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純真
被喚作蘿絲的女子溫柔而堅定地掙開了他的手,把破碎的衣料放入籃子之中。
「克里斯,你不該來,」她用布把籃子蓋上,而後斜挎在臂彎,對在一邊等著的裁縫搖搖頭,示意對方下去,「路德維希大公不會喜歡你這麼做的。回教堂去吧,你被從勞倫茨趕了出來,短時間內處境肯定不會好,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
「……蘿絲,每次你這麼說,我都只能怪自己無能。」克里斯頓鬆開了手,滿眼憐惜地退後了兩步,「至少,讓我像以往的每年那樣,陪你去墓地吧。他不能陪你,但我還是可以的。」
體態纖瘦一身黑裙的埃莉諾夫人眼裡頓時帶上了無奈。
「克里斯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完全不聽勸啊。」她微微斜了頭,音色溫婉,眼神懷念,「等我把這個處理完就去,好吧?」
克里斯頓神父頓時皺起了眉頭:「我剛才看見了,衣服全被絞爛了。是哪個這麼沒眼色,敢這麼——」
「好了,那就不是你該管的了。女人的事,男士們敬而遠之,好嗎?」女子端起一旁的小碟子塞進他手裡,在對方叫著「蘿絲」又想說什麼的時候,她踮起腳尖摸摸他的頭,之前始終未曾正眼看人的一雙籃眸看入了他的雙眼,「去吧,一邊吃一邊在外邊等我,乖乖的。」
深邃的,蔚藍的,仿若寧靜又洶湧的、能在耳機聽見水流迴轉的海水的眼眸。神父一肚子話全隨著被塞進嘴裡的點心咽了進去,他端著盤子站了一會兒,見那位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還是那樣溫柔地笑著看著他,終於端著吃的跑外面走廊上罰站了。
於是埃莉諾夫人把裁縫重新喚了過來吩咐了些什麼,等到她終於和裁縫一起商定了上頭那些珠寶的去處之後,克里斯頓已經端著空了的盤子端了好一會兒。
「真是的,克里斯你啊,還是跟個小孩子似的,都不知道放下嗎?」埃莉諾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蘿絲。」神父卻並未邁出腳步,手裡仍端著盤子,「你送我的青鳥……丟了。」
那個看起來天性溫柔的女人愣了愣,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它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也許不在籠子里,還會活得更開心一點吧。給你,」她拿過克里斯頓手裡的盤子,把剛才用布料扎出來的花束塞到他懷裡,「今年有怎麼開都不會敗的花,他們大概會很開心吧。」黑色衣裙的清秀女子說著,眼裡的笑意迎著陽光,有種釋然的豁達。
神父顯得有些失落,為自己沒能保住青鳥。明明在交給自己之前,是那麼小心翼翼地養著……
「沒事的,不用記掛在心上。」埃莉諾夫人柔聲道,「看,到了。」
——眼前的是,四個小小的墳包。沒有墓碑,只是長滿了青草和鮮花,若是不說,人們定會以為這只是路德維希的城堡里草坪上幾個微小的起伏而已。然而這是在路德維希家族墓地的邊角處,在此處鼓起的墳包,不是早夭的孩子就是沒有資格被記入族中之人。而克里斯頓從小到大,每年都要跟著鄰居家的蘿絲小姐姐來一次,如今對方已寡居數年。
「這次的是橙色的錦緞做的花,你們的話,會喜歡的吧?畢竟那時候很罕見。」
黑色衣裙的清瘦女子笑靨溫柔,小心翼翼地把花束擺了個好看的角度,繼續柔聲道:「我這些年很好,不用擔心我。孩子也慢慢長大了,會叫我媽媽了,真好……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你們在那邊這麼久了,也不給我託夢呀。」
克里斯頓聽得眼裡一酸,心底默默地向那不知身份的死者祈求著,祈求他們能保佑蘿絲的孩子順利長大成人繼承爵位,蘿絲也能過上安逸富足的生活,擺脫路德維希家的陰影,不必再如此艱辛地為那個男人操勞,以求能保住兒子的繼承權。
「蘿絲,如果需要幫助,一定要告訴我。」在回去的路上,神父遲疑許久,終於道,「小時候一直是你接濟的我,也讓我能有所回報吧。」
「這話說的,都讓我不好拒絕了。」站在門口準備道別的埃莉諾夫人對他露出了笑容,「需要的話,我一定會找你,好嗎?」
克里斯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回過神來頓時顯得有些狼狽——他從小就太過聽她的話,以致往往在不知不覺間做了被保護的一方,而非去保護她的一方,這讓他感到無力。這青年強作無謂地道了別,即便在離開時遇見了那位容貌俊美的公爵大人,也只是應付著連寒暄也只說了兩句,就如夾著尾巴般點頭哈腰著離開了。
「這樣好嗎。那個神父確實是發自真心想要幫你來著。」
微微上挑的黑眸下有著一雙迷人淚痣的貴公子突然出聲,在轉身就要離開的埃莉諾夫人身後道,「蘿絲,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好歹也該告訴我。戲陪你演了,總得讓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就成了這麼個人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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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銀髮赤瞳的年輕魔女跪坐在地,看著再次在土中化作焦黑一片的樹種,滿心不甘地伸手捶了地面,然後被塊尖銳的小石子刺得手疼。在之前她就發現了,她頂多能為自己做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皮外傷治療,但是要治療別的生物,卻是完全做不到的——
正如樹種會化為飛灰一樣,她用來練手的受傷的動物,也多會在她剛放出魔力的那瞬掙扎竄逃,帶著壞死般詭異焦臭的黑色。然而魔力的控制精度和運轉模式沒錯,魔力的量也沒錯,她看過所羅門的示範,自己做得並無二致。那就是因為自己並不適合施展這樣的魔法了么……但是,給自己治傷明明是可以的呀!
「主人,你不開心?」阿比斯蹲跳著湊到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不捶地,手會痛!我幫你治傷……」他說著伸出舌頭細緻地舔了舔少女手上的創口,然後含了進去,溫熱的口腔切實地作出了吮吸的動作,讓阿米莉亞身體一抖。
「我的手臟呀……」她臉有點紅,要把手往外抽,「夠了,阿比斯,我要生氣了……」少年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動,純黑的眼眸濕漉漉地看著她,姿容清秀柔順,神色純真又無辜:「能治傷,別動……」他含糊道,神態十分認真。
這倒弄得像是自己的問題了!
阿米莉亞雙腿發軟,瞪他一眼,臉頰微紅,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別把這當調情,就被冷不防地撲倒在地:阿比斯放開了她已經痊癒的手,滿眼迷茫地紅著臉看向身下人,汗濕的雙手發燙,鼻子聳動了兩下,嗅著她面龐的動作一直往下;「咦,怎麼和以前每個月都會有的味道不一樣……」
「……你給我在這兒坐下!我沒允許就不準起來或者換地方!」阿米莉亞緊繃鬆懈而後又緊繃的神經在這一瞬崩斷,她忍無可忍地一巴掌蓋了過去,然後跳起來抓著自己的東西往隱士的小屋走去,和發覺她狀態不對的所羅門打了嘴架,然後被抓著獵物回來的老頭子拿松塔砸了腦袋:
「糟蹋東西!你別動我的種子了!」老頭子一見她就嚷嚷起來,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大半袋樹種,把鍋子塞到了她手裡,「要是連廚娘都當不好,你就趕緊把弓給我留下滾蛋吧,」老人的樹皮臉垂涎地看了一眼她不離身的長弓,「我有一口鍋,母親的骨放進去,母子團聚啦;我有一口鍋,兄長的骨放進去,兄妹團聚啦;我有一口鍋,愛人的骨……」老頭子樂不顛顛地哼著歌,聽得阿米莉亞直瞪著自己手裡那口看起來就很破的老鍋,直到吃飯的時候都非常不自在:那些被烹煮的兔子,應該不會活蹦亂跳地在她胃裡掙紮起來吧?
酒足飯飽后,所羅門突然想起了什麼,拍拍準備收拾盤碗的阿米莉亞:「你的小狗呢?」
阿米莉亞一愣,拎著燈、叉子和盛裝食物的陶盆沖了出去,發現阿比斯果然蔫頭蔫腦地坐在原地,聽聲音一抬頭看是她,立馬就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肚子餓!」
年輕的魔女嘆了口氣,把燈放在地上,陶盆和餐具遞了過去,於是少年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倒是不讓人覺得粗魯,但在看到裡頭燉透了的兔子時卻本能地要伸手去抓。
「拿叉子!像這麼吃,」阿米莉亞拍掉了他的手,把叉著兔肉的餐具放在他手中,「以後你免不了要跟我去各種場合……這樣吃看起來會比較好。」
「可是我看那些馬車夫不這麼吃呀,」阿比斯笨拙地咬了一小口肉,有點委屈,「這樣吃得慢……」
阿米莉亞瞪他,於是少年聽話地回憶著主人說的用法,和手裡的餐具搏鬥起來。
「今天下午……你到底聞到的那個味,聞到了也不要說!」抱膝坐在他身邊的少女遲疑許久才說出口,話沒說完臉又紅了起來,雙眼偏向一邊,猶疑著不敢往另邊看,「真的很明顯嗎?是不是……很難聞?」她一說完,就立刻被自己打敗了似的呻|吟一聲,把臉埋在膝頭小聲地抱怨了起來,「太丟臉了,我居然在問這種問題……」可、可確實是很好奇啊。她只是對人的天性在別「人」眼裡看來是怎麼樣有點好奇而已,又不是什麼壞事……想到這,她整個脖子都紅了起來。
阿比斯果然十分聽話。他舔舔嘴邊沾到的肉湯,神色嚴肅地想了好一會兒,然後道:「很好聞,甜甜的,想吃啊!」說完他疑惑地皺起了眉,聳起鼻子嗅了兩下,腦袋碰到了阿米莉亞的,擠了擠和她一起埋了下去,「主人,在聞自己?一起聞……」
阿米莉亞頓感自己身體的每一寸都嗡一聲炸了起來。
「吃完了就給我!」她搶過鍋抱在懷裡站了起來,空出一隻手摸著發燙的臉,「不許再說這件事了!你……你今晚不準用人形和我睡!」她說完就愣了,一臉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的懊惱,「還站著幹什麼,進屋裡啦!」
阿比斯歡呼一聲,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在少女看不見的角度和所羅門對上了視線,而後對他露出了明亮得過於耀眼的笑容,然後被凌空而來的松塔打得直倒在地,捂著發紅的額頭嚎啕兩聲就找主人撒嬌去了。
「您發|情期要到了?」所羅門見阿米莉亞沒注意到這邊,就湊到一邊,對乖乖地鋪著被子的少年低聲道,「請原諒,守了那麼久被個臭小子偷吃了,再被從嘴裡奪食,就算是我,度量也有限……」
「你們兩個在說什麼。」阿米莉亞手裡抓著抹布,陰惻惻地在他們背後道,「我覺得,阿比斯要真的發情了,所羅門,你陪著他睡挺好的……」
「我冤枉!」阿比斯嗚一聲抱住了阿米莉亞的腰,「他說怪話,不理他!」
阿米莉亞忍耐地吸了口氣。
那個隱士去他自己的卧室了,人也在這,現在不問更待何時?
「所羅門,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催生樹種?」她把抹布往架子上一拋,右手抓住了阿比斯的衣領往一邊提,「別賴皮了……所以你當初幫忙才幫得那麼順手?但是我明明能治療自己……」年輕的魔女酒紅色眼眸有些黯淡下來,「半路出家的我太沒用了。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明明,是那麼基礎的術式,連吟唱都不需要。
「我知道你會在這方面有困難。」銀色捲髮的魔族聞言只是微笑著看她,銀眸里有著憐憫,「但是笨拙到這個程度,確實令我感到驚訝了。啊,不要生氣,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了不得的天賦。」他說著,冰涼的食指扣住了阿米莉婭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