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喜寧街自己的府中,已經過了亥時。秋清晨把麻衣和桂姐都打發回去休息。每天卯時上朝,跟隨們寅時一過就得起來了。

沿著園中的小徑回到自己的一清齋,秋清晨連鎧甲都沒有卸下就懶懶地靠進了躺椅里。不是覺得累,而是滿腦子都是張識的死和自己射上牆頭的那一箭,讓她什麼都不想做。

那樣決絕的一箭,自己想了很久很久了吧,只是……捨不得……

秋清晨閉上眼,把眼底漫起的一絲潮濕逼回了心底里去。她彷彿又看到師傅那張蒼老的臉對著自己搖頭嘆息:「沒有用的。孩子,放手吧。」

放手吧……放手吧……

秋清晨用力地搖頭,將所有關於封紹的一切重新埋進了意識的最深處。就當是自己射出那一箭,將從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了吧。畢竟,他早已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男人。而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了。

秋清晨心灰意冷地將自己深深地縮進了寬大的躺椅里。

一陣腳步聲沿著門外的甬道慢慢地走上了台階。隨即,竹簾輕響,一陣模糊的甜香隨著門外的微風一起飄了進來。

秋清晨閉著眼,摸索著摘下頭盔,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宵夜放在桌子上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餐具被輕手輕腳地放在了桌面上,可是送來宵夜的人卻沒有離開,而是徑直走到了她的身後。隨即,一雙手十分溫柔地攏過了她微微有些蓬亂的頭髮,十分小心地在腦後梳攏成一個光滑的麻花辮子。

秋清晨閉著眼懶懶地躺著,一動也不想動。這雙溫柔的手帶著某種讓人麻醉的力量,本能地令她放鬆。她伸開手臂,任由身上的鎧甲被解了下來。身體上傳來的輕鬆令她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空氣里流淌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在這樣的氛圍里。她懶得去計較。

因為沒有殺氣。

秋清晨繼續閉著眼,感覺到這雙手輕輕地撫上她的額角,開始有輕有重地□。她能感覺到這是一雙細膩的手,指節柔韌。還帶著清清爽爽的香。當這雙手慢慢滑落到她的肩頭時,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不是麻衣的手。

秋清晨抓住了這雙手,慢慢地睜開了眼。在她的上方,一張意想不到的面孔正低低地俯視著她。長長的睫毛宛如受了驚的蝴蝶,撲簌簌地抖著,幾乎遮住了清媚的眼波。

在她犀利的注視下,他膩白如脂的臉頰上一絲一絲地漫起了動人的緋色。

秋清晨遲疑地望著他:「雲歌?」

雲歌的肌膚是一種凝脂般柔滑的膩白。此時此刻,淡淡的暈紅正一層一層在那膩白上加深,宛如晶瑩剔透的玉瓶上暈開了一層艷麗的胭脂。暖黃色的燭光跳躍在他的眼裡,那雙清水般的眼眸彷彿聚集了無數璀璨的寶石,彷彿每一下眨眼都會有奇異的波光從眼角緩緩地蕩漾開去。

秋清晨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明媚到這樣的程度,一時間不知所措。

雲歌的頭一點一點低垂了下來,彷彿承受不住她這樣的凝視,慢慢地把頭埋在她的頸邊。秋清晨感覺到一點灼熱從肌膚相觸的地方飛快地蔓延開來,本能地想要躲開。可是自己保持著仰躺的姿勢,竟有些動彈不得。她聞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味道,清水般乾淨的味道,暖暖的、折射著陽光的溫度。那是比少年成熟,卻又比青年青澀的味道。呼吸之間都帶著對於未知的不確定而產生的輕微戰慄,一下一下,針尖一般急促地應和著她的脈搏。

縈繞在秋清晨心頭的那一抹眩暈漸漸散開,隨之而起的是幾分淡淡的憐惜和連自己都無法承認的落寞——在這樣堪稱旖旎的時刻,她心裡為什麼只覺得蒼涼?

秋清晨鬆開了雲歌的手,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她聽到雲歌的聲音在耳邊呻吟一般低低呢喃:「大帥……」

她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於是再拍了拍他的手臂:「很晚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雲歌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他難以置信似的抬起頭,直直地望進了她的眼睛里。

秋清晨搖了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可能是我少說了一句話。送到你房裡的那張賣身契,你見到了?」

雲歌望著她,茫然點頭。

秋清晨站起身來,巧妙地背過身系好了領口。再回過身來,雲歌還是帶著一臉茫然神色凝望著她,眼底是一抹令人無法忽略的脆弱迷離。彷彿一個迷了路的孩子,迷惘之中只看到了她這一盞油燈。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軟了。她的生活里溫情的東西一向都太少,所以她很少會對什麼人心軟,可是眼前這個孩子,他還真的是個孩子吧?跟她收養在南苑的那一群孩子,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別。

秋清晨走過去,輕輕拉住了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雲歌垂下頭,溫順地隨著她走出了一清齋。

細雨似乎停了,空氣里涼絲絲的。那是隱隱透著溫暖的,春天特有的涼爽。清新的就象身邊這個孩子。

「雲歌?」秋清晨緊了緊他的手:「你多大?」

雲歌想了想:「應該……是十七了吧。」

秋清晨忍不住笑了:「什麼叫應該是十七?」

雲歌低聲說道:「月明樓的嬤嬤說她撿到我的時候,我瘦得象只貓。她看不出我到底是三歲還是四歲。所以……」

秋清晨的心底有一個地方微微一抽:「這樣啊?」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他的手:「那你和我是一樣的。我師傅說她撿到我的時候,我也是瘦瘦的,象只貓。」

雲歌抬起頭,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清亮的眼眸里彷彿有細碎的星光緩緩流動。

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眸,那些鬱結在心底里的沉重不知怎麼就慢慢地鬆動了起來。她搖搖頭,微微地笑了:「雲歌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不能欺負你。也不能讓人欺負了你。賣身契還給你的意思,就是……就是說你不是被人買來送去的一樣東西了。在這裡,你和南苑的那些孩子一樣,只是秋府的客人。明白沒有?」

雲歌還是保持著凝望的姿勢,彷彿在聽她的話,又彷彿什麼都沒有聽懂。

秋清晨微微嘆氣。她從來只需要下命令就好,還真是不懂得該如何跟別人解釋自己的意圖:「就是說,你想要離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離開……」

雲歌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眼裡飛快地掠起一絲驚懼:「我不走。」

秋清晨忙說:「好。不走。我只是告訴你,你不用做那些下人做的事。你做願意做的事就好,不需要去討好這府里的任何一個人。明白了?」

雲歌明白了。因為明白,心裡反而越發惶惑。眼見聽雨軒越走越近,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只會送自己到聽雨軒的門外。不知怎麼就收住了腳。

「怎麼了?」秋清晨對於心思細膩的人從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而這個孩子,顯然有些過分地敏感了。

「我……」雲歌抓緊了她的手不肯放開,頭卻一點一點低垂了下去:「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秋清晨拍了拍他的肩:「別想太多。」南苑還養活著一大幫子呢,怎麼也不多你一個。這話在她口邊繞了兩繞,還是咽了回去。如果說出來,這孩子指不定還怎麼想呢。

「回去休息吧。」對於哄人這種事,秋清晨倍感吃力:「讓自己開心就好。」

雲歌點點頭,再點點頭。終於鬆開了她的手指,一步一回頭地挪進了聽雨軒。

廊檐下的燈籠將蒙蒙的光線投射下來,在小徑的碎石和植物的新葉上反射出模糊的亮光。濕潤的空氣里浮動著紫玉饋跗有似無的香,清新卻又撩人。秋清晨站在聽雨軒的門外目送他穿過庭院,他的一步一回頭讓她近乎本能地想到了另外一張面孔。

那同樣是一張英俊得毫無瑕疵的臉,望著自己的時候,秋水般的眼眸里總是盛滿了依戀,也總是這樣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戀戀不捨。秋清晨下意識地望向了身旁的紫玉蘭。滿樹繁花溫柔而落寞地盛放在雨霧迷濛的春夜,連空氣里都氤氳著淡淡的惆悵。

而重重宮牆後面那紫玉蘭一般的少年,眉尖上也總是沾染著輕愁。

無人可以拂拭。

站在廊檐下看星星的李光頭被房中傳來的慘叫嚇得一激靈,困意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一眼看到那支長箭從胸口探出來的位置,李光頭對封紹的擔心就已經消下去一大半。如果換了旁人,一箭穿心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不過換了這位少爺,那就是有驚無險了。原因很簡單,封紹心臟的位置跟常人相比,整整錯開了二指寬的距離。幾年前他曾在楚國意外受傷。那一劍也是刺中了心臟的位置,除了靜養兩個月才下床,並沒有落下別的毛病。

李光頭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喃喃念道:「幸虧這位秋帥箭術好,若是她的準頭差一點,偏開心臟那麼一點點……不但痞子少爺沒命,老光頭也就沒命了……真是菩薩顯靈,讓少爺遇到了秋帥……」

李光頭越想越是后怕,剛想湊到窗口聽聽房間里的動靜。又一聲慘叫破窗而出,隨即便是醫館里請來的那位老婦人低低的抱怨聲:「行了行了,這位少爺,老身都要被你嚇死了。早知道你嗓門這麼大,當初就給你多下點麻藥了。」

李光頭立刻鬆了一口氣:「真是菩薩保佑……」

房門推開,醫館里請來的那對老夫婦一前一後走了出來。李光頭正要囑咐兩句,那身形胖大的老婦人先一步開口了:「這位爺你放心。我們開醫館的,什麼樣的傷都見過,平白無辜,不會漏了什麼風。你只管放心。」

李光頭連忙點頭。

提著藥箱的老爺子一邊咳嗽一邊低聲囑咐他:「看緊了你們少爺,那傷經不得他亂動。明日我們再過來換藥。」

李光頭繼續點頭。探頭往房裡看時,封紹的一張臉煞白如紙,正昏昏沉沉地睡著。

他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李光頭急得寢食不安,老郎中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反而說這受傷的小夥子癒合能力驚人。這期間,楚琴章也來過兩回,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連一句話也沒有。他看著封紹,李光頭就抱著手臂看他,滿臉的戒備。

不知楚琴章是不是受不了李光頭防賊似的防著自己,後來也就不來了。只是一趟一趟地打發小柱子送來各式各樣的補品。李光頭常常是一邊很受用地翻看他送來的東西,一邊忿忿不平地抱怨:「人蔘太小,須子還沒長全呢……還有這個阿膠。我呸,當我們少爺是坐月子么?!」

小柱子已經受過了楚琴章的點撥,對於李光頭的抱怨一律裝聽不見。

李光頭於是加倍地鬱悶。

三天後的傍晚,封紹終於醒了。睜開眼的第一句話是:「光頭,我要報仇。」

李光頭已經萬分激動地拿著手巾,給他那乾燥的腦門上擦了若干次汗了,聽見這話連連點頭:「此仇不報非君子。」

封紹一邊撫著胸口一邊獰笑。迅速消瘦下來的小臉上一片蠟黃,連眼眶都是烏青的。這麼一笑,還真是讓人心驚肉跳:「我要設法接近她,近距離地觀察她,找出她的弱點。」

李光頭繼續點頭:「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封紹繼續獰笑:「最好是致命的弱點,最好能讓她們的瑞帝知道,然後『咔嚓』。嗯……最好再誅個九族什麼的……」

李光頭哆嗦了一下,咬著后槽牙給自家少爺捧場:「無毒不丈夫。」

封紹的身體微微一動,立刻「嘶」地一聲,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我最好能混到她的身邊去。能當上個親信什麼的,這樣比較容易摸到她的致命弱點。」

李光頭神情有點猶豫:「那個……安全要緊吧?」

封紹繼續咬牙:「實在不行,我就□!」

李光頭眼神獃滯:「……少爺,那個……□是要有資本的……」

「啥意思?光頭你啥意思?」封紹從枕頭上艱難地轉過頭,沖著李光頭怒目而視:「你要翻天了是吧?居然當面詆毀少爺我?!」

李光頭伸手順過來一面銅鏡,閉著眼遞給封紹。

封紹顫顫巍巍地接過銅鏡,只看了一眼,銅鏡便「啪」地一聲砸到了自己的臉上。

「少爺?!」李光頭大驚失色,一把抓起銅鏡看時,封紹已經昏了過去。李光頭扯開嗓子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快去請郎中啊……我家少爺被自己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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