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二章 挖心之痛
臉上的笑容彷彿春風拂過湖面,波瀾過後,又面無表情。慕雪芙臉色驟然冷卻,「他都是快死的人了,還找我幹什麼?」
追星道:「說是知道不日王妃就要回京,所以想見王妃最後一面。」
「可我不想見他!」慕雪芙目光一轉,望向靈位,眼中狠光一露,憤然道。慕昭霖所作所為,她永遠不會原諒,更不想見他,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而殺了他。
追星略有遲疑,「那······屬下去回命。」
「慢著。」景容叫住他,思忖一下,對慕雪芙道:「你還是去看他一眼吧,既然是宮裡來的人,他自然是求了皇上。」
「看他做什麼?難道和他敘父女情嗎?」慕雪芙想想自己叫了他這麼多年的父親,就恨得都想撕爛自己的嘴。
景容撫著她的肩,修長的手指貼在她的單薄的衣服上,直入肌理,是一種來自心暖的安撫,「他沒幾日的活頭了,去見他一面,徹底了結。」
那是一種複雜的掙扎,彷彿過了春夏秋冬四季那麼漫長,慕雪芙最後聽從了景容的話,去刑部大牢見慕昭霖最後一面。
刑部的大牢陰暗而潮濕,不時傳來皮鞭甩在皮肉上和犯人震耳欲聾喊叫的聲音,那聲音彷彿來自於地獄,聞者都會被這慘烈的聲音所驚嚇。
這不是慕雪芙第一次來刑部大牢,只是上一次是深夜,獄吏在白日里審問完犯人早已勞累,哪裡還會在深夜裡繼續審問。
慕昭霖囚禁在天字型大小刑房,這是關押重罪的牢房,柵門是用銅木所鑄,因為很久沒有人住過而失修,銅木已經脫了漆。
這間刑房上次有人待過還是很遠的事情,遠得大牢里那待了一輩子的牢頭都不記得。
慕昭霖可以說是這近百年來的天字型大小房第一人。
褪去了顯赫的身份,堂堂一品左相,從榮華富貴場如從雲端墜落淪為階下囚,對一向將權勢看得極重的慕昭霖來說,無異於世上最令他絕望的事情,也是他最為恐懼的地獄。
他的牢房幽暗昏黃,只有高頂上一個小小的窗口,進來一縷慘淡的餘光。餘光傾灑簌簌,可以看到有無數漂浮的灰塵浮在空中。他匍匐在地上,雙腳被鐵鏈鎖著,蓬亂污垢的頭髮已經分不清他的面容,在見到慕雪芙的那一瞬間,他本是渾濁的眼睛倏然如同被點燃一般明亮起來。
慕雪芙站在他的牢房前,用一種極其冷漠的眼神看著他。那種冷漠,彷彿從不認識,彷彿從不在意,就如同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慕昭霖慢慢抬起手,在半空中又垂下,只是輕輕的喚道:「嬌娘——」
可能是慕雪芙身上有她母親的影子,她總有幾分像她,在這種情況下,慕昭霖或許認錯人。也可能人之將死,總是將心裡的人浮現在眼前。
這一聲呼喚,讓慕雪芙心頭一涌,說眼前的人不值得她恨嗎?是不值得,但怎麼可能不恨,翻騰在胸腔里的恨幾乎燒的她灰飛煙滅。
景容陪著慕雪芙來,他牽著她的手,感覺到她手心瞬間冰冷,緊緊的握住。這是一種無聲的支持,簡單卻溫暖。
指尖傳來的溫度,讓慕雪芙緩了緩心裡的涼意,手溫也漸漸回暖。
「你叫我來幹什麼?」她的聲音冷靜而沉穩,語氣清凌如冰池中融融的碎冰。
慕昭霖目光微沉,緩緩闔上眼睛,眼前出現他與嬌娘初見時的情景。如今再回憶,他才發現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記憶。
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從唇角漫出一抹笑意,「你是不是很恨我?」
陰冷的地牢彷彿有鬼魂掠過,慕雪芙身上打了個顫,她抱住雙臂,抗拒冷顫的侵襲。那是她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寒意,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我焉能不恨你,我好恨你,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面孔因哀怒而扭曲,隱隱有熱淚緩緩流出。
慕昭霖凄然一笑,道:「你將我變成生不如死的廢人還不算報仇嗎?你們鎮國將軍府平反了,而我,成為階下囚,很快就會被凌遲處死,還不夠報你們鎮國將軍府的仇嗎?」
「不夠不夠,用你一個人的命來還我鎮國將軍府六十八條命,你說你夠不夠還?」慕雪芙情緒激動,漲紅了臉喊道,「如果不是皇上叛你凌遲處死,你以為我會這麼輕易就讓你死嗎?我一定會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完慕昭霖竟笑起來,他全身不得動,被打得內傷也沒有治,一笑就牽動全身,猛烈的疼痛鋪天席地捲來,他猙獰的面目慘叫數聲,在疼痛慢慢消退後方道:「我只是想你父親一個人死,下令滅你滿門的不是我,是先帝。」
「對,下令的是他,但整件事背後的人是你!」慕雪芙的笑凄涼而蒼白,如一縷輕煙,風一吹就會散,她抬起頭仰望著牢房裡那唯一的窗口,「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當年景凌滄也是猶豫的,是你不斷遊說他,不斷蠱俑他,他才會狠下心來。他是劊子手,你便是始作俑者。」
她銳利如冰錐的目光死死的釘在他的臉上,「這些年我被你欺騙,竟放著你這個罪魁禍首在眼前都不知。慕昭霖,每每面對我,難道你就不會想起我父親和母親,難道你就不愧疚嗎?」
她失笑,「對啊,我怎麼這麼糊塗,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愧疚?」
冰冷的柵木散發著腐朽而孤寂的悲涼,透過銅木,慕昭霖看著慕雪芙。他的下巴抵在地上,兩手支撐,卻撐不起,一番掙扎之後他才放棄。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唇邊浮著苦澀的笑容,「還是芙兒了解我。我怎麼會愧疚?」語氣陡然堅定,目光毫不躲閃,坦然直視著慕雪芙,」我從不愧疚,從不後悔,到了今日落得這個下場我也是一樣。」
他看著慕雪芙,並沒有怨恨,還是那樣的寵溺,「可是芙兒,就算父親再壞再狠,父親都是真心疼愛你的。你在父親眼裡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是我和嬌娘的女兒。你捫心自問,父親對你難道不好嗎?父親是將全部的子女之愛都給了你!」
慕雪芙大吼一聲,「你給我住嘴,我不是你女兒,你不是我父親,我的父親只有一個,他就是慕麒英。而你,只是我殺父殺母的仇人,是仇人。」
「可你前段時間還喊我叫爹了,你不記得嗎?」慕昭霖手腳並用,朝著慕雪芙爬去,爬了幾步,後面的鐵鏈就已經到了盡頭,「我知道以前你管我叫父親都並非出自真心,都只是一個冰冷的稱呼而已。但那一天不同,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你是打心裡認我這個父親了,芙兒,你認我這個父親了。」
「你給我住口!」慕雪芙纖白的手指抓在柵木上,指甲狠狠的摳在上面,「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叫你那一聲爹,因為每每想起,我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認賊作父!」
慕雪芙的嗓子眼有敏感的疼痛,她的舌頭抵在牙齒上,才逐漸緩解。她失聲道:「慕昭霖,是你將我推到地獄的無邊深淵,是你讓我在黑暗中行走了十幾年,你知不知道掉進地獄的滋味?你知不知道永無白日的感覺?」
清輝的餘光如一層金黃色的輕紗撫著她消瘦的臉龐,臉頰上的淚經金暉一照,如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閃著微微的光潤,「我才五歲啊,五歲,你知不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每晚的夢裡是個什麼樣子?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
喉頭又酸又澀,彷彿吃了黃蓮一般,她聲如夢囈,徐徐道:「她每晚都會夢見和自己的父母開心的生活,那樣美好,那樣幸福。可是就在那個孩子沉浸在幸福中時,夢裡的情景就會突然改變,一片血淋淋,全是鮮紅的血,一支支箭羽沖著她的親人而去,插進奶娘的身體,插進哥哥的身體里,插進她父親的身體里。還有漫天的大火,那火就猶如魔鬼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她所有的親人,也吞噬掉她那顆純潔而乾淨的心。就這樣,她每晚都做同一個夢,一做就做了十年。」
她揚起臉,想要止住淚水,但那淚就像是繃帶一般,順著眼睛簌簌滑落,「十年的時間,她從一個天真純凈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滿腔仇恨無心無情,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她將她的仇恨全部賦予在殺人上面,她親手毀了一個又一個像她一樣的孩子。」
目光陡然一變,如一把雪亮的鋼刀劃破天際,迸射出無邊的恨意。她指著慕昭霖,「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毀了她,是你將她變成那個樣子。如果不是你,她永遠都是鎮國將軍府那個天真純潔的小女孩!」
景容看著她,心裡一陣陣的泛酸,眼裡蒙上一層氤氳水霧。他將慕雪芙摟入懷裡,給她最好的依靠。
他一直以為這幾年她已經放下,卻不知道那團仇恨的火苗一直未熄滅,只是被她隱藏在心底深處。她不去觸碰,不去揭開,以為隨著時間,便會慢慢淡忘。可其實,她卻從沒忘記。
人就是這樣,總是選擇逃避,選擇將不願提及的東西埋在心裡,但其實越是藏得越深,當有一天揭出來,那就是一種挖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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