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海王

一道蒼老的聲音幫她把卡在喉嚨中的話說了出來。

空中再次被影子覆蓋——不過卻不是雲鷲當時一閃而過了，而是確確實實地將天空籠罩。巨大的生物渾身上下由骨頭構成、倘若不知道它的存在，難免會認為那是另一位的傑作。

但是普利斯拉知道，這是卡特琳娜的使魔——魔骨一族的長輩萊克爾敦了。

她抬起頭，就見蒙住天空的巨大魔骨獸逐漸縮小、最後幻成人性。他的頭髮已經花白，被梳在腦後，空當的額頭平添了幾分精神。身上穿著黑色的宮廷貴族裝、彷彿剛剛才從哪個派對上趕回來似的。

他禮貌地朝面前的衛兵隊長笑了笑，站在普利斯拉左前方兩步遠處，不卑不亢地介紹道：

「這位是卡特琳娜大人所認同的，大魔女普利斯拉。」

「…………」

衛兵隊長仍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普利斯拉，想從她身上看出其他倪端——然而後者的淡定坦然，讓他沒能獲得任何收穫。

他張了張口、還想再說幾句話。原本因火焰燃燒而悶熱不已的空氣突然吹過一陣清新的風，仔細一嗅還能聞到海水的鹹味。緊接著毫無預兆地、地面被鋪上了一層剛好沒過腳踝的清水，清澈到下方的草根都一清二楚。

「還有，這位是，」萊克爾敦微笑地望向踏著水面出現的男子，「前來為卡特琳娜大人送上祝福的，海王弗雷德里克大人。」

男子深藍色的頭髮似乎沾上了水，緊緊貼在他的頰邊。他原本立體的五官被主人扯出一個猖狂的笑意，如大海一樣深沉的藍色的眼中止不盡的是對面前的人類的輕蔑——他哼笑一聲，開口也是一股與生俱來的狂妄自大：

「人類，我的那片大海開著門讓你們打進來你們不打，非要來這裡找大魔女卡特琳娜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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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有一個奇怪的習慣。

他們喜歡將人類以外、溫和的種族，視作他們的統治對象。而又喜歡將那些暴戾的種族，視作大陸的惡人。

面前統領著人類無法踏足、每年都吞沒了上萬條船隻、殘殺無數前去討伐的勇者的海域之主弗雷德里克，就是在人類的各大帝國中懸賞金額最高的角色。不過普利斯拉見過外面的烏鴉叼回來的懸賞令，跟面前俊美瀟洒的男性相比，簡直就是抽象畫。

大概是通緝令的畫師認為，只要見到了，所有人都會認出他吧——至少普利斯拉望見他的第一眼，從他滿溢而出的那股囂張狂妄的氣質，加上他深不見底的魔力深度，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普通角色。

「那麼……」

弗雷德里克扶著一棵樹，從灌木叢后踏了出來。他眯起那對海洋一般的眸子，每每掃過一人，他們就渾身一縮，面上的懼意更甚。

「正好，最近你們人類的勇者小隊都不來找我解悶兒了。我……」

「弗雷德里克大人，讓您出手相助熄滅森林中蔓延的火焰已經逾越。倘若讓卡特琳娜大人知道我是這樣招待客人的，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萊克爾敦輕輕一笑，阻止了海王出手的意向。後者望著他，聯繫到他剛剛的話難免大笑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他分明就是一具骨骸，哪來的皮可剝。

不過他也沒有再多糾纏，朝那邊沉默不語的普利斯拉揮了揮手。手臂上沾上的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普利斯拉甚至能看見他手臂上幻化不完全的藍色鱗片。

耀眼的光芒，一如她曾聽說過的價值千金的海王之鱗。

「丫頭，過來。帶我去見見那位大魔女。」

他命令的語氣彷彿理所當然，普利斯拉卻能聽得出幾分親切。她歪過頭對上他海藍色的眼睛，猶豫了一會兒，又擔憂地望向了萊克爾敦。

留下他一個人，能對付得了這樣一支騎兵隊伍嗎？

「別擔心，」從她的眼中看見了擔心，萊克爾敦恭敬一笑，「儘管卡特琳娜大人逝世，我仍然是她的使魔。大陸上最偉大的魔女的眷屬——如果連這樣一支小小的騎兵隊伍都對付不了，豈不是讓人笑話了。」

他語氣輕鬆，餘光偶爾投向那邊似有顧忌不敢上前的衛兵隊長，抬起了手。他手上戴著跟普利斯拉同樣的白色手套——他掌心浮現出一抹黑紫色的煙。這是特屬於魔骨一族的魔法顏色。

普利斯拉聞言，輕輕咬了咬下唇。從雲鷲的嘴上取下大魔女的尖頂帽子再戴了起來，踩著腳下沒過腳踝的水，走向那邊一臉輕鬆的海王。

「弗雷德里克大人，請跟我來吧。」

「不用加尊稱——繼承了雲中的大魔女這個身份的你，讓我叫一聲大人都是應該的。」

他直起身來，俊俏的五官上始終是感興趣的微笑，口中直爽明白的話讓人討厭不起來。腳下沒過了一層清水，讓人前進都困難了幾分，見狀他皺了皺眉，手指在空中一指，清水旋即滲入了地面、唯獨留下了露水一般大自然的味道充斥在周圍的空氣當中。

他跟著普利斯拉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望了眼被一層黑紫色的魔力隔絕的那一邊——就連萊克爾敦的身影都模糊了起來，聲音自然不用說，是完全聽不見了。他哼笑一聲，扭頭繼續前進。

卡特琳娜被葬在雲海森林的一座山山頭上，只要抬起頭能看得見蔚藍的天空、就能看見天空之下突出的那塊崖壁。

「啊，等等。」

兩人走了一段路程，弗雷德里克覺得差不多已經遠離先前的那片地段了，所以突然開口說道。

走在前方的普利斯拉腳步一頓，回過頭來。周圍充滿硝煙的氣味早已在海王的魔法下被吸收殆盡，荒蕪枯萎的樹木地皮倒沒有因此恢復原狀，而是裸.露在兩人的視線之中，顯得有些凄慘。

弗雷德里克倒不是特別在意。他朝身邊一揮，一股清澈的水便從狼藉的地表之中鑽了出來，旋即在空中炸開，消失無蹤。

「我還有一個朋友，也是來為大魔女卡特琳娜送上祝福的。」

一聲長嘯驀地從天邊傳來，這與獨角獸的嘶鳴不同、是真真正正的屬於巨型生物的吼聲。不一會兒上空就出現了長嘯的源頭，那是普利斯拉只在樹上看到過的、傳說中的龍族。

厲風從空中刮落，劃過普利斯拉的頰邊，一陣刺痛。她抬頭望著這隻只在傳說中見過的生物。渾身的龍鱗漆黑如墨，看上去極其堅硬。兩旁的翅膀張開后仿若骨鳥的翅膀一般尖銳，它脖子修長，兩隻巨大的眼睛盯著下方的自己，張開大口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

「這位是龍族年輕一輩的霍普金斯。老龍的體型太大、加上這種長途旅行也不好拜託他們，就讓他跟我一起飛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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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龍的幫助，抵達山頭不廢吹灰之力、甚至雲鷲都體會了一把別人載著它飛的感受。普利斯拉拉住在龍背上興奮地跑來跑去的雲鷲，讓它免於從這裡掉下去。

這頭巨龍落地時，甚至嚇到了圍在山頭的小動物們。

「哈哈、沒想到大魔女還是挺受歡迎的嘛。」

弗雷德里克笑了兩聲，隨手摸了摸另一邊蹭上來的巨猿，回頭朝普利斯拉打著招呼，「丫頭，往哪走？」

「……弗雷德里克大人，跟動物相處得真好呢。」

「我不算人類——也算是個動物吧？不過是成精的動物。」

跟他說話讓人異常輕鬆，比起被壓入深海、更像是放鬆自我漂浮在了海面上。普利斯拉往一個方向指了指，回頭對趴下腦袋的巨龍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的意思，轉身便往弗雷德里克的方向跑過去。

突然出現的一個人，並沒有驚嚇到原先圍在靈柩旁的動物們。他們還特別喜歡這個冒出來的傢伙，一個個蹭上去，比跟它們來往了十幾年的普利斯拉還親切。

「……」

弗雷德里克拉下這些動物，在靈柩旁站定。卡特琳娜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早已變成灰色的皮膚讓人看不出她已經逝去，如果不是父親親自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這個從他小時候就流傳的傳說中心，也會有離世的一天。

他在靈柩旁單膝跪下，一手放在胸前。漂亮的眼睛輕輕地闔上，嘴角啜著一抹微笑——這跟他之前的肆意猖狂都不同，只是平平淡淡的笑容，才最適合這位平淡離世的大魔女。

「——海域之王弗雷德里克，代替行事不便的父親，為雲中的大魔女卡特琳娜大人，獻上來自海域及龍谷的祝福。……願您的靈魂，在雲海深處得到平息。」

他深藍色的發梢已經風乾了幾分，從普利斯拉的角度望去，有點兒鬆軟。弗雷德里克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悲傷，卻也絕不輕鬆，聽他之前的話，他本人應該是不認識卡特琳娜的。代替父親前來的確有可能，畢竟這些年來，來到雲海森林拜訪的從未有過奶奶的朋友，僅有她朋友的後代。

不死的魔女，永恆的壽命。如今也終於到頭了。她不用再看著老友死去悲傷，也沒必要守著這片空曠的森林、過著始終如一的日子了。

可是，留下了她。

普利斯拉看著走過來的弗雷德里克，向他微微屈身，以示敬意。

「我說最後一遍啊，不用對我用什麼尊稱。」

弗雷德里克似乎對揉她腦袋這個動作上癮了似的，走回來后又把手放在了她頭上，咧嘴一笑，「你知道，萊克爾敦讓我這麼趕地來這裡一趟，是因為什麼嗎？」

「……？」普利斯拉不解地盯著他。

弗雷德里克卻張揚地一笑：

「——跟我走吧，大魔女普利斯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