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前塵舊事
傍晚,寧府的喧鬧隱去,又恢復了寧靜,陰沉沉的天際露出少許的紅,鬧了一日,老夫人精神不濟,飯桌上吃了兩口便由寧靜芸扶著回去了,走之前,意味深長的瞥了眼黃氏,語重心長道,「小六走的時候年紀小,沒有正經的名字,如今年紀大了,寧櫻這個名字不好。」
寧府人口多,七歲不同席,吃飯時男女分桌,中間安置了扇大的落地大插屏,另一側的寧國忠聽著這話,抬了抬略微迷濛的眼,興緻頗高,「這有何難,寧靜櫻,這名字就不錯。」
府里藏不住事,薛墨為黃氏和寧櫻診脈的事情老夫人也知道了,薛家人丁單薄,薛慶平在太醫院,不問朝堂之事,卻極得皇恩,若能籠絡薛府,個中的好處不言而喻,故而,老夫人才會溫言溫語,真心實意的說這番話,眼下有寧國忠的點頭,寧櫻的名字算定下了,寧靜櫻,依著寧府靜字輩排序。
「是。」黃氏點頭應下,臉上一派雲淡風輕,像早在她意料之中,又像漠不關心,透過雙面繡的屏風,寧國忠分辨不清黃氏臉上的表情,靜默片刻,又道,「都是一家人,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往後好好過日子,家和萬事興,外邊局勢複雜,別鬧出幺蛾子叫外人看了笑話。」
對朝堂之事,寧國忠點到即止,后宅之人不得過問朝堂之事,誰也沒有多問,黃氏低下頭,收斂了眼中情緒。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抄手游廊一側掛滿了燈籠,光影隨風搖曳,稀稀疏疏的影壁上,或明或暗,黃氏提著燈籠,細細和寧櫻說起接下來的打算,「明日我讓吳媽媽帶人將旁邊的院子收拾出來,過兩日,再給你置辦幾身衣衫,你年紀不小了,都怨我縱著你,琴棋書畫,樣樣不會,明日我和老夫人說說,請個夫子進門教你。」
黃氏不擔心寧櫻的教養,而是擔心她目不識丁出門被人嘲笑,大戶人家最是注重詩書禮儀,寧櫻沒有出彩的地方很難在京中立足,女子無才便是德是對尋常百姓家而言,對高牆裡的女子,文采規矩樣樣都不能說少。
寧櫻走在靠牆的位子,偏過頭,望著自己投注在影壁上的身影,漫不經心的揮了揮手,影壁立即有黑影閃過,「聽娘的。」
黃氏為了她好,寧櫻分得清,即使她心裡不願也不會拒絕,都說讀書明理,而有的人,讀的書多了,心卻越來越黑,整日算計鑽營,她心愿很小,和黃氏平平安安活著就好,至於其他,順其自然即可。
黃氏會心一笑,眼裡有些濕潤,喉嚨發熱,「都是娘連累了你。」剛去莊子,她心力交瘁,對寧櫻疏於管教,沒了大女兒就小女兒陪在身側,對寧櫻難免驕縱了些,凡事都由著她,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十年,她以為對寧櫻好的,或許不見得是真正的好。
手輕輕滑過寧櫻髮髻上的簪子,感慨道,「再過些時日就好了。」
寧櫻粲然一笑,伸展三根手指,彎下大拇指和食指,讓黃氏看影壁,「小太醫說您憂心過重,您莫太過傷神,我好著呢。」
影壁上現出了山羊的形狀,惟妙惟肖,黃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問起寧櫻白天結交了哪些人。
回到梧桐院,寧櫻去罩房洗漱,出來時發現寧伯瑾過來了,喝了點酒,寧伯瑾臉頰微紅,溫潤儒雅的臉愈發顯得柔和,他和黃氏各坐一側,相對無言,寧櫻上前給寧伯瑾行禮,側目瞥了眼手搭在膝蓋上,別開臉的黃氏,不發一言。
「剛才,爹把我叫去書房訓斥了通,你既然回來了,我一直住在姨娘院子不合規矩,過兩日等旁邊院子收拾出來我就搬回來。」可能喝了酒的緣故,寧伯瑾聲音朦朧,臉色平靜,並沒有當日見著黃氏的氣憤,不知情的人看見這一幕,只以為是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可寧櫻清楚,事實並非如此,寧伯瑾待人隨和,那些人中卻不包括黃氏和她,對她們,寧伯瑾心裡是厭惡的,而方才這番話,明顯不是寧伯瑾清醒時能說出來的。
黃氏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站起身,召來門口的丫鬟,「三爺喝醉了,送他出去吧。」
聞言,寧伯瑾圓目微睜,手搖搖晃晃的指著黃氏站了起來,身形不穩,想發火又有顧忌似的垂下了手,耐著性子道,「話我說清楚了,也該走了。」經過寧櫻身邊時,寧伯瑾步伐微滯,細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寧櫻,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到了門口,拒絕了丫鬟的攙扶,獨自走了出去。
待身後的光淡了,他才雙手撐著腿趴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回眸望了眼明暗不明的院子,低聲道,「金端,你有沒有察覺三太太好似客氣了許多,換做往日,早就冷言冷語相向了,哪像方才那般好說話?」
金端跟著寧伯瑾好多年了,明白自家主子心裡怕什麼,「莊子上日子不好過,三太太怕是想清楚了,何況,五小姐親事好,三太太明白五小姐能有這門親事是靠著寧府得來的,再大的怨氣也該消了。」
「怨氣?」寧伯瑾抬眸,臉驟然一冷,「她害死我長子,去莊子上贖罪乃咎由自取,她有臉怨恨誰?她在莊子上的事情你是沒聽說,莊子上的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硬是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寧府的下人,對她點頭哈腰不敢有半點不敬,她手段狠厲,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金端自知食言,連連點頭附和,寧伯瑾撐起身子,拍了拍手,「算了,有的事情和你說了也沒用,她這回最好老老實實的,否則,哼......」
說到後邊,寧伯瑾謹慎的轉身望著院子,眼裡閃過害怕,他對黃氏懼怕多年,哪是一時半會就改得過來的,想起往日黃氏拿著荊條打他的情形,寧伯瑾只覺得身子發顫,冷風吹來,仿若後背添了兩道傷口,又冷又疼,「走了,走了,今晚去月姨娘院子。」
月姨娘年輕,身子緊緻,床榻間最是勾魂,想著這個,寧伯瑾臉上的懼意盡消,晃著步子,閑庭信步的朝一側的甬道走去。
翌日一早去榮溪園請安,黃氏提了給寧櫻請夫子的事,老夫人應承得爽快,黃氏懶得計較老夫人背後的算計,來日方長,有的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她對京中人情知之甚少,請夫子的事情柳氏主動攬在身上,省了黃氏不少心思,順便,黃氏說了去南山寺祈福的事情,老夫人也沒拒絕。
黃氏想,該是那日薛墨過來對她和寧櫻的態度,叫老夫人有所忌憚了。
待梧桐院旁邊的院子收拾出來,寧櫻搬過去第一天就改了院子名字,黃氏也由著她去了,院子不大不小,勝在屋子敞亮,離湖邊不遠,夏天,湖面的風吹來,不會熱,「桃園的名字雖好,可這院子沒見著一株桃樹,年後,我讓花房送幾株桃樹過來應景。」
寧櫻趴在窗欞上,望著不遠處的湖面失神,「娘,種幾株櫻花樹吧,往後,您製作香胰過來摘櫻花就成。」
黃氏但笑不語,上前掩了一半窗戶,提醒道,「風大,小心著涼了,櫻花樹也成,只要你喜歡,過幾日,那些丫鬟就過來了,若有人不安分,你只管與奶娘說,她知曉怎麼做。」
「我記著了。」語聲落下,一襲橙色襦裙的秋水走了進來,手裡提著兩包葯,「薛府的小廝送了兩包葯來,說給太太小姐熬成藥,沖著茶喝的。」秋水將葯擱在桌上,打開外邊包裹的暗黃色的紙,取了一小袋出來,「奴婢這就去廚房。」
「秋水,讓吳媽媽去吧。」寧櫻看了眼,叫住了秋水,黃氏聽出不對勁,如今算是明白過來,寧櫻年紀小,不懂男女之情,然而和秋水說的一番話明顯是擔心秋水因為容貌惹出麻煩來,黃氏不由得好奇,「你從哪兒學來的?」
寧櫻信口胡謅道,「聽府里的下人說的,寧府規矩嚴苛,廚房的人多是些老媽子,仗著在府里待了多年,最是看不起人,吳媽媽素來不吃虧,她去廚房鐵定錯不了,再者,秋水長得好看,別被那些不長眼的冒犯了。」
黃氏蹙起了眉頭,回府短短几日,寧櫻竟然聽來這麼多事,黃氏瞥過秋水,見她搖頭不知,想了想,道,「你的擔心不無道理,秋水,往後有什麼事情就交給吳媽媽她們吧,你好好待在我身邊。」
秋水點了點頭,拿著草藥走了出去,「奴婢給吳媽媽送葯去。」
見過莊子鋪子管事,黃氏將今年收成的銀兩拿了回來,流言出來的日子巧,逼得老夫人不得不年前接她們回來,若是年後派人去接她們,今年的收成全給了寧靜芸,黃氏手裡沒有銀兩,只有靠府里的月例過日子,像她和黃氏是府里正經的主子,一個月六兩銀子,加起來十二兩,說少不少,可真要辦事,卻是難。
想起月例,寧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問聞媽媽,「府里的小姐從生出來第一個月就有月例,我和太太離開京城十年,府里不會剋扣我們的月例吧?」
聞媽媽是聰明人,當即就明白寧櫻話里的意思,笑道,「若鬧起來,老夫人不會坐視不理,六小姐想要回那筆錢?」
寧櫻毫不隱藏自己心思的點了點頭,她有自己的算計,黃氏十年不理會田莊鋪子的事情,老夫人暗中派人操縱那些管事,今年,黃氏從管事手裡拿來的銀錢並不多,有錢能使鬼推磨,她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攥著錢,不怕辦不成事。
「管著月例這一塊的是大太太,小姐莫要和大太太硬碰硬,否則吃虧的還是自己,錢財乃身外之物,依著太太的本事,再過兩年,鋪子就活了,您別擔心。」聞媽媽替寧櫻理好衣衫,今日,黃氏說好去南山寺為老夫人祈福,真正的緣由是為寧櫻求平安,聞媽媽伺候寧櫻,自然知曉寧櫻半夜醒來咳嗽之事,也不知怎麼回事,清醒后整個人就好了,然而咳嗽那陣子撕心裂肺,像要把心都咳出來似的,聞媽媽聽著都覺得難受。
寧櫻不懷疑黃氏的本事,然而叫她咽下這口氣卻是不成,旁人在乎名聲,她卻是不在乎的,「奶娘,你不用擔心我,我心裡有數。」
「奶娘就怕你惹了不該惹的人,吃虧。」聞媽媽慈眉善目,和記憶里,那個勸自己好好過日子的敦厚管事一模一樣,想到聞媽媽陪伴她那麼多年,她到死都不知曉這就是自己的奶娘,鼻子忍不住一酸,「奶娘,你怎麼在京城住了十年都不來找我和太太呢,熊伯兩個兒子都來了呢。」
她不過有感而發,聽得聞媽媽卻險些落下淚來,背過身,掖了掖自己眼角,故作輕快道,「奶娘不是說過了嗎,家裡出了點事,走不開,奶娘即使不在,心裡卻時刻惦記著小姐和太太的,這不,您和太太一回來,奶娘就回來了?」
寧櫻張了張嘴,望著聞媽媽眼角的褶皺,懂事的伸出手,摟住聞媽媽腰身,「回來就好。」上輩子,黃氏和秋水死了,熊伯死了,吳媽媽去南邊投奔親戚走了,就剩下金桂陪著她,金桂再好,都不是陪她度過幼年童趣的人,心底始終少了份從小到大的情分,聞媽媽則不同。
聞媽媽嘆了口氣,順著寧櫻的頭髮,「索性回來了,往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了,小姐放心吧。」想到這十年,聞媽媽垂下頭,神色複雜。
「奶娘替我梳個好看的髮髻,今日去南山寺上香,妝容精緻些總是好的。」不想沉浸在悲傷中,寧櫻抬起頭,眼巴巴的望著聞媽媽。
聞媽媽被寧櫻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得心頭髮軟,哪說得出拒絕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