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六十八章 皇妃
我又見到了那個自稱是另一個我的女人。
她手持一支翠色逼人的竹笛,薄紗罩衣讓露水打濕,似在風中站了一夜,身形單薄得如同掛不住樹的葉子,但仍然很美,是凡俗女子不可能擁有的那種美。經得起時間敲打,歲月磨礪,不論遇到什麼痛苦磨難,哪怕得罪了老天,下一刻就要魂飛魄散,高貴的頭顱也絕不會因此而低下,她是我幻想自己可以成為的那種女人,我懂她眼中的悲憫和輕視,她看不起現在的我,我的存在對她是天大的褻瀆。
「我是來救我的嗎?」她說過,當我落入絕境,痛苦到產生幻覺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她可以讓時間靜止,世界毀滅。聽起來是個幼稚的笑話,可眼看沒有其他希望了,也只能選擇相信。
然而,這一次,她搖頭道:「你執念太深,我帶不走你。」
「那你為什麼要來?」
「因為你聽到那支曲子,太傷心了。我不得不出來告訴你,為那個人,不值得。」她皺起秀氣的眉頭,冷冷地說道,「他受過神的詛咒,永生不死,無愛無傷。不會愛人,也沒有真心,這樣一個人,情話說得再動聽,你一個字都不要信。」
我緊咬嘴唇,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睫。
「蓮燼只是不甘接受神譴,要和命運作對,他寂寞得瘋了,才會想要從你身上得到安慰。」她只是在向我訴說一個我早已看清了的事實,聲音並不嚴厲,但我聽著幾乎要落淚。
「我知道他不愛我。但我能怎麼辦……」
知道他不愛我的時候,我已經愛上了他。當我明白愛他是一種錯,我選擇了離開。我躲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祈禱一輩子不要再見,可他還是找到了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哽咽著說:「他拿我最重要的人威脅我,我不能和你走。」
最重要的人,我的傻狐狸,我的小師叔,從麒麟洞回來,我就答應要嫁給他,一定是他把這件事說給了蓮燼聽,蓮燼才會大發雷霆要殺他。我真的很後悔把他捲入了這場災難中,我有的是理由拒絕他,但我經不住那樣動人的誘惑,想要攀附他去汲取陽光,終於點了頭,把他給害了。
千雪和我說起曲寄微的時候,我滿腔意氣,又是憤怒又是擔心,直到現在才感到害怕。
害怕蓮燼發起狠來,真的把他殺了。
我實在不敢想,卻又無法不想。
「你幫幫我吧,只要他能放人,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抓著女人纖細柔軟的手,害怕得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竹笛上,落下一道道水痕。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從來都是來不及去哭,忽然一下就沒有了。我拚命哭出聲音,哭到聲音嘶啞,身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滑,跪倒在她的面前,彷彿這樣就能挽留住什麼。
「我幫不了你。」她有些哀傷地說,「我本不該出現第二次,都是因為這笛聲,讓我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
她打開我的掌心,把竹笛交到了我手中,「不要在同一個人身上跌倒兩次。你要振作。越是恨他,就越要振作。」
笛子離開她手指的那一刻,她的身體輕飄飄的,慢慢地變得透明起來。
我的哭聲逐漸變小。
她的笑容也是透明的,「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你的眼睛、你的自由、你擁有的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間。當他相信你不會離開他,你想要的,他自然會給你。那時候,你可以選擇原諒,也可以親手毀掉他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
我的身體一天天地好起來。
龍修帶了一大堆葯來給我看病,檢查過我的傷處后,他鬆了一口氣,說太好了,省錢了。聲音很小,我還是聽到了,於是笑著問他:「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找個地方一埋,既省錢又不費事?」
龍修打翻了一個瓷瓶,顯然是被我嚇住了。但很快他就恢復了醫者應有的鎮定,不卑不亢地說:「皇後言重了,您身體安康,陛下會非常高興的。」
我低垂著腦袋,婉轉一笑:「他很久沒來看我了。」
蓮燼對他的兒子很是上心,我咒了人家兒子,他不想見我也是應當。只不過,他對這個兒子的疼愛之情超乎了我的想象,這口氣一直憋到我能下地走路,他都沒有再出現過。倒是千雪來過一次,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只要不太過分的要求,都可以和她說。每天喝葯都喝飽了,我沒有什麼想吃的,也沒有不過分的要求,可明知道會讓她為難,我還是說,我想出門走走。
回答當然是不行。
「我會悶死的!」
「所以你要好好表現。」
我冷笑道:「這裡除了我,只有你一個活人,我向誰表現?」
千雪不接腔了。她在我房裡來回走動,腳步由急至緩,最後停下來,有些嚴肅地說:「十天時間,你一定要好利索,打起精神,不能露出半點破綻。」
她說,蓮燼離開魔界幾天,不知從哪弄回來一個黃毛丫頭,說很喜歡她天真無邪的樣子,要娶她當皇妃。為了澄清自己和那丫頭沒關係,她懊惱地說,這件事是交給傀儡墟辦的,影姬不動聲色地就把合歡宴安排好了,她起初以為蓮燼去外面找個女人玩玩沒什麼大不了的,收到喜帖才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為此她還罵了影姬一通,冊封皇妃這麼大的事居然也瞞著她。
我明白千雪的意思,將來那位皇妃若是和我不對付,她會站在我這邊,只不過,有更多的事情,她和蓮燼一起瞞著我,我無從追究。
「你是說,十天以後他們要舉辦合歡宴冊封皇妃,我作為皇后,有機會見到他們?」
「你別難過,帝尊絕不是真心喜歡那女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八成是為了氣你。曲寄微著實讓他下不了台,你大度一點,讓他泄泄火,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回心轉意了。」
我輕聲道:「我不難過,我知道該怎麼做。」
「那就好。」
話雖如此,她怕我受不得這點刺激,耐著性子和我說了一些閑話。原來她和紀梨的關係十分不錯,曲寄微剛出生沒多久,她就抱過他,後來也是一路帶著他到處玩,給他吃好吃的,教他一些魔族小法術。她目睹了曲寄微父母人妖相戀的悲劇,覺得他長大了也一定是個情種,只是想不到會栽在我手上,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我喜歡聽她用脆生生的嗓子和我掰扯陳年舊事,哪怕是拐著彎罵我,我也不想計較。
她咕嘟咕嘟地喝著水,一直說到我快盹著了,才心滿意足地飄然而去。
魔族的合歡宴隨處都是,一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滿足各階層的生理需求。能擺在嘉蓮宮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宴,往來皆是有身份的人物,這次是蓮燼的婚宴,不但邀請了位高權重的魔君魔將,許多依附魔族的妖君也會攜重禮來慶賀。
「告訴蓮燼,我要去。這麼大的喜事,怎麼能少得了皇后,如果我不出席皇妃的合歡大宴,外面的人會怎麼想我?」
合歡宴在即,我甚至聽到了嘉蓮宮傳來的絲竹聲,我沐浴梳頭巴巴地坐著,可依然沒有人來請我,我氣得抓起葯碗就摔。
「我沒病!別逼我喝葯!」
「聽見沒,她沒病,還不快把葯撤下去?」一個高亢的女聲自外間傳來,由遠及近,她越過其他宮女來到我跟前,告訴我她叫碧嫵,是蓮燼新提拔的司儀女官,「陛下說了,合歡宴上人多嘴雜,娘娘的眼睛壞了,麵皮又薄,經不住旁人說三道四,那種場合不去也罷。如果您一定要去,就得有個皇后的樣子,一切照規矩來。娘娘您看,要怎麼辦?」
我的回答是:「他越是嫌我礙眼,我就越要去。」
通稟蓮燼知曉,幾名外來的宮女已經開始著手替我整理衣冠。不同於那些專程伺候我的木雕泥塑,她們身上熏著靡麗的異香,熱情活潑,一個個邀功似的,爭先恐後地和我說話。
不過也沒什麼好話,無非是同情我行動不方便,容貌又毀得慘,很難和新來的皇妃分庭抗禮。「她和陛下才認識多久?娘娘掙扎了這麼多年才得到的東西,皇妃只用了十幾天,如今這合歡宴一擺,分明是在給您顏色看,您何必要去自討沒趣呢?」
我知道她們是在諷刺我。
我也知道這宮裡看不慣我的人有很多。
但我還在是宮女的攙扶下出現在了嘉蓮宮,一步一步地走向屬於皇后的位置,繞過池塘玉樹,踏上坐前的絨毯,碧嫵在前方替我講路:「仔細台階!」我走了六級台階,想不到最後一級比前六級要高出一倍,寬度也相差甚大,我一腳踏空,整個人往前傾倒,兩邊的宮女以為我就要入座,早早地鬆了手,轉而幫我去提裙擺,沒防住我會出這種事,來不及阻止我,我「咚」地一聲摔在了台階上。
「怎麼回事?」鄰近的座位上伸出一雙手,把我拎起來攬到身前,那些躲在幕後笑我失態的宮人們頓時斂了斂笑聲。
「我沒事。」地上墊著毯子,我這一摔聽著動靜大,實則不可能摔出毛病。蓮燼也是想到了這一點,很不客氣地把我推回到了後座上,我扶著碧嫵坐端正,若無其事地理了理勾住頭髮的流蘇發冠,「沒想到帝尊先我而來,方才那一下,只當是行過大禮了。」
蓮燼不答我,久久地聽不到他的聲音,應該是離開座位同他的愛妃玩耍去了。
碧嫵說:「陛下和皇妃在給賓客烹肉燒酒,這是我們的風俗。」
我點點頭,心知他們的風俗遠不止這個,她給我盛了一碗魚片粥,善解人意地說:「皇後放心,今天是雅宴,不會有出格的事情發生。考慮到您和皇妃的身份特殊,席間的肉食都是最普通的肉類,獻祭儀式和繁衍儀式也被禁止了。」
「皇妃也是妖族嗎?」
「婢子不知。」
「都來了哪些魔君?」
「娘娘,碧嫵出身卑微,之前一直在掌珍閣修補器物,從未踏出宮牆一步,說出來不怕您笑話,除了常在後宮走動的影姬大人和血君大人,別的魔君瞧著都面生得很。」
正說著,千雪的聲音插了進來,「你想認識哪些魔君?我讓他們來給你敬酒。」
我不禁失笑:「血君大人好威風。」
她一發話,果真就有一些魔君來找我喝酒,在血君的敦促下,他們的態度恭敬極了,我以前想都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坐在高堂之上,接受魔族的禮拜。甚至有年輕的小將軍請我跳舞,我說我不會,他說沒關係,他會牽著我的手慢慢來,風流放浪的口吻很像我在等的那個人,可惜,我等的人沒有來,將軍卻讓千雪罵跑了。其實他哪是真的想和我跳舞,不過是看我可憐,博我一笑罷了。
他大概不明白,我既然來了這裡,一切可憐皆是咎由自取。
就在我以為蓮燼一晚上都不會再回來和我說話時,他已帶著皇妃賜了一圈酒肉,來到了我面前。
「皇后姐姐。」
羞澀乖巧的聲音,令人想起某種溫涼無害的小動物,可以想象,她一定有一雙濕漉漉的清澈眼眸,笑容里儘是纖塵不染的純美。「早該向姐姐問安的,想著姐姐有恙在身,便不敢貿然打擾,姐姐千萬不要往心裡去。」見我沒有接納她這個妹妹的意思,她停滯片刻,泫然欲泣道,「嫣兒初來乍到,不懂宮裡的規矩,這一杯酒,只當是給皇后賠不是了。」
「不敢當。」我知道蓮燼就站在她身邊,冷笑之餘,一門心思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事情弄得難看一點,讓他的嫣兒妹妹當眾吃癟。
天不遂人願,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難看的事情就先找上了我。
皇妃一邊細細啜泣一邊替我倒酒,可能是離得近了,我臉上的無垢水印記太明顯,刺激到了她的玲瓏小心臟,她慘呼一聲,把酒壺給灑了,滿滿一壺熱酒潑了出來,濺在了我的身上。
「皇后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皇妃驚恐地哭出聲,想把砸在我腿上的酒壺撈起來,卻讓酒壺燙著了手,惹來蓮燼的輕聲訓斥:「別動!」熱酒還在我腿上流,他這一聲別動不但阻止了皇妃,我身邊的人竟然也不敢動了,我只好唾面自乾,不動聲色地把酒壺撿起來,放桌上擺好。蓮燼則心疼萬分地問皇妃燙著了哪裡,哄著她去擦藥換衣服。
「你們發什麼愣?還不快去請龍修給皇后看看有沒有燙傷!」千雪很有義氣地站了出來,彷彿那壺酒是剛剛燒開的沸水,真能讓我脫一層皮。
我想說不用了,我又不是凡人之軀,哪有那麼容易燙傷,可動了動嘴唇,只覺得胸悶氣短,羞於解釋。眾目睽睽之下,臉上寫著「失寵」二字,我到底是高估了我的承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