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歸根結蒂
紀莫回到家的時候紀成強正披著睡衣站在客廳倒水喝。
看到女兒,紀成強愣住了。
「莫莫,你這是才回來?」
「嗯。」紀莫臉色不好,父親一眼就看出來。
「爸,我回房間了。」
紀莫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獨自待著,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紀成強了解女兒,叫住了她。
「你困不困,不困的話,陪爸說說話?」
都說父女的關係不如母女之間親,可偏偏紀莫一直就跟父親的關係要親密一些。
紀莫頷首,走到客廳圓桌旁邊。
「去沙發上坐著聊。」紀成強說。
紀莫去了沙發,紀成強先回屋裡看看熟睡的老伴鄧潔麗,然後從客廳的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拿了兩個杯子。
「我也睡不著,咱爺倆喝點酒,聊聊天。」紀成強開了白酒,給紀莫倒了大半杯,「冬天喝點酒暖和暖和身子。」
「您這是背著我媽偷偷藏得?」
「噓!怕你媽知道又生氣,萬一氣壞身子咋辦,我這後半輩子還得靠她。」
紀成強抿了一口白酒,咂咂嘴,「這麼多天沒喝,還真有點想。」
紀莫看著父親,問:「爸,您怕我媽嗎?」
「怕?」紀成強笑道:「都過了大半輩子了,哪來的怕。」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身子,像是回憶,又像是幾分感慨。「老夫老妻了,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一半身子都入了土,沒有你們年輕人那些激情,就是平淡過日子。老伴老伴,到老了,才知道原來還真是個伴。」
看父親臉上安逸舒適的樣子,紀莫覺得很暖心。
「爸,您第一眼就看好我媽了嗎?」
紀莫小時候不太在意這些,只知道父母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吵架,有幾次甚至都砸壞了家裡的傢具。吵得最凶的幾次,紀莫都以為父母能分開,可是第二天,母親照樣早早地起床給上早班的父親做早餐,然後父親出門的時候照樣會和母親說一聲,『我走了哈!』,母親就會回一句,『開車小心點!』
現在想想,好像每天都是反反覆復這些話,說來說去也有十幾年了。
紀成強笑笑,拿著酒杯又喝了口白酒。
「我和你媽啊是經人介紹相親認識的,說實話,當初我沒看好她,是你媽緊追的我,我是城市戶口,家裡還有房子,那時候是給單位幹部開車,那個年代不像現在開車的人那麼多,那時候誰要是開個車出門都特展樣,你媽他是看好我條件了,當時我就這麼覺得。」
紀成強說說,自己都笑了。
「其實當時我處了一個對象,那個大閨女長得可好了,比你媽漂亮多了,追的人也多,我也稀罕,可是你奶奶不同意,說那樣的娶回家沒法過日子,後來,我看你媽真的挺賢惠,就想漂亮姑娘人家也不一定能看上我,還不如娶一個看好我的呢。然後我和你媽就稀里糊塗結了婚,結婚以後就有了你,日子一眨眼,過了這麼多年,你也長大了也該結婚了。」
紀莫聽得有些入神,隨口問:「那您愛媽媽嗎?」
聽到愛這個詞,紀成強樂了,笑呵呵看著女兒,「傻丫頭,你們年輕人動不動就喜歡把愛情拿出來說,說什麼我愛你,你愛不愛我啊,哎,都是扯淡。」
紀莫沒想到原來愛情在父親眼中居然會被形容成這個詞,有些微愣。
紀成強拿起自己的杯子跟女兒的酒杯碰,紀莫趕緊拿起來放的矮矮的,和父親碰了下杯。
紀莫只是喝了一小口,喝完看見紀成強正笑著盯著自己。
「和爸爸喝酒也這麼小心?」
紀莫想了想,什麼也沒說,一口乾了半杯。
紀成強樂了,也喝了半杯。
「爸,您少喝點。」
「沒事,趁著你媽她沒看見,我得多喝點。」
紀莫覺得這樣干喝酒不太好,就說:「爸,我去給您做點下酒菜?」
雖然已經是接近早上四點多了,可紀成強來了興緻,就說:「好!」
紀莫脫了外套去廚房,紀成強在她身後小聲提醒,「小點聲,別把你媽吵醒了。」
看父親的模樣,紀莫想笑,但更多感受到的是父母之間的那份恩愛。
紀莫炒了一盤花生,又拌了個冷盤。
紀成強很久沒吃到女兒的手藝,笑得眼睛都眯在一起。
吃著吃著,紀成強喝了一杯白酒,紀莫的酒也見底了,紀莫主動給父親倒酒。
紀成強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兒,問:「和小孫吵架了?」
紀莫手一頓,笑著搖頭,「沒有。」
「你是我閨女,哪有父親不了解自己閨女的。」
紀莫把酒杯放下沒說話,只是垂著眼去夾菜。
也不知是酒精的原因,紀成強喜歡晃悠悠著身體,說話語速也比平常的速度慢了點。
「小孫這個人啊,說實話,第一眼我沒看好,一個大小夥子怎麼長得比女孩還要好看,後來看看,他對你,再對我們二老,就覺得喜歡,看著順眼。那天我爺倆在飯桌上討論了很多,說起你小時候,還有你上學那陣發生的事,他聽得真仔細。」
紀成強吃了幾粒花生米,然後繼續說:「這感情啊,你們年輕人不懂,就像爸爸年輕的時候一樣,當時就覺得談戀愛就該談個轟轟烈烈,不然都對不起這個…你們叫啥來著?哦對,青春!都對不起青春!」紀成強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可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老老實實過日子。」
紀莫聽著父親的話,時不時抿一口白酒,覺得心裏面熱乎乎的。
「那您是怎麼決定要和媽媽結婚的?」
「覺得沒意思了,想找個人好好過日子,想早上起來有人給做個早飯,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人暖被窩。」
說完,父女倆對視一眼,都哈哈笑了。
白酒後勁大,有些上頭,紀成強覺得腦袋有些暈乎乎。
客廳的等調的有些暗,父女倆就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紀成強微眯著眼,對女兒說:「爸爸這是過來一輩子的人了,你要是問我什麼叫愛情,說實話,爸爸都不知道。你剛才問我愛你媽么,我還真仔細想了這個問題,可惜,答不出來。」
紀莫嘴角的笑漸漸收斂下去。
她抿了抿唇,安靜地聽著紀成強的話。
「愛一個人啊無非就是想一直跟他在一起,想身邊一直有個人陪伴。前幾年我腿受傷,你媽連續陪我熬了兩三個通宵,就在病房陪床,我讓她回去,她哭著不走,說是怕我晚上起來上廁所連個端屎端尿的人都沒有,現在想想,你媽有時候也挺傻。」紀成強說著說著,眼中出現了別樣的情緒,充滿感動。
「我說這不有護工嗎,你媽就是不走,說護工沒有她細心,最後沒轍,我就讓她留下了。」
紀莫從來不知道父親生病的事,忙問:「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告訴你做什麼,那麼老遠,還讓你回來看看?」紀成強盤起腿,笑道:「那時候我就覺得這老婆子當初真沒娶錯,如果換成那個漂亮的閨女真不一定能像你媽這麼照顧我。你剛出生那幾年,我在廠里被小人算計差點沒了工作,那時候家裡窮,你媽剛生完孩子身體不好,可她一直勸我,就怕我想不開,說沒工作大不了兩個人一起出去做買賣,想的比我都開。可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半夜起床喝水,我看見你媽就坐在小床旁邊看著你,我看見她一個人偷偷抹眼淚…」
說到這,紀成強頓住了。
他搖了搖頭,紀莫抬手摟住父親的肩膀。
「爸。」
「哎,那時候我就覺得特別對不起你媽,跟了我那麼多年沒吃上好的,還遭罪。」
「沒有,爸,其實媽媽很幸福。」
「對啊,現在我倆都退休了,有退休工資,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也好,身體也棒棒的,可我和你媽唯一的心思就落在了你身上。」
「我也挺好的,不用操心。」
紀成強握住閨女的手,語重心長地拍了兩下,說:「爸也是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一個理,人啊,活著,千萬別鑽牛角尖。」
「爸…」
「爸跟你說啊,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你說當初我要是選了那個漂亮的閨女,現在這日子還指不定能過成什麼樣。什麼愛啊情啊,就是扯淡,到了最後都得被油鹽醬醋給澆沒了,再多的激情只要回歸到過日子上,一點渣都不得剩。」
紀成強看著紀莫,「莫莫啊,怎麼叫愛一個人,其實你說不清楚,連爸爸活了這麼大歲數都說不清楚。要誰說,誰也說不清什麼是愛。」
紀成強拍拍女兒,「爸就問你,在你出了事的時候,你最想找誰,最想告訴誰,那個人,就在你這裡。」
紀成強手指向紀莫的心窩處,然後用布滿皺紋眼角下垂的眼睛看向女兒。
父親的臉上帶著笑,還有酒後的微紅,這一刻,紀莫覺得心疼的難受。
「爸…」
「爸知道你放不下誰,其實那孩子我見過,不能說不好,但是他沒有能力去愛你,懂么?」
紀莫的表情漸漸怔住,她看到父親有些遺憾地看著她。
「你不想知道你媽當時在電話里都跟那孩子說什麼了嗎?」
鄧潔麗當初到底在電話里跟陳睿說了什麼,陳睿才會選擇自殺,這是紀莫一直繚繞於心的問題。曾經,她一度想親自質問母親,可最後都選擇逃避。
紀莫沒有想到,父親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把這些話告訴她。
紀成強一口喝完杯里剩下的酒,然後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憶。
「其實你媽啥都沒說,就只是問那孩子,說你可以讓你母親接受我女兒嗎?能保證你和你母親都對我女兒好嗎?」紀成強嘆了口氣,緩緩道:「當時你媽想接受你們倆,可她怕陳睿那邊家裡不同意,怕你們在一起你會受委屈,如果當時那孩子在電話里肯答應,你媽她就會同意你們的事。哎,誰也沒想到,剛掛了電話,那孩子竟然就...」
紀成強看著紀莫,斟酌了片刻,才說:「其實後來我跟你媽私底下也談過,都覺得那孩子不足夠能撐起擔子,他確實有難處,可也不能只因為這麼點事就這麼極端,你說你倆要真是在一起了,那出點什麼事,他肯定擔不起來。」
紀莫靜靜地坐在那,她思緒亂成一團,心裏面有些空。
「其實這些話你媽不讓我告訴你,今天啊爸喝了點酒,話就多了。」
「爸...」
再抬眼,紀莫很想抽自己幾下。
紀成強抬抬手,拍拍女兒的肩。「好了,不說了,爸爸都懂,你只要把你現在想說的話都去告訴他,他也會懂。聽爸一句,真心相愛的人,一定不會分開。」
「嗯!」
卧室的門口處傳來響聲,紀莫和紀成強一同回頭,就看到鄧潔麗披著件睡衣從卧室里出來。
她剛睡醒,還有些睡眼朦朧。
看到這對父女坐在客廳喝酒,再看看眼前的兩盤下酒菜,吃驚了不小。
「你們這是…」
紀成強看一眼牆上的表,才剛過五點半,問:「你起這麼早幹嘛?」
鄧潔麗說:「你昨天不說想去熟肉批發市場轉轉嗎,我尋思早點起來給你做點飯,這大冷天不能讓你空著肚子去啊。」
紀莫陪父親喝了不少的酒,她聽了父親的話本來就難受,現在一聽母親這麼說,眼裡的眼淚瞬間就綳不住了。
「媽…」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紀莫三步兩步跑到母親面前,上去就緊緊摟住母親的脖子。
「媽,對不起。」
不光鄧潔麗,就連紀成強都被紀莫這個舉動驚住了。
紀成強看著女兒摟住老伴,眼裡也漸漸變得濕潤。
不知有多少年了,紀莫從來沒有這麼這麼親密地抱過母親。
紀莫淚聲俱下,鄧潔麗也淚流滿面。
「傻孩子,跟媽說什麼對不起。」
母親的懷抱依舊是那樣的溫暖,鄧潔麗緊緊抱著女兒,一下一下摸著女兒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動作緩慢,面容慈祥,很有愛。
「媽,對不起,我錯了……」
「傻丫頭,不哭了哈。」
說是這麼說,可鄧潔麗的眼淚流的比紀莫還要多。
***
另一邊,孫瑜紳一夜沒睡。
他還是坐在卧室的躺椅上,沉默地抽煙。
眼前桌上全是凌亂的煙蒂……
打火機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來回打開,孫瑜紳看著手機里的簡訊。
是一家珠寶店,他訂做的戒指已經到了。
**
穩定了情緒,洗了個澡,紀莫出來的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雙眼紅腫,臉色微紅。
外面日出升起,遠處大片雲霧,白茫茫的。
看來今天是大霧天。
紀莫走去書桌邊,坐在椅子上。
那個抽屜里的東西她一直沒有再打開過。
找出鑰匙,打開了抽屜上的鎖,抽屜輕輕一拉,就看到了裡面的東西。
一本日記本,和一個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