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無論是救人的一方還是抓人的一方,在這一聲炸響過後都站在了同一立場上。幾隊人馬沿著吊索由崖邊的小路下到崖底,開始朝著下游的方向分批進行搜索。
已經入了冬,即使是最強壯的水手也無法在水底停留過長的時間。當封紹第三次從水裡爬上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薄暮。崖頂布滿陰雲,似乎馬上就要落雪了。
封紹接過李光頭遞過來的燒酒,三口兩口就灌下去半瓶。搓了搓手腳又要往水裡鑽的時候,被李光頭一把按住了。
「少爺,你不要命了?!」李光頭紅著眼圈,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似的。他是標標準準的一個旱鴨子,看見水就發暈。
封紹掙了兩下沒掙開,眉目之間已經帶上了不耐煩的神氣:「讓開!」
「少爺!」李光頭死命地按住了他,語聲急切:「秋帥善水,她在邊州十年,對這一帶的地形也比你熟。她一定不會有事的。你……」
封紹轉頭望著他,眼神茫然得像個孩子:「真的?」
李光頭拚命點頭。
封紹自語:「對哦,她就生在海島上,當然……當然……」話還沒有說完,前方已經響起一片喧嘩,兩人隨聲望去,原來是尋狐的手下不知從那裡撿到了秋清晨的兵器。
封紹跳了起來,衝過去一把從尋狐的手裡搶過了寬刀。刀鞘已經不見了,可是黑漆漆的那柄寬刀,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是她從不離身的兵器。
「那裡找到的?」封紹一把抓住了尋狐的前襟。
尋狐很不情願地指了指身後:「那裡。」
他所指的地方是水流的轉彎處,湍急的水流拍打在巨石上,濺起了半天高的水霧。封紹無法想象如果是活生生的人這樣子撞上去又會怎樣……李光頭的安慰之詞在面對這一片猙獰的水域時,絲毫也起不了作用了。
一片涼絲絲的東西落在了封紹的鼻尖上,封紹抬起頭,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穿過了鉛灰色的雲層,正密密匝匝地落下來。封紹哆嗦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雖然裹著別人的大氅,但是剛從水裡上來,他還赤著雙腳呢。
看到雪花才感覺到了冷。
封紹疲倦地坐了下來,用大氅的下擺裹住了一雙腿腳。他知道自己應該信任她,也知道她一向生活的環境遠比自己預料的更要險惡。可他的五臟六腑還是著了火似的焦躁。尤其是在發現了這把刀之後……
如果她還清醒著,就一定不會放棄這把刀。他知道這是她師傅臨終之前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從不曾離過身。封紹想到了「刀在人在」這麼一句話的時候,覺得整個人都涼透了。
「王爺?」身邊有人低聲喊他。是尋狐的聲音。
封紹沒有回頭。
尋狐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天黑之前我們要回去了,不知王爺……」
「炸橋是你乾的?」封紹頭茫然地望著遠處的崖頂,也不回地問:「你出的主意?」也許是封紹這句話問得沒有殺氣,尋狐遲疑了一下低聲答道:「李相的主意。木橋的下方已經鋸開了一道窄槽。裡面加了我們教里秘制的丹藥。」
封紹回過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表情的一眼,尋狐的後背瞬間漫起了一層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其實丹藥的威力很小,不會傷人的。我是看她跟我東拉西扯地拖時間,知道她是想逃走。所以讓人觸動了埋在崖下的機關,想要炸掉木橋。誰料到她那時正好在橋上……」
封紹握緊了拳頭:「李明皓怎麼知道她走這條路?」
尋狐忙說:「李相併不知道秋帥會走這條路。但是通往邊州的幾條路都已經下了埋伏。無論走哪條路都沒有區別……」
封紹沒有出聲。他忽然意識到在很多事情上,李明皓所起的作用遠遠地大過了烈帝。比如說多年前的對自己的算計;比如說安京的以退為進攪混水;比如說此時此刻的機關埋伏……
一陣哨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封紹眯起了雙眼頭也不抬地說:「光頭,你跟他們回去。見了母后說一聲,就說我沒事,但是暫時不能回去。」
李光頭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封紹瞥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尋狐:「你告訴我母親一聲,就說……燕子飛走了。」
尋狐一頭霧水。
燕子飛走了,是他和母親之間的暗號。意思是,事情解決了自然回回家。若是說別的,只怕母親不會相信,又要生出別的枝節來。
「回去吧。」他擺了擺手:「你們已經儘力了。楚少琪應該不會責罰你們的——他最喜歡別人說他賞罰分明。」
尋狐還是沒有出聲。
封紹瞥了他一眼,心裡說不出地厭煩。解下斗篷甩在一旁,在旁人的驚呼聲中又一次扎進了水裡。
冰冷的水流自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自己。天色已經昏暗,水底更是無法視物。到處都是冰冷的卵石,單憑指尖的觸覺什麼也無法辨認了。
心有不甘,卻偏偏無能為力。封紹繼續往下沉。直至沉入了最深的水底。水底的水流反而要平穩得多,汩汩的聲音宛如表皮下面脈脈流動的血液。
黑暗能夠掩蓋一切,包括自己無法在旁人面前掉落的眼淚。
無法原諒自己。
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暗算——讓他如何原諒自己?
燕子飛走了。
誰知道燕子每一次飛走是不是都可以平安地飛回來?
紹太后坐在桌邊,對於烈帝送到她手邊的茶杯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烈帝不覺有些尷尬,低著頭喃喃說道:「我已經派了人去找他,應該……」
紹太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了窗邊,雕花木格的內側貼著的是半透明的團龍銀峭。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不會透進冷風來。可是望著御花園裡的花木在料峭的寒風中瑟縮不已,她還是覺得寒意襲人。
「你是皇帝,你自然有權利決定楚國的任何事。」紹太后沉默良久,緩緩說道:「不過,你應該記得十年前哀家跟你說過的話: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哀家的底線。這件事,哀家無法原諒你。」
「母后……」烈帝的神色不覺有些慌亂:「兒子只想攔住秋帥。對阿紹並沒有……」
「並沒有怎樣?」紹太后沒有回頭,聲音卻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沒有讓人殺了他?你還需要明說嗎?你只消暗示一二,自然有下面的人出生入死地去替你達成心愿。不要跟哀家說你沒有預料到他們會這麼做!」
「母后……」烈帝退後一步,撩起袍角跪了下來。
紹太后搖了搖頭:「十年前你跟哀家說,你並不想加害自己的弟弟,只是在試探。現在呢?你已經坐上了那個位子,為什麼還要試探?是不是只要我們都活著,你就要不停地試探?」
烈帝不知該如何替自己辯解。試探和利用,他不知道哪一個說法會更容易被接受。
「既然你存心要做孤家寡人,哀家無話可說。」紹太后也許是想聽聽他的辯解,卻始終沒有聽到,眉目之間難掩失望:「哀家老了,身體也不好。還是蓮花庵更適合哀家這樣沒用的老人家頤養天年。皇帝,這下你放心了吧?」
烈帝大驚失色。
可是紹太后已經不想再聽他的解釋了,「你不用再過來了。哀家這幾天就會動身。」
一直到烈帝退出了宜陽殿,紹太后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十年前為了保住封紹的一條小命,她同意了封印他的記憶,將那一段兄弟相殘的血腥埋藏在記憶深處去換取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可是粉飾上去的油彩終究還是會脫落,露出裡面猙獰的底色來。
蓮花庵座落在陪都蒼城郊外的蒼梧山上。這裡是楚國建都盛州之後修建的皇族寺院。歷代修行的都是楚國貴族家庭的婦女。後宮之中很多位份較高的嬪妃在年老之後也會要求到這裡來修行。因此太后移駕蓮花庵,並沒有在朝中引發過度的爭議。
雖然時令已經入冬,蒼梧山觸目仍是一片青翠。扶著白玉欄極目遠眺,裊裊晨霧中,遠近山峰層層疊翠,宛如一副山水畫卷。
紹太后撫摸著冰冷的白玉欄杆,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連日來鬱積在心頭的陰霾也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低聲喚道:「太后。」
「什麼事?」紹太后回過身,看了看鬚髮銀白的玉臨風,「有什麼消息?」
玉臨風行過禮,緩步走到了她的對面,捋著鬍子說道:「秋丫頭已經被撫遠將軍王泓玉帶回了邊州。不過,阿紹這傻孩子暫時還不知道。」
紹太后微微蹙起了眉頭:「哀家開始有點擔心這個孩子了。」
玉臨風也點了點頭:「少爺這一次只怕沒那麼容易回來。」
紹太后搖了搖頭:「哀家說的是秋丫頭。」
「嗯?」玉臨風有些詫異。
紹太后嘆了口氣:「瑞帝不是正在邊州巡視?若是她知道自己手下的元帥私自潛入我國,而且還是因為私人的原因……你說她會怎麼做?」
玉臨風沒有出聲。
紹太后凝神想了想:「大概會有點頭痛吧。秋丫頭在軍中極有影響,她還用得著。一時半刻還殺不得。可是放手又有些不甘心,擔心她會不會徇私……」
玉臨風微微有些不安地捋了捋鬍子。紹太后的話讓他心裡隱約浮起了一些不好的預感。卻又不知該怎麼說。
「哀家聽說,這位瑞帝登基之前曾經和莽族的大元帥飛天龍有過一段糾葛,後來先帝用皇位脅迫,她不得已服下了一種葯……」紹太后低聲問道:「可有此事?」
玉臨風點了點頭:「紅塵一夢。」
紹太后瞥了他一眼:「聽說她服下這種葯之後性情大變,居然連飛天龍都忘記了,這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玉臨風捋著鬍子皺起了眉頭:「而且老夫聽說,飛天龍就是被她困死在了陣中。太后擔心的是?」
「你不覺得眼下的秋丫頭和她當年的處境十分相似么?」紹太后眼中一片黯然:「有些人會不自覺地拿自己曾經的遭遇施加給別人。哀家擔心的是悲劇會再度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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