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 111 章
顧雙弦沒暈,他被殿門外一聲聲稚童的「美人,美人」給驚醒了過來。
夏令姝持著長劍有一瞬間的遲疑,就是這一點動搖,顧雙弦的手刀已經劈在了她虎口上,長劍墜地。分濺的血珠如心頭的肉,一塊肉就是一分恨,再一塊肉又是一分情,肉都是在他胸口剮下來的,痛不可抑,整個人都無力了。
「娘,娘,尿。」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小太子的短腿翻了半響都沒翻過門檻,一雙手從背後撐著他起來,再小心翼翼的放入殿內。
門關了。
小太子顧欽天哭喪著臉,一邊喊「娘」,一邊抖著濕答答的褻褲蹣跚的走來。
顧雙弦嘆氣道:「他又尿床了。」
夏令姝紋絲不動。她的兒子,被她用性命,用一切權勢換回來的孩子,哭哭啼啼的伸起雙手,要抱。
她不能在兒子面前對顧雙弦舉劍相向,她也不能讓這麼小的孩子成為夏家的傀儡,她更加不放心讓他早早的脫離純真,置身於眾多狼群之中,時時命懸一線。
「尿。」顧欽天揪住她的裙擺,將眼淚鼻涕都擦在了上面,揚著小花臉委屈的撒嬌,軟軟糯糯的說:「抱。」
小小的人,單純的依賴,母子的牽絆,讓她終於低下身子環起他,脫去小褻褲。顧欽天的大腿之間都濕漉漉的,小象鼻子無力的垂著,她拿巾帕給他擦拭,居然又撒出幾點童子尿出來,澆滅了心頭最後的業火。
顧雙弦藉機喊梁公公進來,鳳梨也跟在身後,小卦子偷偷摸摸的站在門口,被梁公公一腳踹了過去,低吼:「還不快來收拾。」
顧雙弦坐在外殿,隔著幾道門帘聽著裡面顧欽天嘰嘰喳喳的說著不連貫的話,再看看自己還在淌血的手心。夏令姝有一點武藝,握劍的姿勢很穩當,他翻轉的時候把肉掌都給卷了進去,清理了血跡,就可以看到中間一道很深的縫隙,倆邊翻開白色的肉,幾乎深可見骨。
梁公公給他上藥,小卦子去清理血跡,鳳梨在裡面張羅小太子擦身。
一個宮殿,明明人口眾多,顧雙弦卻覺得蕭條。
夜風從大殿的門縫中鑽了進來,吹得他的褲腳搖擺,冷颼颼地灌了進去,鑽進膝蓋骨里,凍得他哆嗦。不時的望向那紗簾,紅的紗,珠的簾,那頭是溫暖如春,這頭是冰寒如冬。
也許是缺血,他整個人昏昏沉沉,歪在大椅上,半眯著眼。梁公公喚了他幾次,覺得這傷勢非同小可,只能讓人去請謝先生。梁公公不多說,謝先生也不問,替顧雙弦包裹好了手掌,囑咐了一大堆事情,試了試體溫,說:「皇上的傷寒還未好全,如今流血,只怕病勢加重。明日的早朝能免就免了吧。」
顧雙弦迷糊中聽了,哼道:「閉嘴。」這是不許外傳的意思。不單是他傷勢不許對外說,就連今夜這對至尊夫妻發生的矛盾也不準吐露一個字。
謝先生對皇帝沒有忠誠,見他態度不好,他也懶得計較,忙完了就自顧自去了內殿,看著夏令姝一臉蒼白的抱著顧欽天,唱著不甚熟悉的搖籃曲。不靠近了,就在柱子邊上,問她:「你還能活下去嗎?」
夏令姝將頭貼在顧欽天的額頭上,不發一語。
已經失去了機會,剩下的不就是等著顧雙弦對她宰割。換了任何皇帝,應該會毫不猶豫的斬殺了她,就算保有夏家的命,也可以趁機毀了他們大半的基業。
謝先生這話很無禮,也有兩層意思。夏令姝若是說她活不下去了,他不介意帶著她走,這皇宮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帶走一名女子,很是簡單;若是她說活得下去,他也就不插手。這宮裡的消息還沒傳出去,皇帝的心思也難猜,一切的結果未定。
顧雙弦在外殿驀地大喊:「滾!」中氣不足,也嚇得殿外的宮人不敢再多聽。
謝先生得不到夏令姝的回答,自顧自的走了。梁公公到了外面,掃視了一遍今夜值班的宮女太監們,招來侍衛,一個眼色,機靈的人還沒來得及喊叫,就被侍衛們抹了脖子。
血流成河。
夜涼如水,過了中秋之後,這諾大的宮殿越發沁涼,玉板石地板上止不住的浮起冷霧。顧雙弦在外殿,喝了葯之後就昏睡了過去,中間被冷醒來幾次,發了一些汗,就覺得掌心熱呼呼的,像是那一把長劍還在上面一下一下的割著,沒完沒了。
內殿裡面靜謐無聲,他勉力爬起來去偷偷看了一次。夏令姝閉著雙眸靠在床頭,一手摟著顧欽天不放手,似乎睡著了。長長睫毛下一片青色,臉色白得如紙,另一隻手依然保持著握劍的僵立姿勢,似乎她還掌握著誰的生死大權。
中間,她彷彿睜開過一次眼,對他視而不見的,又閉上了。
顧雙弦連腳板底都開始發冷,千百條冰絲順著血脈直接凍僵到了心脈。
卯時初刻,發燒燒得頭腦昏沉的顧雙弦由梁公公伺候著去上了早朝。使臣們昨日都見過了,今日是常朝。
駢騰殿不及昆旻殿寬敞大氣,也不及昭欽殿的穩重沉凝,皇帝的龍位離大臣們不足五丈遠,眼尖的甚至可以看到他掩藏在寬袖下的白布。梁公公特意讓人點了氣味最重的紫檀香,又連續往香爐里撒了幾把生死樹皮,熏得整個大殿裡面一股子深山老林的野草氣,掩蓋了皇帝身上的藥味和血腥味。
能入駢騰殿參加常朝的大臣都是心機重的,不會當面問,下了朝只讓人八方打聽,聽到皇帝寢殿巽緯殿中人都換了一批,也就知曉涉及了秘辛,都閉緊了嘴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等到臣子們都散盡,定唐王借故留了下來,對著上位的皇帝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皇后做的吧?弒君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你還不頒聖旨。」
顧雙弦整了整袖口,開始翻閱奏摺。
定唐王最煩惱顧雙弦處理夏令姝的態度。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皇后,他就開始變成了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渾然沒有了以前的君王冷靜。他那自小就欽佩的六哥不該是這個樣子。
「你不懂。」顧雙弦道。
定唐王冷哼:「臣弟的確不懂。為何這些個世家的女子永遠想的都是為家族謀取利益,一邊想要夫君對她們專情,不娶姬妾,一邊又要夫君對她們娘家言聽計從,做手中的傀儡。她們將皇族當作了什麼,為她們謀其利益和權勢的踏腳石?憑什麼皇族要受到世家的制約,憑什麼本王不能隨心所欲,愛寵信誰就寵信誰。說到底,她們也只是世家手中的棋子而已,對我們有用的時候就用,沒有的時候丟棄就是。皇上你講過棋子有感情嗎?你能對棋子生出情愛之心?女子無才便是德,大雁朝從開國以來就不該讓這些女子去讀書,學什麼持家之道。平白的給家族和夫君沒事找事,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顧雙弦笑問:「你那側妃又對你做了什麼?」
定唐王撩開衣擺坐在了下首,梁公公適時捧上茶水點心,他自己吃了茶,這才道:「她敢對臣做什麼!自從宮變之後,她對臣弟就沒有了絲毫用處,臣將她丟去了一處外宅,威脅她敢踏出一步就休了她。這都一年多了,臣都沒有見過她,也許病了,也許死了。」
顧雙弦一愣:「你不怕她恨你?」
定唐王嗤笑:「恨?臣弟每月丟她一套頭面,當作賞賜,她就感恩戴德了,哪裡敢恨。她敢恨臣弟,臣弟正好藉此殺了她,落得乾淨。」
顧雙弦眉目一動,繼續問:「你就沒有任何喜愛的紅顏知己?」
「有。」定唐王哈哈大笑,道:「不過紅顏嘛,老了就無趣了。她們識相的話,臣弟就哄一哄,不識相的,妄圖痴心妄想做王妃的,臣弟也不在乎丟了她們。」他瞥了皇帝一眼,「在這世上,有權有勢的男子,還怕沒有紅顏來愛?」
顧雙弦知道這是定唐王諷刺他為皇后所迷,可是:「長此下去,你也沒有一個貼心人,不覺得……日子太過於冷寂?」
「那也比被女子玩弄於掌心的好。她們都太費事了,要了不如不要,反正替換也容易。只要你招一招手,別說北定城的平民少女,就是世家的千金小姐不也是甘願自薦枕席。」
顧雙弦對持無話可說。他不是從小被父皇無視的定唐王,雖然從小在眾多讚美中長大,可是他也明白得到一個人容易,要得到對方真正的衷心不易。否則,經過大大小小那麼多次生死一線,他也不會對人性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少時,他覺得所有人為他捨棄性命應該心懷感激;成年時,他覺得別人給予忠誠他賜予權勢,就是交易,不需要真心即可。原本以為就這樣過下去了,偏生他看到了異類。
那趙王,情願拋下到手的皇位,只是為了去救自己的髮妻。
他們之間的感情,不似這皇宮裡的任何人。在貶去封地之時,那兩人更是一路相隨,風雨同行,讓他憤恨難當之後,又隱隱的羨慕。
同樣是夏家的女子,若是皇后也能如趙王妃那般……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越是想要,她反而越走越遠。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眼前彷彿出現了她那冰冷中透著絕望的眼,被刺過的心口又開始疼痛起來,拿著摺子的傷手也忍不住發抖,鼻翼酸澀,道:「在你看來,父皇與母后可是如我們所見的那般恩愛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