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夜半窗響
晚飯過後,於繼祖要替他娘——於陳氏到二隊記工兒,張長天和蔡曉兒也一塊兒去了。
於陳氏洗刷好碗碟兒,收拾乾淨屋裡屋外。一時無事兒,就跟盧仝打了聲「招呼』兒,拿上正給繼祖納的大鞋底兒,去了村頭於得名的鞋鋪兒。
於陳氏偌大的院子里,就只餘下了「倒霉蛋兒」——盧仝一個人兒。
他像形單影隻的「孤魂野鬼」一樣兒,在於陳氏空蕩蕩的天井裡轉悠著……
下鄉以來的大事小情兒,一樁樁兒,一件件兒,「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循環播放……
盧仝越想越憋氣兒,忍不住仰頭大喊:「啊——天啊——!」
誰料兒,一嗓子出去,胸中濁氣竟然一瀉而出,悲憤的氣息再也壓抑不住……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扯開嗓子,借著這股氣兒高唱起來:「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盧仝拿腔兒拿調兒,正非常投入地唱著京劇——《竇娥冤》,張長天、蔡曉兒和於繼祖仨人兒,就一路說說笑笑地回來了。
進門一看,盧仝已入佳境,也唱得和「竇娥」一樣兒「兩淚漣漣」,不由好笑。
「停!停——盧仝,別『喊冤』了,你已經『沉冤得雪』了——!」張長天笑著上前,攔住了「竇娥」如痴如醉的「唱」和「做」。
「啥——?」激情澎湃的「竇娥」——盧仝情緒漸入高昂時被張長天突然截斷,面色有些不悅。
蔡曉兒忙從褲兜兒里掏出一塊兒疊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絹兒,走上前,遞給盧仝,責備他說:「瞧你——快擦擦臉吧!不就是幾個工分兒嗎?也值得你——涕泗滂沱的?」
盧仝接過來,憤憤地在臉頰上左右各擦了一把,順手將手絹兒往褲兜兒里一塞,揮著右臂,慷概激昂地說:「這根本就不是幾個工分兒的事兒,我恨的是——蒼天不公——啊!」
於繼祖拍拍他憤怒的胳膊兒,「哈、哈、哈」地笑起來:「別價——盧仝——,今天不但沒扣你的工分兒,隊長還給你高高兒地記了5分兒半呢——!」
「咋——說的?到底——是怎麼一回兒事——?」盧仝揮舞在空中的手,順勢下落,在頭兒撓了撓,瞬間安靜了下來。只是,臉上猶自現出一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疑惑樣兒。
繼祖舉手遙指著隊長於繼昌家,說:「你今天拉架的那幾個『烏眼雞』兒,裡面就有於隊長家的『大小夥子』。」
「『烏眼雞』兒回家把你英勇拉架兒,導致『工傷』的事兒一說,他老爹立馬兒覺得虧待你了。」繼祖說著,學著於繼昌平時懊惱的樣子,做了一個頗為滑稽的面部表情。
「這不,記工的時候,他就說你人——熱心,不看熱鬧兒,是個——好同志!要咱隊的社員們都向你——學習呢!」
繼祖又指點著自己故意眯縫起來的眼睛說:「嗯——他還說——你『工傷』,眼睛都青腫成——這樣兒了,也不肯休息,鋤地的時候當然就看不清棒子苗兒和草兒了……鋤倒幾棵棒子,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又隨手做了一個斜「劈」的動作:「總之,他老人家一句話——就免了你的『處罰』了!」
「末了兒,隊長又說——」,繼祖胸膛一挺,又學著於繼昌當時說話的神態:「盧仝——帶著眼傷兒鋤地,都能趕上『鋤地的老人兒』了,應該嘉獎——!」
繼祖「哈哈」一笑:「然後他就叫記工員多給你記了半分兒。」
話說到這兒,盧仝可來精神兒,見縫插針,急忙問了一句:「唉——?恁說說——,隊長這樣做,是不是就叫『朝令夕改』——?」
「得了——!得了——!管他『朝令』是不是『夕改』呢——!盧仝——,今天一起鋤地的人兒里,就數你——掙工分兒最高了。這霎子,咱就用不著再學『竇娥』——唱【滾繡球】了吧——?」蔡曉兒笑著打趣兒他。
盧仝癟癟的胸腹兒用力一腆,兩手往腰眼兒里一掐:「嘿、嘿、嘿——」地笑起來:「那是,那是,我這會兒就想來一段《翻身農奴把歌唱》!」
說著,一咧嘴兒,果真就唱起來:「太陽啊——霞光萬丈,雄鷹啊——展翅飛翔,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
夜深了,狡黠的秋蟲兒藏身在我們幾乎找不到的植株旮旯兒里,得意的鳴叫聲介於「紫紅色的雞冠花」和「成片的一串紅兒」之間,若有若無,時斷時續,整夜「唧、唧、唧」地,傾情演奏著超凡脫俗的天籟之音。
在這迷人的交響樂中,辛苦勞作了一天的知青們意識漸漸模糊,不知不覺地,就沉溺進農村這片綠色的夢境里……一個——兩個的,轉眼兒都睡熟了——。
清脆的敲打聲在繼祖窗外隱隱響起:「啪、啪、啪——」
幾下兒聲響,嚇壞了演奏中的各種秋蟲兒:它們,你閉嘴兒,我收聲兒,一隻只的,頓時「噤如寒蟬」。
剎那間,萬籟一片俱寂。
「誰——呀——?」於繼祖啞著嗓子,迷迷糊糊地問。
「沙、沙、沙」,窗外,有風兒輕輕滑過樹梢兒的聲音遠遠傳來。
過了一會兒,秋蟲兒們大概感覺危險已經遠去,又重新振作起來,開始了它們的大重奏。
……
「啪、啪、啪」,清脆的敲擊聲兒又轉移到張長天和盧仝的窗外。
霎時又「萬蟲齊喑」,它們你瞪我,我瞪你,紛紛惱了:「今夜——這是咋的了?誰這麼無聊——?還讓不讓俺們昆蟲兒類的活了——?」
而真正該被打攪的「人」呢——?
看——!
張長天推了一天的「小拱車兒」,睡得「死人」兒一樣兒。盧仝也好不了多少,他拚命掄了一天的大鋤,體力消耗和張長天不相上下,這會子,也正舒舒服服地——「挺屍」呢!
別說是這麼——小心翼翼的敲擊聲,恐怕就是「漁陽鼙鼓動地來」了,他們也會置若罔聞,照樣睡得比「夜」還要深沉。
知青兒窗外,各種夜花兒——搖搖頭兒,扇扇葉兒,送來暗香隱隱……
就連最善於捕捉聲音的那隻「耳朵兒」來了,也很難辨別——外面到底是風兒還是物兒,反正一陣兒「窸窸窣窣」之後,一切又復歸沉寂了。
……
「夜」悄沒聲兒地溜走了,天邊兒又漸漸透出縷縷迷死人兒的晨曦。
晨光熹微中,張長天和盧仝住的南屋「壁子牆」外——窗檯兒上,「恭恭敬敬」地擺放著五枚——絨毛上掛有夜露兒、帶紅尖兒的「青州蜜」桃兒。
【備註】山東這塊兒,桃子的成熟期很不一致。一般來說五月是桃子的自然成熟期,如「五月仙」兒。而「油桃」兒,則在七月底兒可以開吃;「雪桃」兒和『青州蜜』桃兒,大約要在十月份左右才會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