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殺手與拯救者
進入「絕對領域」的瞬間,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意識化作逶迤光流穿行於無邊無垠的宇宙空間,沿著閃爍電光開闢出的通道,頂著巨大阻力切入無形障壁,然後周圍壓力陡然一松,天光乍亮、萬物復甦。
衛霖睜眼,看見一片湛藍如寶石的天空。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過這麼純凈的藍天了,現實中的天空一個月有半個多月都是灰濛濛的,剩下幾天在下雨,陽光就像自閉症患者一樣吝於露面。他貪婪地多看了好幾秒,才起身觀察周圍的世界。
他正置身於一棟摩天高樓的天台,鳥瞰下方,一座繁華城市盡收眼底:鱗次櫛比的樓房、縱橫交錯的街道、盆景般點綴其中的公園和大型廣場,還有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群,半空中不時有幾艘小型飛行器掠過……一條寬闊的江面將城市分為南北兩個區域,目力能及的範圍內有三座大橋橫架江面。
這是他們居住的F市,可又並非真正的F市,而是現實在李敏行大腦中的投影,再根據患者本人的喜好做出相應調整。譬如李敏行,本身從事電子行業,對高科技情有獨鍾,他的「絕對領域」也就相應地呈現出未來世界的風格。
衛霖沿著樓頂走了一圈,晨風將隱約的喧囂聲吹送上來,整座城市熱鬧而寧靜,在陽光下按部就班地運行著,似乎並沒有什麼異常。
「這是李敏行工作的信息技術公司所在的大樓。」白源伸出食指,微光粒子在指尖凝聚成一片圓弧形角膜接觸鏡,粘在左眼球上覆蓋了原本綠色的虹膜。現在那隻眼睛成了漆黑的顏色,仔細看去,會發現極細小的電芒在瞳仁上似有似無地一閃而過。他從總高35層的樓頂向下方望去,大樓底層出入口的人流渺小如蟻群,「……我看到李敏行了,他正出門從台階下來,走向停車場。」
衛霖沒去管任務目標,反而好奇地盯著白源變了顏色的左眼看:「哎這隱形眼鏡怎麼弄出來的,除了搜索定位和識別系統,還有沒有其他功能?等一下,莫非你腦域開發后的精神能力是——具現化?這能力還真夠……敬業的哈哈哈,估計只能在『絕對領域』里用,要是能帶出現實世界,你光靠臆想就給自己造出一金庫的鈔票,還用得著來上班?」
他饒有興緻地一通猜測,白源充耳不聞,右臂上出現了一圈銀色金屬套,爪鉤發射器急速彈出,緊緊扣住天台邊緣的鐵管。
衛霖看著白源毫不猶豫地從樓頂一躍而下,黑色外衣被高空中的勁風鼓盪得獵獵作響,像只展翅滑翔的鷹隼。利用臂套與爪鉤間的繩索,他向下方快速迭躍,腳尖敏捷地蹬著高樓垂直的外牆,每個落腳點都間隔了十米遠,不到半分鐘,便安然地降落在地面上,解開繩索扣環。
李敏行的車子已經開出了停車場,白源三兩下解除了身旁一輛城市越野車的防竊警報,打火起步,揚長而去。
扣在天台邊緣的爪鉤碎成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粒子,連同繩索一起消解了。
衛霖曲起指節,敲了敲空蕩蕩的鐵管,撇嘴道:「小氣鬼!」
小氣鬼白先生明擺著不給他行方便,八成還想甩了他獨自行動。衛霖吐槽歸吐槽,腳下也沒閑著,從天台鐵門下去,搭乘電梯到15層,根據進入前全息投影的患者資料里提供的信息,前往李敏行所任職的部門。半路他還從擦肩而過的信息技術公司員工身上,順手牽羊地摘了個ID胸牌,藉此通過幾道需要驗證身份的門禁。
「敏行這傢伙,答應9點之前把升級數據給我,這都快10點了。」衛霖走進辦公室,裝模作樣地問鄰桌一名把眼睛黏在電腦屏幕上的程序員,「門衛說他剛出去,你知道他去哪兒了?」
男程序員頭也不抬地回答:「回家了。」
「回家?這不還沒到下班時間嘛。」
「誰知道!一早上心神不寧的,一會兒說收到恐嚇郵件,一會兒說有人監聽他的手機,我看那傢伙是發癔症。剛才打了個電話,大叫著他家被人闖空門,急吼吼就走了,連假都沒請。他再這麼下去,遲早被開除。」
患者資料里有李敏行的家庭住址,離這裡半個多小時路程,衛霖把文件夾往桌上一丟,轉身離開辦公室。
那名男程序員這才茫然抬起臉,望向門口的背影,咕噥道:「這人誰呀,沒見過,怎麼進來的……誒我怎麼什麼都跟他說了?」他想了想,覺得對方語氣態度那麼自然,應該是哪個部門的新員工,自己肯定是被神經兮兮的李敏行傳染,也有點神經過敏了。很快他就將這一點小插曲拋諸腦後,繼續把視線插在屏幕里。
衛霖走出大樓,打了輛無人駕駛計程車直奔李敏行的家,用的是從男程序員外衣口袋裡摸來的鈔票——他的意識被傳送進來時,除了一衣蔽體,無法攜帶任何身外之物。
白源把越野車停在路旁,看著李敏行匆匆下車衝進家門。他沒有立刻跟進去,而是坐在駕駛座上等待,同時漫不經心地想,如果衛霖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這裡,至少能說明兩個問題:一、他只會吹牛。二、他反應遲鈍。
雖然白源認為這世界人口的絕大多數都稱不上聰明人,但在不得已合作的情況下,他還是希望能有個不那麼傻逼的搭檔,哪怕性格討人厭些,忍忍也就算了。
他給衛霖設下的時限是30分鐘。30分鐘內,通過門禁離開大樓、弄清李敏行的去向、獲取家庭地址、找到交通工具。如果衛霖能在時限內出現在他面前,他們還能繼續合作,辦不到的話,他就甩掉那個拖後腿的傢伙單幹。
低頭看了下腕錶,時間剛過去七分多鐘,白源估摸著還有一段時間好等,正想打開車載音樂,一隻五指叉開的巴掌按在了駕駛座的車窗玻璃上。
白源轉頭,隔著變色玻璃看見了衛霖的臉——平心而論這張臉輪廓分明、眉清目朗,稱得上英俊二字,尤其是一雙瞳色略淺的棕褐色眼睛,笑起來時會彎成月牙形狀,很是陽光可親。
此刻衛霖就把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笑眯眯地對他吐出一句:「白~先~森~你的蹦極玩得真好,下次乾脆試試自由落體,我幫你砍繩子啦。」
陽光可親的幻影瞬間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白源此刻覺得他不僅面目可憎、作風油滑,連出言挖苦時故意為之的南島腔都綿軟得十分刺耳。他把原本計劃好的那句「不錯,你過關了」流風回雪地咽進肚子里,用剩下的寒氣換了句:「連個樓都下不利索,你到底能幹什麼?」
衛霖:「什麼都能幹,除了不能生孩子。你能幹?生個孩子給我看看唄!」
白源深吸口氣,提醒自己在言語上糾纏是件無聊低能的事,尤其在遇到個臉皮比牛皮還厚的對手時,最好的反擊,就是不予回應。
於是他再次發動了漠視**,一臉高冷地下了車,門一甩朝前方不遠處的李敏行家走去。
衛霖的臉正貼近車窗,被他下車時冷不丁一推門,險些拍扁鼻子,趕忙像只警覺的兔子向後蹦了兩步。發現只是有驚無險后,他自恨不夠淡定、滅了自家的威風,在與死對頭的新一輪掐架中沒有漂亮收場,故而含羞帶惱地爆了聲粗口。
白源站在後院邊上,從落地窗沒拉緊的簾縫望進去,整好可以看見李敏行翻箱倒櫃的身影。他用具現出的一把電磁脈衝槍,解決了院門上的警報器和應聲而來的安防機器犬,大步流星地走近房子。
李敏行把家裡翻得亂七八糟,正對著客廳的空氣咆哮:「我知道你們在這裡裝了監聽器和攝像探頭,你們這些陰溝里的老鼠!就會偷偷摸摸地跟蹤、竊聽、投毒,做這些沒品下流的勾當!有本事站出來,堂堂正正地跟老子斗一場!媽的等著瞧,老子非把那些鬼東西翻出來踩爛不可!」他看起來氣勢洶洶,話尾的顫音里卻透出一絲難以抑制的緊張與恐慌。
白源早已見怪不怪:被害妄想症。妄想症中最常見的一種,患者堅信自己被個人或組織跟蹤、監視、暗算、迫害,生命受到威脅,因而心懷恐懼猜忌、處處多疑戒備。他們會將生活中的相關人員納入自己的妄想世界,用自以為是的判斷和推理樹立假想敵,甚至抱著「先下手為強」的錯誤觀念,出手傷人。
像李敏行這樣的患者,直接告訴他「沒人想害你,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妄想」是完全無效的,甚至會起到激化、固化的反作用。
白源設定的治療方向是「欲取先予」:既然你覺得有人害你殺你,好吧,我就給你這個人。他提著那把威力嚇人的電磁脈衝槍,一腳踹開了房門,滿身煞氣地闖進去。
李敏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呆若木雞,震驚過後,是一種「噩夢果然成真、直覺誠不欺我」的悲嘆和恐懼。方才放言的「堂堂正正地跟老子斗一場」,如今就擺在眼皮底下,他卻冷汗漿出、雙腿發顫地打起了哆嗦。
白源舉槍對準他,用電影里那些童年陰暗悲慘、長大報復社會的終極反派一般的陰森語氣,冷冰冰地說:「你知道得太多了,公司希望你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李敏行兩條細腿抖得幾乎撐不住瘦長的上半身,活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鷺鷥,在獵人的槍口下魂不附體。
生死關頭,一卷過年剩下的鞭炮從他背後扔過來,在半空中炸了個滿堂彩。他下意識地舉臂遮臉,手腕卻被人緊緊攥住,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喝:「組織派我來救你,跟我來!」
那聲音雖然年輕,卻飽含著深沉的力度,帶著無堅不摧的鋒利和異常可靠的堅定,令他不知不覺想要去相信、去接受。於是他放棄掙扎,任由對方將他從後門拉出,兩人攜手奔跑著衝出院子,鑽進車內,迅速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鞭炮嗆人的煙霧和火藥味散去后,白源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槍已在手上消失。他的目光越過落地窗,投注在兩人的背影上,苛刻地揚了揚眉峰:衛霖這傢伙……其實也不是太蠢,在切入時機與表演內容上,配合得還算可以。
接下來就看衛霖怎麼隨機應變、臨場發揮了,最好在自己重新找上門之前,能瓦解李敏行的防備心理,儘可能多的獲得對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