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黑犬
皮膚蒼白的俊美男人拍拍手,怪裡怪氣地笑了起來。
「嗨,嗨~大小姐,真叫人害怕,我可什麼都沒做啊。要說的話,難道不是他們做了什麼嗎?」他彎下腰,摘帽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哎喲,讓你失禮了。」
新生的魔女眼閃過一絲怒火。她是個過於驕傲的人,而這些天里經歷的事情……被自己的騎士拽著頭髮拖出房間,被捆在轉輪上架著火炙烤,被用燒紅的烙鐵把皮膚烙得血肉模糊,讓她忍不住發出了慘叫,這種事情……!可笑克里斯頓還笑著說,自己要感謝他沒讓自己光著受辱。
感謝。
感謝她並沒死透,然後因此真的變成了魔女么?
阿米莉亞胸中煩悶。她吸一口氣,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對面的魔族:「你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就像我清楚我的領民狀態並不正常。你以前的條件,我答應,但是要在此基礎上再追加一條:你不得以任何方式授意其它魔女與我為敵。明天晚上,你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我。」
「唔呵——好吧。」魔族右手成拳,放在唇前啞聲道,「真傷心啊,這是不信任在下呢。」
「你在我這兒一直信用破產。」阿米莉亞給了他一個何必廢話的眼神,戴上兜帽,三兩步跳出了魔族的視線範圍——她無法忍受再呼吸多一會兒和這個傢伙同樣的空氣。
她想回家去。她要回家去!
黑色的枝椏不斷在阿米莉亞額角掠過,銀白的髮絲偶爾從兜帽中逃出,被暗紅的月光染上了血色。越來越近了。她瞪大眼,酒紅色眼瞳里迅速蓄滿了淚水:整個勞倫茨堡一片黑暗,看起來就像瞬間破敗成了個墳墓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在樹林盡頭自己常去的那間守林人小屋裡,那盞常年為自己留著的燈還是亮著的。歌德婦人一定在。她這是把自己當作了出去採藥未歸呢!
阿米莉亞身形一頓,她一瞬竟不敢前去了。
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身影閃電般把她撲倒在地,粗糙的舌頭舔了她滿臉。
「汪嗚!汪汪!」大狗搖著尾巴,親熱地舔乾淨了她的眼淚。
「阿比斯!你小聲點,」阿米莉亞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大狗推開,抹著眼角想哭又想笑,「別把人驚動了……」
「是誰?」木屋的門突然開了,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的歌德夫人從裡面沖了出來。她嗚咽一聲,緊緊抱住了半坐在地上的小主人,也不去管落在地上的披風,只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哭得不能自已。「我等了三天……」她哭泣著喃喃道。油燈的光和邪異的月光混在一起顯得很渾濁,可阿米莉亞還是能看見這向來非常注重儀錶的女人雙眼腫得跟核桃似的,哀愁在額頭頂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猶豫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了女管家。
歌德夫人一愣,琥珀色眼眸里閃過了一絲心疼和哀慟。「先起來進屋裡!」她把這個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孩子拉起來,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我現在幾乎誰都不敢信了,那些該死的……阿比斯,親愛的,幫我看著外面好嗎?」
大狗低嗚一聲,用濕潤的鼻子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手,然後轉身出去,用前爪拱上了門。
「我可憐的孩子……」歌德夫人撫摸著阿米莉亞的臉頰,對著燈下雪白的長發傷心地看了好一會兒,「很漂亮。可惜這樣漂亮的頭髮,只能藏起來了。」
阿米莉亞垂下眼眸,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是來告別的。」她說,「我不能拖累你和瑟希亞——他明天就要來了吧?」
「不!傻孩子,留下來!」歌德夫人拽緊了她的手,「不會有人能想到你還活著的,而瑟希亞少爺,他一定會盡全力護住你,他有這個能力,他會給你平反的,也許很快你就能恢復以前的生活了。」女管家忍住淚,「外面太危險了!你一個女孩子,要怎麼活……」
「總要有這一天的。」阿米莉亞低聲道,「魔女……」她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不夠強大,就只有死。只有在外面,我才能成長起來。現在已經不是幾百年前,那個巫師會受到尊重的年代了。而且……如果瑟希亞再因為和女巫有往來獲罪,勞倫茨家就完了。」
歌德夫人聞言如遭重擊。她捂著胸口半撐著桌角,看起來馬上就要昏厥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親愛的,聽我說,你留下來會比較好——至少,先把冬天過了。這麼冷,你能往哪裡去?」女管家喘了口氣,視線往上,努力忍著讓眼裡的淚不要再掉下來,然後她掀開鋪了一層粗布和稻草的床板,把裡面的東西清空了,然後把側面的一塊木板撬了下來,「阿比斯!」她把門外的大狗叫了進來,「跟著他走吧。這條地道通向你母親的房間,你可以在那裡先好好休息一下。」
阿米莉亞皺起了眉。她並不明白為什麼要讓自己跟著阿比斯,但還是聽話地走進了隧道。
——歌德夫人總歸不會害她。
——儘管,她的眼神是那麼絕望。
·
阿米莉亞正疲倦地輾轉在夢鄉里時,她的表哥瑟希亞正帶著一小隊聖騎士在雪地里艱難跋涉著。
「該死!」和阿米莉亞長得有五分相像的俊美青年摘下了兜帽低聲詛咒著,臉色陰沉地打量著隊尾被埋在了雪裡努力掙紮起來的騎士——這個隊伍不久之前才經歷了兩場暗殺和一場雪崩。這鬼天氣,把一天半的行程足足拖到了三天長,結果直到現在,他才剛剛到達勞倫茨家的封地上……
「閣下,」有著一副濃密絡腮鬍的騎士長騎著馬踱了過來,「先去查探消息的安東尼回來了,他說阿米莉亞小姐確實已經被……」騎士長把接下來的話換成了耳語,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請節哀的表情,對著長官行了個禮。
金髮碧眼的青年閉了閉眼,攥著韁繩的手發起了抖。
「我們先去神殿。」他沉聲道,「如果不是有人作偽證的話,那些人絕對沒法這麼快下手……真是好樣的,路德維希。我和你杠上了。」瑟希亞說著,色澤憂鬱的灰藍色眼眸里閃過了一絲狠戾,「就算我不是克里斯頓的直屬上司,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神父來算計我的家人和財產——就算是國王也不能!勇士們,整裝出發!」
「是的,閣下!」
眾騎士應聲策馬而起,揚起的蹄鐵在潔白的雪地上踢踏著,從高處看便是一行逶迤的灰痕。這隊穿著灰白鐵甲的武者氣勢洶洶地一路走過了不少農民的土舍,在主動退避的平民們異樣的神色中,一路傾軋到了正等在勞倫茨家族的封地教堂前的神父克里斯頓面前。
「瑟希亞主教閣下,真是貴客。」神父姿態謙卑地行了個禮,含著笑的雙眼卻仍然平淡一如往常,「請問我有什麼能幫您的事嗎?」
「我是來正式繼承勞倫茨的。」金髮碧眼的青年像睥睨著泥里的塵土一樣,眼神冰冷地在馬背上俯瞰著他,「沒有死在路上,真是讓你和路德維希大公失望了……我宣布,你被逐出這片土地了,克里斯頓。我已經帶來了你的繼任者。安東尼!」瑟希亞叫過了騎士中的一個,「你去送克里斯頓先生離開,務必讓他今晚在荒原里好好享受一下,神所賜予的磨礪……等等!」
「閣下?」那位騎士疑惑地停下了腳步,「有何吩咐?」
「叫幾個人打聽清楚當天到底是誰先起的頭,把那個挑事的給我抓回來,我要親自審訊。至於你,神父大人,」瑟希亞揪起神父的衣領,冷笑道,「這幾天,就好好感受一下在暴風雪裡逃命的感覺吧。路德維希的封地可不算近,你會喜歡它們的,路上的那些野狼和熊……」
砰!幾個箱子被聖騎士們扔了出來。原本跟隨著克里斯頓的修士們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切,終於有個人出來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快要滑下去的鳥籠子,裡面一隻翠綠的小鳥被驚得吱吱直叫。而那群聖騎士仍沉默地看著他,只要主教一聲令下,鐵劍便會即刻出鞘——
他不認識裡面任何一人!
克里斯頓的臉色終於變了,他用力拽開了瑟希亞的手,然後嫌惡地理了理被拽皺的領口。
「走著瞧,你會後悔的。」他皮下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後用最快速度在鳥籠上蓋了個布罩子,就指使著自己那同樣被可憐巴巴地趕出來的僕人把東西拉上了馬車,速度一點不慢——大概,是害怕真的不得不在荒地里留上一晚吧。
金髮碧眼的俊美青年冷笑一聲,和心腹耳語了數句,策馬繼續前行在勞倫茨的領地上,灰藍色的眼睛冷厲地掃過每一個縮著脖子夾道而迎的領民,強忍著濃烈的殺意。瞧啊,這些愚蠢的人,看起來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根本就沒必要寬厚地對待他們。這些人不需要關懷,不需要庇佑,也不需要——
寂滅的灰藍色眼眸里映出了空落落的中心廣場,地上還殘留著黧黑的燒痕。
他下了馬,用帶著皮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片冰冷的泥土,想起了幼時和阿米莉亞一起在這裡玩耍的那些時光。
那個傻姑娘啊。她從小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不怕高不怕痛,被舉高拋起來會興奮地笑,騎馬打獵都是一把好手,被施以援手就會大發脾氣;她還愛一天到晚抱著書在問姨母這個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問不清楚就親自去求證,做了不少危險的事,弄得大人們都笑言她比男孩子還讓人頭疼;還有……還有小小年紀就立下誓言,說自己要成為最好的領主夫人,讓子民不再挨餓受傷,能過上富足快樂的生活——
那時候,她的眼睛是那麼明亮,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那更值得她為之付出的理想似的。
青年閉上了眼。有液體從眼角無聲滾落,然後在寒冷的氣候里迅速凝成了冰。
也許他就不該走神職這條路。如果他和米婭早早結婚並繼承了這個爵位,事情就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可做教皇是他的夢,是身為家族次子的他,所能達到的巔峰——
「有人來了,是那個討厭的旁支小白臉。」
阿米莉亞猛然驚醒,她睜眼,看見一個黑髮黑瞳的少年正嘟起嘴坐在床前守著自己,輪廓和歌德夫人有幾分相似。
少年俯身舔了舔她的臉,單手制住了她的動作,滿眼的單純和依賴,語氣熟稔而親熱:「他就要來佔據這個地方了。讓我去咬斷他的脖子吧!」
阿米莉亞瞳孔驟縮,炙熱的火焰瞬間升騰,燒灼得身上的少年發出了慘叫!
「你燒我!」少年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把火撲滅,然後委屈地再次撲過來咬住了她的脖子,也不敢用力,只磨著牙,眼淚吧嗒吧嗒直掉,「呼嗚嗚嗚……壞主人……」
「……阿比斯?對不起,我控制不住……」阿米莉亞懵了。她認出了這個在懷中撒嬌哭泣的少年正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那條黑犬。此刻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是否豢養黑貓或黑狗——原來那狗屁的女巫判斷準則,是真有依據的嗎?
「那個傢伙是外人!」阿比斯呼嚕嚕嚕地在女主人身上磨著牙,「外人企圖侵佔主人的家產,要——咬死!」
「你要咬死誰!」
寢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頭髮比前幾日白了許多的歌德夫人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用力拉起了賴在阿米莉亞身上不起來的少年,「跟你說過的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你這樣,我怎麼放心讓你跟著小姐……快放開她,坐下!」
少年反射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回過神的一瞬間頭髮頓時炸了起來,揉著眼角沮喪地嗷了兩聲。
「阿比斯是……」阿米莉亞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問題。
「他是我的小兒子。」歌德夫人已經完全恢復到了往日里的狀態,她送來了一托盤吃的,還有一個讓阿米莉亞摔碎了手中茶杯的消息,「瑟希亞已經到了,他到這裡第一件事,就是當著所有騎士的面,以處死異端的名頭,處死了騎士長的妻女。」
「……讓他來見我。」阿米莉亞如遭雷擊。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強迫自己平靜了下來:「求你了,歌德夫人,現在就讓他來見我……」
歌德夫人點點頭離開了,神色間是掩不住的悲哀。
她能理解瑟希亞少爺,也能理解阿米莉亞小姐。阿比斯從小就跟著阿米莉亞長大,把兩個人都看得分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那麼排斥瑟希亞少爺吧。可這一次……
沒過多久,急促的腳步聲就在門外響了起來。
「阿米莉亞!」金髮碧眸穿著白色神官袍的美貌青年破門而入,滿眼的驚喜和不可置信,「真的……」
啪!清脆的耳光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你是這片土地的領主!」白髮赤瞳的少女憤怒地喊著,一手舉在空中,一手提著裙子,眼裡是抑制不住的淚,「正直,憐憫,公正,榮譽……你怎麼能那麼做!你是他們的領主,他們是你的子民啊!那孩子才四歲!」阿米莉亞說著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你怎麼下得了這個手!」
「對不起,阿米莉亞。」青年維持著被打偏頭的姿態,捂著臉,眼裡美麗的灰藍色瞬間黯淡下去,「他們奪走了我所愛的,讓我不去報復,我做不到。即便會在夜裡因為負罪感驚醒,我也不後悔。我還會做更多,因為他們對你做了對我來說,比死亡更殘忍的事。」
阿米莉亞跌坐在繡花長椅上。
「你知道嗎?我愛著這片土地。」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我希望這裡的人們都能安居樂業,富足快樂。一個暴|政者是無法帶來這些的。」阿米莉亞說著,想起了漢娜和騎士們,還有那些看著自己被火焰炙烤的領民們。
她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人民——是愚蠢的。」她最後說,「你不應該去責怪他們,因為罪魁禍首是那把他們變成蠢貨的東西。」阿米莉亞說著,看向了房間里供奉的光明神像,它精緻又華美,聖潔又肅穆,彷彿每個人心中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神跡,「不要因為無能為力而遷怒。」
瑟希亞仍捂著臉頰,那黯淡的姿態看起來有種精緻而脆弱的美感。
他看著她所望的方向,良久不曾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