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天使
請求?金髮碧眸的年輕神官傲慢地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沉鬱的灰藍色眼眸中沉浮著森冷的冰塹,刺骨的溫度被過往那近乎殘酷的重量強壓在令人窒息的水面之下,而這份刺骨又帶來了一份與傲慢相比,更顯而易見的輕蔑。
路德維希被這眼神刺得心中薄怒。然而他很快就平息下了自己內心的波瀾,轉而用更柔和而富有有活力的語調對他耳語了起來:
「你會對這個感興趣的,尊貴的主教閣下。」有著一雙惑人淚痣的俊美青年用他那宛如大提琴質地的音色緩聲道,「要知道教皇陛下一直在尋找著所有可能是神遺留之物的人事物,不論那到底是魔鬼所為,還是人們自己根據自己的臆想生造出來的——只要那對維護光明神的威嚴有利,他都恨不得把所有那些奇迹都劃歸自己名下,大肆宣告天下。他的那份急切,您難道沒有感覺到什麼嗎?眼下,您就有一個機會——」
「啊,說下去。」瑟希亞漫不經心地環視著壁畫般帶著種滑稽戲劇感的、不知疲倦得令人倦怠的貴族們,突然翹起唇笑了,「不送他們出去?你的墳墓並不需要這麼一些陪葬品吧。有人在角落裡小解了——你是打算讓他們在死之前給你的墳頭草淋點水嗎?那為何不在室外,在拴著騾馬的草叢裡?」
「紅衣主教瑟希亞·斯凱普特閣下!」黑公爵臉色一沉,面上依然含笑,「勞您大駕,動動您尊貴的手,幫鄙處驅除一個小小的邪穢,向來不親教廷的路德維希會向您表示感謝和親善,這意味著一旦現任教皇駕崩,您繼位的籌碼就多了一樣。這是非常值得考慮的,不是嗎?」
「瑟希亞·斯凱普特·勞倫茨。你遺漏了勞倫茨。」瑟希亞站起身來拍了拍手,看著他的那些附庸們跟隨著一個並不存在的人走出了門,跟隨著並不存在的燈火在夜裡彳亍著。那些笑,那些討好,那些卑微后自有盤算的神情,就像八音盒上隨著音節轉動的人偶,精巧而機械。他看著這一切,那些在正式繼承了勞倫茨之後就從他面上消失了的真心實意的笑容,突然從精緻的眉眼間煥發了出來。
「你有所求,就得把事情說清楚不是嗎?」金髮碧眼的俊美神官手執權杖往前慢慢走著,「光明神教從不做虧本生意,你知道的。」
「哦,那很簡單。只是一個魔嬰。對我來說,那是非常難以處理的麻煩,燒燒不死剁剁不爛,我也曾請過教會的低階神官過來,但是他們並沒有這個能力。但對於您來說,那是舉手之勞,不是嗎?曾做過三年巡迴神官的……勞倫茨閣下。」黑公爵緊緊跟隨在他身後,語氣變得凝重了起來,「這是能救許多人命的事,會是一件很不錯的功績。」
「這不夠。」瑟希亞依舊悲憫地笑著,神色溫和聖潔,「你那端的天平還不夠重,你知道。」
「——阿米莉亞·勞倫茨在這裡。」一身黑衣仿要融入黑夜的男人突然道,「你的小女孩在這。」
風聲忽滯。被捲起的草葉無力地墜落於地,發出了顫抖般輕微的、迅速被人們的歡笑所淹沒的嘆息聲。
躲在灌木叢里的阿米莉亞看著這一幕猛地捂住嘴縮了回去,伸手拉住了阿比斯,卻看見綠眼睛的邁亞還是笑嘻嘻地對她做了個不妨事的手勢,搖頭晃腦地哼著歌,掏出豎琴又隨意地彈了兩下——鄧肯伯爵終於偃旗息鼓了,他軟在了漢娜的天堂里不願出門,周圍的貴族們卻仍在交相低語著,對已臨近身邊的兩位權重者渾然不覺——
在阿米莉亞能清楚地看到他後背之處,瑟希亞頓住了腳步,不曾回頭去看那有求於人者的表情。
「唔,聽起來真是個讓人驚奇的消息,那我可真的要好好考慮一下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擼起袖子輕巧地把一個手下的腦袋按進了飲馬的水槽里,然後讓那個被嗆得七葷八素的傢伙摳其他人的喉嚨,側身避開了嘔吐物酸臭的味道,「走了,你們這群傢伙,還要做美夢到什麼時候。回去每人十鞭,為你們如此輕易地被迷了心神。」
「我請求您,留下來驅除魔物。」
黑公爵的耐心終於被耗到了盡頭。他鏘然抽出隨身長劍,對著瑟希亞的背冷聲道:「現在。」
有著迷人金髮的青年神官終於回了頭,驟然再起的強風吹得他色彩鮮麗的華美袍服獵獵作響。阿米莉亞看見瑟希亞的臉在陰影里露了出來,那在僕人的提燈映照下閃著光般極乾淨的笑容,彷如教堂中浸染著金光和晨露的神像——
「那對我來說太麻煩了,路德維希。」他一身華貴的紅衣如血,笑容暖若驕陽,「遠不如等那東西發酵成熟大肆作亂之後,我再出面的獲益。走了,諸君,沒必要留在這等著陪葬。」他說著轉身離去——即便路德維希追趕上去也沒用。那些飲了酒的人,他並無法操控他們,也無法將他們從夢中叫醒;更做不到近那被神術和聖騎士圍起來的主教的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側門離開了。
阿米莉亞完全愣在了那裡,只覺心慌意亂。
「等那東西發酵成熟大肆作亂」——這就是瑟希亞當初既不願意親自出手、也不願意讓她去幫忙控制瘟疫的原因嗎?所以她後來的行為是——是在,破壞他的利益鏈?
真是不敢相信。瑟希亞·斯凱普特,你怎麼有臉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加上勞倫茨。你見鬼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還是個人嗎!?
「那個黑衣服的男人——見到沒?這就是後天造物的無力之處所在。不過也弱小過頭了。」邁亞靈巧地撥動著琴弦,清透的綠眼睛在黑夜反起光來裡帶著淡淡的金,他好奇地盯著路德維希看了一小會兒,就再度笑了起來,含著笑意的綠眼睛宛如轉瞬即逝的飄搖螢火,「啊,我明白了,是轉生的原體太弱小,又沒有用來承載孕育的母體,只好把原來的殘軀拿來使用的緣故吧。可憐的傢伙。」
「這裡的人會有危險嗎?」阿米莉亞抱著膝蓋坐在草地上,並沒注意到阿比斯明顯不同尋常的安靜,只是有點恍惚地小聲問道,「按他們的意思……」
「哦,這個你不用擔心。」綠眼睛的音樂家隨著自己撥出的旋律輕晃著腦袋,「這裡駐守的魔女會解決這個問題。不管怎麼說,她一直都非常有原則,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這個問題——」
話語未盡,便是轟然巨響。路德維希堡被燒禿了的大廳那可憐巴巴的最後的裝飾物——兩扇雕花的大門猛地倒在地上掀起一陣塵埃,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踏在上面,紅腫著雙眼扶著門框,唇際有血,身上有著燒傷的痕迹,蔚藍的雙眸里滿是疲憊,但她仍努力撐起了自己的身體,用已濡濕了的衣袖去抹眼裡的淚。
「你去把正門打開,讓他們都出去吧,這個地方,我怕要守不住了。」女人哽咽著對路德維希道。她輕一揮手,那些仍身處夢中的貴族和僕從們就僵硬地一起站了起來,在黑公爵沉默著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異常象徵著財富的雕花鐵門后,和他站在一起,目送著這群夢中人在昏暗的燈火下緩慢而僵硬地走向遠方,走向目所不能及的深夜——
「祝你們好運。」埃莉諾夫人輕聲道,也不多問自己的同伴明顯沒能成事這一點,只是用牙從襯裙上撕下一條布三兩下包好受傷的手,抹著淚轉身往城堡深處去了。
「守不住是什麼意思,那些火……?」路德維希發青的臉色突然如雨過天晴般鬆了下來,他像個莽撞的大男孩一樣,期期艾艾地追在蘿絲後面問她,「哦,顯而易見的,你不是把它們搞定了嗎?所以我們現在這是能去找……」
「閉嘴,路德維希,你現在聽起來就像只有五歲。」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哭得打起了嗝,她解下了一直嚴嚴正正地包在頭上的黑布巾,被偽裝成淡金色的髮絲瞬間恢復成了原有的銀白色,「脫掉果然鬆快多了……我老有種自己快成了那些修女的錯覺,真討厭。」
「那就把它扔掉啊。」男人追隨在她身後,語氣輕快道,「太好了,我還以為——」
「不要抱太大希望。」女人把那黑布隨手拋在了風裡,帶著鼻音的話語聲逐漸被風模糊,「不過……也許我再也用不著這玩意了。我今晚還沒和兒子道晚安呢……」
兩人交談的聲音和腳步一起迅速遠了。
風把那片黑色的頭巾帶到了阿米莉亞面前。銀髮赤瞳的少女顫抖著手去觸碰那手感柔軟的精細織物,感到蝕骨的寒意從足底而起,逐漸爬升到心臟,而後將她沒頂。那兩人安然赴死般的姿態感染了她,曾經的滿心委屈轉變成了更深的不安,她已了悟到,有些事並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
「啊,小蘿絲還是這麼愛哭。」
暗處,一個白色衣袍的人影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輕笑著。將蒼白的指尖遞出,在即將觸及到路德維希堡城牆的一瞬,幽藍光焰在接觸面猛地迸開,於是那手的主人輕笑一聲,把手收了回去,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暴露於月光之下。
一直低著頭的阿比斯狂躁起來,他的腿腳不自覺地用力碾著地,背部微微拱起,喉嚨里發出了威脅的低咆。
「哎呀,不要這麼嚇人嘛,小狗。大小姐也是,用那麼可怕的眼神看著我。何必呢?看,我又進不去。」手的主人正是多日未見的所羅門。魔族那在月光下呈現出無機質光澤的銀色眼眸微徠著,掃過阿米莉亞拉著阿比斯不讓他撲過來撕碎自己的動作,友好地朝她揮了揮手,撫著下頜愉快地道,「在那邊傻坐著,可是拿不到想要的東西的。和老頭子做下的約定,可是有契約效力的呢。必須是你本人去。你知道的,不是嗎?」
「不用你說,我也會去。」
阿米莉亞攥著那片屬於另一個魔女的——那個魔女很明顯從前和所羅門認識,但現在所羅門卻進不去她所立下的禁制——那彷彿有著什麼象徵意義一般被拋下的頭巾,深深地吸了口氣。
「對你來說,這有意思嗎?」她輕聲問道,「我不知道你和蘿絲——原來她叫這麼個名字——有什麼恩怨,但是和一個魔女簽下契約,然後她和你放牧成仇,再簽下另一個魔女,然後讓她和之前的那個魔女對上,這到底有什麼意義?我被盯上的時候才多大?她肯定也知道了我被你盯上了,對吧?你和她之間的交易失敗了,對不對?」而她更想知道的是,自己到底有沒有,在不經意間為虎作倀?
所羅門挑挑眉,用同樣輕的力道搖了搖食指,這樣特地相對應的動作似乎讓他覺得很有趣:「不,時間點搞錯了。不是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是早在你出生之前。她知道你,也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你本身。」銀色捲髮的魔族愉快地看著少女眼中驟然加深的疑竇,突然轉了話題,語氣起伏得極為誇張而險惡,「活水這種東西啊,可是能讓死人復活的,用了它,你就可以見到索菲亞,也可以見到查爾斯了。啊,好不容易把小蘿絲嚴防密守的陣地鑿出了一個洞,如果不趁著現在進去,等她緩過來了,你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拿到東西啦。」
他說著,退後兩步,半躬著身,左手背於身後,右手彬彬有禮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這標準的禮儀和他那式樣極為古樸衣袍格格不入,彷彿一記響亮又乾脆的耳光扇在阿米莉亞臉上。
又是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所經歷的每一件事都在推動著她去走上一條既定的道路,她知道那也許是最合適的,但卻無法弄明白那到底是為什麼——
她要是能相信那些糊弄小孩子似的理由就好了!更何況所謂的最合適,也是在一開始就截斷了她所有的退路啊!愚蠢的自己。阿米莉亞胸腔一片悶重。她知道無論是出於契約還是潛意識裡對海德的擔心,自己都該邁步前去,腿腳卻在這一刻格外沉重起來。所羅門的話無論有多讓人難以接受,但最終從結果而言,他總是對的。她現在已深知這一點,但這種半被強迫地推動著她去做什麼的行事方式,實在是讓她難以忍下心中那口氣——
「啊……契約?看來我阻止不了你。不過這也並不是壞事……但至少,別被輕易激怒。」一直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的邁亞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清明的視線與所羅門交鋒一瞬,隨即整個人在夜色里化作了一縷淺淡的金光,聲音也從耳際清晰的言語變得模糊飄忽起來,「只可惜我這次在外頭逗留太久了,幫不上什麼忙。下次有緣再見,可愛的野生魔女小姐。」
「等等!你們認識!」阿米莉亞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異常氛圍,她警覺地回過身去,伸手要拉住邁亞的手臂卻落了個空。「該死的!」她收回手恨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咬牙想了一會兒,抹了把臉,開始哄起了蹲在地上不願動的阿比斯,好言好語地叫他一起去找哥哥。
「他說讓你等著,邁亞也讓你等著!」黑髮黑眸的少年犯了倔,扁著嘴把體重墜在地上,阿米莉亞越拉他越掙脫,怎麼都不願起來,「不去,我不去,我就在這蹲著等。在你眼裡就是大哥需要關心嘛,他再皮糙肉厚抗揍又怎麼樣,擋不住你想見他,哼……」
阿米莉亞無奈地看他一眼,不再多費口舌,轉身就往之前那兩人消失的方向跑了。
「主人!」還以為對方會沒轍地多哄自己一會兒的少年猛地抬起頭,滿臉不可置信的受傷,忿忿地一抹眼睛,猛地躥起來追了上去,「等等,我錯了,別扔下我一個人!主人!」
啊,終於,角色全都各就各位,站在了那座亟待開幕的舞台之上了。
不過那個邁錫尼時期的殘存者居然也能出來這麼久了。光明神教信仰的衰退,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么?
所羅門若有所思地伸手又觸了觸那片無形的禁制,排斥依舊,於是他便繼續耐心地等著,偶爾對月欣賞一下手上三枚指環的光澤。
不急。他告訴自己。等待吧,所羅門啊,只要結果是既定的,便永遠不需缺乏等待的時間與耐心。青澀的果實在等待中才能慢慢轉變成最甘美的滋味。而在那之前,便讓他好好享受他人的苦樂,見著那些螻蟻之輩的悲歡,在等待中將這百味陳釀成馥郁的瓊漿,來使他在品味中愉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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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是我的孩子?」凱瑟琳含淚慢慢後退著,連滾帶爬地想要離那可怖的小小鬼魂遠些,卻怎麼也逃不出這片愈發濃郁的厚重的霧氣,「那是不可能的,我——我從沒有過孩子,不要找我,行嗎?你認錯人了,聽著我說,我的頭髮是金色的,我丈夫是棕發,我,我的情人,他是黑髮,而且我們都不是藍眼睛……」她嗚咽著,又急又怕,「讓我離開,行嗎?」
濫發籃眸的孩童虛影瞪大了眼撲簌簌地掉著淚,見凱瑟琳並不曾為他心軟,他突然呼嘯著猛地貼到了她的鼻子跟前,可愛的小臉扭曲成了醜惡猙獰的形貌,尖利粗壯的:「你這個騙子!你說你要看著我慢慢長大,你說你要讓我爸爸把我放在脖子上,不讓我像其他小孩那樣,從小到大都和父母沒什麼感情!」孩童流著血淚的面容閃了一瞬,突然又變回了正常的模樣,淚眼婆娑地在半空中飄著後退了兩步,「你,你帶著我曬過太陽的……明明那麼溫柔地拍過我……」
「啊……」凱瑟琳聲音嘶啞地低喊一聲,頭痛欲裂,雙臂捂著耳朵不願再去聽到哪怕一個詞一個字:為什麼每聽一句,她的腦袋都會像炸裂一樣疼痛,心底像是有個甘甜的泉眼,它早先曾在陽光之下歡快地吟唱過,後來卻被接連不斷地扔下的石塊填了起來,砸得心底一片裂痕?那沉重的,疼痛的,柔軟的,溫熱的……
凱瑟琳的嘴唇顫抖著,她身畔的油燈早已熄滅,可在這夜裡,她眼前的這個孩子,白皙的面容和精緻的輪廓卻顯得十分清晰。除了發色和眸色,這小東西的眼睛和臉型確實像她,而鼻子和嘴巴,像他那個不願要他的父親啊。
——她確實,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然而這曾經被遺忘的事實,現在被記起來了。
凱瑟琳攥著自己的頭髮的雙手放下了些,然後她又重新抱緊了自己的頭部,不願去聽也不願去看:但眼前這小怪物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她這樣的普通人,怎麼可能生得出藍頭髮的小怪物,沒幾個月就有了七八歲大孩子的身形,還會同自己說話!這一定是魔鬼知道了她內心深處的渴望和痛苦——
藍色頭髮的小怪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你想要一個屬於你的孩子,我也想要一個屬於我的母親呀!」他抽抽搭搭地哭著,手背上有著小小肉窩的小手蹭著眼睛,天藍色的大眼睛被關不了閘的淚水淹沒了,「你……你就是我的媽媽呀。你難道不能當我的媽媽嗎?」
凱瑟琳心被觸得一動,卻又本能地打了個寒戰,不敢說不,更不敢應是。
那孩子淚眼巴巴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失望地低下了頭,又從小心翼翼變了臉,猙獰盡露地問她能不能給自己唱首搖籃曲,就像她曾經給自己唱過的那樣——
「……我唱!我唱!」年輕的女人嚇得兩股戰戰,她含著淚,結結巴巴地吐著那熟悉的旋律,一點兒溫情都唱不出來;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想著「我要逃出去誰來救救我」、還想著「我忘了接下來該怎麼唱了」,到了後來,卻忍不住邊唱邊摸起了肚子,有些怔忪地想起了那些在溫暖的陽光里,和丈夫一起曬著太陽期待著孩子的降生的日子。那時候她是多麼幸福啊。午後的太陽有著香甜的花的味道,有個男人又哭又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孩子氣地問她為什麼小傢伙沒和他打招呼,他是期待著那個孩子的;因為驚懼凝集的淚水終於再度落下,這一次,是為著悔恨。
「我……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年輕的、在成為母親之前就永遠地失去了第一個孩子的女人哽咽著,想要伸出手去摸摸那個小怪物的臉蛋,「都是媽媽的錯。」她顫抖著手,「我……確實沒給你想過名字,我們本來打算,等你出來,我們一家三口來了個小小的會面之後,再給你起……對不起……」
「媽媽!」跟頭因為過於特別而被拋出人群的小羔羊似的小男孩噙著淚瞪大了眼,又驚又喜地想要撲到凱瑟琳懷裡,卻在即將觸到她的一瞬穿透了過去,撕心裂肺地哭鬧了起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抱抱我抱抱我抱抱我親親我親親我親親我不不不不不為什麼會這樣媽媽媽媽——」他穿透了她的身體,伸出了短小的雙臂想要努力摟抱到她,卻到了最終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穿透過去,抱住了自己稚嫩而伶仃的肩膀。
這可怖又可憐的一幕讓凱瑟琳心都碎了,她甚至忘了恐懼。對不起,金髮棕眸的美麗女子在心底一遍又一遍暗道。我可憐的孩子啊,要是我保住了你就好了。要是,我有把你好好生下來就好了——
「真的嗎?」孩童抬眸,身影驀地變淡,消失前用帶著哭腔軟音糯糯地道,「太好了。也有人,是期待我的誕生的呢。」
凱瑟琳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那雙蜂蜜色的美麗眼眸瞪得大大的,視線不敢置信地緩緩下移到自己的肚腹處——她驚恐地看見自己的下腹瞬間膨脹起來;而與此同時,她細膩的皮膚正肉眼可見地乾癟下去,漂亮的金髮也迅速變成了枯槁黯淡的白,曾經豐盈柔嫩的雙手此刻如掛著層干皮的枯骨,指尖狠狠摳進泥土,一陣近乎把她劈作兩半的劇痛從身下傳來——
「救……救救我……」她呼救出聲,而口中發出的蒼老的聲音讓她絕望,她抬起手,眼前卻只有無盡的迷霧和一座被毀去了名字的墓碑,「誰來……救救我……!」
嬰孩如雛鳥破殼般,自肚腹處撕裂了皮肉,血淋淋地破體而出。
這在凱瑟琳的慘叫聲中出生的小東西確實是個小怪物,剛生下來身上還掛著羊水和血漬的時候,就會猛地睜開天藍色的雙眼,藍色捲髮迅速長及肩部,舔乾淨自己的雙手,然後自己用小手梳理那對同樣被鮮血和羊水沾滿的毛茸茸的雙翅。他睜著漂亮的大眼睛安靜地看了凱瑟琳一會兒,拍打了一下背後已經變得蓬鬆起來的小翅膀,爬過來抓住了「母親」滿是皺紋的右手,把它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媽……媽……」他艱難地吐出了第一個聲。而凱瑟琳看著自己的那隻手,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只要這怪物再多吐出一個字,她就要崩潰地尖叫起來了。
「凱瑟琳!」黑公爵急促的話語聲突然穿透了迷霧傳來,「離那東西遠點,你聽到我的話了嗎?」男人的聲音在這一刻聽起來甚至是絕望的,「別回頭,你會……不——!」
想要說出「不要看我」的女人在回過頭的一瞬,身體一滯,失去了呼吸。
已經長至七八歲模樣的男孩抱起了母親,把臉頰貼在她胸膛處閉眼聽了一會兒,表情平靜地看向了呆若木雞的來人。
「你為什麼哭?」男孩的聲音宛如天籟,「母親她如願以償了啊,父親。」
「別叫她那個稱呼,也別叫我父親,你這該死的怪物。」往日里總是一身得體黑衣的男人此刻衣衫凌亂,看著狼狽不已。他安靜地站在那兒,面上那對漂亮的淚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俊朗容貌上兩道正不斷向下延伸的黑色的淚痕,十指變長變利,那削鐵如泥的兇器是中毒般可怖的青烏色,襯得驀然轉灰的膚色更加黯淡,「我就該在最開始把你那該死的寄宿體取出來的時候,把它泡進聖水裡……」
「可憐的父親,精神錯亂了么。」藍發藍眸天使般可愛的孩童懷抱著滿是血漬的蒼老女屍,天真無邪地笑了起來,「你試過了,那不起作用的。你很想她活過來?」他低下頭,認真地建議道,「那麼,取一瓢活水,淋在她身上就好了,她會立刻就活過來,就像你當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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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蘿絲,只要把活水取來淋在你父親的屍骨上,他就會立刻活過來,你的哥哥們也一樣。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銀色捲髮的魔族百無聊賴地倚在一棵高大的榛樹上,看著纖細高挑的年輕女孩悶聲不語地摘著葡萄,咬著下唇小聲地哭著,眼淚撲簌簌滾落在紫色的果實上面。他不由感嘆這性格柔弱的女孩要是生活在海里的美人魚,這會兒光那淚水就已經治好了成千上萬人的惡疾了。
「你這話真讓人生氣!你又知道,我的哥哥們真的死了?」女孩聲音極弱,她吸了吸鼻子,揪下其中一顆果子在裙子上蹭了蹭,塞進了嘴裡,好試圖止住從喉嚨里不停逸出來卡著呼吸的嗝,「自從我遇見你,我的生活里就沒有過好事,沒有過!養父死了,兩個哥哥失蹤了,莊園里的人手也不夠了,我現在還得自己來干這些活兒……一切的一切都糟透了!你以為,我會像他們一樣相信你嗎?」
所羅門搖頭嘆息起來。
「我真無辜。你的父親,是在騎馬的時候摔斷了脖子的,你的哥哥們……好吧,我不能確認他們怎麼樣了,不過你自己心裡有預感,不是么?人手不夠么……自己去雇些人就好了。唉,解決方法多簡單啊,找到活水,往上一淋,就是副骨頭,也能立馬長了肉睜開眼睛啦。」
蘿絲聽著,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上一次,她沒信這個話,哥哥們信了,但她怎麼也勸不住,於是他們相繼出了遠門,然後徹底失去了音訊。現在,偌大一個莊園只有她和幾個僕人在了,而說不準什麼時候,國王一心血來潮,她就要被迫嫁給個不知道什麼人,這個家也要被別人據為己有了。
黑髮黑眸的年輕女孩子哭得鼻頭有些發紅,她伸手又拽了一串葡萄,一次沒拽動,第二次用力過猛把指甲給劈了,鮮紅的血從指尖冒了出來,這讓幾乎從沒受過傷的蘿絲有些失措,一時之間竟然連哭泣也忘了,只是愣愣地看著那血珠越來越大,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可憐的姑娘。」所羅門低嘆一聲,從她胸前摘下別在那裡作裝飾用的手帕,先輕輕地含了一下她的指尖吮去鮮血,然後便在年輕姑娘紅著臉猛地抽手之前,靈巧地用雪白的手帕包裹好了她的食指,還在上面打了個可愛的蝴蝶結。
「啊,謝謝。」女孩難得積攢起來的那點不客氣的勇氣瞬間消弭了,她收回手,把籃子往地上一放,伸手抹了抹身邊的大石頭,無助地坐在那兒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就像每個孩子在來到人世之間在母親的肚子里做的那樣。但……她其實也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
地里的麥子要怎麼辦?今年收成還算不錯,可是那幾個傭人都去收麥子的話,果園裡的水果就都要爛在樹上了。請人當然是可以的,但最大的問題是,家裡沒有能出面的男主人,那些人一進來發現沒有身份的壯年男人坐鎮,肯定會被偷走不少糧食。更何況,她並不能鎮住那些心思已經開始活絡的農民們。要是有人衝進莊園里強上了她順道佔了這個地方,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有不少男人正是這麼脫離了農民身份成為貴族的。
蘿絲越想越害怕。但軟弱地活著總是比立即面對死亡的可能性讓人不那麼想哭的,作出決定,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更何況所謂的解決方法,聽起來是那麼荒謬……
「你們要幹什麼!」莊園外頭喧鬧不止,幾個年老的僕人並不能擋住那些身強體壯的大小夥子們,「少爺們回來了,會收拾你們的!」
「噢!別說這樣的話,老媽媽!」領頭的那個小夥子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半俯著身體,湊到蘿絲面前,看著這纖瘦的小姑娘被嚇得縮成了一團,看著怪可憐的,「原來長這個樣子啊,這麼瘦。我還以為富家小姐們都很豐滿呢。」
蘿絲連抬頭看來人一眼都不敢。
小夥子搔了搔下巴,有點掃興地轉身推著同伴們吵吵嚷嚷地走了。「真沒意思!」他們這樣說。「不過有這麼個大莊園,也不算虧了。」他們又說。
女孩瘦弱的身體顫抖了起來。哥哥們不會回來了。沒有人會保護她的。
這樣下去,生活只會……比現在,更糟……
「你要做什麼?小小姐,你為什麼要收拾東西?」年老的僕人懇求地抓住了年輕姑娘的手,「告訴我,您不是要去做傻事……少爺們很快就會回來了,讓他們陪您……」
「你們要守好園子,等我回來。」蘿絲已經換上了一身讓人根本看不出她是個富家小姐的破衣服,抽抽搭搭地把小小的包裹往背上一背,就在銀髮魔族的指引下連夜離開了家,往森林深處走去。密密叢叢的林木在夜裡是黑色的,繁星並不會在地上灑落下樹影,倒是手裡提的燈會將狼的眼睛照得令人膽怯地奪目——
「哇!這個地方……這些樹……居然全都是金色的?」蘿絲蹭蹭滿是塵土的臉蛋,滿眼的不可置信和驚喜,聲音很輕,細細柔柔的,語氣帶著種小心翼翼的柔順和天真,「好漂亮啊……所羅門,你說的好心的隱士,就住在這個地方嗎?」
「確實是。」白色捲髮的魔族聳聳肩,在小姑娘看到樹林深處那座精巧的木頭房子對著它小聲讚歎時,伸手敲了敲那扇雕刻著榛子與松樹的門,「有客人來了。」
門開了,一張年輕得過分的乾淨的臉伸了出來。
「進來坐!哎喲,小姑娘沒少吃苦吧。」穿著法師長袍的年輕男人隨意抓起一把榛子塞到蘿絲手裡,「吃吧,我可喜歡這個了,儘管吃,我地窖里多的是。」他說著拉了拉凳子,自己也抓起一把松子咔咔咔地啃了起來,腮幫子鼓鼓的,「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么,所羅門?」
啊,當然有。這個小姑娘叫蘿絲,你應該見過她的兩個哥哥——
喀拉。連續不斷的畫面突然斷了一瞬,從彩色歸於黑白,聲音變得雜亂,然後徹底暗了下來。
「你居然在翻我的記憶……這太冒犯了,不……咳咳……不可饒恕……」
白髮黑衣的清瘦魔女一個激靈,猛地從回憶中抽身,掙扎著想要脫出身前這有著獸一樣金眸之人的鉗制,卻被青年那有力的左手緊緊扣住了咽喉舉起在半空中,「放開我……你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小女孩長大了,有些事問她會使她痛苦。但沒關係,我想問你比問她更有效些。」
海德手上力道更大了些,金色的獸瞳在黑暗中灼灼發亮:「畢竟,她知道的不比我多。魔族,隱士,活水,染上了魔氣的聖樹,還有那個吸幹了母體生命力誕生的小怪物,他在試圖召喚什麼。你知道該告訴我什麼,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