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封紹跳下馬車時,貼身侍衛熊貓和李光頭一左一右已經站在車門外等著他了。李光頭警覺地打量裕親王府的守衛,而熊貓則沖著他背後悄悄斜一眼,示意他往後看。
封紹很不情願地回過頭,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兄長。帝輦當然是停在他們的前方的,是封紹不該背對著這個方向。熊貓毫不懷疑封紹是故意背對著烈帝的,因為整個宮裡的人都知道成康王正在和烈帝鬧彆扭。
熊貓覺得這個舉動太孩子氣,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但是他不敢表示出來,因為對這種鬧脾氣的小把戲,封紹很明顯地樂在其中。
大概是關得太久,自己在找樂子吧。熊貓想。眼角的餘光瞥見烈帝走了過來,連忙將腰身挺得更直一些。
封紹還在東張西望,就聽烈帝的聲音淡淡說道:「進去吧。」
封紹斜了他一眼,是那種眼白多眼黑少的斜法。
烈帝輕輕哼了一聲:「琴章好歹也是你的發小,他人不在了,你替他去給老父敬杯酒,過分么?」
「到底是誰過分?」封紹象望著陌生人似的望著他:「他人都已經死了,還要被你們拿來利用。他有當琴章是兒子嗎?」
烈帝望著他,一雙古井般的眼眸波瀾不驚:「阿紹,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沒有感情用事,」封紹冷笑:「我只是替他覺得不值。」
「什麼才叫做值?」烈帝望著他,唇邊的紋路似笑非笑,「你既然把他的命看得這般重要,朕替他報仇你更應該配合才是。」
封紹鬱積於心的暴躁又開始蠢蠢欲動,聲音也不知不覺地提高了:「他死都死了,就算把瑞帝剮了又有屁用!他要的並不是這個!」
烈帝瞥了一眼迎出裕親王府的文武百官,不動聲色地反問他:「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要的不是這個?」
封紹氣息一窒。琴章要的到底是什麼,也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烈帝已經轉過了身,寬闊的肩頭包裹在明黃色的袞服里。連背影都透著難以言喻的威嚴。
他比封紹大了整整十歲。自小到大,無論是摔跤打架還是詩詞歌賦,封紹從來就沒有贏過他。可是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封紹的心裡反而激起了澎湃的豪情:就算贏不了,至少可以改變,可以阻止——有些事,就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仍然值得拼盡全力去努力。
烈帝回過身淡淡瞥了他一眼:「還不過來?」微微上挑的尾音,帶著他熟悉的某種叫做「寵溺」的味道。
「你大爺的!」封紹又開始磨牙:「你這是什麼語氣?老子想正經事呢!」
烈帝又瞥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你能有什麼正經事?朕說什麼你都不聽……」
封紹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了一起:「楚少琪你什麼語氣?噁心不噁心?你別是神經錯亂,把自己當成是老爹了吧?」
烈帝瞪著他,眼神中卻滿是無可奈何:「你自己想想,朕的兒子哪一個不比你省心?真要是生出你這種兒子……朕一把就捏死他!」
「我洗乾淨脖子等著你來捏!」封紹呲著牙冷笑:「怎麼樣?你是現在捏?還是等欽天監挑個黃道吉日了再捏?」
「咳,咳,」旁邊有人戰戰兢兢地咳嗽。是老裕親王。今天的壽星。
烈帝挽起了正要行禮的壽星,和顏悅色地攜手往府里走。轉身之前還沒忘了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目光掃了封紹一眼。
沒營養的話也說膩了,封紹很不情願地跟在他們身後慢慢地往裡走。對一旁阿諛奉承的文武百官連瞅都懶得瞅。
心情不好。
每一次遇到這種明明不情願,卻偏偏無法推辭的事情,封紹的心情都不好。
如果他死活不肯出席這場壽筵的話,烈帝也不會過分地逼迫他。可是糾結良久,他還是別彆扭扭地跟來了。因為這裡是琴章的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無不見證過那個人的存在和。他很想再看看。可是這樣的聯想,又偏偏讓他很不舒服。
最讓他不舒服的,就是今夜即將上演的這一場醞釀已久的演出。
沒錯,就是一場演出。是最下作的一場演出,就連那些花樓里請來的□都比他們的手段來得高貴……
想到花樓兩個字,封紹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了人群,順著甬道的一側掃向了戲台後方專供戲子們休息的荷香院。小的時候,他總是拉著琴章趴在牆頭上偷看那些伶人們在荷香院出出進進,或者溜進去偷看他們化妝換戲服。那時候的琴章總是對他的好奇心很不齒。在這一點上,他和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爹一樣,都認為伶人是一種玩具般的存在。有身份的人是不應該去注意他們的。可是……
誰能想到後來的他,卻成了楚國為趙國奉上的一個玩具呢?
封紹垂下眼眸,遮擋住眼底一抹苦澀的輕嘲。
幾杯過後,封紹就借口要更衣溜到了荷香院。
粉牆依舊。粉牆另一端的忙碌也是依舊。戲班子的老闆在低聲地催促,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反覆念著道白,還有道具箱子搬動時嘩啦嘩啦的聲音……
一如既往的熱鬧。
可是……什麼都不一樣了。
封紹摸了摸嵌在牆壁上的鏤花窗格,他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阿紹!」
低低的呼喚輕得宛如耳邊拂過的一縷微風,卻實實在在地驚出了封紹一身的冷汗。第一個動作不是去找說話的人,而是跳了起來四下里張望。
「阿十在望風呢,」秋清晨的聲音從雕花木格的另一側傳來,低的如同耳語:「我在這裡不能久留,有些情況必須跟你說說:李明皓養著山地邪教的朱雀長老,那個朱雀應該就是封印你記憶的人。」
封紹的心條件反射般又縮成了一團。口中卻茫然地反問:「朱雀?」
「是的,」秋清晨說道:「我和阿十都混不進宮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封紹點了點頭:「所以那天才讓母後送你出去。」
秋清晨還在沉默,前面卻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嘈雜。
「怎麼了?」秋清晨詫異。
封紹苦笑:「戲子們粉墨登場了。」
「戲子?」秋清晨不理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封紹從木格里伸過去一隻手,幾乎在伸過去的同時就被她握住了。她的手雖然很涼,指間還有粗繭,仍然讓他覺得安慰。
「是的,戲子,」封紹說出這兩個字,覺得渾身無力;「琴章的老爹假裝在壽筵上剛剛聽說了琴章死在趙國宮裡的事,然後有人在旁邊添油加醋,會說些楚王子生前在趙國的處境如何如何地不堪……」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秋清晨卻已經明白了。她握著封紹的手,也不知是嘆息還是冷笑:「用喜劇的場景來烘托悲劇氣氛,果然是高明的戲子。看到年逾花甲的裕親王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失愛子,明天你們的朝會上,大概文武百官都會要求烈帝出兵為楚國貴族的顏面討個公道吧?」
封紹沒有出聲。
秋清晨便又笑了:「烈帝做事果然很沉得住氣。一步都不差……」
手指被握緊了,封紹的聲音微微有些著急:「剩下的事我來查,你趕快離開盛州。」
秋清晨輕聲應了,緊握的手卻久久也不捨得放開。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封紹咬著后槽牙推開了她的手,快步走了回去。他知道在烈帝最初的打算里,是讓他以活證據的身份出現在現場的。無奈他不肯配合,於是這一項光榮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第二號人證少相李明皓的頭上。
他的身份雖然不如封紹高貴,跟琴章也不曾有過什麼過人的交情。但他是丞相,有官望,口才好。又是現場目擊證人。再平淡的話由他說出來也會變得花團錦簇。
很快,熱鬧的壽宴現場就變成了靈堂,有的哭有的嚎。裕親王不知真假地昏了過去惹得眾人一陣大亂,被下人們手忙腳亂地抬了進去。不止武將,就連文官都一個個神情激奮,恨不能立刻打到安京去捉了瑞帝來給楚王子報仇。
事態按部就班地朝著烈帝指引的方向前進。果然一步都不差。
封紹卻只覺得無力。一個人面對一群人的無力,一張嘴面對千百張嘴的無力。
就算他說了楚琴章是自己找死又有誰會相信?就算他拿出證據來證明楚琴章完全是自己跳進了閾庵皇子謀逆的賊窩裡去……又有誰會聽?
沒有人需要真相。
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借口。三足鼎立的局面支撐了太久,早已讓人很不耐煩了。
早在幾代之前,楚國的帝王們就開始將周邊沿海的小國陸陸續續收入旗下,在暗中不動聲色地積蓄著力量。他們通過海運從遙遠的海國買進最優良的兵器,他們不動聲色地將各種名目模糊的錢款一筆一筆地撥給軍部。他們將隱藏在暗處的備軍人數擴大到了現役軍人的三分之一。
他們所等待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魏趙兩國之間突然爆發的戰爭是第一次機會。可惜的是,魏國敗得太快。楚國還沒有來得及插進去一隻腳,趙國就已經將魏國穩穩地抓在了手裡——對那個運兵如神的女元帥,楚國人不是不恨的。
如今,漫長的儲備期終於要過去了,等待得太久才到來的機會,只會格外地讓人振奮。只會讓人的耳朵因為熱血澎湃而完全失聰。
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比真相更加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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