娘那裡立規矩,叫她好生服侍你養傷!」絮絮交代了許多話,看眾人一一應下,這才放心起身離去。

待一眾婦人簇擁著老太太離去,月喚這才慢慢爬坐起來,揉了兩把眼睛,扭頭望向花窗,獨自發起了呆。鳳樓見狀便問她:「怎麼了?」

她默然無語,慢慢流下兩行眼淚。鳳樓伸手去拉她:「怎麼不說話?」

她還是不說話。鳳樓伸手推她,道:「小辣椒,跟你說話呢,敢裝聽不見?」

她這才捧著臉,抽抽搭搭道:「我想家啦,我要回家,回小燈鎮我的家,你送我回去!」

鳳樓失笑:「小傻子,你都跟了我,成了我的人了,怎麼還想著回娘家。從此後,我便是你的夫主,而溫家才是你的家。」

她道:「呸,誰是你的人了?誰跟了你?你想得倒美,滾滾滾。」

鳳樓把雙手枕到腦後去,慢慢笑道:「怎麼不是我的人?摸也摸了,睡也睡了,還不是我的人?」

她惱極,反駁道:「呸呸呸,誰和你睡了?誰和你睡了?」她是要名聲愛面子的人,那個「睡」字一出口,麵皮就發熱發燙,只得背過臉去,不再看他。

鳳樓放聲長笑:「和我睡的人自然是你。夜裡咱們不是還同蓋一床被子來著?」又好心道,「你夜裡踢了好幾回被子,都是我給你蓋上去的。」

她花容失色,哆嗦著嘴唇傻傻問道:「我已清白不再了么,我的名聲也……」

他極力忍住笑,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道:「……的確,你已清白不再了。」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是。」

她才不理會他清白在與不在呢,獃獃坐了許久,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來,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麼辦?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麼辦?我還怎麼做人?」上回運氣好,被他親一口沒懷上,這一回就難說了,誰能保證她運氣一直會好下去?

他往她身上打量兩眼,忽然笑道:「你雖傻,這話卻沒說錯,這個時辰,只怕你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愣了半響,始終不甘心,喃喃道:「哪有這麼快?哪有這麼巧?」

「這種事,就是這麼快。以五爺我的本事,一夜便已足夠了,小傻子。」湊上前來,嘴唇貼著她的耳垂,以極其曖昧極其淫-盪的語調道,「小娃娃可不都是這樣來的?」

她知道他這話沒說錯。她娘家的幾個侄子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哥哥嫂子們成親后同居一室,自然而然、接二連三地就這麼生養出來的?她既然與這廝睡到了一起,不消說,自然也有了。

剎那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先是隱忍地撇了撇嘴,後頭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忽然間就咧嘴放聲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聲驚天動地,唬得李大娘等人奔過來查看,怎麼也哄勸不好。眾人面面相覷:這搶來的新娘子昨天雖然沒有歡天喜地,卻也是好吃好喝、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為何一覺睡醒后反倒傷心了?

她一場痛哭過後,心裡稍稍暢快了些,肚子卻又餓了,於是忙忙爬下床,頭臉收拾好,也不管那便宜夫君鳳樓,自顧自地坐到飯桌前等吃飯。鳳樓那邊換好傷葯,她這裡已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賭氣吃下了香菇菜心餡兒的素包子兩個,蝦仁糯米燒麥三隻,咸甜點心若干,就著醬菜鹹鴨蛋喝了小米粥一碗半。

李大娘看她連吃加喝,心中高興,連連念了幾聲佛,同靜好倩惜悄悄說笑道:「咱們月喚姨娘是個妙人兒,再怎麼生氣,也不耽誤少吃一口飯食是個;又愛笑,兩個梨渦連我都愛,一看便知是有福氣的。」

偏她耳朵尖,一字不漏地都聽了去,以為人家是在笑她能吃能喝,麵皮不由得便紅了紅,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言罷,轉身吃喝去了。

鳳樓灌下一碗葯,本來沒什麼胃口,看她吃得實在香甜,喉結忍不住也動了一動。恰好靜好過來問他早飯要用些什麼,他歪在床上,想也不想便指著月喚吩咐道:「和那人一模一樣的。」

不一時,他要的飯食送到,吃到嘴裡,味道同早前一樣,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怎麼看著她吃,就覺得這些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呢?

一時用罷飯,月喚便趴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往門外瞅,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說不定兩個哥哥會領著官府的差役來捉拿這惡霸,順便把自己給領走。

等來等去也沒有個動靜,看來他們是指望不上了。於是她就在心裡寬慰起自己來。她想,算啦,且過一天算一天罷,既懷上了他的娃娃,也只好生下來再作打算了,否則大著肚子怎麼在娘家過活?在娘家領著個小娃娃,豈不要被鎮人看笑話?即便日後爹娘哥嫂恥笑她,她也有話說:誰叫你們那一天沒本事救我護我的?我一個女孩兒家羊落虎口,又能怎麼辦?

一時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看自己的手,看完指甲看簸箕,簸箕一個也沒有。阿娘說簸箕是斗,唱過「一斗窮,二鬥富,三斗四斗賣大布」給她聽,意即簸箕越多越好,若十根手指頭上都有簸箕,那不得了了,要富甲天下了。她手上卻連一個簸箕也沒有,阿娘對此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只是隱約有些擔心地自言自語道,「不會是你將來要把你夫家吃窮罷?」

簸箕看完,轉而看掌心的掌紋,掌紋太亂,也看不出什麼來,她就又盯著悄無聲息地來往穿梭的李大娘和靜好倩惜看。她們的衣裳都挺好看,當然,她自己今天穿的也好看,比她這十七八年裡所穿過的衣裳都好看,所以她坐的時候故意很用力很粗暴,就是要把溫家的衣服壓出一團褶皺來才好。

她的便宜夫君鳳樓用罷飯也無所事事,就枕著雙手,歪躺在床上看她,看一陣,無聲笑一笑。她偶爾扭頭髮覺,覺得那笑容瘮人,便要起上一身雞皮疙瘩。

本以為這一天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過下去,誰料溫老爺卻命人抱來一堆府裡頭的陳年舊賬簿,命鳳樓帶傷查賬。原來溫老爺一大早被老母親罵一頓啐一頓,哭一陣吵一陣,心裡窩了一團火,便想出這麼個法子來治這個風流兒子。

鳳樓這個時候哪裡有心思去做這些事情?兼之一身的傷痛,只能歪躺在床上,但凡動一下就要牽扯到傷口,奈何父親派來的人還等著回去回話。無法,只得叫人將賬簿都抱到床上來,命倩惜研墨伺候,自取了賬本強打了精神,裝模作樣地看。一本尚未翻完,便見她踮起腳尖,拎著裙裾慢慢地騰挪過來,后在床頭的梳妝台前悄悄落了座,他每寫下一個字,她眼梢便偷偷往他賬本上瞥上一眼。他停了手,笑看她,她窘得臉發紅,忙忙扭過頭去不看他。

他笑說:「想看便走近一些來看。」

她背對著他,半響方才低聲道:「不想看,誰要看。我才不想看呢。」

他另取了一張空白宣紙在手,寫下三個大字,停筆,往紙上吹了一吹。她這時又回過身子,兩眼像是掛在夜空上閃亮星辰。她眨巴眨巴眼睛問他:「你寫了什麼?」

他便把吹乾字跡的宣紙遞到她面前去,她指著當中一個字說:「這個字我好像認得,是月,對不對?」見他不語,臉上又紅了一紅,「莫非不是月?莫非我認錯了?我看著明明像月的呀?」怕被他笑話,遂一跺腳,扭身便要走開。

他在身後問:「你不識字?」

她駐足,垂首悄聲說:「嗯。」想了一想,又道,「兩個哥哥倒是上過幾年學堂的。我們小戶人家,是不會教女孩兒認字的。」

他向她招手,柔聲道:「過來我教你。」

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不動,他定定看她,卻不說話,等了許久,終於,她還是慢慢退了回來。

他一笑,指著紙上的三個大字,道:「這三個字是你的名字。鍾月喚。」

電梯門打開,有客人站在門口,收起紛亂的小心思,整理情緒,換成笑臉,說了一聲歡迎光臨,伸手為客人擋住電梯門。等客人入內,按下三樓按鍵,將客人引往居酒屋內。電梯上升時,客人百無聊賴,扭頭四處打量,電梯內空間狹小,連廣告也沒有張貼一張,看無可看,就盯著她的名牌,隨意問了一聲:「嗯,名字叫五月醬……五月醬多大了?」

五月微微一笑,說:「女生的年齡可是秘密哦。」

客人也笑,說:「五月醬的日語說得很好嘛。」

她搖頭:「哪裡,只會幾句日常用語而已。」

「發音也不賴嘛。」

因為心情多少有些不好,對這樣的對答厭煩不已,打了個哈哈,客客氣氣道:「謝謝。」然後就住了嘴,眼睛看望旁處。這樣一來,客人多半會覺得無趣,也就不會再搭訕說話了。

其實,在她和客人的這一段對話中,大部分都不是標準應答。

在赤羽,客人的每一句問話,和客人的每一句聊天都是有標準應對句式的。當然,標準答案都出自媽媽桑美代。

客人們看見年經女孩子,仗著酒上頭,再加上赤羽一貫以來的風氣,自然是要想法設法調笑兩句的。女孩子們最常被問到的就是芳齡幾何老家哪裡,還有就是有無男朋友等。

問到年齡時,標準答案有兩三個。不介意的,直接告之即可,但諸如「我今年二十,生日在九月,屬牛」之類的答案未免太過無趣。這時,不妨和客人賣個關子,跟他說:女孩子的年齡是個秘密哦。

瞧,這個答案就有趣得多。如果遇到窮追不捨的,也可以說:你猜猜看?我像是多大呢?

客人能不能猜中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句話會讓你給客人留下調皮又可愛的印象。

所以,後者才是赤羽風格的標準答案。

問到有無男朋友的,能說實情嗎?當然可以,隨意就是。畢竟,你是服務員,又不是小姐,不靠賣藝賣-身吃飯。但是作為不成文的規矩,居酒屋的女孩子們不管年齡多大,不管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經成為某個廚師的渾家,卻都一律聲稱自己是單身狀態。

為什麼?hy?なんで?原因自己想。

總之哪怕你孩子都三歲了,會打醬油了,也要羞羞答答地說:「哎呀,討厭,幹嘛問人家這種問題啦!」這時,還可根據當時的情景酌情配上相應的動作:捂臉,嬌笑,或是臉上現出一團紅暈——假如你可以的話。

總之答案要最後才能拋出:「人家男朋友募集中哦——」聲音要拖得長長的。日語說得好的,還可以再加上一句,「請你幫人家介紹一個好嗎?」

那些自命風流的老男人就會春心蕩漾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那,你看我行不行?」

你能說他快退休、眼見著就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說他黃麵皮蒜頭鼻、丑賽一頭驢嗎?當然不能,你最好這樣回答:「可以啊,你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呢。可是,你家裡的太太答應你和我交往嗎——」

怎麼樣,不是狡猾又可愛?不是很撩人?

遇到問老家哪裡的,也可直接告之。但還是那句話,太無趣。這時,來自安徽的就可以反問他:「你聽說過黃山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嗎?很美哦,山腳下有溫泉,山頂山一年四季有雲霧繚繞,猶如仙境。我家就在山腳下呢。」哪怕你家離黃山還有十萬八千里,也可以這麼回答他,反正你是安徽人沒錯。

他若真是那等孤陋寡聞之人,從沒有聽說過黃山這個地方,你就可以用手指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認真而又輕柔地寫下「黃山」二字,最後叮囑他一聲:請記住我是黃山的由紀子真紀子美和子菜菜子,不要忘記我哦。

放心,這麼一來,他肯定不會再忘記你了。除非那幾天在他掌心寫字的女孩子太多,而你長得實在不咋地。

而假如你來自陝西江西等地,你會傻到和客人說我來自著名的抗日根據地嗎?當然不能這麼說。和黃山同理,你可以和他說西安,說兵馬俑,說大雁塔,說在華清池沐浴的楊貴妃,最後還可跟他說:「假如你哪天去西安旅遊,我可以領著你四處觀光哦。」

千方百計地給客人留下好印象,以此使他記住你,這樣做,能有什麼好處嗎?好處當然有,他訂位子的時候,可能就會點名:「請給我安排在××子負責的區域。」

接電話的人就會在店門口的訂位白板上用醒目的大字寫下客人姓名人數,最後再註明×號桌,××子所負責的區域。

你的名字三番五次地出現在白板上以後,媽媽桑美代會看不到?店長們會看不到?她們注意到了,你加工資的日子還會遠嗎?

又或者是,客人某一次和媽媽桑美代聊天時無意中說起:「××子是個有趣的女孩子,長得又卡哇伊,美代桑你真是太有眼光,太會教育新人了。」

恭喜你,你的工資是必加無疑了。畢竟,居酒屋和國企啦外企啦全然不同,在這裡,工資漲不漲,漲多少,怎麼漲,何時漲,全憑媽媽桑美代一句話。

可是,but,でも,這些可愛俏皮的標準答案,對於那些只會機械地背菜單、說歡迎光臨謝謝光臨的女孩子們來說還是不要想了。語句太長,太複雜,因此只能是那些說得來長句子的女孩子們的專屬答案。

說你卡哇伊,你也必須誇他:「你也好帥哦!」問起你想找什麼樣的男朋友,你就說想找他那一款的,這樣回答鐵定不會出錯。他戴眼鏡,你就說喜歡四眼斯文男;他年紀大,你就說想找成熟穩重型的;他看著比你小,你就說你想來一場姐弟戀;他胖,你就說想喜歡有安全感的男人;他瘦,你就說你喜歡苗條身材好的。

所以,客人誇五月日語說得好,按照媽媽桑美代教的標準答案,她應該露出微微驚訝的模樣,再笑嘻嘻地說:「真的嗎?謝謝,好開心!哪怕你說的不是真的,我也很開心。」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這句話一出口,一般都會引得客人會心一笑。你日語再好,能好過日本人?誇你只是客氣或是無話找話罷了。

所以,在赤羽居酒屋內,不管客人問什麼說什麼,都有其對應的標準答案。但是,說的女孩子多了,而客人來的次數多了,摸透女孩子們的套路了以後,未免會有人心裡生出無聊之感,從而不再問這些問題,聽女孩子們千篇一律的回答。

但五月卻不願意按照套路去和客人說話,至於她怎麼回答,要看她那天的心情了。除了有求於客人時偶爾會熱絡一點外,她一直都是客客氣氣卻又疏離冷淡的,總之她認為做好自己分內事,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即可。和那些客人之間,不論撩與被撩,都太無聊。

而久美子自從發現她在電梯內苦學日語苦背單詞以後,五月就發現自己宿舍內的床鋪時常會有被人翻動的跡象,開始她還以為自己是多心,但直到有一次撞見同宿舍的妙子正在偷偷翻看自己的一本書時終於恍然大悟。

妙子是久美子的老鄉兼心腹,比五月早半年進赤羽,工齡長不了多少,業務能力也不見得有多強,但因為嘴巴能說會道,臉蛋也不差,而且深得久美子歡心,所以早早地就當上了領班。

書是關老師送給她的谷川俊太郎的詩集,詩集中她尤為喜愛一首名為《あげます》的詞,說是詞,莫若說是情詩,一首把女孩子的心事與心意都表達得淋漓盡致的小情詩,每每讀來令人唇齒留香。她空閑時曾試圖譯成中文,但譯了一半,但因為日語水平有限,總覺得失卻了原有的韻味,只好作罷。

妙子雖是領班,但日語水平也不咋地,看不懂這本原版詩集,看來看去,只有那首詞下面有五月的字跡,於是凝神去看,嘴裡不自覺地就輕念了出來:「曾啃過剛摘下的蘋果,也曾獨自面向大海唱過歌;

曾吃著意粉一起閑聊過,

也曾吹起過大大的紅氣球;

曾低聲呢喃喜歡你,

那以後——」

還要再往下讀時,詩集已被奪下。明明做錯事的是妙子,窘紅了臉的卻是五月,五月紅著臉問:「我的書怎麼在你手裡?你看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問一下我?」

妙子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說:「看你枕頭下塞著一本書,還以為是什麼戀愛,想借來看看,沒想到全是日語……看一下怕什麼啦?又不是日記本!你翻譯的不是很好嘛!」

那以後,她把自己所有看的書都塞到行李箱里鎖了起來,但她日語水平頗佳,已經到了能夠翻譯詩選的地步一類的流言還是被妙子散播了出去。再以後,就有些女孩子們前來請教她,問題五花八門,諸如:「五月,我想和客人說『我最喜歡□□AP裡面的木村拓哉,可惜他結婚了,太傷人心了』這句話應該怎麼說啊?」

還有這樣的:「五月,一個色眯眯的老頭子老是打手勢對我說要帶我出去吃飯,帶我出去購物,我心裡好害怕,應該怎麼回絕他才不會得罪人,並讓他下次不再對我說這些話呢?」

又比如:「五月,我好喜歡那個經常單身一人來吧台的那個叫菊地明慶的大叔,你能幫我去問問看他還是不是單身嗎?我不好意思問,也不知道怎麼問人家……嘻嘻嘻。」

其實這些問題去請教兩個店長都可以,但有希子向來高高在上,不大和下面這些女孩子們兜搭;而久美子心思多,說話又刻薄,口頭禪就是「小樣」,問她,她難免就要說一句:小樣,花頭經還挺多,你喜歡木村拓哉?你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先。

所以,還是寧願去問五月。

五月不堪其擾,恰好又被久美子調了上來,每天不再叫她去開電梯了。久美子的理由是苦差事不能總叫老實人做,應該大家輪流才公平。然後有事無事還愛和妙子輪流到五月的區域里轉悠,留神聽她和客人說話,看她有無再從圍裙口袋裡摸出單詞來背,看她有無暗示客人幫忙去美代面前美言幾句等等。

五月無奈,心想不過就是一個小餐廳的服務員罷了,每個月這點工資,至於嗎?很想去和久美子說,你與其擔心別人學日語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還不如自己去學學好,學好后不就一勞永逸、再也不用擔心了嗎?心裡這樣想,卻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目前的確不大妙,這樣下去,搞不好又要和走之前的老路。

久美子多少還顧忌點面子,不會太出格,到她這裡來,只是冷眼一掃,若無異狀,則轉身離去。過上個一時半會兒,再來轉上一轉。但妙子卻有點毫無顧忌,上班時明目張胆地翻她的工作台,故意問她一些諸如「五月,日語的不自量力怎麼說」之類的問題,下班后在宿舍里坐在她床上東扯西拉,看東看西。

五月明示暗示數次無果,在一次她又來東翻西看時終於忍無可忍,當著一群同事女孩子的面,冷笑著問她:「你到底要找什麼?不妨直接說出來,我直接給你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在別人的地方亂翻。」

妙子下不來台,漲紅了臉反駁說:「拜託!我在檢查咱們店裡的東西,看有沒有被人丟失,你倒說說看,我翻的抽屜、店裡的一桌一椅,哪一樣是你的?哪一樣是你出錢買的?再說了,你不做虧心事,幹嘛怕別人翻?」轉眼看見五月的上司洋子,發火道,「洋子,你怎麼管理的下屬?她還懂點禮貌不懂?你聽見了沒有?敢和領班這麼說話的!」

老好人洋子把她拉到包房裡,關上包房門,悄聲勸她:「你不想在咱們赤羽幹下去啦?看不慣她,就不理她好了,你以為我看不見她跑來咱們這裡東翻西翻嗎?我只是懶得和她計較罷了。一點點小事,至於撕破臉嗎?首先,她是領班,你比她低一級,就算你日語比她好又怎麼樣?她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你得罪了她,就是和久美子過不去,久美子那人你不知道?」

來赤羽快滿一年了,久美子是什麼人,她當然知道。第二天的學習會上,久美子不點名批評說:「我聽說最近有些人和同事合不來,鬧彆扭?我手底下是不允許發生這種事情的,請大家注意一下。老是鬧情緒的話,輕者影響到你的考評,直接關係到你年底獎金,嚴重的話我可以隨時請你走人。」云云。

五月心裡暗暗冷笑。當天,她這邊早早沒了生意,就轉身去大堂里轉悠,轉到妙子管理的吧台,見一個年老客人獨坐一隅喝清酒,妙子則趴在客人旁邊的吧台上歪著頭和他說笑聊天。

每天都能見到的光景,每天都能聽到的對話,每天都能遇到的客人。毫無特別之處,無聊到十分。

24、22.9.28

年老客人說:「妙子真是活力無限,年輕真好啊。」說完,眼光在妙子身上四處轉悠。

妙子聽明白後面半句,就忙笑說:「謝謝誇獎,你也很帥哦。」

年老客人無聲點點頭,仰脖倒一杯酒在口中,又問:「妙子住在哪裡?工作到幾點下班?」

妙子又聽懂後半句,答道:「我們要到十點半以後才下班呢。」

年老客人固執地再問:「妙子家住在哪裡?」

妙子答:「我是河南人哦,少林寺聽說過沒有?聽說在日本,少林寺也很有名呢,那裡的和尚們都會功夫哦,功夫聽說過嗎?」看客人似懂非懂,再問,「布魯斯李總聽說過吧?」

客人向上翻了下眼珠,表示自己認真思考過了,其後點點頭:「啊,那個布魯斯李啊……」伸筷子挑了幾粒三文魚籽丟進嘴裡,語速放慢,問她,「妙子有男朋友了?」

妙子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否認說:「怎麼會?人家剛剛出來工作沒多久,還沒有機會找男朋友呢——」都是背熟的句式,說得太過熟練,反而像是小學生背課文一樣機械可笑。

跑菜員端來一份茶碗蒸,妙子話頭頓了一頓,把茶碗蒸接過來,端到客人面前,殷勤地替他揭開碗蓋,手指大概是燙著了一下,連忙吐了吐舌頭,雙手去捏自己的耳朵。一連串的動作好不可愛。

客人笑眯眯地看著她,心不在焉地拿木調羹舀起一勺蒸蛋吃了,也小小地燙了一下,禿嚕著舌頭說:「嗯,好吃。」

當然啦,妙子的男朋友,資深廚師小胡的手藝豈是蓋的?

妙子手從耳朵上拿下來后,才把最要緊的下半句話說了:「人家是獨身,男朋友募集中哦——」

客人眼睛一亮,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旁邊有人叫妙子:「久美子喊你去唱歌——」

妙子答應一聲,回頭向客人說:「我去去就來,請您慢用。」給客人斟滿一杯酒,轉身跑了。客人端起酒杯,一口飲盡,目光追隨妙子年輕曼妙的倩影而去。

五月轉到酒吧的另一端,跟翔太要了一壺清酒,端到這客人面前,為他撤去已喝空的酒壺,再為他注滿一杯。年老客人覷了覷,見她是生面孔,便去看她胸牌,可惜她胸牌不見了。目光在她胸前停留很久,這才慢吞吞地問:「你沒有名字?」

五月這才察覺,「呀」了一聲,說:「啊咧,不好了,名牌弄丟了。」轉而嘻嘻笑著問他,「請問您怎麼稱呼?」

「山原。」手指沾了酒水,在吧台上寫下山原二字,「才來上海沒多久,聽說赤羽很有名,過來一看,果不其然,女孩子們都會說日語,大家都可愛得不得了。」

五月拿眼悄悄打量眼前的客人,工作日而身著夾克牛仔褲,多半是自由業者,而非公司商社的精英;眼前杯盤狼藉,吃完茶碗蒸便可收尾了,但卻還在喝包含在自助餐里的清酒。這一類人,用媽媽桑美代的話來說,就是最不上檔次的那一類客人。他但凡開一瓶另外收費的酒水,美代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在角落裡喝酒,早就帶人過來和他交換名片,聯絡感情了。

不過這樣卻正中五月下懷。五月心裡暗笑一聲,問:「山原桑喜歡妙子那樣的?」

山原聽她問得露骨,面上就帶了些尷尬和警惕出來,打了個哈哈笑說:「你也很卡哇伊呀,我也很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呀!工作時間結束后,跟我出去再喝一杯?我住的酒店裡就有一家不錯的酒吧,還有泳池,可會喝酒?游泳也會?」

五月搖頭笑答:「不會喝酒,游泳也不會。不過妙子酒量挺好,而且她是我們店裡最受歡迎的女孩子,時常和客人出去喝酒的。當然,游泳也會,她是河南人,那裡時常發大水來著。」

山原覺得面前這女孩子笑話說得有趣,哈哈哈笑了幾聲,坐直身子,半真半假地問:「真的?時常出去喝酒?」

五月認真作答:「真的,妙子很喜歡玩兒,可以帶出去喝酒,也可以打包的那種。」

「你說的話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嘖嘖,簡直難以置信,你們竟是這種店。」

五月搖頭:「我們店不是那種店,只是不管哪裡,公司也好飯店也罷,哪裡都會有那種愛玩愛鬧的人罷了,我們媽媽桑人很好,只要不過分、不影響到工作就行;再說這裡是日本人聚集地,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哈哈哈,這倒是。」

「……不過,要是等她的話,必須要等到她工作時間結束哦,我們的本職工作還是居酒屋裡的服務員。另外山原桑可不許說是我說的哦,這種事情嘛……」

山原的麵皮微微有些發紅,「吱」地一聲,又啜了一口酒,說:「明白明白,不能擺上檯面去說。一定要等到工作時間結束后對吧,哈哈哈。」

五月等他喝完,為他又注滿一杯酒,笑說:「山原桑請慢用,我要去找我的名牌了,否則要罰款賠錢呢。」

然後那一晚,赤羽都過了打烊時間,女孩子們三三兩兩地領完獎金準備下班了,吧台上的那位年老客人還端坐不動。妙子隨著久美子為別的客人唱生日歌,喝了個半醉,她手下的女孩子就去和客人說:「客人,我們要下班啦,您能否……」

山原閉目遙想和妙子翻雲覆雨的美妙畫面,臉不知不覺就興奮成了紫紅色,嘴裡卻一本正經道:「我在等妙子,你去叫妙子來和我說話。」

那女孩子就只好飛跑去把已經換好私服的妙子找來,妙子大著舌頭背課本似的說:「我們已經過了最後點菜時間……不對不對,是到了打烊時間了,實在不好意思,客人您能否……」

山原終於站起身來,親昵地拍了拍妙子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說:「等了你很久了,我們一起走。」

妙子聽得似懂非懂,但看這客人架勢就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先嚇了小小的一跳,連忙擺手。想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我們店是不允許這個時間和客人出去的。但心裡一急,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來,只有回頭張望,希望有人能來幫她一幫,但又害怕被人聽到山原所說的話。

山原本來也已喝醉,這時就不管不顧地上前來擁住她的肩頭,說:「走,走。我帶你去喝酒……我酒店裡還有泳池,可以游泳哦……喝完酒,我再帶你去游泳。」

店都要關門了,店裡還有個日本人在,這事情本來就奇怪,看他再和妙子糾纏不清,一堆準備下班的閑人就湊到一起竊竊私語。這群人大都聽不懂山原說的是什麼,但看他神色就覺得不是好話,就有人趕緊飛跑去找人去了。

山原看妙子神色,不由得莫名所以,壓著嗓子說道:「我,你,一起去喝酒,不是說好了嗎!我坐等你到現在……」

山原的話,妙子聽懂了七八成,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心想不好,要是傳了出去,自己的名聲只怕不保,嚇得臉都白了,急著想叫他閉嘴,然而滿肚子的話卻說不出來,只能伸手使勁去掰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魔爪,一邊不停地鞠躬行禮,嘴裡語無倫次說:「謝謝光臨,客人慢走,晚安,做個好夢哦——」

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山原即便酒醉,卻還顧著自己的面子,抓著妙子的肩膀低聲發怒;「你不願意嗎?你想反悔嗎?只是我山原英世等了兩個多小時,這時間怎麼算呢?你說!」

這邊還在糾纏,那邊美代、有希子都跑了過來。這些人都是人精,看著情形就已經明白大致的來龍去脈。有希子把妙子護在身後,一邊給山原彎腰道歉:「實在不好意思,肯定是妙子她今天言行不當,才使您產生這樣的誤會,實在對不起,我們今後肯定會教育好店裡的員工。但是也請您諒解一下,我們是飲食店,不是外面的酒吧,員工不能帶出去喝酒,更不能打包帶回去的。」說話時,久美子已經親自跑去倒了滿滿一杯大麥茶遞到山原面前去。

那邊,妙子的男朋友小胡也從廚房裡跑來看熱鬧,見是自己女朋友出的事,一問,一個日語不錯的領班就耐心給他解說,說他女朋友原先答應和日本人去酒店喝酒游泳的,怎麼突然又不願意了,害的客人白等了大白天,心裡肯定不開心啰,現在正在發酒瘋,和他女朋友算賬呢。

小胡氣得發暈,喝一聲:「我去砍死這個鬼子!」把頭上廚師帽摘下往地上一摜,就要往人群里沖,轉眼被人拉住。他原地沖妙子大喝一聲,「給我死過來!」妙子挪過去,離他還有老遠,他一伸手,就送了女朋友一個超大超清脆的耳光。妙子「哇」地一聲,痛哭流涕。

山原見被這麼多人圍觀,自覺丟了好大的面子,說:「你們都回去,我們沒事,我們沒事。」又嘀咕,「原來如此,看來是我誤會了,原來不能啊,那算了,我走了,下次還來……」拎起吧台圓凳上的皮包,推開人群,往外走了。

一群人簇擁著美代把山原送到門口,山原面上訕訕,嘴裡還是嘀咕:「原來如此……你們日語都說得很好,有一個尤其好……」放眼望去,身後來送他的人裡面沒有那個日語說得很好,卻不巧丟失了名牌的女孩子。

五月遠遠地站在一隅,靜靜地看這一出鬧劇,腔子里的心臟卻砰砰直跳。心跳的原因有緊張有害怕,有對於自己耍這些卑鄙手段的不恥和鄙夷,但更多的卻是驚詫和滿足,驚詫於語言的力量,滿足於這一年的辛苦所帶來的回報。

作者有話要說:放防盜章是因為最近看了一篇祈禱君寫的博文《我為什麼要防盜》,當時看完,深以為然。

再次感謝小夥伴們的體諒!

25、22.9.28

山原走後,妙子被小胡又連抽了兩個耳光,好不容易被久美子等人拉開,腫著臉回宿舍哭了一夜。第二天,宿舍里氣氛有點怪,舍友們不願聽妙子在電話里和小胡吵架哭鬧,紛紛避了出去。五月和妙子住在一間,更是呆不下去,早早地就爬起來去找七月。

咖啡館今天歇業,五月直接找到七月的宿舍里去。因為她幾乎每周都來,和七月的舍友們早就熟了,一路和七月的舍友打招呼,一邊進了七月房間。七月正躺在床上看手機,她吃胖了一些,皮膚變白了好些。手機上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她一邊看,一邊無聲微笑,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五月心中竊喜,七月心情好,就意味說話會和氣很多,不會對她冷嘲熱諷。果然,七月看見她,並沒有陰陽怪氣地問她「你為什麼又來了」之類話,反而往床里挪了一挪,讓個地方給她坐。

五月坐下,把包里的兩盒明治巧克力掏出來,放到七月的床頭柜上,問她:「笑什麼?笑話嗎?」

七月抬眼看她一下,沒有說話,又去看手機去了,對著一條簡訊笑了半天,再斟字酌句地回復簡訊,然而打了兩行字后,不知道為什麼,又全部刪光,再重新打字。

五月警惕起來,小心翼翼問:「你談戀愛了?」

七月白了她一眼,翻了個身,把手機遮住了。七月上鋪的小姑娘從上面伸了個腦袋下來,笑嘻嘻地說:「可不是,她這兩天奇怪得很,有空就抱著手機發笑。」

五月問:「哪裡人?多大了?幹什麼的?不會是你們店裡的廚師吧?對你好不好?」

七月白了她一眼:「你煩不煩,問題這麼多,你以為你是誰?」

五月像幼兒園老師誘哄小朋友似地柔聲說:「說給我聽,我給你參考一下。還有,我以後找男友會介紹給你,所以你找男友,是不是也可以說給我聽,介紹給我認識?」

七月說:「說完了沒?說完了回去吧。沒事別再來了。」

五月心急:「不說是吧,手機拿來我看。」

七月皺眉打量她:「您老誰啊?我怎麼看著有點面熟?好像我小時候在哪裡見過您老似的?」

五月無奈嘆氣:「得,不說拉倒。」

到了中午,五月躺在隔壁的一張空床上翻雜誌,雜誌太無聊,乾脆打起了瞌睡。七月上鋪的女孩子下床來,問七月要不要出去吃東西,五月忙睜開眼睛,跟七月說:「我肚子也餓了,幫我也帶一份回來。」七月順手把她剛才帶來的明治巧克力丟過去,五月又丟還回來,「這個不行,想吃炒麵。」

七月張嘴想要說話,五月已經先開口說:「知道知道,你不認識我,你就當自己好心做善事好了,反正你也要吃飯的,幫我帶一份回來就行,炒麵里不要豆芽。」從皮夾子里抽出錢遞給七月,七月哼一聲,接過錢,和同事出去買炒麵去了。

她兩個人去得遠了,還能聽到她同事勸她:「七月呀,雖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但你也不能對人家這樣凶,我要是有這樣一個表姐,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等聲音再也聽不到的時候,五月立即從床上彈起來,到七月枕頭下一摸,手機到手,解鎖,查看信息,信息共十幾條,不算多。但發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頭一個就是「無名司機」,再看下去,有「熱心保安」、「怪阿姨」、「啰嗦叔叔」等等。

再看信息內容,不由得就看出一身冷汗來。

先是啰嗦叔叔的,信息很長很長:小妹妹,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一帆風順、順順利利地度完一生的。任何人都會經歷低谷,遭遇挫折的,難道每個人都要選擇死來解脫嗎?大哥我離了兩次婚,有嚴重關節炎,連兩樓都爬不動,房子在離婚時判給妻子和孩子,我自己凈身出戶,現在和老父母一起住,同居了一段時間后就被父母嫌棄飯量大……如果按照你這種心態,我是不是也該早早了斷了?但我現在不還是好好地活著嗎?所以,小妹妹,要堅強。畢竟,大哥我都還在不懈努力哪!加油!

啰嗦叔叔的下一條就是熱心保安的:小妹!千萬不能做傻事!你把地址給我,我請假去看你!一定要冷靜,不要在衝動的時候做任何決定!請放心,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黑暗,還有光明,只要你能度過這個難關,相信你會有更好的未來。」

無名司機的信息也是差不多的調調,勸她看開些,跟她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做人要看開些,要不然會活的很累,總之做人要積極向前看,多看別人陽光的一面,不要過於在意別人的陰暗面,云云。

只有怪阿姨發來的信息是這樣的:我最近網上查了一下,貌似你提到的幾種自殺方法都不太好,只有割腕還可一試,但一旦實施時,多數人會猶豫,對自己下不去手。據我看來,好像只有燒炭才是最理想的方法,可惜你沒有車,實施起來有一定難度。

五月看得冷汗淋漓,手指抖得厲害,花了很久才把收件箱關掉,切換成發件箱。見她最近發出去的信息有多條,但大都是群發信息,而且收件人的號碼前十位一模一樣,只有尾數不同,可見是隨機盲目發送出去的。

而她發送的信息內容也千篇一律。最早的一條是:唉,我覺得人生失去了希望,活下去沒有任何的意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連個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我死後,會有人想起我嗎?會有人為我趕到痛心嗎?我要走了,永別了。冥冥之中,你能收到我的信息,說明我們是有緣分的,是不是?那麼,你能記住我嗎?朋友。

或者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為什麼世界對我這麼冷酷無情?對這個世界失望透了,不想再活下去了。

大概是她這些信息發出去,才收到那麼多熱心人的回復的。熱心人固然多,但也不乏怪阿姨這樣熱心和她探討死法的怪人。

五月心裡亂紛紛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手裡捧著七月的手機呆坐在床頭。

七月拎著炒麵回來,自顧自地脫衣服,掛鑰匙,還沒看清五月手裡有自己的手機。五月悶聲不響,一把將她拉到門外,手機遞到她面前去:「你這些亂糟糟的黑暗信息是怎麼回事?」

七月「啊」地怪叫一聲,撲上來搶手機,手機搶到手,卻又笑眯眯地問:「你覺得這樣好玩不好玩?我最近很愛玩這個遊戲,覺得很有趣。」

「你覺得有趣?消遣別人的同情心叫有趣?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是什麼心情?」

七月從她手中把手機抽出去,一條條的審視自己和別人的信息,說:「不是很有趣嗎?本來以為沒人理睬我這個無聊的遊戲,誰知道一發出去,馬上就有好多回信,各種勸說安慰。想一想他們在不知道的地方心急如焚,我都要笑死了。」

五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拜託你今後別再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七月漫不經心地翻了個白眼:「喲,話不投機半句多。」轉身要走,被五月一把扯住。

五月抓住她問:「這純粹是你惡作劇,還是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七月有些不耐煩起來:「總之不關你事。」

「你這個樣子算什麼呢?再發這樣的信息,我就——」

「——不用你管。」

五月看她態度強硬,自己不得不放低自己的姿態,以近乎哀求的語調求她:「你答應我,以後不論遇到什麼困難,第一時間去找我商量——」

七月搶白她:「你管我!我無聊加心理變態行了吧?總之不關你事,我自己開心就行。想到他們為我擔心發愁,卻又找不到我的焦急樣子我就開心行了吧!」

五月被氣得又跑去長風公園吹風,然後今天心裡太亂,長椅上坐不住,就順著公園門口的一條小馬路漫無目的地暴走。馬路盡頭有一間無任何閃亮招牌的門店,店外張貼的海報上有「招生、自考」一類的字眼,五月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再出來時,手裡已經報了一堆自考資料。招生辦的老師伸頭出來揚聲叮囑:「同學,工行牡丹卡別忘了去辦!不要怕麻煩,有問題隨時打我電話!記住我說的話:學歷是你將來找工作的敲門磚——」

回去的公交車搖搖晃晃,五月單手拉著吊環,單手抱資料。公交車突然一個急剎車,五月臂彎里的資料「嘩啦」一聲撒落一地,旁邊就有好事的乘客伸頭看,嘴裡念:「日語專業……華東師範大學自考報名……」

五月沒來由的心虛,把資料趕緊都收拾起來,緊緊抱在懷內,頭埋到臂彎離去,不叫人看見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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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府新房內。鳳樓把一堆賬本都扒拉到一旁,招手對月喚道:「過來我教你習字。」

月喚手裡捏著寫有鍾月喚三個大字的宣紙,一邊慢慢看,一邊搖頭:「我不過是好奇問問罷了……我又不要去考狀元,學認字做什麼;再說了,我還要回去的,不學啦。」

鳳樓眯了眼睛問她:「回哪裡去?」

「這還用問,當然是小燈鎮我家。」

鳳樓淡淡一笑,問她:「真不想學?」

月喚「……」默了一默,見他不作聲,賭氣似的又加上一句,「我爹會來把我接走的。」

鳳樓把手裡狼毫一擲,笑吟吟地說:「他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爹昨天傍晚就已經去縣衙告狀了。」

「當真?」月喚一驚,連聲追問,「後來怎麼著了?我爹人呢?怎麼還不來接我?他現在哪裡做什麼?」

她爹還能做什麼?在家裡睡著生悶氣唄。昨天操著掃帚追花轎,追那混賬溫鳳樓,結果把小腿肚子都跑抽筋了也沒追上。俗話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一個大活人。她爹看著兩個鼻青臉腫的兒子及滿身是傷倒地不起的羅秀才,心裡頭實在氣不過,就帶上兩個兒子一瘸一拐地徑直去縣衙告狀,誰料到了縣衙,卻發現縣太爺他老人家不在。一打聽,原來縣太爺去溫家喝喜酒去了。哪個溫家?還能哪個溫家?自然是那個混賬殺千刀的溫家。

她爹回家養精蓄銳,第二天一大早,又氣勢洶洶地趕往縣衙,她兩個哥哥跟在後頭,一人手裡抓著一隻母雞。父子三人這一天終於見到了縣太爺。

縣太爺沒有升堂審理此案,而是把她爹請進了後堂,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老弟,埋怨他道:「老弟台呀!你為甚不早些來?事到如今還來告什麼狀?你女兒昨天便被抬進溫家門,到今天連頭帶尾已是兩天一夜,人家該辦的事早辦妥啦……便是溫家老五將你女兒歸還於你,那羅秀才是讀書人,最是愛惜臉面的,他還願意與你家結親?你女兒名聲傳出去,將來還指望能找得到好人家?即便不為你自己,你也得為你女兒想一想,你告到兩敗俱傷,今後還叫你女兒如何能夠抬頭做人?她若是暗結珠胎,一年半載后,誕下溫家骨血,你一家子面上有光還是怎地?」

一番話切中要害,說得鍾家父子三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縣太爺心裡暗笑一聲,又拍胸口與鍾家父子推心置腹說道:「那溫家老五我是認識的,人是有些……咳,混。但我的話他不好不聽的,你今日且安心回去,我叫他改日去給你家及羅秀才陪個不是,再叫他和你家女兒好生做夫妻過日子,今後不得再沾花惹草,本官我為人最是公正,你知道嘉興城裡的人都稱我什麼?都稱我為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我青天大老爺的話再不會錯的……」

她爹脖子一梗:「那不成,我家幺女便這樣被他白白搶去了?!我得把他告倒,叫他曉得咱們這裡是個有王法的地兒……」話是來時醞釀好的,只是愈說氣勢愈弱,「……至於我家幺女月喚,若是受辱於他,我一條繩子命她自盡便是!咱們小戶人家,卻也有氣節要面子的……」

縣太爺頓足道:「老弟台呀,你這般固執認死理,非要告自己的女婿,逼死自己的幺女,到頭來鬧得兩敗俱傷,你一家子阿是就高興了?阿是?阿是?我再問你,氣節幾錢一斤?面子阿能當飯吃?阿能?阿能?我勸你回去再好生想上一想,不為你自己,也要為你一家老小!梅香,送客——」

她爹白跑一趟,還白瞎了兩隻母雞,想去溫府討要人,卻有心無膽,且身後還跟著兩個青天大老爺派來的衙役。這兩個衙役所為何來?自然是青天大老爺防著他父子三人去溫府要人鬧事而派來的。兩個衙役虎視眈眈,她爹就慫了,心裡窩著一團火,垂頭喪氣地回了家,躺在床上左想右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只能自己生自己的悶氣。

月喚嘴硬說要等她爹來把自己領走,但其實心裡並沒有抱多大指望的,畢竟已經進溫家門兩三天了。她爹要是能來,只怕早就來了。眼見得天到了晌午,她爹自然沒來。吃喝一頓,飯後趴在桌上眯了一會;轉眼到了黃昏,她爹還是沒來,晚飯照舊飽食一頓。不得不說,溫傢伙食著實不賴。

等到了天黑,洗漱之後,她終於徹底斷念,卻又不願意爬上床去睡覺,就鋪了紙,拿起毛筆跟著她的便宜夫君習起了字。

依著鳳樓,將眼前這學生擁在懷內,自己的下巴擱在她頸窩處,手把手地教起來最好最妙。但腰與腿都有傷,一動就痛,有心無力;若靠的太近,反而徒增煎熬,遂作罷。

不過,他的這個學生並不難教,才一會兒工夫就學會了三個字,一,二,三。

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她就有點困惑了,問他:「一是一條橫,二是兩條橫,三是三條橫,一目了然,好記得很,但為何到了四的時候就亂了套了?四不應該是四條橫、五不應該是五條橫么?以此類推,十就應該是十條橫才對。」

鳳樓:「……照你這樣說,百這一字便該是一百條橫,千這一字便該是一千條橫了?那麼萬呢?」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古人算術不好,到了四就數不清了。」

鳳樓:「……」

四到十這幾個字練習了許久,雖寫得歪歪扭扭,但總算是學會了,實在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還強撐著不願意爬上床。李大娘等人看出端倪,過來勸了一聲:「姨娘早些上床安歇罷。」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給架到床邊,扒下繡鞋,推倒在床,放下帳幔,掩上房門。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慢騰騰地、不著痕迹地往床裡邊躲。他今天靜養一天,到了晚上,自覺傷已養得好了些,身子可以挪動少許。因此她躲到哪,他的手就跟到哪。她躲無可躲,只得把自己頭蒙起來,由著他捏腰窩。他銷魂一陣煎熬一陣,手在她身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捏著,有幾回都伸到她前胸及腰窩以下的地方了,又被她用力掐了回去。今時不同往日了,她肚子里已有了個小娃娃,要是被他不知輕重地碰著了可怎麼好?

鳳樓忍著痛側過身子,把頭也湊到她後腦勺上去,親她的髮絲,吻她的後頸。溫熱濕潤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嘴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的耳後,把她激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他氣息不穩,呼吸輕一下,重一下,間或喘一聲。她亦如是,緊緊閉著眼,蜷縮在床裡邊,緊緊地閉著眼。此刻的情形,可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不對,不對。她成親后的日子不應該是這個過法。

阿娘曾和她說過出嫁從夫等一堆大道理,她娘也曾在她成親前晚含糊交代過她幾句要事事依從夫君的話。她本也不是無知刁蠻女子,所以,作為一個明事理、懂進退、識大體的新娘子,她的洞房花燭夜以及成親后與夫君相處起來的情形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抬進夫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至晚,夫君應酬完親朋好友,終於前來。夫君溫情脈脈地掀起她的紅蓋頭,問她:娘子肚子餓了不曾,若是餓了,用些飯食后再安置罷。

她含羞答答地抬頭看夫君一眼,說:是,相公。

她與夫君飲下一杯合巹酒,然後吃飽喝足,洗漱,理床鋪,再與夫君上床安置。一夜無話。次日早起,夫君問:娘子,你頭一回離開小燈鎮,宿在別人家中,可想家了不曾?夜裡睡得還好吧?我沒有踢到你吧?

她心想,相公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相公,嘴上就和他說:怎麼會?相公放心,你我被筒相距三尺遠,沒有碰著我,自然也沒有踢著壓著我。

再然後,夫君就該叫她起床吃飯了:娘子,到了吃飯的時辰了,咱們起來吃飯去。她就說:是,相公。飯桌上擺著的粥飯點心都是她愛吃的,她心中感動,遂含情脈脈地看著夫君,夫君也含情帶笑地與她對視。

如此過個一年兩載,小娃娃養好,和相公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地過一輩子。多少圓滿?多少美妙?哪承想竟要遭受這樣的難堪和這樣的苦惱。

鳳樓忍著痛,一下下地親吻她腦後髮絲,聽她呼吸漸漸勻停,本以為她已入睡,忽聽她低聲問了一句:「卿姐兒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原來3千字,替換后6千+,五折跳樓大甩賣啦~~~~誰還覺得浪費錢?過來,某桑要和你談一談。

26、22.9.28

卿姐兒她在次日便見著了。

次日,溫老爺派老岳帶人來查看兒子傷勢,鳳樓一夜煎熬,都沒怎麼睡好,直至月喚起身洗漱用飯去了,他這邊才算靜下心,正要躺倒睡下,聽聞老岳過來,只好又勉強坐起。

因屋內有女眷,老岳並不進內室,在花窗前站定,隔窗給鳳樓請了個安,說道:「老爺命老奴來問五爺話。」

老子問話,兒子哪敢躺著坐著聽。鳳樓齜牙咧嘴地下了床,在床前站定,恭恭敬敬地垂耳聆聽。

老岳問:「老爺叫老奴問五爺傷好些了沒?」

鳳樓答:「較之前日,已好了許多。讓父親擔心,是兒子的罪過,兒子這兩天再三自省,求父親恕罪,莫要再為了兒子而生氣。」

老岳道:「不肖子,狂徒!我問你,我溫家的規矩什麼時候變成兒孫在床上躺著,叫祖宗過來探視的道理?!」

鳳樓昨天一身的皮肉傷,實在無法起身,此刻卻不敢為自己辯解,只有連連請罪。老岳接著再訓:「混賬,你作惡事,卻讓我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鳳樓咧嘴苦笑,無言以對。

老岳隔窗罵了許久,直至把溫老爺交代的話一句不漏地罵完,在窗外復又躬身行禮,賠笑說道:「老爺昨日被老太太訓了一頓,心裡窩著一團火,五爺多擔待些。」

鳳樓心裡的火苗之大不亞於溫老爺,面上卻恭恭敬敬道:「父親生氣,自然是兒子的不是,兒子惶恐都來不及,哪敢對父親有怨言。」

老岳又問服侍的人五爺服的什麼葯,開的方子是否見效等等,再三叮囑諸人用心服侍,這才回去復命去了。

老岳走後,鳳樓想想無法,強打精神收拾齊整了,命人找來一根拐杖,權且拄著,跟月喚說:「隨我去給老太太請安磕頭去。」

月喚適才聽了這一場笑話,此刻正大張著嘴,圓睜著眼,堪堪才回過神。今天天不亮她就爬起身鋪紙研墨,比要考狀元的才子還要熱心,誰都勸她不住。鳳樓跟她說這話的時候,她撿起筆,正要把適才沒寫完的「十」這一字補全,聞言驚愕道:「我也要去?我就不用去了吧?」

鳳樓斥道:「傻話,你如何就不用去了?」

月喚振振有詞:「因為我是你搶來的啊,人家明媒正娶的才要去請安磕頭呢,我不明不白的,到底算什麼呢。」

鳳樓笑斥:「哪裡來的歪理?反了你了。」言罷一個眼色,她便被被李大娘等人腳不沾地地給架了起來,一行人徑直往老太太的住處去了。

老太太為著鳳樓的傷日夜焦心,才用罷早飯,正要率人去看他,見他親自過來,以為他的傷已養得差不多了,自是歡喜不已,鳳樓自然也絕口不提自己被父親逼迫前來磕頭請安一事。

本來月喚以為她所居住的新房已經裝飾得如同神仙洞府一般的精緻了,及至到了老太太的屋子裡一看,從裡到外都陳設得花團錦簇,羅被綉帳,可謂極盡奢華之能事。一眼望過去,但覺眼花繚亂,這個擺設也不認得,那個寶貝也不認得。

老太太的上房裡,除了溫老爺不在以外,他家人都來齊全了。一屋子都是花團錦簇的婦人,月喚一個也認不得,好在有李大娘在她身後一一說與她聽。

她跟牽線木偶一樣磕了許多頭,行了許多的禮后,忽然發覺似乎有人在死死地盯著自己看,扭頭過去,悄悄尋找,發現那道視線來自鳳樓的原配夫人許氏的身畔。

許氏和鳳樓差不多的年紀,容色不俗,卻一臉冰冷神色。適才她磕頭的時候,許氏端坐不動,連一絲假笑也懶得擠,她也只顧磕頭行禮,卻沒有發覺許氏身旁竟然還坐著個小小的女孩兒。

女孩兒頂多五六歲,留著齊劉海,面色過於蒼白,一望便知是成天躲在屋子裡不大出來走動的。見月喚回頭,女孩兒便也抬眼看她,目光不躲不閃,直直地盯視月喚許久。那雙眼睛黑眼珠大,白眼珠小,見之令人心生寒意,莫名害怕。女孩兒身後的一個奶娘模樣的婆子就俯身在她耳邊笑道:「卿姐兒,這是咱們三姨娘,你喚一聲姨娘。」

女孩兒仍舊不語不動,眼珠子轉也不轉,死死地盯著月喚。奶娘忙笑說:「咱們卿姐兒不大愛說話。」月喚不敢與之直視,遂裝作害羞的模樣悄悄低下頭,轉而去與二姨娘香梨見禮。

香梨削肩膀,水蛇腰,一雙含情帶笑的眼,容色不在許氏之下,只是她年歲更小,看上去頂多二十齣頭。自然,能叫鳳樓看中的,也差不到哪裡去。從始至終,二姨娘香梨面上都是一團喜氣,彷彿新納了姨娘的是她。

月喚低頭行禮磕頭時,老太太跟許氏笑道:「這兩天我叫這孩子專心伺候老五養傷,待他傷好后再叫她去你那裡立規矩;至於老五,我曉得你與香梨兩個必定要生他的氣。何止是你們,便是我和他老子也氣恨得不行,為此險些兒被他老子給打死。所以我才勸你們,這兩天先不要理睬他,讓他一個人受罪去,等他好了我再叫他給你兩個賠不是。」

許氏嘴角勾了一絲再敷衍不過的笑,兩眼冷冷地在新人身上打著轉:「老太太的吩咐,我記下了。」

月喚轉到二姨娘香梨面前,尚未及彎腰,便已被她拉起了身,不過一彎腰一抬身的工夫,已聽她喚了無數聲的妹妹,聽她親親熱熱地說:「妹妹和我還客氣什麼,都是一家人,我和妹妹都是一樣的,只是比你早進門一二年罷了。」

掩嘴吃吃笑了兩聲,又說:「咱們家夫人愛清凈,又要照看卿姐兒,沒空理家裡這些俗務。外院的事情自有管家們,內院的事情都是我幫著管,你那裡若是短缺什麼,著人來和我說一聲就成。不過,有五爺在你那裡,想來不會叫你受委屈。」

本已從月喚身上收回目光,正端坐著想心事的許氏聽到香梨這話,不禁斜眼狠剜鳳樓。鳳樓則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香梨,香梨恍若未見,低頭一笑,拉住月喚的手問她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些什麼人,今年多大了等等。旁邊就有許多人豎著耳朵仔細聽。

月喚心裡明白,因為是被那廝忽然搶來的,自己的來歷溫家人事先一概不知,好奇自然是難免的。

老太太也從兒子那裡聽說月喚其實是孫子打從外頭搶來的,才聽說時嚇了一跳,生怕人家父兄殺到溫家來鬧事或是去縣衙擊鼓鳴冤,又怕這女孩兒要死要活,到時鬧出人命來,倒要敗壞溫家的名聲。今天一看,眼見得這女孩兒如今不哭不鬧,溫溫順順地磕頭見禮,心裡不由得誇了孫子一聲:好孫子,恁地有手段!

因為這個三姨娘月喚是成親之日被鳳樓搶來的,老子去告官,被三言兩語地給糊弄了回去;這且不說,適才給許氏磕頭時,又被甩了臉子,可憐見的。老太太便將她叫到身邊來,拉過她的兩隻手,才要問她兩句話,卻覺出她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原來她面上一派鎮靜自若的模樣卻原來都是裝出來的。想想也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孩子,初到溫家這種大宅院,頭一回站到這麼多生人面前,便是緊張害怕也在所難免。

老太太心生憐意,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問:「可是用過飯來的?」看她點頭,又問她用了些什麼,可還合口味等,末了伸手從桌上的果碟里拈起一塊蜜三刀遞至她唇邊,她乖巧地張口接住。老太太笑說,「這是我從前在桐城時尋常吃的果子,只是嘉興城買不到正宗的……老早也不見得有多愛,越是吃不到就越想吃,這還是叫人特特去桐城買回來,你嘗嘗看。」

她鼓著腮幫子三兩口吃了,老太太心內愈發高興,命人搬來一隻綉凳,叫她在自己身旁坐了,索性把一碟子蜜三刀都推到她面前去:「乖孩子,多吃兩塊。」

她也不客氣,一塊一塊地拈起塞到嘴裡吃了。她吃起來香甜,每到咽下去的時候卻把眼睛緊緊閉上,老太太便笑道:「乖孩子,這果子不合你的口?」

她答說:「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甜得我眼前發黑。」

滿屋子的人都掩嘴而笑。老太太幾乎要喘不上來氣,笑與鳳樓道:「這孩子說話有趣兒,叫她得空就要陪我說話。」

鳳樓點頭應了個是,跟老太太告了個罪,慢慢站起身來,旁邊的人忙遞上拐杖,他接過,都已往外走了兩步了,回頭一看,她還端著碟子坐在老太太身旁一口一口地吃蜜三刀。丟了個眼色給她,道:「還不走?」

老太太便叮囑她:「這幾天老五宿在你那裡,你多留心他的傷,多勸著他,待痊癒再出來走動,怕吹著風,他的傷頂頂要緊。」想了一想,又道,「他從小橫行霸道慣了,要是欺負了你,你儘管來同我說,我替你教訓他。」

她一一應下,依依不捨地放下點心碟子,又給老太太施了一禮,這才轉身跟出去了。出了老太太的住處,鳳樓要來捉她的手,她往李大娘身後躲,鳳樓挑了挑眉,問:「人都認得了?」

她掐著手指頭算:「你家老太太,一個老姨奶奶,兩個年級大些的老姨娘,還有你家二姨娘,適才給我臉色看的那個是你夫人。」想了想,又道,「哦,忘了一個,還有你女兒,溫家大小姐卿姐兒。」

鳳樓乾脆駐足,嘿地一聲笑:「我怎麼聽出有股子嫌棄的味道?敢情你是在嫌棄五爺我?」

月喚嚇了一跳,捂嘴做作道:「啊喲,不好了,這也叫你給聽出來啦?」

鳳樓不跟她計較,只呲牙一笑,說:「悄悄跟你說一聲:你不知道,外頭有多少女子哭著喊著要進我溫家門呢。」

月喚道:「啊喲,你這番搶親搶得我感激不盡,恨不能逢人便說,說你搶得好搶得妙,搶得呱呱叫。」

鳳樓背著手,眯著眼睛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小辣椒。」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帝姬,一個亡國帝姬,陶陶。

一個侯爺,一個新朝侯爺,國英。

帝姬曾經很跋扈,得罪人無數,侯爺便是其中一個,不幸的是,侯爺一直很記仇。

一朝國破落入侯爺手,

侯爺:陶陶,上酒上茶上洗澡水——

此處念白:落毛鳳凰不如雞。

帝姬:是,知道了,煩死啦——

此處念白:龍游淺水遭蝦戲。

且看亡國帝姬如何在宿敵手中討生活。

---------為菩提喜寫的文案,覺得很滿意。大家以為呢?

27、22.9.28

公交車站頭太多,五月乘到一半容易睡著,所以動不動就要坐過頭,這一次也是。好在古北這一帶熱鬧,到處都是外貿小店,賣盜版碟的音像店,走走逛逛,一站路很快就走完了,磨蹭到下午兩點半,徑直去了店裡上班。

上班時,妙子的身影就沒有再看到了,她辭職辭得靜悄悄的,和一幫子同事們連聲招呼都沒打。據洋子的二手消息說,妙子其實今天還照常來上班了,可惜一進店門就被有希子叫到了辦公室。有希子跟她說,和客人談天也罷說笑也好,總之進行友好而又親切的交流、促進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但她答應深夜與客人外出后又反悔,以致客人鬧事,給赤羽的名聲帶來了極大的損害。此事的影響極其惡劣,極其不好,她的言行已觸及到了媽媽桑美代的底線,所以只能請她走人。

妙子走了,她男朋友小胡次日也辭了工作,追隨女朋友去了。不緊緊看著女朋友,等著戴綠帽子嗎?

妙子的領班位置空了出來,店裡的一些有資歷的女孩子們蠢蠢欲動,在店長與美代面前各顯神通,大獻殷勤,希望自己能夠被挑中,從此鯉魚跳龍門,能夠坐上領班的位置。

大家既然都有想法,五月自然也不能無動於衷。赤羽居酒屋內,不論升遷或是開除,一般都是由兩個店長提名,最後報給美代,由美代定奪。比她資歷老的人多得是,以資論輩不一定就能輪到她,而且她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她連久美子這一關都不一定能過,所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切隨緣了。

之後兩天,輪到她下去開電梯。剛進電梯,就迫不及待地摸出單詞手冊出來背。她一下去,久美子前後腳也跟了下來,她正背單詞背到忘情時,久美子突然出現在面前,笑說:「又在學呢?」

五月估摸著差不多把久美子已經徹底得罪了,再怎麼小心也是無可挽回了,乾脆大大方方地笑說:「反正這個時候沒客人來,隨便看看。」

久美子問:「五月將來想做什麼?這次妙子不在了,正好競爭一下領班,將來美代桑發現你的日語水平高出我們所有人,就是店長也不是問題。」

五月聳了聳肩,並不回答她的話。久美子也不多說,按下三樓按鍵,轉身上樓去了,跨入樓梯之前,忽然問:「妙子的那件事,只怕是因為你的原因吧?」

五月心裡亂糟糟的,把手冊收起來,去找賣花的小女孩說話。小女孩好久沒和她站在一起閑聊了,也覺得開心,閑話正說到高興的時候,小女孩突然住口,說:「我生意來了!」一溜煙地撒腿跑了。她也急忙回到電梯門口待命。

沒多久,一群客人遠遠地過來,其中一個手裡還拿著一朵玫瑰花,看來小女孩的生意做成了。她按下三樓按鍵,再悄悄回頭去看,拿著玫瑰花的這個客人她認識。

他是美代的心上人,姓澤居,單名一個晉字。福井出身,偶爾來上海出差,有個上海女友,女友很漂亮。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個晚上是周一,生意不太好。看見他的地點是松竹梅包房,那時朝子還在。他那天是淺灰色西裝外套,穿著jimmychoo的皮鞋,今天則是更為正式些的藏青色西裝,配同色系領帶,手腕上是一塊全鋼軍工風格的腕錶。

她下意識地去摸圍裙袋裡記著客人姓名特徵的工作手冊,等手冊拿到手,忽然又想到,這個人的姓名啦出身啦我不是記得一清二楚嘛。自己覺得好笑,把工作手冊又塞回去了。

與澤居晉同行的一個頭髮稀少的老頭兒側過頭,低聲與澤居晉笑道:「你一進電梯,她就一直盯著你看呢。」五月仔細想了一想,這個人大概就是那個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白井了。

「嗯,看到了,她看的應該是花。」澤居晉微微一笑,淡淡應了一聲。

電梯空間狹小,這兩個人的聲音固然壓得很低,但五月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臉上刷地紅了一紅,往旁邊閃了一閃。她的反應太過明顯,剛才說話的白井又嘀咕了一聲:「什麼呀,都聽懂了嘛。」一夥男人低聲悶笑。

旁邊有另一個不認識的人伸頭過來看了看五月的名牌,嘀咕道,「原來叫五月。」

五月貼著電梯門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好在三樓轉眼就到了。電梯門打開,五月伸手擋住門,恭請客人入內。電梯外面,已經候著兩排女孩子,正在朝客人鞠躬行禮,而美代首當其衝,身子彎得尤其低。

澤居晉臨跨出電梯門前,突然回身問她:「喜歡這花?」

她來不及說自己剛才不知怎麼就發了一瞬間的呆,其實並不是想要看他,更不是喜歡這朵蔫巴巴的玫瑰花。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張張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澤居晉把手上的花遞給她,她也就稀里糊塗地接了過來,連謝謝都忘了說。

其實並不是頭一次收到客人送的東西,有些熟客回國后,會帶一些化妝品啦小點心啦拿到店裡來送給女孩子們,寒暄說:「平時承蒙你們的照顧,真是感激不盡,這點小小心意,請務必收下,今後還請你們多多關照。」諸如此類的。說客氣也客氣,說虛偽也虛偽。

今天不過是收到一支玫瑰花而已,她卻覺得有些惶恐不安,花拿在手裡,心卻有些發虛。收這花的人,不應該是她,應該是他的漂亮女友,應該是傾心於他的美代才對。

用餐高峰時間過去,客人漸漸少了,她負責的客人也都走光了,一時無所事事,就把玫瑰花插在圍裙口袋裡,在店內轉悠。

大廳里,有希子正領著洋子在灌一個客人酒,那客人喝得滿面通紅,已經醉了大半,白襯衫的紐扣鬆開幾顆,領帶則繫到了額頭上,滑稽如七、八十年代北方坐月子的老娘們。又一杯不加水不加冰的純燒酒下去,那客人乾脆把腰間皮帶也抽出來亂甩,像是牧馬人甩鞭子打馬一樣甩出啪啪的聲響,動作太大,西裝褲腰也隨之鬆開,露出裡面的條紋平角內褲來。

「范思哲和CK。」涼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到她旁邊來,莫名其妙地冒出這一句話。

「什麼?」五月沒聽懂,轉身去問她,「什麼和什麼?」

涼子不敢抬手去指,就使眼色給她看:「西裝是范思哲的,平角內褲是CK的,領帶我看不出。」

洋子看客人出洋相,笑得幾乎直不起腰。有希子則矜持地與另一名客人大談TeresaTeng,二人說到高興處,一同敲著桌面哼起了《FireOfLove》。一旁的野原鬧騰的太厲害,同桌的一個頗有風度的老者喝道:「喂!野原,適可而止!野原!喂喂!不覺得丟人嗎?!」

洋子轉眼看見五月和涼子,招手叫兩個人過去,自說自話地倒了兩杯梅酒遞給兩人,五月本來想託辭不喝,看涼子伸手接了過去,有希子也在旁邊,於是笑嘻嘻地和一個看起來有幾分面熟的客人碰了碰杯,舉起來往嘴裡一倒,一杯梅酒見了底。客人拍拍她的肩膀:「五月醬好酒量!」

洋子拿著空的梅酒瓶子問他:「還要開一瓶嗎?」

「開!」

洋子轉頭,對吧台的方向揮一揮手,翔太抬頭看過來,洋子彈了彈手中的空梅酒瓶子,翔太會意,捧著一瓶梅酒一路小跑送了過來。

半分鐘過去,五月的腦袋變輕,暈暈乎乎地想發笑,恐怕洋子還要她喝,就趁她轉身說話的空檔悄悄溜走了。

野原那裡抓著褲腰甩著腰帶,隔壁桌的幾個日本女客抽著七星,對他側目而視。這邊又有兩個五六歲的雙胞胎熊孩子嬉笑著在大廳內你追我趕,他們的媽媽則緊跟在後面低聲喝止:「純一,裕二,快停下,否則爸爸要發火了哦,我要去告訴爸爸了!」

日本人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何時何地都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哪怕很小的小孩子在公共場所都會很安靜,這一對雙胞胎屬於例外中的例外了,他們的媽媽對此十分羞愧,腰幾乎都沒有直起來過,一面追,一面對兩旁客人不停地鞠躬道歉,嘴裡說:「不好意思,十分不好意思。」

抽煙的女客們皺著眉頭,打量著吵鬧如集市的大廳,其中一個看著鬧得不像話的野原,一邊優雅地彈了彈煙灰,說:「不知道他們的太太在家裡怎麼想……對了,聽說理紗最近和你先生回他家去見父母了?怎麼樣?還習慣?」

另一個頗為吃驚的樣子:「納尼?理紗跟他回家了?」

理紗先嘆一口氣,再訴苦道:「嗯,回了。在上海的時候大概是我太樂觀了,這裡,上海的便利程度和東京不是相差不大?」

「嗯,有時候我也會產生我人還在日本的錯覺。」抽煙的那個接話。

管這桌的真紀正在看旁邊野原耍猴,五月喊了她兩聲,她看得入迷,聽也沒聽到。五月就到這桌幫忙換下已經摁滿煙頭的煙灰缸,再慢騰騰地收拾桌面,一邊豎著耳朵聽女客說話。

理紗抬頭對她說了一聲謝謝,繼續對女伴抱怨:「……這趟和他回去之前,我想總是江西的省會,和上海就算有差距,想來也不會相差太大,所以簡簡單單地收拾了個行李箱和他就去了。才一到地方,我就大受打擊:太臟太亂了。日本也有城市農村的分別,各個地方之間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異。這裡卻不行,差距之大,會使你懷疑根本不在一個國度。

「條件上的艱苦也就算了,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生活習慣,要不是因為他,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他在那一對邋遢父母的手裡能活到這樣大,也算是奇迹,對他不能不同情……總之,我在他家的那幾天,只能捨棄了我身體里的日本人,使自己盡量融入……」

叫理紗的客人抱怨個不停,她的女伴們聽得津津有味,一邊點頭附和,不時插一句嘴,說:「不會吧?怎麼會這樣?」

「簡直難以想象……」

五月也覺得有趣,還想繼續聽下去,只是煙灰缸換了,盤子撤了,桌子擦了,事情做光了,也就沒有理由再留在人家檯子邊上聽熱鬧了,只好轉身走開,繼續在大廳里轉悠。

前面有一桌中國客人,小兩口,熟客,北方口音。兩口子年紀都不大,但都不愛打扮,老公經常是盯著一頭油膩頭髮,肩膀上均勻地落著一層頭皮屑;老婆則素麵朝天,帶著一副堪比啤酒瓶底的高度數眼鏡。老公的腰上常年掛著一串鑰匙;老婆的一個買菜帆布包從不離身。總之是扔到路上一轉眼就找不到的兩個人,但一周的七天里,總有三天以上的時間會來赤羽用餐,幾乎把赤羽當做了他們家的后廚房。

這兩口子有時是兩個人來,有時帶著小孩子一起來,一家人點起餐來也挺嚇人,個個能吃會喝,但絕不浪費,言談舉止也都挺客氣,五月喜歡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的客人,所以對他們一家就很熱絡。既然看見了,就過去打了個招呼:「晚上好。」

小兩口今天帶了幾個朋友來,見狀都說:「喲,熟客嘛。」小兩口大約受了恭維,心情頗好,笑眯眯地向她點了點頭。

五月幫忙上了一個菜,為一桌人倒了一輪大麥茶,又問小兩口:「今天你們家妞妞沒有來啊?」

妞妞就是他們家小孩子的名字了。小兩口心情好到極點,就也和她親親熱熱地和她嘮了兩句嗑:「妞妞這兩天感冒啦。我家阿姨不讓我們把她帶出來吹風,等她感冒好了再來,下次去你那裡啊!」

正與客人說話,涼子又跟過來,抬手指向大廳一角:「看。」

大廳的角落裡,赤羽的服務員桃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和一個客人用餐。二人吃著飯,一邊比劃著說話,每當桃子說話時,客人都要側耳細聽,因為她語法不會,組織不了句子,只能簡單地堆砌單詞,一句話要說上半分鐘,磕磕巴巴,詞不達意。

五月聽得著急,乾脆不去聽,只說:「桃子蠻好,反正要吃飯,就來咱們店,肥水不流外人田……咦,她在吃目魚刺身,天,那個東西她也吃得下去,比生麵糊還難吃。」

涼子幾乎是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小姐!不是叫你看她吃什麼喝什麼,你看看她今天帶來的客人。」

28、22.9.28

桃子帶來的客人大概三十多歲,國字臉,毛髮茂盛,頭毛多而黑,一臉的絡腮鬍,絕對是相貌堂堂。比之朝子的老男友青山,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五月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什麼,摸出小本子翻了翻:「服部,毛髮多而密,高大魁梧,年紀三十五六,是一家日文雜誌社……讓我看看,是上海漫步、還是超級城市的主編……話說他怎麼啦?」

涼子伸手指指天花板,神秘兮兮地說:「服部老早是上面酒吧的常客,最近迷上桃子,酒吧不大去了。聽說對桃子是認真的,還對桃子說過『看到你純潔透徹的眼睛,我一天的疲乏都煙消雲散了』之類的情話,搞不好兩個人真能結婚也說不定。」

五月恍然大悟:「哦哦。兩個人看外形倒也登對。」說完,不禁對那客人多看了一眼。

「登對個什麼?」涼子酸溜溜地冷笑,「桃子哪裡好看了?尖嘴猴腮,穿衣打扮絲毫沒有品位,初中都沒畢業,笨得要命,九九乘法口訣都背不出。和她一起出去買東西經常能看到她數手指頭算賬……沒到上海前是不良少女,跟著地痞流氓混的那種,她哪裡配得上服部啦。服部眼睛大概瞎了。」把兩個人都損了一遍,心裡這才舒服一點似的長長出了一口氣。

涼子因為妒忌,說出的話酸氣衝天,可信度自然也就要大打折扣。

桃子其實可愛非常,臉小眼大,身材苗條,和悠長假期里扮演小石川桃子的稻森泉相似如姐妹,恰好名字也都叫桃子。雖然在穿衣打扮的品味上此桃子比不過彼桃子,但總的來說,說是我見猶憐的甜美女孩總沒錯。

兩人站在走道上說話,有跑菜的人端著慢慢一托盤的壽喜鍋的材料過來,一路叫著:「當心當心!請讓一讓——」

五月趁機和涼子分開。轉過吧台就是一排包房了,幾間包房裡就數江之島最熱鬧,一群人在裡面鬧哄哄唱著日語版的《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歌聲高亢歡快,把流淌於店內的美空雲雀的《川流不息》蓋住,美空雲雀的哀愁也就被碾壓的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唱這一首歌的緣由是什麼,但男女大合唱里能聽得出久美子的聲音:「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你就——」然後隨著歌詞一齊拍手跺腳,把包房裡的草席跺得咚咚響。

五月皺皺眉,轉身要走,誰知一腳踏到一個人的腳面上,嚇了一跳,連忙向人道歉,連聲問:「有沒有踩痛?」

被踩到腳的人穿著一雙輕便拖鞋,是包房裡的客人。不過他並不生氣,說:「五月醬,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定睛一看,原來是小櫻井。小櫻井和他爹老櫻井完全是兩個類型。老櫻井人見人憎,鬼見鬼愁,小櫻井卻是個靦腆清秀的大好青年,因為他爹太色的緣故,連累得他在赤羽也不大受歡迎。他爹老櫻井在仙霞路附近有一家經營辦公傢具的貿易公司,他則是老櫻井手下的二把手。雖是公司的二把手,但在一把手他爹面前卻膽小懦弱如幼兒,有時不知說錯哪句話,老櫻井就立馬拍桌子罵人,當著一堆人就能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暴怒時甚至會澆他一臉的茶水。最近老櫻井回日本度假,他這才活泛了一些,吃飯時偶爾和女孩子們說笑一句。

五月見是小櫻井,忙轉頭四下看看,見老櫻井不在,這才向他問好,又說:「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這句話是再標準不過的應對句式。因為美代剛好從身邊經過身邊。

小櫻井也說:「我很好,五月醬好像瘦了點。」撓撓頭,又說,「對了,我上次聽說你愛,我最近要搬家,家裡有很多口袋書,大都是些推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如果你要的話,我下次帶來給你……」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櫻井桑,您真是太好了。」推理她是不大愛看,但還是捧著臉作眼冒星星狀。眼梢瞥見美代送完客人正在往回走,從口袋裡掏出那朵已經蔫巴得不能見人的玫瑰花,說,「我也有禮物送給你哦,玫瑰花,喜歡嗎?」

小櫻井把那朵花接過去,咧嘴笑了一笑,誠心誠意道:「真是送給我的嗎?啊,真讓人高興。話說,為什麼要送我玫瑰?」

「因為喜歡櫻井桑啊,所以今天就特意給櫻井桑準備了玫瑰,今天能看到櫻井桑,真好。」

「啊,是嗎,真是太令人高興了。」小櫻井喜滋滋地把花接過去,伸手又撓了撓頭,問,「我最近要學中文,可惜總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老師,方便的話,五月醬能否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有問題的時候,我想也許可以……」

美代經過身旁,向小櫻井點了點頭算是寒暄,又笑眯眯地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色。如她先前所料。

美代正和小櫻井說話,突然眼睛一亮,馬上撇下這邊的小櫻井,快步上前,向五月身後的方向說道:「您怎麼在這裡?」

五月的身後,是澤居晉帶笑的聲音:「嗯,去洗手間來著,回來時路上有人說話,因為擋著路,就等他們把話說完。」

然後,五月就僵了一下,回過頭,澤居晉在她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臉上掛著頗有嘲諷意味的笑容,正漫不經心地看酒架上的存酒們。她不知道對旁邊的小櫻井說了句什麼,小櫻井點了點頭,揚了揚手裡拿著那朵她從別人那裡收到的花,說:「再次謝謝你特地送給我的花,我心裡真的是非常高興……那麼,就一言為定了啊。」

五月垂頭,默默閃到一旁,把通道讓出來,澤居晉笑笑,由她身旁經過,回到他的包房裡去。他今天的包房還是松竹梅。

江之島的大合唱結束,美空雲雀的歌聲再度傳來,此刻正唱到:

這條細細長長的路

通向那遠方的故鄉

崎嶇不平的路

彎彎曲曲的路——

聲音低沉,曲調寥落寒愴,勾出五月心中無限的憂愁。

夜裡臨睡前,她在腦子裡盤點今天一天的得失收穫。背了單詞幾個,複習語法十數條,收到一枝玫瑰,另收穫小櫻井的好感與推理若干,得到所愛戴的美代桑的讚許眼神一個,最後被人小小地嘲了一下。總的來說,得大於失,這一天過得還算可以。除了借花獻佛被人撞破,略顯不太高明以外。

最後她為今天做了一個總結:酒多傷身不說,更容易使人聽覺失靈,今後要珍視生命,遠離洋子。

第二天上午,一大早起來,去銀行辦卡,路邊店拍好照片,去學校報名繳費領教材。十點多辦好手續,再跑去七月那裡看她。七月正好關宿舍門準備去上班,看到五月,也不說話,徑直往外走。

五月默默跟在她身後,七月走路時還是捧著手機看,不時吃吃低聲笑。五月忍不住問她:「今天又發那種信息啦?」

「發了。」

「有收穫沒有?」

七月樂不可支,把手機遞給五月看。七月今天發出去的信息大意是活不下去了,好想死,有沒有人陪我一起死,云云。千篇一律的調調。但今天回信的人還沒來得及起外號,只有一串手機號碼,人家就回了一句話:暈,你大概精神不大正常吧?我要抓狂了。

五月怕自己也要抓狂,掃了一眼手機,趕緊又還給她。她在低頭編輯簡訊,回復人家,大有不把人逼發狂決不罷休的架勢。

咖啡館才開門沒多久,就湧進一堆老爺叔老阿姨,這些人進來,也不招呼店員,自己動手把兩條桌子拼在一起,然後招呼店員點咖啡,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攀談拉扯。五月挑了一個角落坐下,點了一杯香草拿鐵。店長也在,因為認得她,就過來寒暄了幾句,五月問:「你們這裡什麼時候成了老人之家了?」

「是相親角。」店長無奈苦笑說,「我們店最近搞周年慶,凡是辦會員卡的客人,咖啡可以免費續杯,然後就吸引了這些客人過來,全是退休后無所事事的老年人……這些人咖啡可以一喝一天,不過他們本來也意不在咖啡,而是來軋朋友。現在咖啡館生意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有些常客不再來了,嫌吵。」

「活動要什麼時候結束?」

店長發愁:「原定半年,實在吃不消,正在想辦法。」

五月看手機,才十一點多,時間還早,就坐著喝咖啡看七月工作。七月同事悄悄地和七月說:「你這個表姐不會愛上你了吧?你看她看你的眼神,媽呀,也太溫柔了吧。」

七月哼笑一聲,說:「切。你稀罕,你去認她當表姐,跟你說,她這人最喜歡照顧人。」

五月坐了半天,看看到中午了,又叫了一個三明治慢慢地吃。店內老頭老太的人數愈來愈多,數數人頭,至少有二十來個,女多男少,喉嚨一個比一個響,想聽不見都難。

一個六十多歲、梳著披肩大波浪髮型的老阿姨來晚了,只能加了個凳子坐在長條桌旁,才一落座,就大談起她的擇偶標準:「我希望男方養我,退休金不低於四千元,要有房子,子女不能來搶。」

一個老伯笑著湊上來說:「小阿妹,儂看我符合條件嗎?我主動向你求愛。」把一把助動車鑰匙拍到桌上,「喏,大奔。」

老阿姨打量他兩眼,矜持地抿口咖啡道:「我不要,我牙齒只只都是好的,你倒鑲了一口的金牙。還有,你身上味道太大了,齷蹉來兮的,不靈。」

「再給你看我的信用卡。」金牙老伯受挫,竟然毫不氣餒,從皮夾里摸出卡片,一張張碼在桌上,「四大行-□□、信用卡、Visa卡、銀-聯卡,還有咖啡館會員卡。」

擺完卡片,他又豎起拇指對著自己的臉:「愛上我,你走大運了。」

老阿姨丟給他一句:「十三點。」不再理會,翹著指頭,捏著喝空的咖啡杯找店員續杯去了,老伯則挪個座位繼續物色。

五月臨走前,招手叫七月出去說話。七月面無表情地揚了揚手:「鍾小姐再見。」

她同事推她:「人家等你說話呢。」

七月只好跟過去,五月交代道:「你店裡現在亂糟糟,你脾氣又不好,千萬不要和他們起爭執。客人和店員之間一旦發生衝突,你店長再好,他還是會選擇客人而不是店員。」

七月說:「喲,經驗之談嘛。」

五月回想起那段往事之前,急忙搖了搖頭,強行切斷自己的思路:「反正你小心一點為是。」

七月撇嘴一笑:「我在諷刺你呢,都沒聽出來。」

五月強忍住氣:「外語有興趣學嗎?」

「……」

「問你話呢。」

「不想和你說話。」

「要去古北那邊找工作,和我在一起嗎?」

「不要。」

「你這裡離華師大很近,你下班以後,要是有時間,可以考慮去自考,或是進修一下,學個技能,考個什麼證書出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切,這還用你說,我只是暫時混混而已,將來怎麼樣,我自有打算。你以為我是你?盤子碗端得歡天喜地,誓將服務員做到底。」七月面上嬉笑如舊,話語惡毒無比。

五月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才走開幾步,卻又轉身回來,哆嗦著手,從包里取出給兩盒巧克力塞到七月手裡。

姐妹二人小時候都愛吃甜食,七月尤其愛吃巧克力,但七月那時候還在鍾家的時候,好像一直沒有什麼像樣的零食吃,所以現在每次她來找七月,總是會帶幾盒巧克力來。可能七月不再需要,但她卻是非帶不可,幾乎成了一種儀式,不帶不能安心。

七月倒楞了一下,隨即把巧克力又賽回到五月包里,說:「不用,下次不要再買這種東西來了,你帶來的東西我是不會吃的,你每次走後,我都送給別人吃啦!」

回宿舍放下書,把晾乾的工作服從天井裡收回,熨燙平整,和同事們步行去上班。時間還早,慢騰騰地脫下私服,從包里取出衣襟上印有「赤羽居酒屋」字樣的日式交領大襟工作服穿上,系好圍裙,對著更衣室的鏡子照了一照,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說:「鍾五月,加油!」一語未落,忽覺眼角發酸,揉了一把,就勢捧住臉,沒出息地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小情話》

29、22.9.28

嘉興城,溫府內。出了老太太的居處,鳳樓與月喚走一路拌了一路的嘴,鳳樓不管說什麼,月喚都要嗆他一句,還他一句嘴。李大娘看二人拌嘴,忙過來打岔:「五爺不是說還要去書房給老爺請安?怕耽誤久了,老爺又要生氣。」

鳳樓略一擺手,道:「你們先回去。」

李大娘等一群人簇擁著她回去,聽她自言自語嘀咕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家中要是有那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娘子,我必定會萬千珍重,不再去外面胡來的……」

李大娘以為她受了氣,心中不平,遂慢聲細語與她道:「咳,咱們夫人早年也還好,近些年性子愈來愈差,她對五爺也是那樣,二人成日里爭吵不斷的,你莫要放到心裡去。」嘆口氣,接著道,「好就好在她從不管家事,每天除了給老太太請安問好,從不到外頭走動;二姨娘姓瞿,名香梨,成天笑嘻嘻,笑嘻嘻的,對下人也是一團和氣,嘴好,好說話,從不使人為難;老太太也是最最心善的一個人。今後不論有什麼難處,和老太太去說准沒錯。」

月喚一拍手:「哎呀,我光顧著吃,竟然忘記向老太太說一說我的遭遇了!」

李大娘擦一把汗,說:「這個不算。」

生怕她還有二心,走了一路勸了她一路,大意無非是說溫家人都是好人,溫家也不是虎狼窩,只要安心做溫家三姨娘,將來好日子長著吶。又說這些年鳳樓雖風流名聲在外,但家中其實僅有正室許氏並一位姨娘香梨。許氏閨名美嬋,乃是鳳樓表姐,大鳳樓三歲。許家在城中開有古玩店,與溫家算是門當戶對,許美嬋與鳳樓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老話又說女大三,抱金磚;加上兩家大人有意,因此這二人打小就訂了親。

鳳樓一十七歲那年與二十歲的表姐美嬋成親,頭幾年二人原本也算恩愛,但後來不知為何,許氏生養的孩兒卻都養不活,多年過去,也只留住卿姐兒一人。卿姐兒乍一看和常人並無不同,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不同來:不愛說話,喜歡一個人玩耍,時常盯著一樣東西看,往往一看就是半天。看人時眼珠子直勾勾的,叫她,自然也不理你,冷暖飽飢一概不知。但若說她傻,她心裡卻又什麼都明白。

說到這裡時,李大娘左右看看無人,攏住嘴,悄聲道:「卿姐兒生下來時,大夫也說了,這孩子先天不足,也留不住,只怕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這孩子也苦,長了這麼大,喝的葯比吃的飯還多,都靠葯吊著命,家裡人卻天天提心弔膽,恐怕哪一天就……」

月喚暗暗嘆息,問道:「這是因為什麼緣故呢?」

李大娘搖頭道:「這誰說得清?風水看過,法事做過,能人不知請了多少來,都沒有法子。那一回,風水先生說大約是住處的風水不好,光是住處都換過好幾回,連老太太的屋子都騰給她住過,但有什麼用?自卿姐兒生養下來后,五爺與夫人爭吵漸多,二人漸行漸遠,夫人的性子愈發陰沉,看誰都不順眼,這幾年,五爺與她,便是連話都不大說了,也就為了卿姐兒才會偶爾去東院一回,從不留下過夜的。五爺大約也是心裡灰意冷了……你還小,不明白,這種事情,誰能不忌諱?」

又悄聲道:「二姨娘香梨原是老太太從前娘家遠親家的女兒,家裡窮得活不下去,便舉家來打秋風,後來求了老太太,說五爺內宅空虛,膝下荒蕪,情願給五爺做小。因五爺這些年只得了卿姐兒一個,老太太也是心急如焚,當即就點頭應下了……她識文斷字,言語爽快,老太太又巴結得好,老爺常年在外,五爺不大管內宅的事情,這個家便交給她當了。」

月喚點頭:「人家常說的那些蕙質蘭心的女子,大約就是她這樣的。」

「咳!咱們何苦滅自己的威風,長他人志氣?自她進溫家門,五爺對她始終淡淡的,據我看來,竟是不怎麼上心的樣子。她一家子寄人籬下討生活,慣會看人眼色的,大約也知道自己在五爺心裡的份量,所以也不大往五爺跟前湊,全家人只管巴結老太太一個。初進溫家大門時,她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管家管了這二年,她娘老子也在外置了房屋宅子,一家子使奴喚婢,好不得意,好不快活。」

月喚忽然問:「他說外面有許多人想進他溫家的門,這話可是真的?」

李大娘又咳了一聲,笑道:「五爺早年時常在外喝喝花酒,因為這個那個的和人家爭風吃醋,打架鬧事,頗做過幾件荒唐事,但沒有一回是當真的,搶親更是頭一回,放心罷。」又道,「本來以為他好了,這些個毛病不會再犯了,誰料突然搶回來一個人,倒叫我們嚇了一大跳!」

月喚鼻孔朝天,輕蔑地翻著白眼說:「正是,你們要清楚,是他去搶的我,不是我去搶的他。我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誰會把他放到心裡去?嘖。」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把收到的見面禮收好,瓜子嗑了兩把,一時無所事事,又去鋪紙練字。李大娘笑她:「姨娘可是要去考狀元?」

月喚把筆一擲,生氣道:「我有名字!」

李大娘正要去屋外,聞言嚇了一跳,急忙頓足,一本正經地重新問道:「月喚你可是要去考狀元?」

月喚重新撿起筆,在紙上認認真真寫下早上沒來得及寫完的「十」字,說:「唉,我狀元不考,只是做了這些年的睜眼瞎子。可憐可憐。」

卻說鳳樓拄著拐杖,耐著性子在父親的書房內挨了許久的訓,溫老爺剛剛懲治了洗刷老茶壺的元兇,心情還好,所以只講了一個時辰就住了嘴。鳳樓咬著牙聽到額頭冒冷汗時,溫老爺才大發慈悲,擺手道:「去罷!」

鳳樓吁出一口氣,面上卻不敢現出一絲喜氣來,微微躬身道:「兒子明日給老太太請過安后再來聽父親的訓。」

從溫老爺的書房出去,跟著他的人急忙上前接著,軟轎也是早已備好的。他上了轎子,把拐杖交給雞鳴,吩咐道:「去她那裡。」雞鳴是他肚裡的蛔蟲,聞言也不問那個她是誰,一溜煙地就指揮人把他給抬到了三姨娘月喚處去了。

進了院門,下了軟轎,叫雞鳴等人下去,自拄著拐杖進了屋子。才一進門,便見裡屋的門梁下懸著一把新鮮荔枝,撐不住笑道:「我早年隨管家去莊子里收租,看到莊子里農人家的鹹魚干肉都是懸在房梁下收放的,如此一來,既不怕被貓鼠偷吃,也可避免受潮發霉,只是從來沒看到有人這樣收瓜果蔬菜。一把荔枝罷了,你們害怕被誰偷吃了不成?」

倩惜笑道:「這是姨……姨娘叫我系在門樑上的,我也不知道姨娘是要做什麼,大約是想把荔枝風乾好吃荔枝幹。」她沒李大娘臉大,不敢當著鳳樓的面對月喚直呼其名,縱然為難,也只能以姨娘相稱。

月喚聞言,停了筆,擺手道:「不對不對。你們不曉得,若是把荔枝騰空吊起來,它就會以為自己還好好地長在樹上,以為自己還活著,這樣就能多放好幾天,否則要早早壞掉啦。」

鳳樓大樂,道:「嘿,爺運道好,搶了個世間罕見的寶貝回家。」

月喚懶得跟他說話,擰身走了。鳳樓扯下一粒荔枝,剝開來往嘴裡一丟,道:「乖乖,果然跟活的一樣新鮮。」

月喚回身乜他一眼,練自己的字去了。鳳樓因為走動,身上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扯開幾處,遂回床上躺了一躺,待養足了精神,又起身教她幾個新字。她學得用心,不用督促,也不喊累,一個字反反覆復地寫,一定要練到自己滿意為止。

到得晚間,與鳳樓各自用了晚飯,洗漱罷,李大娘等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她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撿起毛筆,欲要再接著練,李大娘勸一聲:「天不早了,姨娘早些歇息為是。」一個眼風丟過去,靜好及倩惜就上前來不由分說,架住她往床上送。

她窩到床裡邊,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道:「好累,好睏。」言罷,蜷縮成一團,面向里睡了。

鳳樓伸展了一下手腳,慢騰騰地挪到她身後,緊緊貼著她的背,伸手去解她的小衣裳。她警惕非常,一隻手緊緊地護住前胸,一隻手去抵擋,一面嚇唬他:「你敢欺負我,我明天去告訴你家老太太,請老太太教訓你!」

鳳樓在貼著她的耳朵曖昧地嗤嗤笑:「你傻啊。」

她抵擋不住,才三兩下,兩隻手就已被他攥住了。無法,一咬牙,違心說道:「娃他爹,咱們能好好說話么?」

鳳樓嗤嗤悶笑幾聲,幾乎要岔了氣,好不容易止了笑,頭伸到她耳邊,道:「等我忙完了再說,或是一邊忙一邊說。」言罷,湊上來就親嘴巴。

她在床上亂撲通,不過三招兩式便潰不成軍,不由得又窘又羞又氣。其時,他的手已覆上了前胸,她用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掙出一隻手來,胡亂揪住他的一綹頭髮,硬是把他的人給扯開少許,皺著眉頭氣恨恨地問他:「溫鳳樓,我問你,你家中已有了兩個老婆,為甚還要搶我回來?」

鳳樓道:「我也無法。你可聽說過世上有身不由己、情難自禁這句話?其實說起來,都是你不好。」

她氣極,詰問:「我哪裡不好?我哪裡不好?你又看中我哪裡!難道是因為你看我吃東西比別的人香甜,才去搶我回來的么!」

他晃了晃一根手指,眯著眼睛回憶道:「那一天我在你家,看見你披著頭髮坐在豆角架下,手裡捧著一把櫻桃,腳下卧著一隻花貓,而那一天的日頭正好,你的影子拉得老長,你不停地往嘴裡丟櫻桃,腮幫子鼓得老高,面上還帶著淺淺的笑——」

「長話短說!」

「看見你的那一瞬間,我眼睛忽地一跳,心裡咯噔一聲,下邊撲棱一下。」

「聽不懂!」

其實前面兩句她懂了,但不明白他說的下邊撲棱一下是什麼鬼話。但她深信,但凡她聽不懂的,一律都不是好話。

他想了想,重又道:「我初見你時,心想,咦,這可愛的女孩子不就是我兒子的娘親么?我認出你的時候,心裡立時便咯噔一聲,然後就曉得大事不好了。」

「什麼鬼話?!」

30、22.9.28

五月無聲地流了許久的淚,看看更衣室里掛著的時鐘,忙抽濕巾出來擦了把臉,胡亂收拾了下,到外面吃飯化妝做準備工作去了。

今天生意也好,開市伊始,所有的桌子轉眼間坐了個滿滿當當,來的客人幾乎都是她認識的熟客。才給這邊的金城端來燙清酒,轉眼就看見鄰桌的妞妞爸媽。小兩口今天帶著妞妞一起過來了,看她一邊手忙腳亂地寫菜單,還要眼觀六路,給那邊桌子上菜,為這邊桌子上茶,妞妞媽媽頗為同情道:「你們挺辛苦啊。」

五月也笑:「是啊,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這樣,習慣了,但我覺得忙點好,比較充實嘛。」

美代領著久美子一路巡視過來,大概是聽見她與客人的對話,經過她身邊時,特意繞一步過來,親昵地替她理了理衣襟,轉身對久美子說:「我看下來,好像咱們五月喜歡把工作服燙過再穿。」

久美子點頭:「的確,棉布衣服容易皺,熨燙一下,看上去舒服多了。咦,五月哭了嗎?怎麼眼睛都紅了?」

五月揉揉眼睛,抱歉地一笑,並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否認也沒用,眼睛是紅的,眼皮是腫的,人精們是騙不過的。

久美子笑吟吟地說:「五月呀,不是我說你,咱們做服務行業的,最要緊的是笑臉迎人,千萬不能帶著情緒上班。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哪個客人花錢出去用餐時願意看到服務人員腫著臉、紅著眼?不是晦氣嗎?」

美代是個即便心裡不快,也絕不會把情緒掛在臉上的人,她只是關切地問五月:「不要緊吧?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還是出了什麼事了?」

五月正要搖頭,卻聽旁邊金城笑道:「咦,五月醬的眼睛真的有點紅,和我不就成了一對了?」

五月向來厭惡廚師,但世上卻還有「例外」這個詞語,而五月的這個例外,就是金城。

金城,京都人,全名金城龍之介,年齡在三十五與四十歲之間,是附近喜來登酒店的總廚。其人性格安靜,話少,固執,不懂得變通。一年四季都紅著一雙眼睛,至於他的紅眼睛是燒菜時被煙熏火燎的,還是天生如此,就沒人知曉了。

赤羽裡面流傳著他的很多傳說,比如他要求餐廳的清潔工把馬桶刷到水可以舀起來直接喝的地步;要求洗碗工洗碗一定要衝洗七道,要是偷奸耍滑,少洗一道,被他知道,立馬開除走人。總之其人嚴苛如魔鬼,固執到不可理喻。

他對自己餐廳的員工的要求高到變態,但自己卻一周七天來衛生狀況有時達標有時不達標的赤羽用餐。每次來用餐的時間也是一成不變:周一到周六是每晚八點,周日則是晚上六點,因為周日他休息。

他每次來都是一個人,點的酒和菜也都是那兩樣,一壺燙清酒,小菜三兩個。偶爾叫個生魚片,價格上去了,赤羽的女孩子們跟他說:「金城桑,您今天單點的價格比放題還要貴了,不如我把單點換成放題,這樣比較划算嘛。」

一般這種情況,他會說聲謝謝,然後再客客氣氣地拒絕:「不用了,算單點就好。」然後該付多少是多少,絕對不要一分錢的優惠。

要論檔次,居酒屋在日本國內其實就是類似於街邊吃烤串的小酒館的水平,而喜來登酒店的餐廳不論是檔次還是環境都能甩赤羽八條街還不止。但金城還是一天不落地來赤羽用餐,他從不和赤羽的女孩子們說笑,對媽媽桑美代亦不熱絡。這隻能理解為他對赤羽后廚內一堆來自山南海北的廚師們所烹制的日本菜的的確確是真愛,除此以外,別無他解。

五月這裡的檯子恰好是金城長久以來的老位子,他絕大多數時間裡都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喝著酒,吃著他的小菜,話不多說一句,但這卻不影響他在赤羽的知名度。他名頭大,一是因為人怪,二是喜來登酒店的緣故。

他不開另收費的酒,但媽媽桑美代卻從不冷落他,每次看到他都要過來和他打個招呼,有時也會送他一些時鮮的菜品。勢利如美代,對喜來登酒店的總廚這樣的業界翹楚面前,還是尊敬有加的。

今天突然聽金城冷不丁地開了一句玩笑,美代和五月二人受寵若驚。美代撇下五月,去和他打了一聲招呼,問他今天的菜怎麼樣,今天是不是因為休息才來得比較早云云。金城微微點頭,豎兩根手指,做了個挖自己眼珠的動作,又向五月笑說:「五月的眼睛和我成一對了嘛。」

五月撲哧一樂,為他遞上一塊熱手巾,換了個骨碟。美代和久美子轉身走了,她哭紅了眼睛一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金城比往常多喝了一壺清酒,時間也呆得比較久,直到九點鐘才起身離開。五月送他去電梯口等電梯,金城雙手插在褲袋裡,默默望向電梯門,間或扭頭打量她一眼。等電梯的空擋里,她輕聲向金城道謝:「謝謝你為我解圍。」

金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說:「本來就是一對,所以才說的嘛。」

他今天破天荒地開起了玩笑,五月不覺也活潑起來,伸手指了指他的套頭衫和自己身上的相同色調的工作服,說:「不止眼睛,咱們兩個人今天還穿了情侶服呢。」

金城又嗯了一聲,笑了一笑。五月覺得自己的玩笑話可樂又高明,捂著嘴嘰嘰咯咯發笑,正在開心,金城忽然扭頭看她一眼,開口說道:「有人在笑你呢。」

五月嚇一跳,急忙轉臉,見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群客人。剛才似乎聽到有腳步聲,但她笑得太開心,就沒有在意。這群客人她都認識,為首的那位是長谷川,而他身旁站著的,是澤居晉。他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身上是一件白襯衫加淺棕色圓領套頭毛衣,依舊是一身簡潔又乾淨的打扮。

澤居晉每次來的時候,美代必定會親自出來迎接;他走的時候,美代也都要送到門口,今天自然也是。五月回頭,對上美代的視線,美代笑吟吟地對她眨了眨眼睛,以示她說的笑話很好笑很可愛,且不失分寸,十分符合赤羽的一貫風格。

長谷川笑停住,瞄一眼五月,再指著自己的衣服,兩隻眼睛釘在美代的前胸處:「今天我也穿了和你相同顏色的情侶服過來,不過在裡面,不信我脫給你看……」說著就要拉西裝褲的拉鏈。

美代笑著橫他一眼,向澤居晉身側靠了一靠。澤居晉上前抬手向長谷川示意:「電梯來了。」不動聲色地把美代擋在身後,美代向他一笑,悄聲叮囑了他一句什麼話,隨即轉身離開。

金城率先進入電梯,越過長谷川的頭,向五月揚了揚手,說:「明天見。」

五月紅著臉,還在發懵,聞言忙也向他揮了揮手,連一聲謝謝光臨都忘記了說。澤居晉因為在一群人中最為年輕,就讓身邊的人先進電梯,自己留在最後。五月含糊向他道了聲再見,轉身要走時,忽然聽他在身後嗤地一笑。笑聲雖輕,她卻聽得出笑聲里更甚於上次的嘲諷與揶揄意味。

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五月卻腦子一熱,即刻停步,張了張口,想向他解釋自己的小玩笑,但他的一條腿卻已跨入電梯。五月一個「我」字才說出口,電梯門已緩緩合上。

晚上九點多,客人用餐高峰過去,店內客人陸陸續續都走得差不多了,五月把杯盤狼藉的檯子胡亂收拾了下,獨自乘電梯到一樓去透口氣。才出了電梯,就看到不遠處的一顆粗大的梧桐樹後有個小小的紅點一明一滅,以為是哪個客人下來抽煙,忽然聽見一聲咳嗽,聽聲音,好像是涼子。

五月躡手躡腳過去,低聲喝道:「搶劫!」

涼子嚇得一哆嗦,看清是五月,抱怨道:「什麼惡趣味,人家正煩著呢,被你一下子嚇死了。」

涼子抖了抖煙灰,再吸一口,把煙吞下去,陶醉地閉上眼睛,過兩秒鐘,再慢慢地吐了個漂亮的煙圈出來,五月吃驚問:「天,這分明是個老煙槍的技術。你一直抽煙?」

涼子擺手:「哪裡,收拾檯子時撿到的萬寶路……偶爾抽一根而已。」

五月說:「你站在這裡,被客人看到影響不好,要是有人送客人到一樓,看到你抽煙肯定要傳出去的。傻子。」

涼子嘻嘻一笑:「你是不會去說的,等我抽完這一支就上去。」

五月遠遠站開,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新鮮清冽的空氣,靠在樹上的涼子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五月,你說實話,我比朝子比桃子怎麼樣?我是不如她們好看,還是不如她們日語好?還是哪裡比不上她們?」

五月沒有談過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在這個事情上也並沒有什麼見解,見她苦惱非常,只能絞盡腦汁地組織語言安慰她:「你不比她們丑,日語也不必她們差。但機遇緣分這個東西,可遇不可求。」

「朝子也就算了,她找的那個青山不管怎麼說也都太老了。但桃子哪裡比我強?和我同期進赤羽,混到現在我連她的腳趾頭都追不上。聽說美代桑她們本來想叫她頂替妙子做吧台那裡的領班的,但是你猜怎麼著,人家根本不放在眼裡,說不樂意,因為過一段時間要辭職去結婚做家庭婦女了。喏,不是那種帶孩子打掃衛生和公婆鬥智斗勇、在菜場和攤販為了一把小蔥吵架的黃臉婆式的家庭婦女;而是天天睡到自然醒,等阿姨端上早餐,慢慢用完早餐,化一個精緻妝容,約三五個朋友出去喝茶逛街購物的那種有錢有閑的富太太。她,桃子,馬紅桃,憑什麼?」

五月試圖勸說她:「你也能找到你的真愛,哪怕那人不怎麼有錢……」

「咱們這種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大部分的歸宿就是找一個月薪三五千的廚師或快遞員裝修工人結婚。生下來女兒被婆家嫌棄,生個兒子就得給他買房造房娶媳婦。總之兩口子為了養活一家老小,就要外出掙錢,孩子自己沒辦法帶在身邊,只好扔給老家的父母,每年見一兩次面。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咱們在外受苦受累,看人臉色,孩子呢,將來也是走我們的老路。沒學壞的話就出來做廚師快遞員,被老人帶壞的話就變成混混流氓,東方110、案件聚焦這些節目就是為他們準備的……」

五月黯然:「那你有沒有想過多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抽煙,抱怨,到頭來有什麼用?」

涼子把香煙屁股扔到腳下反覆碾:「都這個年紀了,每天心裡亂糟糟的,書哪裡還能讀得下去?話說我上學時倒是挺愛看書的,《知音》,《讀者文摘》,《故事林》,還有席絹亦舒的言情幾乎不離手的,我跟你說,里都是騙人的。」

五月吃吃笑:「當然都是騙人的。」

31、22.9.28

在里,她這樣的女孩子固然出身不好,但最後總是會遇到邪魅霸道總裁,專情多金的真命天子的。

在霸道總裁類型的中,她應該是這樣的設定:某一天,身為女主但同時也是某飯店的服務員的她在端菜上菜時,手忽然打滑,把一盆菜都打翻到男主價值百萬元的西裝上去。男主自然發怒,叫她賠,她賠不起,最後只好去他足有數千平米的別墅或莊園內做苦力抵債。

在男主家,她運氣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總是在男主面前出錯,結果,某一天被他捏住下巴說:「你是不是故意做這麼多蠢事以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告訴你,你連我家花園裡的螞蟻都不如。」為突出二人之間的相互厭憎,同時為後面的美好結局做鋪墊,這個時候男主最好再打她一個耳光;而她呢,最好嘴角流出血絲,緊緊攥著拳頭,仇恨地看著男主。

男主盡情地表達了對她的鄙夷,然後帶上貼身保鏢,乘上早已候在門口的專機,去赴某市長的千金或某財閥的妹妹所舉辦的宴會去了。

再接下來,她還是各種傻各種單純,把男主要用的文件澆上咖啡;把男主要穿的衣服不小心剪破;走路時摔跤摔倒在男主身上;打掃衛生時不小心在男主足有幾十平米寬的豪華大床上睡著,等等。然而,男主卻被她漸漸吸引,覺得這女人和外面的那些賤貨都不一樣,她是如此的清新單純不做作。

當某一天她再次犯錯時,男主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狂狷笑容,用低啞性感的嗓音說:「小妖精,你終於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最後,男女主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了。

或者,還可以是這樣的設定:身為女主的她貧窮但美麗,因為沒錢上學,沒有拿得出手的學歷,她只去工廠做過生產工人,也給人家做過幫傭保姆,也,到處都有欺負她的壞人,她為了賺錢,都咬牙忍了。後來終於遇到一家好心的主人家,但是沒做多久,主人家就要出國,於是介紹她去一家公司做前台。

她沒有學歷,但心思細,人也單純善良。面試時,地上有一點垃圾,別人都視而不見,唯獨她彎腰撿起來。這一幕,恰巧就被陽光帥氣高大魁梧的CEO也就是男主看到,自然就對她留了心,她呢,雖然硬體條件不夠,卻被破格錄用了。

然後過幾天呢,她在公司門口又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結果進了公司一看,咦,這老奶奶不就是男主的奶奶嗎?於是乎,她又理所當然地得到了男主一家的好感。

她沒有學歷,在公司做最底層的銷售人員,公司的同事大都看她不起。某次,公司遭遇危機,必須儘快拿下一個項目,否則就有倒閉的可能。公司的各路人馬都出動了,但始終拿不下項目。她這個時候拿著為數不多的差旅費,拉著行李箱獨自去碰運氣。在招標現場,她機緣巧合地遇到了招標的頭目,交談下來,發現原來是老鄉。老鄉見老鄉,自然要幫忙。還用說嗎,最後中標的肯定是女主嘍。

拿下項目的她從此在公司里被人高看一眼,自那以後被男主重用,與男主雙劍合璧,做成了許多大事。她升職漲薪不說,在兩個人相處的過程中,她還因為善良單純等閃光點完完全全地俘獲了男主驕傲又高貴的心。雖然期間遭遇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苦難,但她和男主排除萬難,最後幸福快樂地在一起了。

美好不美好?圓滿不圓滿?鼓掌鼓掌。

但是可能嗎?別做夢了。成為傳說的、一步登天平步青雲掙扎著爬到金字塔頂層的人固然有,但更多的卻是一輩子碌碌無為的螻蟻般存在的人。譬如她;譬如手臂被機床夾斷,受了工傷卻討要不到醫藥費的工廠工人;譬如搬磚一年,到年底卻要不到工資的工地工人。

電梯門「叮」地一聲響起,有客人走出來,賣花的小女孩急忙過去糾纏客人兜售玫瑰花。五月搖搖頭,甩開腦子裡那些紛亂的念頭,什麼邪魅狂狷的男主啦啦項目啦招標啦,都留給精英們操心去吧,她樓上還有盤碗桌椅酒水飲料等著收拾呢。

電梯里出來的是送客人的久美子,她微微鞠躬,目送客人上了計程車,回身見五月在電梯里擋住電梯門等著她,於是急步轉身踏進電梯,對五月點頭一笑,說了聲謝謝。電梯門合上,久美子扭頭對五月又是一笑:「剛才看見澤居桑對你笑了,你對他說什麼了?他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該慶幸看到的人是我而不是美代桑呢。」

五月聳肩,語調淡淡:「嗯,慶幸死了。也謝謝你無時無刻不忘關注我。」

晚上十點半準時下班,五月和涼子結伴回宿舍,涼子又從手提包里摸了兩根七星出來,遞一根給五月,五月問:「又是撿的?」涼子點頭。

五月接過七星和打火機,點燃,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嗆得連連咳嗽,看了看,還給了涼子。涼子接過去,優雅又熟練夾在指間,深吸一口,再吐出。然後,開始了她千篇一律的自怨自艾,抱怨訴苦,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她比別人美比別人強,比別人懂得多,別人用大寶飄柔美加凈,穿班尼路美特斯邦威,她用資生堂DHC穿伊都錦和sprit,但卻混的不如人,老天是不是瞎了眼瘋了心,等等。

以前朝子還在的時候,涼子還不像現在這樣啰嗦,大概最近受的刺激大了,漸漸地就變成堪比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負能量散發器,五月聽得有些厭煩起來,暗暗後悔和她同路回宿舍。

赤羽的員工宿舍在水城南路,兩個人沿著仙霞路慢慢走,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馬路上還有攤販騎著電動三輪車馱著布偶毛絨玩具叫賣,這也算是古北深夜一景了。

涼子看到,急忙把手中煙頭丟掉,叫住小攤販,挑了一個中等大小的兔子布偶,討價還價半天,摸出錢夾子買下了,叫攤販找出一隻禮品袋仔細包裝好。

五月問:「你要買來送人?」

涼子神秘兮兮一笑,含糊說:「有認識的人過生日,買這個她肯定喜歡。」

涼子不肯說這個人是誰,但五月卻知道是有希子。每次客人問起有希子的芳齡,她總喜歡左右手各豎兩隻手指在腦袋邊,裝成一隻可愛的兔子問客人:「您猜?」

第二天,五月去超市採購,順便花了兩塊錢買了一張生日賀卡,賀卡大紅色,上面有誇張的四個金色大字,生日快樂。俗氣得很。

回到宿舍,趴在床頭寫買賀卡時就醞釀好的生日祝福:有希子先生,生日快樂。首先,請允許我稱呼您為先生。因為在我心裡,先生不僅僅是給了工作機會的人,而且教會了我許多有用的日語。而我學習日語的興趣與動力也都源自於先生。所以,先生是我的良師,亦是益友。我的心裡一直都很感激先生的幫助,卻從未有機會表達過謝意,請讓我趁這個機會為您送上生日祝福。一個尊敬並仰慕您的學生,五月。

一大段話寫完,因為太過肉麻,五月自己都不敢看第二遍,等水筆字跡干透后,仔細包裝好塞進包里。兩點半進赤羽,趁大家都在更衣室換衣服,找到有希子,把賀卡塞到她手上。有希子大概這兩天生日禮物收得多了,只是帶著笑,客氣地說了聲謝謝。五月緊張又肉麻,連不用謝都來不及說,趕緊轉身跑走了。

當晚就是有希子的生日宴會,地點在赤羽對面的一家中餐店。出席的人有美代、久美子,赤羽所有的領班,以及幾個有希子相熟的老客人,最後就是五月。

五月知道憑著有希子的性格,自己的那張兩塊錢的賀卡送上去肯定有效果,但是效果之大卻超過了她的想象。她站在一堆領班裡,享受著有希子親切的關懷,聽她跟客人說「五月是我妹妹,今後請多關照哦」,感覺就像做夢似的。然後她就知道了,這張生日賀卡送到有希子的心裡去了。這個馬屁,自己是拍對了。

第二天,五月順理成章地升了領班,接替之前妙子的那一片區域。成為領班之後,工資上調數百元,工作驟然輕鬆很多,不用事事親力親為,點菜上菜端茶上酒一概不用管,只要保證自己的那一片區域的客人滿意、手下的服務員盡心儘力服務即可。

當天開學習會,久美子站在列前向一眾女孩子介紹新領班五月:「這是咱們赤羽開店以來升領班最快的,人家不止工作能力強,會做人,日語也很好,不要說我,估計比有希子也差不到哪裡去……所以說知識就是力量,你們可要好好學習人人家……」

久美子說完,輪到新領班五月發言:「首先要謝謝大家對我工作的支持。說起日語,大家可能不知道,剛進赤羽前,我從未接觸過日語。但後來在兩位店長的悉心教導下,我現在終於能夠獨當一面,能夠和客人做簡單的交流。今天趁這個機會,我要再次向兩位店長表示感謝!」說完,面向有希子深深鞠了一躬。

五月這話一說出口,有希子很是感動和驕傲,眼圈也慢慢變紅,美代帶頭鼓掌,久美子咬牙冷笑。五月看著自己的腳尖,心裡安撫自己:多肉麻幾次就能習慣了。

五月的領班做的順風順水。除去涼子等人以外,光是她手底下就有兩個老資格的女孩子,本來都是有資格競爭領班的,誰知竟然成了空降兵五月的手下。這兩個女孩子心裡哪裡會服氣,本想給新領班使個絆子,讓她出個丑。但跟在她後面兩天,就發現她的日語水準絕不是她自己所說的「能夠和客人做簡單的交流」這麼簡單了;並且有希子時不時地會過來關心一句:「今天怎麼樣啊?工作還順利嗎?下面的人聽話嗎?」等等。

五月固然有些冷淡,但業務能力強,不論客人有什麼需求,都能及時應對,極少出差錯。這且不算,上面還有有希子罩著。有句話怎麼說的,朝中有人好做官。所以這些女孩子資格再老,也只能順應時勢,夾著尾巴做人。一個兩個老實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電腦故障,優盤丟失,簡直雪上加霜。

到了下午,電腦修好,優盤找到,omg,感覺雙喜臨門。

順便彙報一聲,明天是晚上更新,因為要上班啦~~☆、22.9.28五月工作順利,自考和日語培訓也進行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就在日語常規培訓班結束,開始強化班上了兩次課時,鍾爸爸打來電話,叫她回去相個親。她自從來上海后,每年只有春節才回去一趟,這一次不年不節的,她現在要備考一級,同時要自考,而且剛升領班,不願意請假回去,但是鍾爸爸在電話里的口吻卻強硬得很。她從小就習慣了爸爸的高壓強勢,雖然離開這兩年,但積威之下,囁嚅頂撞幾句,最終還是請假回了一趟德州。

鄉下小地方,出去轉一圈,路上碰到的幾乎都是認識的人,所以五月看到相親對象是她的中學同學時並沒有怎麼吃驚。她初三畢業后直接升了高中,而她同學則去當了兵,眼下才從部隊轉業回來,在本地的派出所里當了一名戶籍警。

她同學姓傘,不太常見的姓,名字頗有幾分書卷氣,叫讓清。讓清比她大兩歲,年歲相當,人雖然退伍了,還成天穿著軍裝,麵皮曬得黝黑,看著精神得很。兩家人家距離不遠,也算是知根知底。但也僅限於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卻算不上,因為傘家的家境卻比她家好太多。

傘讓清對她還是看對了眼,相親的當天就叫媒人來問她的意願。

這邊廂,鍾奶奶和鍾爸爸給五月分析:「人家工作穩定,編製內公務員,收入暫且不提,社會地位比一般人要高多了……」五月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想法,鍾爸爸張口就把她的話堵住了,「你想想你自己是幹什麼的吧。給人端茶倒水、端盤子上菜的,你認為你有資格挑剔人家嗎?」

五月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挑剔人家編製內公務員,但是辛苦工作,拼了命的往家中匯錢,結果自己的工作在爸爸眼裡竟是這樣低賤卑微,心不由得發寒發涼,人也就漸漸蔫下去了。

鍾媽媽小心翼翼問她:「你在外面沒有談男朋友吧?」

五月搖頭,輕聲說:「沒有。」

「就這麼定了!」鍾爸爸一錘定音。

五月像一個不相干的人一樣冷眼旁觀,看一家子唾沫四濺地商量自己的婚事。憑她對自家人多年的了解,這個事情要是能順利定下來,那麼鍾爸爸也就不是鍾爸爸了,鍾家人也就不用姓鍾了。

媒人來問五月的意願,鍾家人一看有戲,表明鍾家也相中了讓清的同時,提出了如下要求:三金彩禮,車子房子,一樣不能比人差,一樣不能比人少。

五月對於這些嫁娶的規矩一樣都不懂,但是聽到爸爸張口跟人家討要二十萬元彩禮的時候,心想果然,故意問:「這兩年行情漲得這麼厲害了?」

鍾奶奶也在,就替她解惑道:「行情正常是六到八萬元,現在女孩子金貴,也有人家敢要到十萬的。但你家的情況你還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你到時嫁出去了,不能再幫家裡的忙了,留下你爸媽又沒什麼用?家潤將來不要買房討媳婦?到時他媳婦跟咱們家討要彩禮,你爸媽哪裡去變出來?」

「你們這樣獅子大開口,跟人家要二十萬,你就知道人家願意給?」

「他家條件你爸特地去打聽過,人家拿得出。就算不願意,到時兩家再坐下來談,要是有誠意,我們讓個幾萬也不是不可以。」

五月好笑又好氣,跟鍾奶奶理論說:「首先,我每個月都有匯錢回家,那個錢可以存起來幫家潤。二,假如家潤爭氣,將來考上個好大學,出來工作以後,他完全可以自己負擔成家的費用。你們獅子大開口,不是叫人看不起嗎?」

鍾奶奶看她的眼神就跟她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叛徒似的:「怪不得人說女大不中留。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你就向著姓傘的了?你每個月回來的錢都用來培養你弟弟讀書學藝了,他請家教興趣班哪一樣不要錢?就算有結餘,不還要留著給他讀大學嗎?你當現在還是幾十年前?大學出來分配工作,工作后再分配房子?滿街的大學生,有幾個自己能買得起一套房子的?你爸媽無用,不都要指望你這個做姐姐的嗎!」

五月和奶奶講道理,試圖說服她:「話不能這樣說。咱們這樣會被人家看不起,而且人家出的彩禮,結婚時不是還要帶過去?人家給二十萬,只帶了點零頭過去,人家問起我,我怎麼說——」

「對了!」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鍾奶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兩手一拍,問:「我聽說你表姐說七月年前也去了上海,你在上海見到她了嗎?你可問過她還願不願意回咱們家?」

五月警惕起來:「你叫她回來幹什麼?」

鍾奶奶颳了一下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你真是個傻的,要是甜言蜜語把她哄過來,你爸媽晚年不就能多享點福,你弟弟多個人幫襯,你將來的負擔不就能輕一點了嗎!」

五月跟不認識似的看著奶奶滿臉褶皺的一張老臉,慢慢搖頭說:「奶奶,你想多了。人家過得好好的,怎麼會願意再回我們家?」

鍾奶奶恨恨道:「我都知道『血濃於水』這個道理呢!你們讀過書,難道還不如我明白?她不願意就拉倒,那樣沒良心的孩子我們也不要!」又責怪五月,「你也是個沒用的!她說這種沒良心的話,你當場不能教訓她,叫她想想咱家的難處?要是有條件,誰願意把養大的孩子送人?要怪就叫她怪我好了!和你爸無關,和你也不相干!」

五月冷笑,問:「怎麼你們當初把她送人的時候沒想過血濃於水呢?」

鍾媽媽最聽不得這種話,忍不住上前來幫腔說:「你個傻孩子,說的什麼話!那個時候我們不是沒有辦法嗎?不把她送走,你弟弟家潤怎麼會出生?你叫我怎麼辦?」越說越傷心,捂住臉哭了。

五月的這個婚,最終還是沒有訂成。因為兩家就彩禮的金額始終談不攏。傘家什麼都答應了,就是不答應給二十萬元彩禮。本來也是,鍾爸爸的為人誰不知道?人家又不傻,還有不知道鍾家的如意算盤的?這二十萬元一旦給出去,到時還想要回來,估計要比登天還難了。又不是三萬五萬,誰家的錢也不是錫箔灰,更不是大風刮來的。吃相忒難看。

傘讓清的媽跟左鄰右舍說:「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要不是我看五月這孩子還老實,我根本就不想叫讓清去相親的,我家讓清這個條件,還怕找不到合宜的老婆?他鐘家竟然好意思提這麼多條件,要這麼多彩禮,好大的臉!」

鍾爸爸獅子大開口,心裡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到錢后,馬上就去德州市裡挑房子,先把首付付掉,餘下的就貸款,爭取叫五月出嫁前把貸款還清。兒子的婚房問題一解決,娶媳婦的事情也就不用操心了。

算盤打得叮噹響,誰知卻被傘家人一口回絕,連討價還價都懶得開口。鍾爸爸惱羞成怒,說:「先擱著吧,叫兩個孩子先了解了解。成不成,看今後吧。」傘家家境好,不敢一口回絕,只能騎驢找馬,一邊吊著傘家,一邊慢慢物色,要是能找到更好的,到時再回了傘家便是。

五月如釋重負,收拾了行李回上海。錢包里的錢前一天被鍾爸爸自說自話全部拿走了,她臨走前想塞給媽媽一點體己錢時才發現錢包里只剩下幾個硬幣,等同於身無分文了。最後也沒能給媽媽一分錢,連回上海的路費都是去跟爸爸討要的。

家潤逃課,傘讓清翹班,兩個人一起送她到車站。她責怪家潤:「爸媽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啦,你不好好學習,還敢逃課?」

家潤梗著脖子悶聲不響。傘讓清把她拉到一旁,鄭重問她:「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呀?」

本來兩個人相親的時候他就問過一遍,意思是叫她回德州來找工作。用鍾奶奶的話來說就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五月自然不會跟他多做探討。他今天又問一遍,五月只能含糊說:「看吧。」

傘讓清皺眉不悅:「你還捨不得回來,非要建設人家大上海呀?你早點回家來,我這裡給你留意,看看能不能托個人找個清閑合適的。」他雖然沒有明說,大概心裡的想法和鍾爸爸一樣,覺得餐廳服務員這個職業低一人等。

五月微微著惱,說了聲再見,匆匆轉身上了汽車。汽車發動,走得老遠了,伸頭去看,卻見家潤遠遠看向這裡,而傘讓清還在路旁揮手。

================================================嘉興城,溫府新房內。月喚扯著鳳樓的一縷頭髮,與他在床上說話。

鳳樓的一番話說得月喚哭笑不得,喝問道:「什麼鬼話!為什麼會大事不好了?!」

鳳樓看她眨巴著一雙滴溜溜、烏溜溜的眼睛,神態間嫵媚不勝。一時情難自禁,忍著頭皮的刺疼,伸嘴又往她唇上親了一口,柔聲道:「因為我在看到你的時候就明白了:你,我是志在必得,不論用什麼手段。所以,我爹或早或晚的一頓毒打,十有八九我是逃不脫了。」

月喚鬆開他的頭髮,慢慢轉身,面向里蜷縮起身子,輕輕打了聲哈欠,輕輕道:「你傷尚未好透,早些安置罷。」

鳳樓並未依言安置,反而欺身上前,與她貼得更緊,她眼內含著兩汪淚水,不管不顧地伸手抓撓他。他的幾處傷口被她沒輕沒重地生生捶打開裂,滲了好些血珠出來,自己痛到忍無可忍,也怕嚇著她,只得含恨作罷,草草把傷口包紮了一番,躺下睡了。

她迷迷糊糊地將要睡著時,他實在忍不得,又伸爪子到她衣裳里,上上下下地捏著,時不時地「嘶」地吸涼氣,正暗自銷魂著煎熬著,忽聽得她輕聲道:「明天我要回娘家去。」

「回去做什麼?」

「不做什麼,反正我要回娘家去。」黑暗中,她又固執地說了一聲。

他啞啞地嗯了一聲,她以為他沒聽到,賭氣似的拔高了聲音道:「明天是我歸寧回門的日子!」

聽這話,她已經把自己當做溫家的新嫁娘,是已然認了命的意思了。黑暗中,他把臉埋在她腦後的一堆髮絲上,低低一笑,志得意滿。

32、22.9.28

次日,還是老規矩,早起練字,吃飽喝足,隨了鳳樓前去給老太太請安。鳳樓連著幾夜都沒能睡好,本想偷幾日懶,奈何溫老爺天天派老岳來聒噪,為免被父親捉住錯處,只得勉強起身往老太太那裡去。所幸都是些皮肉傷,雖有幾處反覆傷到,但這幾日靜養下來,已養得七七八八、沒甚大礙了。

到得老太太的居處,月喚垂首跟在鳳樓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正往院內走,忽見老太太的屋子裡走出一個年約五旬的儒服老者,老者身形清瘦,麵皮微黑,頜下蓄有三綹長須。

走在前頭的鳳樓抬眼瞧見老者,嚇得立時釘住,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父親」,月喚這才知道原來面前這老者是溫老爺。李大娘在她身後扯她的衣衫:「姨娘頭一回見老爺,該跪下來磕頭請安的。」

她看看鳳樓,轉身看看身後的李大娘,慢吞吞地屈膝跪下去,溫老爺卻只淡淡點了點頭,並未說話。她心裡頭詫異,心道原來有錢人家的父母兄弟每日里都是這樣客客氣氣,又冷冷冰冰的。她卻不知道溫老爺是因為聽信了鳳樓的話,以為她進門前便與混賬兒子有了苟且之事,是以在未見著她人之前,心裡頭對她已先有了幾分不喜。

她正跪著,屋子裡頭老太太的聲音傳出來:「你走你的!不許嚇唬孩子們!」

溫老爺聽老母親發話,鼻子里哼了一聲,抬眼翻了翻鳳樓,伸手示意月喚起身,再對她上下打量兩眼,背著手走出去了。

月喚跨進屋門時,眼睛先往裡頭掃了一掃,見卿姐兒不在,心下便是一松。進了屋子,先與眾人見禮,美嬋依然冷臉相對,香梨還是笑語晏晏,拉著她問了好些話,又把自己的椅子讓出來,非按著她坐下,叫她陪老太太說話。老太太見著鳳樓,嘴上嗔怪了他幾句,心裡頭高興不已。

月喚陪著說了幾句閑話,老太太便從桌上拈了一個黑乎乎的寶貝塞到她嘴裡,笑道:「乖孩子,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吃吃看,這個好吃么?」

她嚼了嚼,品出來味道的時候,頭暈了一暈,喉嚨登時也發麻起來,連聲音都發不出,眼前直冒金星,直到擠了兩滴眼淚出來才好過了些。待定了定神,忙伸了手給身後的李大娘道:「不好了,大白天的,我看見了星星……快,快扶住我!」

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問:「乖孩子,你這是怎麼了?不過是一顆檳榔罷了。」

老太太身後站著伺候的老婆子也笑道:「這還是咱們二爺上回奉命去湘南辦差,從那裡千里迢迢命人送來給老太太的,老太太也賞了我一包,我天天都要吃上兩顆,也沒見哪裡不妥呀!」

鳳樓在一旁也笑道:「傻子,還不吐出來?」

月喚扶住李大娘的手,捨不得吐出這顆檳榔,只閉著眼睛一連迭聲地說:「不好了,我吃醉了,我看見了好多星星。」言罷,又咽了兩口口水下去,這下更醉了,眼前的星星更多更亮了。

老太太等人笑得前仰後合,鳳樓搖頭道:「真是個傻……」那個「瓜」字尚未出口,便覺有兩道冷冷視線定在自己身上,略一側頭,見美嬋目光似火,一臉的不屑與怒氣。鳳樓微微側了身子,伸頭過去,問道,「表姐可是哪裡不適?」

美嬋臉上登時變了顏色,「蹭」地站將起來,與老太太告了一聲罪,看也不看這一屋子的人,扶著小丫鬟的手,疾步出了屋子。

老太太對美嬋的背影暗暗皺了皺眉,隨即扭頭教訓鳳樓道:「你正經些,叫家下人等聽見像什麼話。」又吩咐身後的人道,「快去拿些點心果子來給月喚過過嘴。」

轉眼便有人捧來一托盤的零嘴兒,月喚吐掉檳榔核,撿幾樣喜歡的拈起吃了。老太太看得歡喜,她瞅准空子,趁機向老太太說:「我,我想要回娘家去看一看。」

老太太點頭道:「好孩子,你娘家是該回去看看,否則你家人不知道你在溫家過得怎麼樣,心裡頭要挂念的。叫香梨挑幾個妥當的人跟著,多帶些禮物去,老五魯莽在先,這回可別再失了禮數!」想了一想,又特特交代香梨:「月喚娘家還有個老祖母,把我愛吃的蜜三刀也帶兩包去給她祖母吃去,上了年紀的人,都愛吃這些甜軟點心的。」

老太太這裡說一句,香梨那裡應一句,再一連迭聲地吩咐下去。老太太又拉過月喚月的手囑咐道:「回門歸寧本該同夫婿一起回去的,但你也曉得,老五的傷尚未痊癒,勞動不得的;我也怕他回去再惹你爹娘生氣,若是吵鬧起來倒不好了,好孩子,你今天自個兒回去一趟,老五我留他在家裡養傷,等傷養好了,你爹娘的氣也消了,再叫他隨你一起回去。」

這是叫她一個人回門去么?天底下有獨自回門的新娘子么?她一個人該如何應付她爹娘的滔天怒火與阿娘的擔憂焦慮?但轉念又想老太太說的也不無道理,若是她家人和他再對打起來,她夾在當中,又該如何是好?這樣一想,心裡稍稍好受了些,老太太交代的話也一一點頭應下。等禮物收拾好了,轎子備好了,她起身而去,臨走時將鳳樓看了一看,看向他的眸光幽暗,暗含幾分隱忍的怨氣。鳳樓面色淡淡,交代她一聲早去早回,便也拄著拐杖回去歇息了。

老太太見狀,不由得大為欣慰,與香梨道:「這孩子雖是小門小戶出身,卻也溫順聽話,是個懂事的。」

香梨為老太太捏著手腕並肩膀,含笑附和道:「自然,咱們五爺什麼眼光?外頭的那些個紅顏知己都已經個個拔尖了,能讓他不顧家法國法也要帶人往家裡搶的,又能差到哪裡去?」

老太太笑嗔:「你這些話說給我聽沒用,說給老五聽去。」半響,又嘆道,「我看你就是頂好的,只是你把多半心思都放在我這個老婆子身上了,你也該在老五身上花點心思才對。」

香梨掩嘴笑道:「我也想呢,但不知怎地,我一看見老太太,就把旁的人全忘到腦後去了。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心裡邊最愛的人是老太太,我想想也是。老太太,我索性搬到你屋子裡,從此咱們祖孫兩個天長地久地過下去罷。」

老太太擰她的腮幫子,取笑道:「我養的八哥都不如你會說話。」笑畢,對她擠了擠眼,「月喚今天回門歸寧,老五一個人養傷,我不放心他,你回去煲些湯水送去給他補一補。」

香梨尚未開口說話,她身後跟著的幾個婦人倒都感慨道:「咱們姨娘愛著老太太,老太太又何嘗不是最疼姨娘的那個人?」

月喚出了老太太的居處,抬眼辨了辨方向,拔腳就往二門的方向走,靜好忙問:「姨娘不用回屋子收拾一下么?」

今天天熱,月喚站在日頭下,無端端地就有些心浮氣躁,心田絲絲縷縷的火氣壓抑不住,因冷笑著反問靜好:「回去收拾什麼?那裡的一針一線都不是我的,你怕是忘了,我原本是兩手空空地從家裡被人搶來的。」

連衣裳都不願意回去換,帶人出了二門,乘上軟轎一頂、因留下倩惜看門,李大娘便與靜好兩人一左一右跟在轎子兩邊,後頭則是幾個抬著禮物的家丁。這些家丁腰粗膀圓,大約是老太太為了鎮住鍾家人,才吩咐香梨故意挑選出來的。

李大娘等人心中忐忑,坐在轎中的月喚心裡亦是七上八下。她爹性子固執,為人最是刻板,若是見著她,同她說那些信守名節的大道理,最後再勒令她當場自盡可怎麼辦?她要是不願意年紀輕輕地死去,那以後只能斷了來往,此生再也見不著阿娘和花點子了么?

一行人行走多時,出了嘉興北城門,一路往城北小燈鎮的方向逶迤而去。大約又走了三五里路,轎子忽然頓住,落到了地面上。月喚挑起布帘子,伸頭出去問:「到我家了么,這樣快?」

小燈鎮還沒到。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路口處有一人一馬。她從前從不出門,並不認得這個地方,但馬上那人她卻認得。初初她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把眼睛,再看,是風樓沒錯。

鳳樓策馬行來,到得轎窗前,低下頭,對她呲牙一笑。她莫名慌張起來,心頭砰砰亂跳,忙忙把轎窗上布帘子放下,隔窗問他:「老太太不是叫你回去歇息養傷的么?你怎麼來了?」

他笑:「想來就來了唄。」

她問:「咱們先出的門,怎麼你倒跑到前面去啦?」

他說:「我不會抄近路啊。跑得急了些,身上的傷口險些又裂開了。」

她拿手指一下下地在轎窗上划著字,隔著窗子與他一問一答:「急著趕來,是怕我不願意再回溫家了么?」

他嗤地一笑:「說傻話做什麼,你不回溫家去哪裡?是怕你一個人回去應付不來。」

她皺眉嘲笑他:「誰要你好心,自己都傷成這樣了。」

他亦笑:「我的傷,你不說,誰知道?」

她偷偷掀起布帘子往外瞅,過見他兩手空空,並未帶拐杖出來。眼下已經到了六月里了,天早已熱了,他一身竹青長袍,倒與頭一回登岳家門的女婿一般無二。因衣衫周正,從外頭看,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知他實則是一身的皮肉傷的。

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內就生出幾縷極細極小的竊喜出來。到得家中,她躲在一旁,家人都叫他一人抵擋一人應付便是。反正是他造的孽,反正他混似魔王,臉皮厚如城牆。

到得小燈鎮的地界,在鎮子的大路口遇見一群採桑的小娘子。小娘子們手裡各提挎著竹籃蔑筐,裡頭裝著新採的桑葉,這群人原本正打打鬧鬧說笑話,見這一行人肩挑手抬著許多箱籠包裹由南而來,又看見鮮衣怒馬的鳳樓,便都噤了聲,立在道旁傻頭傻腦地獃獃看著。

轎中的月喚聽到外頭的說話聲音裡頭似乎有從前一起玩耍的夥伴,便覺有些近鄉情怯起來,即便身在轎中,無人能夠看見自己,但還是面熱心虛,悄悄把身子向角落裡縮了一縮。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外頭的鳳樓策馬往道旁急行幾步,少頃,又策馬迴轉,屈指敲了敲轎窗,她在轎中跟做賊似的低聲問:「不是還沒到我家么?不會這麼快便到了罷?到了么?可是到我家了?到了么?」

鳳樓不言聲,手從轎窗外伸進來,遞給她用桑葉包著的一包物事,打開一看,卻是一捧紫紅桑葚,桑葚個大肉多,熟得正好。她兩眼放光,又驚又喜,今年自入夏以來,還未來得及吃過一回呢。

伸手接了桑葚,心裡邊的憂愁也即刻忘了個七七八八,捧起來吹了幾口,再拈起一粒塞進嘴裡。甘甜十分,十分甘甜。把嘴唇舌頭都吃得烏黑髮紫,這才想起來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啊?」

他不由得一樂,反問她:「天底下有你不愛吃的東西么?」

她想了一想,好像的確沒有幾樣。便又問:「你哪裡摘來的?」

鳳樓答:「跟人家討來的。」

她心下笑那人傻,要是有人想從她手中討走這般美味的東西去,那得從她的身軀上踏過去才行。隨口問他道:「跟誰討的?怎麼討來的?」她這樣問,其實有點想叫他再去討要一些的意思。

聽得他答說:「跟人家一個漂亮的小娘子討的。我沒開口說話,就對她笑了一笑,便得了這一捧。」

氣得她,手一揚,一把桑葚險些兒脫了手甩到轎子外頭,丟到他的臉上去。她在最後關頭又收回了手,沒把桑葚丟出去,還不是看這剩下的一把紫紅桑葚長得格外惹人憐愛、格外飽滿漂亮?

過一時,李大娘過來問她可覺得悶熱,可要飲些水,用些點心,待伸頭入轎內看到她的臉時,忍不住噗地笑出聲,悄聲對鳳樓埋怨道:「五爺弄那些勞什子給咱們月喚姨娘吃,你瞧瞧她,嘴唇都黑了。」李大娘年過四十,在溫府多年,早已修鍊成精,當著鳳樓的面喚她為月喚姨娘,無人時才喚她名字。她不樂意,卻也無法。

鳳樓也伸頭進來瞧她,才看到一眼,險些從馬上栽倒,頓時和李大娘兩個笑成一團。她才不理會外頭的動靜呢,她坐在轎中,一粒一粒地、極其愛惜地吃著她的桑葚。

再是情怯,路也有走完的時候。一捧桑葚吃盡,發麵糰子似的日頭也升到頭頂以南的方向時,鍾家的門口也就到了。靜好倩惜上前來扶她下轎,李大娘左看右看,嘴裡不住口地叮囑:「地面不平,小心著些,莫使月喚姨娘摔了跤。」叮囑忒矯情,好像她不是在這裡長大的一般。

她不在家的這幾天,家中一切如常,並沒有哪裡變了樣。她娘在菜園地頭扎籬笆牆;她二嫂在門口洗衣裳;大嫂和小滿在院中領著侄子們玩耍;她爹坐在櫻桃樹下乘涼,懷裡趴著的,是她的花點子;兩個哥哥不知哪裡去了,阿娘則倚在院門上看向東頭的官道,兩隻老眼茫茫然的,心裡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眼睛一酸,顫著嗓子,遠遠地喚了一聲:「阿娘。」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沒話說。

33、22.9.28

五月日語一級強化班上了一大半時,某一天,關老師告訴大家:「同學們,學校包了兩家網吧,雇了一群學生半夜刷名額,給在座的各位都報上了名。同學們,我把我所擁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了你們,為你們費盡心思,用光了所有的精力,老師我幾乎要倒在講台上了,這就是俗稱的精盡人亡!老師已經儘力,同學們,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此時五月已經在赤羽上了一年零兩個月的班,自考考試也考過了一次,她一次報了四門功課,最後及格三門,按照這樣的進程,大概兩年之內就能拿到畢業證書,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收穫雖不少,但代價也大。首先是她的視力急劇下降,其次是幾乎沒有任何空閑時間,哪怕連蹲個馬桶都要拿本書看,否則心裡就會產生負罪感、緊迫感。她得了時間貧乏症,做什麼事情都心急火燎,總是覺得時間不夠用。

有幾次她去上課時眼圈有淡淡青色,課間休息時,關老師就把她叫去談心,說:「語言這個東西,比起證書,實際能力才最重要。比方說,你有語言特長,將來出去找工作,不是你甩一張證書出來就行的,你得會說才行。你的口語完全沒有問題,所以無需這樣拚命。老師的意思明白?」

「明白。」她心中感激,說,「是我把證書看得太重了。以後我盡量不使自己這麼累了。」

關老師理了理小髮捲,「歪哩故刀。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樣用功又聰明的學生,老師最歡喜,歡喜了要命。」

五月笑著捂耳朵:「卡夢——」

關老師賤笑:「拜意比——」

五月雖然已經習慣了關老師這個人的言行舉止及一貫做派,但還是不由得失笑出聲,做乾嘔狀,說:「哦——螞蟻告刀。」

關老師笑意更深,拍了拍她的手背:「別多想,普利茲,這是老師對學生的拉布呀,拉布。」

五月奪門而出,朝身後胡亂揮了揮手:「撒喲那拉——」

五月這一段時間以來,工作學習可算是順風順水,但赤羽的小夥伴桃子卻沒能和服部結成婚。傳言二人酒店已經訂好,婚紗也去試穿了,接下來就等著發請帖了,誰知最後關頭,服部的老父母卻從日本急急趕來上海,把桃子叫出去談判,老兩口見到桃子,還沒坐定,張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承不承認尖閣諸島是我們日本的?」

桃子當場懵逼。要是服部能勸住雙方各退一步也就算了,這個時候卻來和稀泥:「他們年紀大了,為人比較固執,你今天先讓讓他們,不論他們說什麼,你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就好了……總之今天姑且讓讓他們,而桃子你下半生的幸福就放心交給我來負責就是。」

他們的話,桃子其實都聽得懂,只是不會說罷了,想和服部父母理論,奈何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心裡生氣卻也無法,只好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了。

但是服部的娘卻還咄咄逼人:「想和我家直介結婚?桃子小姐難道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我們辛辛苦苦培養大的兒子,你以為我們會讓直介和一個你這樣出身的女孩子結婚嗎?」

服部的爹攔住服部的娘:「先讓她回答尖閣諸島是屬於哪個國家的。」

桃子眼淚汪汪地看著老服部夫婦,終於沒能忍住,最後還是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句子:「你們兩個人好去死了。」

桃子婚事告吹,大家感慨非常。本來她已經辭職,美代又破天荒打電話叫她回來上班。她向來吃光喝光,手裡一點積蓄也沒有,只好回赤羽姑且混著。雖然沒能結成婚,又灰頭土臉地回赤羽做服務員,但這一次卻沒有人敢笑話她,反而對她尊敬有加,桃子就這樣成了居酒屋赤羽的民族英雄。

涼子小小地高興了一下,抱怨比從前少了很多,但卻也不得不佩服桃子的勇氣,和五月感嘆說:「她這個人,沒有上進心,是個只愛吃喝打扮的糊塗蟲,卻沒想到三觀這麼正。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而表姐受老寒腿的折磨,終於下了決心,擺脫了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跟了個日本半老的男人,也算是成功上岸。上海么獃獃,日本么去去,給人家代購些奶粉奶瓶化妝品,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但據鍾奶奶說她大概是做了人家的二奶小三了,因為至今還沒有領證。要是領了證,表姑媽兩口子還能忍得住?早就在親戚中大鳴大放了。

至於店長有希子,則和五月成了連體嬰。兩人一起吃飯,一起化妝,有希子時常邀請她去自己的住處過夜,相處的多了,才知道有希子自視甚高,驕傲的像是一隻開屏孔雀。

她評價她那些讀了大學的同學:「他們雖然比我學歷高,但是哪有我見過的世面多?他們讀書出來后,找個小公司做做小職員,掙些勉強糊口的薪水,所接觸的人群的層次也和我不好比。所以,」說到這裡,輕蔑一笑,「他們的人生,一眼到底。」

她評價那些跟她要電話號碼、試圖追求她的中老年男人:「也不看看自己的一副德行,當我是什麼?看我是做服務行業,就敢來追求我?幫幫忙,狗眼看人低,我家境不一定比他差好吧!」

提到家境,她又勸說五月兩句:「你孝順是孝順,但也要為自己做點打算,出來工作幾年,手裡一點錢也存不住,將來有個什麼事情,到時怎麼辦?」

道理五月都明白,可心裡的話卻無法輕易和別人說。家中沒有她的錢的話,日子會拮据很多,爸媽就會為一點點小錢吵架。而她也不願弟弟再像她和七月小時候一樣生活在大人爭吵不斷的環境里,所以只能儘可能地去幫助家裡,她自己雖然苦一點,但至少能讓媽媽和弟弟的日子好過一點。所以,她也只能對有希子的建議一笑置之。

因為五月和有希子抱成團,公然在客人面前以姐妹相稱,美代對五月也是青眼有加。久美子雖然在赤羽也培養了幾個心腹同鄉,但對五月卻毫無辦法。時間長了,有希子看出久美子與五月的不和,就問五月:「你怎麼得罪了她的?」

五月兩手一攤,作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說:「我背單詞時被她看到,結果就處處找我的茬。」

有希子不屑一笑:「這一行本來就是吃青春飯的職業,過了三十歲就差不多該改行了。自己捨不得走,又怕新人出頭,天天提心弔膽,有什麼意思。」

五月倒有些吃驚:「倒看不出她年齡已經有三十歲了。」

有希子笑:「人家結婚早,小孩子都上小學了。」

再一次,久美子和一位姓佐佐木的熟客坐在一起說笑,佐佐木從錢夾子里摸出留在日本的太太和孩子的照片給久美子看,久美子看一眼,嘴裡就誇一句卡哇伊。旁邊有三五個女孩子也湊過去嘰嘰喳喳地附和:「卡哇伊卡哇伊,超卡哇伊。」

五月正好經過,就也伸過頭來看了一眼照片,照片上的一大一小母子二人的眼睛都細成一條線,相貌離五官端正還有點距離,和可愛這個詞兒更是差著十萬八千里。

五月瞄了一眼,違心地說了一聲可愛,並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在久美子身畔坐下,和佐佐木笑嘻嘻地打了聲招呼。她從前見到久美子都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刻意避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絕對不會和久美子呆在一起,久美子對此心知肚明,今天看到她竟然敢坐到自己身邊,還笑嘻嘻地問佐佐木:「梅酒我也可以來一杯嗎?」

佐佐木開心不已,彎著細細的小眼睛,說:「請,請。五月醬隨意就是,喝完再開。」

久美子暗暗冷笑一聲,擺出副店長的架勢,問她:「你的區域沒有事情了嗎?自己的區域不管,跑到這邊來?五月呀,不是我說你,你就是這樣給你手底下的人做榜樣的?」

五月吐了吐舌頭:「我那裡已經沒有什麼客人了,剛剛看到你們在看照片,所以也過來瞅一瞅,馬上就走。」伸手攏住嘴,湊到久美子的耳朵邊上,「其實我看佐佐木的兒子一點兒也不好看,聽說還是你家兒子更好看些,但我一次也沒看到過,下次你也帶張照片來給我們看看?」

久美子一瞬變了臉色:「你,你!」

五月又笑嘻嘻地去和佐佐木說:「咱們久美子家裡也有很可愛的——」

「五月,五月!」久美子慌亂,伸手去捂五月的嘴,「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五月住口,久美子抓住她的臂膀,把她拉到一旁,低聲說:「你吃錯藥了?瘋了?你要知道亂說話的後果!」

「後果就是和你要好的熟客們得知心目中的女神竟然已婚已育,大概心裡會很失望,再以後,大概只有中年大媽們和你聊聊育兒經了。」看久美子臉色青白,雖然覺得自己卑鄙,但看著久美子慌了神的樣子,令人快意無比。

「那你想要怎麼樣?你不要以為搭上有希子就可以無所顧忌,畢竟我還是你上級!」久美子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在赤羽竟然敢有人這樣公然挑釁自己,氣到極處,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哆嗦。

「你想多了,如你所言,我只是一個領班,並沒有能力可以怎麼樣你,我只想咱們兩個以後能做到夠互相尊重。可以嗎,副店長?」

久美子冷笑:「要是我把你的所作所為跟美代桑說了,你猜她會怎麼樣?」

五月說:「也許她會批評我口無遮攔,讓我向你道歉,叫我今後謹言慎行,不許再做出對赤羽不利的舉動。也許會趁機和你說,你年齡不小了,差不多可以考慮抓住青春尾巴去酒吧撈最後一桶金。誰知道呢?」

五月說完,露出神閑氣定的微笑。久美子在美代手底下工作多年,不會不知道美代是什麼樣的人。

年紀大了,一張生出細紋的老臉在一群青春無敵的女孩子中有那麼一點違和感的時候,而恰好你無眼色,捨不得離開赤羽,美代也不會直白地掃地趕人,而是會親切地問你願不願意去她投資的蒲公英去上班,願不願意去工資待遇更好的地方賺錢。因為酒吧那種地方,上了濃妝,在夜晚迷離的燈光下,老一點,嫩一點,根本看不出什麼差別。當然前提是你夠美貌,底子好。

久美子要是願意去酒吧那種地方撈金,就不會把現在的工作看得這樣重要,以至於危機感這麼強了。所以,她賭久美子不敢冒險去美代面前告她的狀。一旦提起兒子的事情來,務必會使人聯想到她年齡已經老大不小這一事實。

久美子不再說話,與五月對視片刻,終於慢慢伸出手來,一字一頓說:「好,讓我們今後做一對互相尊重的好同事。」

「久美子,對不起——」

「五月醬,沒關係——」

34、22.9.28

日語一級考試前夕,五月照常上班,金城l龍之介也照常過來吃飯。五月過去和他打招呼時,他突然說:「我可能以後不會再來了。」

五月問:「金城桑要回國?」

金城搖頭:「去大連。那裡去過兩次,個人非常喜歡那個地方。朋友警告過說那裡生活節奏固然比上海要悠閑很多,相對的,懶散度日的人也多,辦事效率啦消費能力啦遠遠沒有上海高,但還是莫名的喜歡。準備過一段時間就喜來登獨立出來,開一家自己的餐廳,做創意料理。五月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因為生意不敢保證,所以開始薪水不會太多,但比你現在的肯定要好一些。」

五月問:「那裡找不到會日語的服務員嗎?」

金城又搖頭:「只要待遇優厚,哪裡都招得到人。只是覺得如果能和五月一起工作,肯定會很開心,所以隨口一問。」呷一口清酒,慢吞吞道,「個人比較憧憬這樣的生活:開一家很小但屬於自己的小店面,養兩隻貓,有個能說得來而且喜歡的人。每天懶懶散散地做幾桌生意,等到打烊之後,倒一杯生啤,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和喜歡的人討論下當天的收入啦客人啦,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關燈睡覺。毫無心事。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都不會厭。」

五月機械地抹著桌子,說:「說出來可能不太禮貌,我其實並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將來肯定會換,如果條件允許,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從事服務行業。對不起。」

「哦,那太遺憾了。」金城頗有些失望道,「不喜歡,那就沒有辦法了。」

「不好意思。」

金城一哂:「的確,幹這一行,每天要面對形形□□的人,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好打交道,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和人打交道。」

五月再一次道歉:「對不起,當著金城桑的面說這些話。」

金城抬手制止她的話:「總之考慮考慮吧,或許可以去大連先和我一起工作,等有合適的再換就是。」

五月說:「我會和家人商量下看看。」

她要商量的人是七月。但其實她要去哪裡做什麼,七月根本不關心,七月自己也要換工作了。

她是和咖啡館的客人吵架憤而辭職的。五月早前曾交代她和客人不要起衝突,但沒過多久,她還是忍不住和客人發生了爭執。

起因是因為一個相親角的老爺叔喝咖啡時喜歡脫掉鞋子摳腳,扣完腳后,再拿指甲鉗出來旁若無人地修剪指甲。鄰座的客人看不下去,當場走人的也有,向店員投訴的也有。七月資歷最淺,就被指派去提醒老爺叔收斂一下。但老爺叔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一個外地來的服務員歧視,簡直沒天理,笑掉人大牙,於是大吵大鬧,吵嚷說:「我偏不穿,你能拿我怎麼樣?哎喲喲,你這麼有本事,就不要來做服務員呀!你做了服務員,就要無條件地服務我們客人!」

鬧到後來,果然如五月所說,老爺叔光著腳在大廳里跳,店長反而叫七月去給客人賠禮道歉。七月性格暴躁,哪裡受得了這個氣,當即把手中托盤往店長臉上一甩,身上圍裙一丟,走人了。

不過七月辭職后第二天就找到新工作了,就在咖啡館隔壁的一家打字複印的小店裡做打字員。新工作也是管吃管住,工資沒有服務員高,但清凈了不少。

七月從咖啡館的宿舍搬家出去的時候,五月去幫忙。七月今天心情不賴,就允許她幫忙整理鋪蓋,對她還偶有笑臉。不論七月心情好與不好,五月都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個。反正她自己甘之如飴,對七月的臉色和態度一概不計較。

等鋪蓋搬到門口,就看到咖啡館的店長開著一輛本田等在樓下,見姐妹二人出去,店長忙下車打開車門候著。五月感慨:「你們店長人真好。你都把托盤甩到他臉上了,他還不計前嫌。」七月昨天和客人對峙,最後摔托盤到店長臉上的英勇事迹,五月今天一來,就聽到了好幾個版本。

七月矜持一笑。店長把七月的東西塞到後備箱里,一路開到打字複印小店。五月吭哧吭哧搬東西進去,和老闆聊了一聊,又拜託她對七月多照顧照顧。

再出來的時候,卻看到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七月依偎在店長的肩頭,店長的手放在七月的臉頰上,一下下地撫摸著她的耳垂與髮根。二人之間說溫情也溫情,說曖昧也曖昧。

但更令人吃驚的還在後面。車上的東西搬完,店長進來和七月的新老闆打招呼:「媽,我走了,過兩天來看你,對七月好一點。」

她媽嘎嘎笑:「放心,我這裡難得有生意,累不到她。」

五月冷眼看著店長。從前大概是眼瞎了,看這人還順眼得很。此人臉上永遠掛著得體笑容,下巴修剪得乾乾淨淨,身上則是一成不變的白襯衫配黑褲子。現在看來,此人笑容未免太過虛偽,舉止言談間也透著幾分陰險狡詐。

店長還要去咖啡館,交代好就開車走了,走時給五月打了聲招呼,五月為了顧全七月的面子,不得不木著臉對他說了一聲再見。

五月單獨留下來七月把鋪蓋整理好,然後就坐在她狹窄單人床上發悶。七月問:「你下午不是還要去上班?還不走?」

五月沒有立場也不敢對她說重話,只能斟酌著勸說她:「七月,你還小,還沒滿二十歲,他看年齡足有三十五六了……而且還是福建人,一般福建人到這個年齡會沒結婚?七月,我擔心你被人家騙了。」

七月吃吃一笑:「哎呀,原來都被你給看見了……不過,他和他老婆早就分居了,要不是因為孩子的撫養權談不攏,兩個人也早八百年就離掉了。不用你來擔心,我們大概明年就可以在一起了。」笑了一聲,又自言自語道,「不過,胡建人嘛,難說,誰又會傻到全信胡建人的話呢。」未滿二十歲、尚帶有幾分稚氣的女孩子,說出來的話卻老成得過了分。

五月心裡翻江倒海,不知不覺就拔高了聲:「你明知道他已有家有小還要和他混在一起?!他這樣的渣男,你到底看上他哪裡!」

七月滿不在乎地一笑,說:「就像垃圾食品特別好吃一樣,渣男們也特別有魅力。」

五月氣得眼底發紅,淚花在眼眶內團團打轉,怕七月看到,偷偷擦了。還想要再勸說下去,七月卻已慢慢拉下了臉。五月無可奈何,又跑到長風公園去,坐在垂柳下的長椅上吹風。她腳下就是極廣極深的銀鋤湖,看著被風吹皺的湖面,心底憂愁到無以復加。

她其實早就該知道的,她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經歷過源於家庭的那些冷與苦,心理沒有一點問題才是不正常的。七月是,她自己亦如是。

七月處處希望得到別人的關注,只要有人願意給她一點愛護和肯定,她就會失去防禦能力,一個跟頭義無反顧地栽進去。哪怕動用一點點的腦子,就一眼能看出,有著老婆孩子、尚未離婚就急著找女朋友的男人是多麼不道德不靠譜。

至於她自己,她喜歡胡思亂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此來逃避現實。嚴重的時候,一度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哪個才是虛幻。從發現這個可以緩解痛苦的辦法時起,距今也不過短短几年,她已在自己的腦子裡過完了千百種各不不同的人生。

第二天,回絕了金城,說:「妹妹也在上海,實在不放心她,去不了大連,對不起。」

金城頗覺遺憾,但也沒說什麼,只笑笑:「了解了解。不用放在心上。」

五月最近似乎運氣不錯,回絕了金城之後,又被另一個客人問到:「有無興趣到我們公司來工作?」

這個客人最近時常過來,也算得上是個熟客了。此人明明是中國人,卻有個日本姓氏,緒方。緒方說一口顛三倒四、錯誤百出的日語。打扮土氣,面色不好,透著幾分縱慾過度的虛和灰,兩條法令紋彎入嘴角,顯得老相。

緒方喜歡向人派發名片,他名片上的大名是緒方孝住,頭銜則是一家旅行社的老總。緒方孝住的名片,五月已經拿到過兩三次,但他每次來,還是仙女散花似的派發,五月也就姑且拿著。

緒方除了喜歡發名片以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頓飯的功夫,就能把嘴唇講到起兩層焦皮。二是喜歡和日語不好的人用日語交流,但一碰見日語比他好的人,馬上就縮了。有時新來的服務員聽不大懂,他就放慢語速說,一遍遍地雞同鴨講,且說話時的神態間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優越感。

緒方的這些特點就成了赤羽的女孩子們的談資,她們一致得出的結論就是:此人是個如假包換的假洋鬼子,是日軍入侵時,必定會頭一個跳出來做漢奸的那種人。

緒方雖然比較裝,但對女孩子們卻還算和善,時不時地問五月:「小姑娘有沒有興趣去我那裡上班?」

五月就笑:「哎呀,你們旅行社裡的事情我做不來。」

緒方說:「不要緊,我們旅行社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材,會日語就行。不會的,我可以派人教你,怎麼樣,考慮一下?」

五月笑著搖頭,說不心動肯定是假的。畢竟,赤羽的所有的女孩子們都以進公司做小白領為榮,並且都將其當做終生的理想而憧憬不已。雖然小白領們工資未必就比她們高,但說出去卻比服務員不知道要好聽多少。

但實際上,除非你優秀到驚天動地,否則正規公司肯定是進不了的;反過來說,連沒有學歷的餐廳服務員都能輕易進去的公司,必定不會是什麼好公司。正規公司必然有正規的招聘渠道,而且公司內部肯定有一套招聘流程,不是哪個小領導覺得誰好,把人往公司一領,吩咐人事說「給我安排一下」就行了的。

其實五月的眼光並沒有高到可以挑剔人家公司規模大小、是否正規的地步,她只是不喜歡緒方這種人。每天看多了形形□□的人的面孔,已經練就成了火眼金睛,什麼面相的人好相處,什麼面相的人最難搞,一眼就能分辨出來。而緒方,以五月看人的經驗來看,絕對是看著和善,實則難纏的典型面相。

如此一天天的,把無聊又緊張的日子過到十二月一級考試的當天。考試是在上午,連假都不用請。試捲髮下來,用幾近虔誠的態度在姓名欄上寫下鍾五月這三個字。草草瀏覽了一下,試卷沒有想象中的難,心下大定。考試時間指過去三分之二,全部做完,再花十分鐘細細檢查了一遍,大致算了一下自己的分數,即使不能得最高級的A,等而次之的B還是沒有問題的。

交了試卷,和一群面色各異但卻都近乎虛脫的考生出了教室,從包里摸出礦泉水喝了一口,然後隔著幾個人頭,和隔壁考場走出來的一個女孩子目光對上。微微愣了兩秒,像是做了壞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心虛地笑了一笑:「有希子,怎麼是你?」

35、22.9.28

有希子擺擺手:「在外面不要叫我這個名字,聽著奇怪。」

五月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叫習慣了,一下子改不過來。」

有希子面色如常,也看不出什麼來,只是問她:「你考得怎麼樣?」

五月又猛灌了兩口礦泉水:「聽力部分有點懸,你呢?」

有希子明顯不想多說,只笑了一笑:「說不清。」

「對不起。」五月想了一想,對上有希子的眼睛,「之前沒和你說過日語考級的事情,並不是有意瞞你。」道過歉,心裡覺得有幾分荒唐,自己並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要為自己的努力而向人說對不起呢。

有希子寬容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多了,這是你的私事,和我沒有關係。作為帶你入門的老師,看到自己的學生這麼上進,我只有支持你的;如果你日語好,對工作也有幫助,作為店長,我也是高興都來不及。」

兩個人在外面吃了一頓麥當勞,下午一同乘車去赤羽上班,這一事就算完了。二人還是照舊一起吃飯,一起化妝,有希子對她去考試一事閉口不提,漸漸的,五月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了。畢竟,有希子是有希子,久美子是久美子。

她再次去看七月的時候,七月又準備換工作了。她的新工作才過了兩個月就做不下去了。早晨睜開眼睛就坐在電腦前上網打遊戲,生意幾乎沒有。一天遊戲打下來,就會覺得人生空虛,活著無趣。店長他媽也就是老闆,這人啰嗦非常。啰嗦也就算了,普通話說不標準,十句裡面七月只能聽懂兩三句,每天對著她雞同鴨講,痛苦堪比受刑。七月就又辭職了。

她店長男友重新給她找了個工作,這次是一家溫州人開的做服裝面料的貿易公司。公司里有店長的熟人,說可以提供面試機會,但是否能夠錄用,則要看本人能力。又建議七月去應聘業務員,初期雖然會很辛苦,但卻能夠學到東西,比做辦公室里複印打字保管文檔的文職人員要有前途云云。

七月去面試的那一天,五月恰好在,於是就要陪她去面試,七月不樂意五月跟著自己,店長就勸說她:「我要上班,沒辦法陪你去,叫你表姐陪你去不是正好?」

七月和她的店長男友手拉手喃喃細語時,五月無法直視,只能背過臉去,不再看那兩個人。

兩個人到的時間早了,前台叫她們先等著,她們就去看大廳展覽櫃檯裡布料的樣品。到了約定的時間,面試的主管竟然來了四五個人,前台一一介紹:大老闆,二老板,人事經理,產品經理,售後經理。看這陣勢,連不相干的五月都緊張到腿發軟,出了一手的汗。

七月進會議室面試,五月被讓到接待室坐著喝茶等候。會議室與接待室只有一牆之隔,隱隱約約地能聽見七月與幾位面試官的對話。

首先是人事經理髮問:你以前在哪裡工作?為什麼要跳槽?又為什麼要選擇我們公司呢?

七月清了一下嗓子,老老實實說:從老家來上海后,咖啡館的店員做過,打字員也做過。只是時間長了,我就會思考:現在的一切,是不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想清楚了以後,我就決定出來闖闖看,給自己一個機會,看看能否爭取到更好的生活,看看自己能否勝任更有挑戰性的工作。

人事經理問:看你的簡歷,你在我們這一行業的經驗為零,你覺得你能勝任我們的業務員一職嗎?

七月認真作答:我的確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甚至連面料都認不了幾塊,但是我還年輕,可以學習,領悟能力也不差,我也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其實我做咖啡館店員的時候,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各種各樣的客人打交道,可能內容不同,但在服務客人、使客人開心這一點上卻是共通的,和人打交道恰巧是我的特長。所以,請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看我是不是真能勝任這份工作。

七月侃侃而談,一席話有深度有誠意,說得感天動地。大老闆二老板頻頻點頭,連打醬油的五月都幾乎要熱淚盈眶。

二老板問:我們非常注重員工的團隊合作精神,如果不具備團隊精神,哪怕能力再強,我們也不會考慮。費小姐,你覺得自己怎麼樣?能吃得起苦,和團隊成員和睦相處、共同進退嗎?

七月思索片刻,回答說:我以前上學的時候性子比較急,有同學來問我簡單問題的時候,我會反問他: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網路這個東西?但踏入社會,進入到咖啡館做店員的時候,我看到店長和我們一起收拾檯子,打掃衛生,對客人對店員都一律笑臉相對。我對此感觸很深,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領悟到了:一個人要想成功,要想獲得別的的尊重,那麼首先,他一定要善良,對別人要有寬容心。所以,我有信心也認為自己將來能和別人和睦相處。

這個面試,七月以一對五,話說得漂亮,字字珠璣。大老闆二老板都差點拍手鼓掌,連二面都不需要,人事主管當場說:費小姐,我們非常喜歡你,你什麼時候能過來辦理入職手續?

七月微笑:隨時。

七月面試成功,從底層屌絲逆襲成為公司白領,五月高興不已,回去的路上請她去餐廳吃飯。菜點好,七月去洗手間,破天荒地問了五月一句:「和我一起去嗎?」

五月受寵若驚,屁顛屁顛地跟在七月後面去洗手間。七月進裡面辦事,五月在外面為她拎包,她出來,五月雙手把包遞上去,殷勤好比影視劇中的英式管家或古代小姐身邊跟著的丫環。

頭一次兩個人這樣單獨相處,五月幸福得有點發暈,吃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把筷子一丟,對七月看了看,又笑了笑,忽然捧住臉,無聲地哭了出來。

七月做了個掃雞皮疙瘩的動作:「喂,鍾五月,咱能有點出息不?」

五月頭一陣陣發暈,不得不一邊扶著頭,一邊擦眼淚說:「對不起。」

七月停筷:「你對不起什麼?」

「你男友年齡太大,又是已婚,根本配不上你,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會看上他,甚至一度懷疑你是為了利用他才和他在一起的。今天看下來,才發現自己是多想了,也看低了你,以你的能力和口才,可以不用依附利用任何人。」頓了一頓,又說,「拋開配不配的問題,你如果是真心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而他也能夠善待你,那麼,我還是會支持你。」

七月一哂,:「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利用他?沒有他,沒有任何人脈、沒有拿得出手的學歷,我又怎麼會得到今天這個面試機會?」

五月吃驚,不敢置信地傻傻看著七月:「你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七月看她張口結舌的吃驚樣子,微微一笑:「你這人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太單純了。」

兩姐妹一時無話。七月再拿手機出來編輯想自殺的簡訊盲目發送,不過幾分鐘,就有簡訊不斷回復過來,她忙著一一回復,看上去很是開心。

一月份,日語一級的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培訓學校打電話通知學生去取各自的證書。五月本想邀請有希子一起去,但有希子家中有事,這兩天請假不在。她發了條簡訊給有希子:我今天去領證書了,你也別忘了。

她的成績是上級A,商務水平,比預期的成績還要好。關老師打電話來詢問,也挺高興,對她連道了兩聲扛谷砸雷神寺,最後和推心置腹說:「你現在的工作差不多可以考慮換換了。」頓了一頓,補充了一句,「不是說你做的這份工作不好,而是你完全可以勝任更有難度的工作。」

其實最想分享這份喜悅的人是七月,但她好也罷壞也罷,七月概不感興趣,現在能稱之為朋友的人,也只有有希子一人而已。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思念有希子,希望她能夠快點回來,好分享彼此的喜悅。

等有希子回來上班時,五月就趕緊跑去提醒她:「考試結果出來了,本來想和你一起去領證書的,你沒有忘了去領吧?」

有希子問:「你領好了?成績怎麼樣?」

五月把自己的合格證書遞上去,喜悅道:「A。」

有希子淡淡一笑,說了一聲恭喜,又問:「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什麼時候跳槽?」

五月心頭一跳,隱約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卻又不知道錯在哪裡,把自己的證書仔細放好,這才斟酌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說實話,目前並沒有跳槽的打算,我在這裡工作的很開心,希望能長久安穩地做下去。你也曉得,我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我只要收入穩定,能準時往家匯錢。而且我學日語,純粹是出於興趣……」

有希子嗯了一聲,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聽見她要往家裡匯錢,就趕緊勸她要為自己的今後做打算。五月嘻嘻笑了一聲,上前捉住有希子的手,像往常那樣嬉皮笑臉說:「親愛的,你領到了以後,給我也看看嘛。」

有希子牽了牽嘴角:「再說吧。」

過了幾天,五月趁送客人下去時,抓住賣花的小女孩,告訴她:「我考出了日語一級。」

小女孩誇張地哦了一聲,說:「挺好挺好。赤羽裡面學日語的人很多,還沒聽說誰這麼順利地考出合格證書。挺好挺好,將來工作應該會很好找。」

「我考試的時候,在考場前碰到了有希子。」

小女孩點頭,自言自語說:「……果然,今年又去了。」

五月苦惱,繼續傾訴:「然後,最近成績出來,我給有希子看了自己的合格證書。可是,她的反應很奇怪。」

小女孩瞪圓了一雙小眼睛:「你好傻,她年年考,年年考不出好成績,你還非要去刺激她?!」

五月才不相信:「為什麼?她的日語在赤羽居酒屋應當是數一數二的好,比久美子之流強多了,甚至不在美代桑之下,為什麼會這樣?」

小女孩兩手一攤:「你問我,我問誰?我只會幾句討價還價的日語,你們好不好,我也不清楚。」

五月捉住她肩膀搖晃她,求她幫忙分析,小女孩只好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想,說:「要麼就是有人天生不適合考試?」

夜裡,臨睡前,五月躺在床上回想這幾天的收穫。收穫了日語一級合格證書一張,等級A。但同時也犯下了愚蠢的錯誤一樁,只希望還不至於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也希望有希子和久美子不是一類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下兩章預告《女兒紅》《嗲妹妹》

36、22.9.28

嘉興城,小燈鎮,鍾家大門口。

其實月喚娘已經看到路上這一行人了,起初還當是過路行人,正呆看著,卻見釵兒環兒插戴了滿頭、裝扮得猶如神仙妃子一般的月喚打從轎子里被扶出來,心裡先是一驚,后又一喜,兩行眼淚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尚未來得及張口說話,阿娘已三兩步奔去,一把托住月喚的手臂,對著她的臉左瞧又瞧,忽然間張口就哭了出來:「妹妹,妹妹,我的兒!你可是叫溫家人灌了葯,下了毒?!」

月喚連忙舔了舔嘴唇,說:「阿娘,我——」

阿娘的這一聲叫喚,立時引來鍾家一家人,鍾家人齊齊奔到大門口,見有鳳樓在,都不敢上前來。兩個嫂子見不得生人,被鳳樓打量了一眼,登時唬得面紅心跳,連忙拉著小的、領著大的躲到灶房裡頭去了。小滿極想湊上前來和月喚說兩句話,卻被她姐霜降給扭住耳朵扯走了。

月喚爹從院門旁里順手抄起一把禿了頭的掃帚,悶不做聲地殺將過來,鳳樓一個沒提防,從馬上被一掃帚掃落倒地,癱在地上捂著傷腿呻-吟。那邊廂,溫家跟過來的家丁們丟下手中的累贅,衝過來三下五除二把月喚爹給反扭住雙手,按倒在地,再也動彈不了一分。

月喚急得直跺腳,拉了這個拉那個,好不容易把人都喝住,生怕在門口要引來人看熱鬧,忙忙的扯著鳳樓進了院子,悄悄問他一聲「不打緊罷」,誰料就被阿娘給聽見了。阿娘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即便那一年下雨天站在樹底下躲雨險些被雷劈到也沒見她這麼吃驚。

月喚難堪,慌忙把鳳樓一推,鳳樓挑眉,斜睨她一眼,嘴上沒說什麼話,卻把她的手一把捉住,趁亂在她手腕子上摸了兩把。月喚爹一抬眼,恰好就將這兩個人的兩隻手拉扯糾纏在一起的情形收入眼底,但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待回過神來,立時就彎下老腰,伸著脖子往鳳樓身上撞。月喚娘怕引來鎮人圍觀,叫人看笑話,死命地把他給扯住,再給阿娘使眼色,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月喚爹給架到一旁去,再招呼月喚與鳳樓進屋坐了。

大嫂二嫂和小滿三個人在灶房裡對外頭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大嫂自言自語道:「我心裡還奇怪,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原來今兒是她溫家門的第三天,是歸寧回門的日子。怪不得了。」

二嫂附和:「我還擔心她到人家去要麼抵死不從上吊喝葯跳井,要麼被打被罵被折磨……卻原來是我多心了,人家好著哪!穿金戴銀披紅掛綠的,還有本事拐了溫家二少一同回娘家來,又帶上那許多的禮,給人做了姨娘,覺著面上有光么。」

小滿自言自語:「……那一天我出來的晚了,沒鬧清哪個是姐夫,等我弄清了的時候,人家也走遠了……姐夫卻原來是這個模樣兒……」

大嫂身子在灶房內,半個腦袋探到灶房門外,嘴裡兀自喃喃:「兩個人在遞著眼色呢,已經過去這些日子了,怕是……」哼笑了兩聲,「怕是早就被人家給收服,心裡頭早就對人家死心塌地啦!」

二嫂:「還用說?連身帶心。」

大嫂:「服服帖帖。」

二嫂:「你情我願。」

說到此處,大嫂腦袋和二嫂緊緊地貼到一處去,滿面不屑道:「就是就是,半道被劫去做姨娘,將來怕被人家看輕呢,連帶著我們鍾家名聲也不好,這幾天出門都被人家指頭划腳,說得好像是咱們上趕著貼上去似的!咱們家可沒有送女兒出去給人家做小的先例……不過,看姓溫的那風流樣兒,看他那眉眼,看他那一臉壞笑,看他那身條兒……那羅秀才老實是老實,皮相哪裡比得上這姓溫的?咱家小姑子虛歲也才十八,說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又是咱們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哪裡能敵得過人家大戶子弟的手段去?被人家搶了去,怕是正中下懷呢。」

二嫂便道:「沒心沒肺。」

大嫂接道:「活著不累。」

小滿聽她們嘀咕許久,率先回過來神,招手喚來阿娘,與阿娘道:「阿娘阿娘,月喚姐及姐夫回門,不是要燒飯煮菜招待客人么?眼見得到了午時,總不見得一頓飯都不留姐姐吃吧?姐姐沒回來時,阿娘不是日也想、夜也念的么?」

阿娘一聽,忙挪著小步子跑去問月喚:「妹妹啊,我的兒啊,你在溫家過得可好?溫家人可打你罵你啦?你在溫家可能吃得飽飯?他家可是一日三餐?你肚子可餓啦?想吃些什麼?阿娘先去給你做來墊墊肚子?」

鳳樓在一旁聽得直笑,便也伸頭過來問月喚:「你在我家可吃得飽飯?溫家人可打你罵你了?」

月喚乜他一眼,與阿娘說道:「我想吃阿娘做的水鋪蛋了。」

阿娘問:「吃幾個?」

月喚答:「五個。」

阿娘道:「我的兒,這幾日也不知道吃過飽飯不曾,阿娘給你煮八個!」

走了兩步,回身又問:「要甜的還是鹹的?」

鳳樓倒吃了一驚,問道:「什麼!水鋪蛋還有鹹的?」

阿娘嫌他孤陋寡聞,不願意搭理他。月喚本想吃甜的,見他吃驚不小的樣子,便帶了些得意洋洋的神色出來,翻了他一記白眼,嘴裡同阿娘道:「要鹹的。豬油不要多放,醬油滴兩滴就夠,蛋要嫩一點,再少放些蔥花。」阿娘得令,即刻轉身,菜地里拔蔥、雞窩裡找雞蛋去了。

少傾,滿滿一碗蔥香豬油水鋪蛋端上來,月喚吹了吹熱氣,一口咬下小半隻,慢慢吸吮裡面流淌出來的蛋黃。吃一口蛋,吮一口黃,喝一口湯。五隻蛋吃下肚,湯也喝下半碗,順了口氣,偷偷揉了揉肚皮,還要再去撈碗底的第六隻時,鳳樓在一旁看得著急,心裡暗暗怪鍾家人待客不周。

嬌客在此,不會說一聲「請你也吃一碗」么?嘴上客氣一句會死人么?忒不懂禮數。卻又納悶想,不過是幾隻雞蛋而已,怎地這貨吃得這般香甜,叫人看著眼饞。

實在忍不得,伸手從她手裡把剩下的半碗水鋪蛋連同筷子奪過來,不顧阿娘及月喚嗤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再撈起一隻蛋送到嘴裡,學她的樣,咬下半口,慢慢吸淌出來的半熟蛋黃。

這水鋪蛋味道其實還好,也不見得有多稀罕多美味。再者,他頭一回吃鹹味的水鋪蛋,有點不慣。待慢條斯理地吃下一隻,對著粗瓷碗底的幾個缺胳膊少腿的大字端詳了好半天,認出是「五穀豐登」四個字后,這才把碗還給月喚,說:「味道一般,勝在新鮮。」言罷,對她翻了翻眼。都是這貨,害得他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間罕見之美味。

月喚爹蹲在院外生悶氣,月喚兩個哥哥也從田裡做活回來,聽說妹妹好胳膊好腿的回來,心裡都是又歡喜又生氣,一時拿捏不準是去鳳樓搭話好呢還是找他拚命好,便也都蹲在門口覷著老爹的臉色不說話;月喚娘陪著李大娘等人在廂房說話,打探著問幺女月喚這幾日在溫家有無吃苦受累,有無挨打被罵餓肚子,再問溫家是什麼個情形,他家人口田地又有多少;大嫂二嫂帶著小滿在灶房燒火做飯;阿娘則端著一盆螺螄去門口洗,月喚本來正在屋內與鳳樓相對悶坐,見狀忙跑出去叫住阿娘:「用這個做什麼吃?」

阿娘道:「水缸里還有兩條鯽魚,用來燒螺螄鯽魚湯正好。」

月喚道:「上回阿娘沒洗乾淨螺螄裡面的泥沙,做出來的蒸螺螄難吃死啦。」

阿娘忙道:「你放心,我昨天就在盆里滴了兩滴豆油和一勺鹽進去,你看,今天就吐了許多泥沙出來。」

月喚搖頭:「不對不對,光油和鹽泥沙吐不幹凈,我不是教過你了么,要這樣在盆子里搖晃。」言罷,把盆子端過來,使勁搖晃盆子給阿娘看。半響,把一盆被晃得七葷八素的螺螄遞還給阿娘,得意道,「你瞧,螺螄都被我搖暈了,都嘔了,這下終於嘔乾淨了,嘻嘻嘻。」

鳳樓獨自端坐在屋內,身子靠在椅背上,枕著自己的一雙手,正優哉游哉地四下里打量,耳朵里聽到她與阿娘說的話,「噗」地便是一樂。

大嫂偷眼瞧去,招呼妯娌來看,撇嘴道:「你看那姓溫的惡少,有臉來咱們家四平八穩地坐著也就不說了,竟然還笑得出來。」

話未落音,便聽他喊月喚,很是不要臉地同月喚說:「小月喚,去,把你家埋在後院的女兒紅挖出來給我喝。」

月喚突然想起那一天他來搶親時的兇狠無賴相,皺眉道:「沒啦,我出嫁的那一天,都招待客人喝光了。」

灶房內,大嫂二嫂齊齊撇嘴。大嫂道:「生下來頭一次看見這樣的……真是,也不要一點臉皮。」

二嫂點頭:「就是,一點臉皮也不要。」

那邊廂,聽得他更加不要臉地同月喚說:「不許胡說八道,又不會只有一壇兩壇。那天我來時,你家酒席還未來得及開席呢,當我沒看見?再說為你埋下的女兒紅,不拿來給我喝還給誰喝,嗯?」

大嫂再也看不下去了,紅著臉嘆了口氣,笑道:「唉,他這樣的模樣性情,原也不能怪咱家小姑子,誰吃得消他……」

二嫂麵皮發熱,亦點頭稱是:「就是就是,我就說他風流外加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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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內,月喚瞅鳳樓兩眼,不理不睬。小滿正悄悄往屋內端菜,見狀便怯怯笑道:「還有兩三壇呢,埋在後院的桂花樹下,月喚姐,我陪你去挖了來。」

鳳樓一笑:「喲,這是你妹妹?我怎麼不知道?」

小滿忙忙屈膝行了個禮,輕聲道:「我們兩家原是親戚,我姓龍,叫小滿,和月喚姐姐同年生,我小她大半年,便喚她為姐姐。」不敢看鳳樓的眼睛,低著頭說完話,滿面緋紅地拉著月喚後院挖酒去了。

飯菜做好,小滿一樣一樣端到正屋內擺好,埋了十七八年的陳年女兒紅也挖了一罈子出來,壇口上的封泥拍掉,連同酒碗一同上了桌。

酒席上的筷子雖然長短不齊,菜碗湯盆花色不一,卻也擺了滿滿一桌。月喚爹蹲在院門口如一尊石像,打死不動。月喚大哥二哥見狀,便也不敢上桌,二人一左一右蹲在老爹的身畔。左近的鄰人聽見動靜,本想來看他家的熱鬧,見他父子三個蹲在門旁,排成一排,臉色都不太好看,便又都縮回去了;月喚拋下鳳樓,與小滿躲到一邊說悄悄話;大嫂二嫂始終躲在灶房裡不敢出來——即便她們敢,也沒有女眷上桌陪男客的道理。

鳳樓臉皮再厚,這個時候也不禁有幾分尷尬,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對著滿桌的菜發笑,最後還是阿娘看不下去了,生怕鳳樓受了冷落,回去後會遷怒月喚,遂挪著小步子上了飯桌。她年紀已經老得掉了牙,不用管那些男女大防,好歹也算是個娘家人不是?

阿娘本來擔心焦慮了這幾日,待從月喚和鳳樓回門來的那一刻起,見到孫女兒好好的,心裡早就念了幾百聲的佛;及至見了月喚與他說話時的小兒女神態,唯有暗暗嘆息一聲「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也就不再做他想了。既認了命,對這鳳樓多看兩眼,聽他隨著月喚喚了幾聲阿娘后,不知怎地,看他竟也有些順眼了。

飯桌上,阿娘坐主位,鳳樓坐下首,一老一少對著飲下一盞女兒紅。因飯桌冷清清的,阿娘同鳳樓又無話好說,因喚月喚道:「妹妹,你也上桌來陪阿娘說說話,阿娘不高興搭理他。」

鳳樓嗤嗤笑了兩聲,並不著惱,取過湯碗,為阿娘盛上一碗奶白鯽魚螺螄湯,笑問:「她小名怎地叫妹妹?為何不是小辣椒?」

院子里的月喚聽見阿娘喚她,卻裝作沒聽見,小滿推她:「姐姐過去罷,姐夫等著你呢。」

月喚面上紅了紅,卻嘴硬道:「什麼姐夫,休要亂稱呼。」

小滿笑道:「怎麼不是姐夫?姐姐的夫婿,不喚姐夫,又該喚什麼?我都看到你們說笑了,還要在我們面前裝。」又道,「難怪姐姐這麼快便喜歡上了他,我娘從前喜歡說,找女婿便要找這樣的:高高大大門前站,不中吃也中看。」

月喚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說了一聲:「我去找我娘說兩句話。」轉身走了。

小滿看見月喚臉色,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滿面通紅,追上去,扯住月喚訕訕問:「姐姐又笑話我了?我不過是隨口說了出來,並不是有意要說這些混話胡話給姐姐聽。姐姐不是不曉得,我娘在的時候總喜歡說這些話,我不知不覺都學了來,原是有口無心。」

小滿她娘還活著的時候,是個能把死人說活的能人。因生了個乖巧可愛、處處拔尖的小滿出來,心裡得意的不得了,時常和人家說:「我家小滿生了這張臉,是老天爺賞飯吃呢!小滿唇下的痣,名叫食祿痣,人家看了,都說是一輩子吃穿不愁的富貴痣呢。」

又說:「咱們小滿是九月里生的老鼠,九月份可不是豐收的日子?滿地都是糧食的時候?生在九月里的老鼠還會愁沒吃喝?咱們小滿命好,一輩子必是吃喝不愁的。」

還說:「我家小滿眉心裡有顆小小的胎記,正應了那句話:眉里藏珠,必有後福。我家小滿是個有福的!」

總之用她娘的話來說,小滿額上的美人尖是好的,小滿唇下的痣、眉里的胎記是好的,小滿手指頭上的三五個簸箕是好的。小滿身上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表明她家這個小滿長大后是個使奴喚婢過一生的富貴命。

月喚小時候聽她們母女說這話還覺得新鮮有趣,長大以後再聽,便覺出些好笑和無味來,每每聽小滿說這些俏皮話的時候,就會不耐煩地走開。加之阿娘也總是悄悄和她說:「到底是早早沒了爹娘的孩子,家中沒人管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背地裡叫人笑話都不知道。」所以儘管這些年小滿還是時常住到鍾家來,但終歸比不得年幼時的親近了。

飯桌上,阿娘聽鳳樓稱月喚為小辣椒,不由得笑了,道:「她還沒起名字的時候,她兩個哥哥總『妹妹,妹妹』地叫她,咱們家人便也都跟著喚她為妹妹了。」又道,「她小時候何止是小辣椒?還是個小話嘮。人凶,還能說會道,我們家別說是人,便連貓和狗都怕她。」

鳳樓也樂了,問道:「此話怎講?」

阿娘同他說了幾句話,對他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意思,眯了一雙老眼,回想早年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他聽。

月喚是她爹娘年近四十的時候才生養的幺女,且又是她娘求神拜佛求來的女孩兒,從小就嬌生慣養,被一家子人寵成了個嗲妹妹。

鍾家人口多,事情也多,一家子人從早忙到晚,很少有清閑下來的時候,但嗲妹妹月喚卻被家裡人寵到天上去,每天不用做事情,只管在家前屋后自在玩耍。她每天搬個小板凳坐在院門口,風景看看,小調哼哼,累了,就小覺眯眯。日子過得不能再愜意。這也養成了她不論做什麼事都是慢騰騰,慢騰騰的性子。早上,她最愛賴床,起不來床時,急性子的阿娘三催四請,給她飯端到床頭去,再給她穿衣洗臉梳頭。什麼事情都替她做好了,只求她坐起來好好吃碗飯喝碗粥便成。

她喝一口粥,一會說太燙,一會兒說吃不下,一會兒嫌棄阿娘梳的頭不好看,所以也不要吃阿娘做的飯。阿娘心急,硬往她嘴裡喂幾口,她就要作嘔,眼睛一閉,兩朵眼淚水落下來,哭哭啼啼說我不要吃粥呀,我想要吃麵條吃小餛飩呀。阿娘嫌她作,她就一邊哭一邊咳嗽吸鼻涕,忙裡偷閒再乾嘔兩下給阿娘看。氣得阿娘抬手就是一頓耳光。好,天下太平。

鳳樓正往嘴裡灌女兒紅,聞言便插嘴道:「咦,阿娘,連我聽著都覺得小月喚好生可愛,你老人家怎麼捨得打她?」

阿娘嘎嘎笑:「啊喲,我帶大的孩子,你當我捨得大力氣打她?」舉起三隻手指頭,比給他看,「喏,是這樣的小耳光,比大耳光要小很多,抬得也低,打在身上不疼,就是嚇唬她。再說了,她最會裝,我小耳光還沒來得及落下,她就癱倒在地,吸鼻涕淌眼淚、甩胳膊蹬腿兒。這還算好的,有時候倔脾氣上來,跟狗皮膏藥似的,粘到你身上來,撕都撕不下去。」

鳳樓一樂,遂住口不語。阿娘一旦開口,就再也剎不住了,遂又搜腸刮肚地講月喚小時候的事情給他聽。上了年紀的人,近來發生的事情不大記得住,早年的往事在腦子裡卻都記得清清楚楚。

嗲妹妹月喚才兩歲的時候,走路還喜歡假摔,好好地正走著路,忽然腳一軟就摔倒在地,隨後阿娘趕緊飛毛腿似的跑過去,嗲妹妹就咧開嘴巴哭嚎:「阿娘,我腳疼腿疼,身上沒力氣啦,我要阿娘抱——」

就把阿娘給心疼的來,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把她系在身上不放下。鄰居六娘子家的兒子和她差不多大年紀,跟她學會了這一招,回家學她假摔,和六娘子說:「我走不動了,腿疼腳也疼,我要抱——」

六娘子說:「走不動啦?那就只好跑了,跑起來罷。」

男孩兒便爬起來吭哧吭哧往前跑,說:「嗯,娘說得對,走不動就只能跑了。」

嗲妹妹三四歲大的時候,不止伶牙俐齒,會和大人頂嘴,還愛異想天開,語出驚人,常常說出些令人嘀笑皆非的話來。譬如,有時候她會纏著她娘說:「娘,我還想要個姐姐領著我玩兒,你給我生個姐姐可以么?」

她娘問:「妹妹不行?」

她答說:「不行,我只要姐姐!」

她娘就趕她:「去去去,你娘每天從早忙到晚,忙也忙死了,哪裡還有閑心去生小娃娃。」又好笑道,「妹妹說不定還有法子,姐姐是生不出啦!」

她就很生氣,道:「反正我只要姐姐,不要妹妹。哼,你不給我生姐姐,我就去找阿娘。」果真就跑到阿娘面前說:「阿娘,好阿娘,你替我生個姐姐出來行不行?」

阿娘不應,她就糾纏不休。阿娘被她纏得無法,嫌她煩,就嚇唬她:「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丟掉,重新去路口撿一個女孩兒回家,曉得么!」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同阿娘說:「哼,你撿回來的女孩兒也還不是和我一樣話多?又比我好到哪裡去?否則怎麼會被人家丟掉?」

阿娘說她不過,只好偃旗息鼓。

她娘有時候閑極無聊,便故意逗她說:「唉,你親生的爹娘也不見得多麼會說話,怎麼你就這樣牙尖嘴利?」

她一驚,問:「什麼?你不是我親娘?」

她娘得意道:「就是,你是我跟人家要來的。」

她便哭了,哭完,可憐巴巴地去求她爹說:「鍾家爹爹,求求你啦,求你給我二兩銀錢,我用作盤纏,去找我親生爹娘去啦。」

她爹娘好笑又好氣,問她:「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要去找人家做什麼?」

她淌眼抹淚:「我要去問問他們,問問他們為什麼要把我丟掉!」

她娘隨口一說的玩笑話而已,卻不曾想她會動這樣的小心思,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爹娘聽得紅了眼圈,從此再也不拿這些話當做玩笑去說了。

話說那時候,她從早上睜開眼睛,能一直說到晚上閉上眼睛睡覺,想讓她停一會兒嘴,只能給她東西吃。吃完喝完,再接著說,嘀嘀咕咕,嘰嘰喳喳,嘴巴一天到晚不停歇。一家人都被快要被給煩死了,看見她過來,趕緊就躲開。實在找不到人聽她說話的時候,她就對著樹木花草說,對著蝴蝶說,對著雲朵說,對著貓說。走路時對著天上的流雲說,靜下來時對著水中的倒影說。

鍾家早年養了兩隻貓,一隻花的,一隻黃的。因為她總是揪著兩隻貓的耳朵對著貓說話,叫貓們猜她姓名芳齡,猜她喜歡吃什麼喝什麼,猜她這兩天都做了些什麼,去了哪裡,又看見了誰,和人家說了什麼話,等等。

兩隻貓中的黃貓終於忍無可忍,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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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貓找不見了,鍾家人都說這貓是被她給煩走的。自那以後,花點子成了她的心頭肉,從早到晚抱著那貓,貼著貓的耳朵,對它說雙倍的話。

她四歲半的那一年,阿娘生了一場病,家中事情多,還要忙著田地里的活計,沒人照料她,她爹娘就商量了,想送她去外祖母家中過幾天。誰料她一聽,就哭了,一邊用別在衣襟上的小手帕擦眼淚,一邊抽抽搭搭地說自己捨不得阿娘,也捨不得爹娘哥哥,說她一天看不見阿娘和爹娘也要生病的;還說她要留在家裡給阿娘洗衣裳,給家裡人燒火做飯。一個四歲半的小人兒,最後把三個大人都說哭了。她娘也就沒有再捨得把她送到外祖母家去了。

如此話嘮了許多年,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不知怎麼了,忽然有一天就安靜了下來,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因為她要忙著吃東西了。家裡人都鬆了一口氣,阿娘卻很是發愁:變成了悶葫蘆一個,將來出嫁后被婆家人欺負怎麼辦?

鳳樓含笑聽阿娘說她的事,扭頭用眼梢餘光悄悄尋找她的身影。她倚在廂房門口同她娘說話,嘴裡又在吃東西,不小心對上他隱有笑意的目光,不知怎地,霎時就紅了臉,急忙閃身入屋。不過一時,從屋內「噗」地一聲,又飛出一粒果核來。

=============================================================================鍾爸爸忽然來了上海。事前並沒有人通知五月,等鍾爸爸乘的計程車開到赤羽門口,人家來喊她出去給她爸付車費的時候,她還是一頭霧水,以為人家傳錯了話。鍾爸爸滿面憔悴,一看到她,像是見著救星一樣,把她拉住,說:「家潤離家出走了!」

五月也著了急,連連追問:「他去哪裡了?好好的,怎麼就離家出走了?」

鍾爸爸半是埋怨半是後悔,恨恨地搓著手說:「最近叛逆得厲害,打架鬥毆,逃學出去打遊戲,補課也不去了,學校說再這樣下去,要開除學籍……說他也不聽,昨天打他一頓。今天天不亮,連東西也沒有收拾就跑出家門,找了一圈沒找到,最後還是讓清打聽出來的,說他買了來上海的火車票。我估摸著是來找你,否則咱們家在上海又沒有熟人親戚。」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用餐高峰時間剛剛過去,店內已經忙得差不多了,五月想了想,準備先去請假,鍾爸爸連忙擺手:「你請假不合算,要損失收入。我先在你們門口等等看,他不來的話,我再去車站找他。」

五月知道他一路急急忙忙趕過來,只怕連飯都還沒吃,就和他說:「我先帶你去吃個飯,然後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再看情況。說不定他還在來找我的路上,也說不定他自己已經回家去了,他一個男孩子,應該不要緊的。」

鍾爸爸焦心不已:「我哪裡吃得下?飯先不要吃了。你上你的班去,等下班后再和我去找人。他從小沒獨自出過門,身上的錢也不多,不知道有沒有按時吃飯,天晚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住,要是被人騙去黑磚窯做苦工……」

五月返回店內和有希子打了聲招呼,請了兩個小時的假,交代了門口迎賓的女孩,要是有個叫鍾家潤的男孩子過來找,務必要馬上打電話通知她。交代好,領著鍾爸爸去找地方吃飯,鍾爸爸擺手:「不去不去。你既然請了假,就和我一起去車站找他。」

五月覺得爸爸說的這個辦法不好:「都這麼晚了,火車站地方那麼大,出入口又多,怎麼找?萬一我們不在的時候他找過來怎麼辦?」

鍾爸爸心急如焚,聽不下去,說:「怎麼辦?涼拌!」

父女二人站在路旁僵持著,五月一天班上下來,連續站了五六個小時,腿早已站得發木,無奈之下,只得說:「你這裡不熟,要不和我一起去宿舍看看,要是他不在,我再陪你一起去車站找。」

鍾爸爸這才勉強同意,五月怕他餓著,趕緊去路邊便利店給他買了充當晚餐的麵包和水,順便買了兩件替換的內衣,心急火燎地結了賬,又領著爸爸往宿捨去。

因為還不到下班時間,女宿舍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輪休的女孩子躺在床上看手機。對門的男宿舍里有人正往外搬家,動靜極大。五月伸頭看了一看,是廚師小劉,他手裡抱著一堆衣服被子,他女朋友貴代香跟前跟後,查看有無遺漏,一眼瞥到女宿舍門口的五月,拋了個白眼過來,捧著大肚子轉身走了。

小劉追求五月無望后,火速和日語一句不會的收銀員貴代香搭上了,談著談著,也沒過多久,貴代香的肚子一天天的就鼓了起來。神奇的是,二人一個男宿舍,一個女宿舍,平時都是各住各的。也算是人家的本事。

家潤也沒來宿舍找她。五月匆匆欣賞了兩眼貴代香的大肚子,就又拖著兩條腿和爸爸叫計程車去火車站,把各個候車廳出入口都找了一遍,連比帶划的和火車站裡的工作人員挨個問了一回,也還是沒有發現家潤的影子。

其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五月上一頓飯還是下午三點吃的,到了這個點,肚子空空,又累又餓,就商量說:「還有兩個廣場沒來得及去,要麼先找個地方吃飯休息一下,等一會兒再去廣場找人?」

鍾爸爸不同意:「現在就去!」

五月無奈說好,正要往外走,忽然有電話打來,是赤羽迎賓的女孩子,和她說:「我正要下班呢,看到門口有個男孩子站著,一問,說是你弟弟,正在門口等你呢。」

鍾家潤孤零零地靠著路燈柱子站著,也是一臉的可憐憔悴相。五月從計程車上跳下,三兩步奔過去,往他身上打了兩下,罵他:「你好好的幹嘛要離家出走!幹嘛要害人擔心!」又哽咽著問他,「你飯吃了沒有?怎麼到現在才來找我?你到底跑到哪裡去啦!」

鍾爸爸咬牙切齒,上來就是一個耳光,喝罵兒子:「我為了供你上學,叫你姐姐早早輟學,叫她外出打工賺錢,她在外面這樣辛苦……你今年多大了?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嗎!你吃的喝的,交的學費補課費,每一分都是你姐姐的汗水!你對得起你姐姐,你對得起我嗎!」

家潤慢慢抬起眼,直直地盯著鍾爸爸:「我是對不起姐姐,我、家裡所用的錢都是她給的。所以這個話,姐姐可以說,但是你,爸爸,你沒有資格來說我。」

五月抬手蓋住眼皮,以掩飾滾滾而出的熱淚,一手往家潤身上拍:「你說什麼胡話!你說什麼胡話!你是我弟弟,我當然要管你,我們都是一家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鍾爸爸二話不說,又是一記耳光甩上來,家潤捂著臉嗚嗚哭出聲:「姐,你好傻,他們在家裡天天說我:你要是不好好上學,將來就要像你姐姐一樣出去打工做苦力!轉眼又教訓我:你吃的喝的交的學費都是你姐姐的血汗錢,你不好好讀書,怎麼對得起我們!反正好話壞話都由著他們說。」

嗚嗚哭著,胡亂抹著眼淚:「我為什麼對不起他們的?我用你賺來錢為什麼會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姐姐,我就是看不慣他們,虛偽!他們越是教訓我,我就越不願意學習!我知道我也不是讀書的材料,我辜負了你,我從明天開始也出來找工作,不再讓你一個人吃苦受累……」

五月把腦袋靠在弟弟肩膀上又哭又笑:「傻瓜,傻瓜,你才多大,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而已!哪裡會找你去做童工!聽話,跟爸爸回去。」

家潤捂著腫起來的半邊臉,固執地不動,鍾爸爸上來拉他,他把鍾爸爸的手格開,鍾爸爸舉手作勢再要打人,五月哭著把爸爸拉住:「爸爸,你消消氣!家潤正在叛逆期,你這樣的教育方式只會適得其反!」

家潤冷笑:「惱羞成怒了就打人,真有本事!」未滿十六歲的小夥子,身高卻已超過爸爸一個頭,惱起來,豎著眼睛,一臉兇相,鍾爸爸還要往他身上招呼的手遲疑著一點一點的落了下來。

深夜十一點的路燈下,五月和弟弟家潤依偎在一起痛哭。家潤是憤懣,五月是心酸委屈,心酸委屈中夾雜著對弟弟的感激,感激鍾家竟然有人體諒自己的辛苦。

鍾爸爸就算是石頭人,看著眼前一雙哭泣的兒女,心也漸漸地灰了下來,抬手用衣袖抹掉落到臉頰上的兩串老淚,和女兒說:「五月,他現在只有對你的話還能聽得下去,你幫我說說他,你代我求求他,求他跟我回去,回家去好好讀書,爸爸唯一的指望就只有他了,他是咱們鍾家後半生唯一的希望呀!」

家潤哼了一聲,說:「姐姐,你別聽他的!我受夠了他這些話,成天把『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後半輩子的希望』掛在嘴上,我都已經不堪重負,再也受不了了!他也是家中長子,他自己怎麼不去光宗耀祖?」

鍾爸爸掩著臉老淚縱橫:「你為什麼不懂爸爸的一片苦心,爸爸、姐姐都是為你好,你為什麼不能明白?五月,他聽你的話,你代我求他,求他回去,你代我……」

五月正要開口說話,忽然一陣暈眩襲來,身形就晃了一晃。她猝然倒地之前,先是聽到一陣尖銳強烈的耳鳴,等耳鳴消退,爸爸的聲音再度傳來,只是這一次,爸爸像是站在極深遠極廣闊的地方說話,聲音帶著奇怪的回聲,聽上去忽遠忽近,忽輕忽重:「……你代我求求你弟弟,你弟弟現在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我們一家子一定要齊心合力把他培養成才,我們年紀大了,又沒本事,家中只能靠你了……」

然後,她又聽到了自己的頭顱撞擊在馬路柏油地面所發出來的一聲鈍響,似乎還聽到了家潤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那之後,耳朵里的時遠時近的聲響終於消失,一切歸於沉寂。五月陷入昏迷,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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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再醒過來時,是第二天的深夜時候了。她已經昏迷了差不多二十四個小時,才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弟弟家潤的一腫著一對眼泡,淚眼朦朧地坐在病床獃獃地看著她。

五月抬手去摸弟弟的臉,卻見自己的胳膊上扎著針,再一抬頭,就看見床頭吊著一瓶水。家潤看見姐姐的動靜,驚喜交加,喊了一聲姐,眼淚就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滴落在五月的胳膊上。五月撫著他的臉,柔聲問:「嚇著你了?」

家潤點點頭,哭一聲笑一聲:「你嚇死我啦!幸好你不要緊,醫生檢查過了,說沒什麼事情,就是低血糖加疲勞過度。你放心,等水吊完,明天就能出院了。」又心疼地摸了摸姐姐的頭髮,「你太瘦啦。我們都不在身邊,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知道嗎!」

五月點點頭,說:「知道啦,那麼大聲幹什麼。」四周看看,除了隔壁床正豎著耳朵津津有味地聽姐弟二人說話的病友以外,並沒有爸爸的身影,就問,「爸爸呢?」

家潤皺眉說:「爸爸昨夜和我在醫院裡守了一夜,今天早晨說身體不舒服,怕自己也要生病,又說這邊吃飯太貴,加床也不便宜……我看他擔心這擔心那,煩死了,就叫他先回家去了。」頓了一頓,又說,「你同事打你電話,我順便給你請了假,你不用擔心工作,慢慢休息。」

五月輕輕哦了一聲:「爸爸回去了,那你呢?」

「我等你出院后再回家去,我再也不讓你擔心了。」家潤看了看姐姐的臉色,小心翼翼說,「……他走的時候從你錢包里拿錢了。我說你醫院的費用還沒結,不許他拿,他說他連回去的車費都沒有,還說我下個學期的學費沒有著落。病房裡的人都在看我們笑話,我沒臉和他大聲吵,我也是沒辦法……」本來想苦笑,但是嘴一咧,卻漏出一串壓抑的哭聲。

其實情形比他說的還不堪,他不敢一五一十地告訴五月罷了。鍾爸爸聽醫生說女兒無事後,便放寬了心,開始抱怨昨夜沒睡好,肩膀腿腳不舒服,醫院飯菜難吃,收費又貴。家潤聽不下去,去廁所里躲了一躲,等他再出來時,卻發現爸爸正在翻姐姐的包。爸爸看到他,臉色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從錢包里數了大小几張鈔票出來。家潤渾身發抖,啞聲問:「爸爸,你在做什麼?」

鍾爸爸把沒錢回家、沒錢交學費的事情說了。家潤問:「你這麼快就要回家了?姐姐怎麼辦?她還沒醒來,你就要回家?」

鍾爸爸說:「我也想留下來,但是接下來的吃喝住宿的錢怎麼辦?你給我?」

家潤冷笑說:「你回去也可以,把錢留下來。」

父子二人說話的時候,隔壁床的病友及來探望的家屬聽出個七七八八,個個目瞪口呆:這一家子要是去上海電視台的老娘舅,還有其他人什麼事?

還是兩個小護士聽不下去了,和鍾爸爸說:「病房裡不準喧嘩,影響病人休息。」

鍾爸爸到底還是拿著錢走了。他敢走,是篤定家潤不敢再惹五月生氣,也知道最終五月還是會替他勸家潤回家讀書。

五月心裡酸楚,伸手揉揉弟弟的腦袋:「沒事,沒事。你是有良心的好孩子,姐姐心裡清楚。」

「他……」家潤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又怎麼了?」

「你天亮的時候說了夢話,一直叫『七月,七月』,翻來覆去地喊七月……爸爸不知受了什麼啟發,拿了你的錢后就跑去找七月啦!但他從表姐那裡要來的地址是錯的,跑了一大圈,沒找到人,又折回來,叫我等你醒后問七月的正確地址……不過,我已經和他說了,我是不會替他問的。」

五月終於覺出身體的虛弱和疲憊來,慢慢翻了個身,背對著家潤,閉上眼睛。說不出的心累。

第二天早晨,醫生來查房。醫生快言快語,是個不滿三十歲的年輕小醫生,問了問五月的狀況,手一揮,說:「今天可以出院了。」

五月姐弟兩個開開心心地向醫生道了謝。家潤心細,問醫生今後有無注意事項,小醫生答說:「你姐姐不是什麼大問題,注意休息,多睡,避免勞累。我給你開點西洋參和阿膠補一補。」想了一想,補充說,「少站,多坐。」

五月一怔,沒有明白最後一句醫囑是什麼意思,小醫生看她一臉不解的樣子,抱著胸,問她:「小姑娘大概是做營業員一類的工作吧?」

五月一怔:「差不多吧。」

「站立久了,小腿會不會麻木?有沒有酸脹感?」

五月漸漸害怕起來,傻傻點頭:「會的,有的。」

小醫生說:「這就對了,你的小腿有早期靜脈曲張的癥狀,典型的長期站立后的後遺症,聽我一句話:換個工作吧。」

五月傻傻問:「靜脈曲張有什麼後遺症?」

小醫生一笑:「你剛才說的不就是靜脈曲張的後遺症?」

五月心驚:「可是我們有的同事都做了好多年這個工作了,也沒有見誰得這個毛病呀?」

小醫生說:「這個要看人體質的,不能一概而論。就像別人不吃不喝玩了命的工作個幾天也沒事,你卻因為過勞而暈倒,最後被送到醫院來吊水,這是一個道理。總之你自己的身體你做主,我只能和你說,這個毛病放任下去,到後面會很棘手,搞不好要動手術。」開好處方,往床頭桌上一拍,招呼身後的護士,「go!」

錢包里的錢不夠結賬,只好打電話給洋子,叫她幫忙往□□里打了點錢。醫生給開的西洋參啦阿膠啦一概沒買,就結了住院兩天的費用。出院后,和家潤一起吃了頓飯,送他去車站,剩下的錢給他買了點水和零食好在路上吃,下午照舊去赤羽上班。

本來好好的,但在醫院聽了醫生的那些話后,就覺得腿上的各種癥狀都出來了,重得像是灌了鉛,走兩步就酸、麻、漲。所以提腳走路時都小心翼翼,恐怕給小腿增加負擔。但偏偏生意好得很,檯子翻了一輪又一輪。

緒方今天又來,帶了幾個面生的新客人,正在互相發著名片,看她過去打招呼,順手塞給她一張。她好笑,裝模作樣地看看,再鄭而重之地塞進圍裙口袋裡。緒方又半開玩笑地問:「小姑娘有沒有考慮好到我公司去工作?」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馬上回絕,想了一想,也說笑話似的答他:「嗯,正在考慮當中。」

晚上九點多,客人走了三分之二,她自己這邊也沒有幾個客人了,就偷個懶,拿了一包筷套和一堆木筷,找到一間空包房裡坐下給筷子套筷套。才套了幾雙,就有人來叫她去給客人過生日唱生日歌。

這客人姓鳥養,在某一知名商社任總經理一職,是媽媽桑美代開店之初就光顧到現在的重要客人,重要到赤羽上上下下無人不知其大名與口味愛好。鳥養平時開起酒來眼都不眨,除了帶公司的部下來為赤羽創收以外,還介紹親戚朋友客戶等人過來用餐。年底的忘年會,公司所有的送別會,歡迎會等等,公司里所有的聚餐、招待活動一律在赤羽舉行。總之一年四季,赤羽里都少不了鳥養活躍的身影,媽媽桑美代所賺的錢里,此鳥養不知做了多少貢獻。

鳥養每次來,美代都要帶上手下最得意的女孩子們前去打招呼,陪聊陪說笑陪喝酒。今天恰好是鳥養五十五歲的生日,在如此重要的日子裡,沒有美代陪伴在側怎麼行。美代帶頭,有希子以及赤羽一眾領班們團團圍繞在鳥養的左右,為他傾情獻唱,一首生日快樂唱得深情款款,款款深情。

五月擠在一群女孩子中間,張開嘴巴對口型,雙手跟著節拍用力拍,別人還當她唱得多賣力,其實連聲音都沒有發出。旁邊的洋子就推了推她,取笑道:「濫竽充數,好狡猾。」

五月虛弱笑笑:「上午才出院,下午就來上班,實在沒力氣唱了。」說完,悄悄嘆口氣,幸好是在包房內,可以跪坐在自己腿上,不必站著。

鳥養被一群女孩子眾星捧月般圍繞著,自然是心滿意足,一張嘴幾乎都沒有合攏過。待女孩子們唱完生日歌,美代在他額頭及臉頰上摸了一點蛋糕上去,和他貼著臉拍了照片留念,最後笑嘻嘻地和他喝了一杯交杯酒。

自美代的身影出現起,鳥養的嘴就沒有合攏過,此時此刻,他心中的喜悅更是到達了頂點。咧嘴笑了很久,一口氣把手中的酒喝空,酒杯還未來得及放下,肢體突然一僵,臉上額上隨之冒出大顆的冷汗出來,美代離他最近,最先覺察出不對勁來,忙扶住他的肩膀問:「鳥養桑?鳥養桑?」

鳥養嘴唇發紺,皮膚顏色轉成灰白色,連呼吸都漸漸困難起來。美代慌神,急忙叫有希子:「你快來看看!」再轉頭對一群同樣慌亂的女孩子說,「快去叫救護車!記住,不許驚動包房外面的客人!」

久美子摸了摸鳥養的脈搏:「美代桑,不好了!他脈搏加速,跳動得卻越來越弱了!怎麼辦?怎麼辦?是不是心臟病什麼的發作了?他身上有沒有葯?電視劇里有人犯心臟病時,不都會從懷裡摸一瓶葯出來吃嗎!」一席話說的有三五隻手同時伸到鳥養身上胸口亂摸,然而並沒有摸出一粒藥丸來。

又有人說:「要不要給他做人工呼吸?」

就有人反問她:「你去給他做?」

說話的那人看看鳥養一張發青發紫的冒油肥臉,也就不作聲了。美代問:「做人工呼吸能救活他嗎?」

還是有希子說:「他不是溺水,做人工呼吸能有用?」

洋子打完電話回來,說:「現在是下班高峰,路上都是車,救護車說可能要晚幾分鐘來!」見一個包房裡的人都變了色,嚇得忙又說,「要不我去外面挨個問問客人,看有沒有醫生?」

有希子忙抬手制止:「不行!這樣會在客人間造成恐慌,給我們店帶來不良影響!」說完,大力搖晃鳥養,「鳥養桑?你醒醒!你醒醒!」

鳥養面色越來越差,有希子拍他的臉,搖晃他的腦袋,他渾然不知,已然陷入昏厥狀態。有希子再叫站在門口發傻的洋子:「快!去給我倒杯冰水過來!」說完,再接著搖晃鳥養。

本來被擠在包房角落裡的五月見狀,忍不住出言阻止道:「有希子,不要再搖晃他了!」

美代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般,向她亂招著一雙手:「你過來!五月,你過來!」

40、22.9.28

五月從一堆女孩子裡面擠出去,從有希子手裡把鳥養的腦袋接過來,給他襯衫的紐扣鬆開幾顆,再托起他的頭部,以使他的呼吸暢通。洋子水端來,傳遞給有希子,有希子把鳥養的嘴捏開,正要往他嘴裡灌冰水,五月又忙抬手阻攔,「看他的樣子像是心絞痛發作,不能進食,也不能喂他喝水。」

美代伸手把有希子往後扯了一扯,說:「你走開走開,讓五月來!」性命交關之際,美代平時再是八面玲瓏,這時也不禁嚇得花容失色,六神無主,說話時,早就忘了平時的優雅與愛嬌,對有希子說的這句話,口氣又凶又躁。看著有希子退到一旁,她這才長長鬆一口氣,取過矮桌上的紙巾擦眼淚,擤鼻涕,問五月,「你看他怎麼樣了?」

五月單手托住鳥養的腦袋,把他身上的西裝紐扣都解了開來,怕他冷,叫人把包房裡的熱氣開大些,再隨手扯了一件圍裙給他蓋在胸口上。漸漸的,鳥養的原本似有若無的脈搏和呼吸就漸漸恢復了過來。

又等了三五分鐘,救護車姍姍來遲,鳥養被醫護人員抬走,送往醫院去了。美代不放心,叫上兩個店長和五月等人一同開車跟到醫院去。因為五月今天成了美代的救星,被她抓住坐在她保時捷的副駕駛座上。

等人上齊,美代發動汽車,一邊緊跟著前面開道的救護車,一邊伸手拍了拍身旁五月的肩膀,感慨道:「五月,今天多虧了你。我真的是被鳥養給嚇死了,開店這麼多年,頭一次碰到客人在店裡發病。還沒到六十歲的人,真是沒想到。」

五月悄悄回頭看和幾個女孩子擠在後排座的有希子,一邊小心答說:「我外婆就是心臟病走掉的,本來還有可能救活,但是家人當時都不懂,一通亂折騰,結果外婆在送往醫院的半途中就去了……而且以前學校里也教過一些簡單的急救措施,我因為外婆的關係,腦子裡就記住了……」

後排座椅上擠了四個女孩子,有希子坐在最當中,久美子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再看看副駕駛座上的五月,其餘兩個女孩子豎著耳朵聽五月和美代說話,只有有希子極其無聊地看自己的指甲,五月的這些話其實是解釋給她聽的,但她卻一直低著頭,也看不出臉色怎麼樣,想必不是青就是白。

五月暗暗嘆氣。從前多少次看到領班店長身上的制服時,心裡不知有多少羨慕嫉妒,一旦躋身其中,成為她們圈子中的一員,卻又覺得日子也並沒有比以前好過多少。

在醫院諸般事宜都安排好,等鳥養公司的人到來,美代和他們交接好后,又開車帶一群驚魂不定的女孩子出去吃夜宵。到了餐廳,幾個女孩子終於放鬆下來,扎堆說說笑笑,有希子被洋子不小心撞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五月看到,急忙伸手去扶她。有希子把她的手擋開,笑眯眯地說:「不要緊,你小心你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去上班,一切如常,除了有希子有點不舒服,沒有出來和她一起吃飯化妝以外。班上到晚上十點,大家正做收尾工作,準備等客人走光好下班時,有人來叫她:「五月,有希子在美代的辦公室等你。」

五月苦笑一聲,理了理工作服和頭髮,挺直了脊背,慢慢走過去。到了美代-辦公室,有希子已經坐在美代的辦公桌后了,看見她,笑了笑,客氣地叫她坐下,問她今天工作下來累不累,前天住院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再為未能去醫院探望她而道了歉。

五月如實說是因為疲勞過度,向她鄭重道了謝,說沒什麼大問題,吊了兩瓶葡萄糖就好了云云。

兩個人把客氣話說完,有希子這才露出為難狀,斟酌道:「那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和久美子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你現在身體狀況不是太好,所以決定放你一段時間的假。這是我和久美子的想法,美代也沒有意見,說一切以你的身體為重。總之你回去好好休息,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親昵地拍了拍五月的手臂,笑笑,「這是對你的關心,不要多想哦。」

一開始就料想到的結局,所以並沒有很吃驚,反而生出如釋重負之感。但終究有些委屈和心酸,委屈心酸中又夾雜了幾分難以名狀的厭惡,對自己,對有希子,對赤羽的所有人。

強忍住眼淚,把身上圍裙解下來,說:「好,知道了,謝謝你們。」走出辦公室幾步,又回頭說,「丹如姐,我走了,你保重。」

真名叫做丹如的有希子面色略有些不自然,但不過一瞬間就恢復如常,帶著些傷感向她擺了擺手,強笑了笑,說:「五月,不要多想……你也保重。」

當天回去,衣服書本雜物都收拾好,做好隨時搬家的準備。次日下午,等到開店時間,慢慢走去赤羽,把當月的工資結了。美代和有希子的身影都沒有看到,但貴代香已經收到指示,簽了字即刻給現金,一句廢話也沒有。走的時候倒是在電梯口看見了久美子,久美子笑嘻嘻地和她打了聲招呼,對身旁的涼子說:「看,咱們五月終於脫離苦海了。」

五月走了,涼子心裡有些莫名的惆悵和失落,但想到又可以競爭做領班,便帶著幾分小歡喜說:「五月,你別忘了我們啊!哪天找到新工作,我們去給你捧場啊——」

出了赤羽,從九州男兒門口經過時,看到九州男兒門口張貼著一張紅紙黑字的招聘廣告:因業務需求,現招聘店長、領班、服務員若干名,待遇從優,底薪加獎金,周休一天,包吃包住,有意者入內面談。

她張望了一眼,就有個迎賓的女孩子的善意地向她笑了一笑,問:「要進來面試嗎?」

五月擺手,向她說了一聲謝謝。回到宿舍,從行李箱中翻出一堆客人名片,挑出其中一張,撥通上面的手機號碼。電話被接通,她說:「您好,我是赤羽的鐘五月。」

手機那端的緒方愣了兩秒,隨即聽出她的聲音,頗有些高興地問她:「怎麼樣,明天有時間到我公司來談談?」

=========================================================================小燈鎮,鍾家。

阿娘捨不得月喚走,就故意拖延時間,在飯桌上把月喚從小到大的事情都翻出來慢騰騰地和風樓說了。鳳樓以月喚幼年趣事佐酒,不知不覺便飲下半壇女兒紅。

這一一頓飯,整整吃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日頭偏西的時候,那邊李大娘等人來催。鳳樓已然半醉,便離了座,獨自去屋后找凈房,大嫂二嫂這時才敢從灶房裡出來用飯。

鳳樓轉到屋后,尚未找到凈房,便見月喚倚在後院的一株桂花樹上,與阿娘竊竊私語。往前走了兩步,聽她正低聲問:「……家裡後來有人去探望過他沒有?如今怎麼樣了?已經不打緊了罷?」

阿娘還未及答話,鳳樓已從樹後轉出,頭伸到她面前,微眯了雙眼,不陰不陽道:「阿娘年紀大了,又從不出門,哪裡知道外頭的那些事情?想知道誰的消息,問我便是。」

月喚發窘,橫他一眼,道:「不高興問你。」

鳳樓似笑非笑道:「那羅秀才倒也有幾分骨氣,並不願意收溫家的銀子。昨日傷養得好些了,也去縣衙告了一狀,後來被姓蔡的勸了回去。」頓了一頓,自己也覺得好笑,又道,「姓蔡的倒也有幾分口才。」

月喚問:「姓蔡的是誰?」

阿娘生怕月喚被欺負,便支著耳朵留神聽他兩個人說話,小滿在那邊招手:「阿娘阿娘。」阿娘過去,小滿捂嘴笑道,「姐姐和姐夫兩個說體己話,阿娘你也好意思在一旁聽?」

鳳樓內急,撇下月喚,三兩步進了凈房,撩起衣袍,解開褲腰,掏出物件,痛快放水。因牆頭矮,他就從牆內伸出頭,對桂花樹下的月喚道:「姓蔡的是就是把岳父大人勸回家的那一位,嘉興縣太爺。話說這一回他出了不少力,待過兩日得了空請他一頓酒。」

月喚聽見水聲時已微微紅了臉,再聽他說出這話,啐了一聲,一跺腳,擰身便走,聽得他還在身後問:「小辣椒,咱們這便算是過了明路了罷?嗯?」

李大娘那邊催著月喚上轎回城。月喚拉著侄子們的手說了好大一會兒話,這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轎子,才坐定,就見阿娘抱著一捆晒乾的豆角追出來。阿娘一把拉住李大娘,把干豆角硬往她懷裡塞,說:「這個是我們自己家收的,自己家曬的。東西不好,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又拉住鳳樓的馬頭,再四叮嚀:「妹妹小辰光聰明得很,長大了反而笨了。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說不來話,從小到大也沒經過什事,心思也簡單……你家人口多,莫要叫人欺負了她……」

月喚心口發酸,在轎子內拿帕子按住眼角,哽咽道:「阿娘,曉得啦,莫要再說啦。我得了空會回來看你。」

小滿在旁勸慰阿娘說:「阿娘放心,過兩個月便是中秋節了,月喚姐和姐夫難道不送節禮來?」也拉住鳳樓手中的馬韁繩,殷切問道,「中秋節時,姐夫會帶月喚姐回來么?」

鳳樓點頭,亦說:「請阿娘放心,我自會帶她回來與阿娘。」

阿娘還要再交代叮囑幾句,奈何鳳樓生性最厭煩人家同他說你要如何如何,否則便怎樣怎樣。他不耐煩聽這些話,遂扭頭去與月喚爹道:「岳父大人,小婿這便回去了,你老人家莫要氣壞了身子。」

正蹲在院牆邊的月喚爹從地上忽地跳將起來,轉身四處去找他那把禿頭掃帚,掃帚才抓到手,轉眼被兩個兒子及月喚娘攔了下來。

這邊廂,鳳樓一看架勢不好,向月喚兩個哥哥拱了拱手,逃也似的打馬跑了。

轎馬已走了老遠,阿娘還在路口揚聲喚:「妹妹,妹妹,記得回來看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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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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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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