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002章
雖然早已明白,自己一旦在那戲台上唱出點名堂,早晚會再次碰觸到當年的人和事,早已在心底為自己打好了氣。賈環本認為,不管面對了什麼,他都能夠漠然處之,將一切都摒棄在心扉之外。
但很顯然,他錯了……
「爺,您怎麼樣,可是做噩夢了?哎呀,看看這一頭的汗,我給您倒杯茶去……」丫鬟本是睡在外間的,聽見了裡面的囈語和驚呼聲,連外衫都沒顧得上披,便連忙小跑著進來。一打眼便瞧見,她家爺臉色慘白地坐了起來,額上、臉上全都是汗,微張著嘴連連喘著大氣。
賈環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拭著汗水,待將茶水接過了也不急著喝,緩了緩臉色,道:「彩霞,我沒事,不過是夢見個小鬼兒罷了,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明兒還有的忙,你也快去歇著吧,去吧。」說罷,向丫鬟勾了勾嘴角,擺著手將人打發出去。
彩霞有些放心不下,瞧環爺這模樣,怕是夢到了當年榮府被抄之後的事了吧,心裡怕是不知道多難受呢。榮寧兩府那麼多主子奴才,落得下場最慘怕也數得上環爺了。只是,她一個做奴婢的,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怕也只有好好伺候著罷了。
打發走了彩霞,賈環也並沒有躺下,反披了件外袍起身來到窗邊。
方才,他夢到了當年的人和事,夢到了那個早已經不屬於他的家,夢到了那些早已重享榮華的家人,也夢到了那個早已將他捨棄的老爺。
當日榮寧二府被抄,賈家闔家上下都被抓進大牢,等待朝廷的處置。賈環尚且還記得,那時的自己不過剛滿十五歲,尚且還是個天真無知的少年,心中惶惶惑惑之餘,卻也並沒有太多恐懼。畢竟,他賈環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子,連闖禍的資格都沒有,有什麼罪過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左右都有老爺和哥哥們在上頭頂著呢。
然而,厄運卻繞過了旁的人,也不知為何地筆直落到了他的頭上。就連兩府那些有些體面的奴才還沒發賣完,他賈環卻已經被人拎出來買走了。而買走他的,竟還是個戲班子。呵,本是個國公府第的少爺,冷不丁地就成了個下九流戲子,他合該一頭碰死啊!
更加讓賈環崩潰的,卻是那後面發生的事。那日他才被賣了去,第二日就傳來了消息,榮國府得了恩赦。當今聖上一道旨意,老爺賈政不但不擔罪責,更是得沐天恩恢復世職,一家上下又重新回到那座敕造的榮國府里。
多麼讓人驚喜莫名的消息啊!
賈環卻還記得,因他那時不聽戲班班主的,被狠狠地教訓了關起來。等他被關了好幾日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當場便哭了個昏天黑地,叫囂著讓班主將他送回府去。而那之後的情形……賈環已經不願再回憶。
總之,從那之後,他便不是榮國府的環三爺,也沒有那個是他生身之父的老爺了。
古往今來,賈環不知道有幾個人旁觀過自己的喪事,他只知道自己是其中一個。一個不成器的庶子,能夠得到那樣體面的喪事,倒很是難得的。政老爺當初那麼做,如今想來就該是在教他呢。
既然已經丟了賈家的臉,就趕緊去死吧!
奈何,他賈環是個不聽教的。仰首望一眼床邊的弦月,賈環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在那清冷的月色映襯下,看上去沒有絲毫的溫度。
不過是又想起了當日的事,就這樣也不能安寢,他的心境還是不過關啊。若是叫師父知道了,定是要再教訓他一頓的。
賈環無聲地喟嘆一聲,邁步回到床上睡下。明日還有堂會要唱,又是在忠順王府的堂會,可不能精神不振地過去,不然怕是要吃些掛落的。那些達官貴人們,又有哪個是好伺候的呢?
第二日一大早,賈環才剛起床在梳洗時,便有人來通報說「忠順王府的車已經候在外面了」,讓他快著些。賈環當下不敢怠慢,連忙換了身衣袍,顧不上用早飯便去了。
馬車走得並不算太快,大半個時辰才來到王府之外。即便曾經是榮府少爺,賈環也並不曾到過這等王府之地,卻沒想到如今卻有了機會,也不知是不是該說是造化弄人。五間的正門在門前一閃而過,載著他的馬車停在一處角門處。
「環官兒來了,快隨本官進去吧,王爺可是一大早就等著你了,方才都遣人問兩三回了呢。」長史李平居然就等在角門裡,一見賈環來了便揚起個笑臉道。
「多謝李大人相候,真是折煞小人了。讓王爺久等,實是小人的罪過,小人這便隨您向王爺賠罪去。」賈環見是他,忙躬身行了禮,借著他相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塞了個荷包過去。
李平略帶詫異地挑了挑眉,也不著痕迹地收起了荷包,臉上的笑容略實在了些。他一邊廂引著賈環往裡走,一邊廂壓低了聲音,道:「王爺向來喜歡聽話乖順的,只要能哄得他老人家開心了,什麼好處都少不了你的,可莫要學琪官那等沒眼色的,知道嗎?」
賈環聞言便面帶感激地點頭,心中卻並不以為意。琪官蔣玉菡的事,在京城的戲班子中已經傳遍,多少戲班班主都將他當成反面典型,拿來教訓手底下不聽說教的學徒們,賈環自然也清楚。
一個被主子捧起來的戲子,只因捧的人多了,便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蔣玉菡落得那樣的下場,賈環一點也不覺得他冤枉。他微微勾了下嘴角,不過總算還有個賈寶玉在,會有個人為他含悲落淚的。
「另外,王爺已經知道你的身份,想來會問你一些內情,要記得知無不言,知道嗎?王爺同榮國府並不親睦,若是你說的話對頭,說不得能讓他老人家另眼相待。若是能討了王爺的好,你的後半輩子可就有著落了。」眼看快到地方了,李平略緩了緩腳步,壓低聲音叮囑道。
身份?賈環的腳步一頓,旋即便跟上李平,向他拱了拱手致謝。
李平領著賈環來在花園的一處亭子處,賈環不著痕迹地抬眼去看時,發現忠順王爺已經坐在那裡了。亭子里出來王爺,還坐在兩個人,賈環沒敢細看,只覺著一人大概二十齣頭,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
在李平一聲「王爺,環官兒來了」之後,賈環也不用他招呼,當即便跪下給忠順王爺磕頭,道:「小人環官兒給王爺請安。」
「嗯,起來吧。」忠順王爺叫了起,也並未介紹身邊的兩人,徑直對賈環道:「昨兒聽了你的那出《貴妃醉酒》,唱得著實的好,且唱腔跟以往的似乎還有些不一樣,可是你自個兒改的?除了這一出之外,可還有旁的戲碼?」
「回王爺,《貴妃醉酒》確實是改過,只是並非出自小人之手,乃是小人的師父所改。除了這《貴妃醉酒》之外,尚有《霸王別姬》、《麻姑獻壽》、《遊園驚夢》、《鳳還巢》等,也都被師父改過。」賈環束手立在當中,先是面色驚喜偷瞥了忠順王爺一眼,方答道。
「哦?竟然還有這許多戲,都是這等新唱腔的么?你可都學會了,能不能唱啊?」忠順王爺也是真箇愛戲的,聽他這麼說倒是一喜,連忙追問道。
「都是的。小人跟著師父學了兩年多,並沒有學到家,這些戲雖都能唱,卻都學得不到家。說起來,若非師父前陣子一病去了,小人這會兒還不到出師的時候呢。」說到這個,賈環的臉色微白,亦知自己提起這個有些不當,連忙又道:「王爺想聽哪一出,小人這就下去準備可好?」
「那倒是可惜了。既如此,便先唱《貴妃醉酒》吧,昨兒雖聽了一回,可到底沒聽過癮。再往後,你且自個兒定,撿你熟練的唱來。」忠順王爺卻並未在意,隨意擺擺手,又道:「若是唱得好了,本王大大有賞,給個戲園子於你也是有的。」
賈環聞言趕忙磕頭謝恩,然後便被李平帶到後面準備去了。人已走出了那亭子,他方回頭望那亭子看了一眼。難道,忠順王今兒叫他來,真的只為了聽戲不成?
待到亭子里沒了外人,坐在忠順王爺左邊的青年,方開口道:「皇叔,這便是你說的那個賈環?這會兒倒是看不出什麼,不見得能派得上用場。再說,您自個兒也說了,賈政對這個庶子根本不放在心上,早就已經對外宣布了其死訊,怕是不會再讓他沾邊才對。」
「以往肯定是如此,賈家定是恨不得沒他這個人的。不過,往後卻是不見得的。」忠順王爺端起茶盞,愜意地輕呷一口,見侄子仍舊是皺著眉的,便道:「他是個籍籍無名小戲子的時候,賈政自然恨不得他死,可若是成了本王捧在手心上的人兒了呢?」
「上回八公那幾家被抄的鍋,可是被水溶他們扣到了本王的頭上,那幾家心裡能不記恨本王?之前不對本王使壞,是他們沒機會罷了,可如今呢?背後又靠上了新靠山,跟本王又是勢不兩立的,還能不起點心思?以前是沒有機會,現如今本王送一顆釘子給他們,還能不緊緊地抓住了?這個賈環也許回不到賈家,但卻不妨礙賈政等用他。」
「那這個賈環呢,您又怎麼保證他是能用的呢?他跟賈政畢竟是親生父子,又怎知他不會愛父情深,對賈政言聽計從?說不定,只要賈政喚一聲兒子,這賈環便什麼都忘了,就甘願為父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青年先是點了點頭,卻又追問道。
忠順王爺一聽便噴笑出聲,好一會兒之後,才收斂了笑容,眯眼道:「這世上,也許是有那樣的『孝』子,但這個賈環卻絕不是其中之一。不用看別的,單隻是他那雙眼睛,便告訴了我,他有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