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鞋鋪兒
文龍並沒有如約去知青們住的南屋兒。而是迎著弟弟去了二伯家的鞋鋪兒。
二伯於得名的鋪子在「橋頭街」——街北西頭兒,與村頭兒弔掛著大笨鐘的「老曲柳」並肩,同「老壽星槐」隔街相望。
小鞋鋪兒只有兩間通開的門面兒。
門楣之上低低地懸挂著一塊不起眼兒的招牌,上書「於記鞋鋪」四個大字兒。
文龍舉頭望過去,圓月的銀輝投在白底黑字的牌匾上,黑、白油漆俱已斑駁,開始了點點脫落。在清冷的月光下,匾上黑白分明的漆光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早在三年前,「於記鞋鋪」就「瘦身」變成了「於己鞋鋪」。為此許多慕名前來訂做鞋子的外鄉人還都以為鞋鋪兒老闆「大名」叫「於己」呢!
走進鋪子,裡面的布置並沒有太多的講究:
靠牆跟兒,西、北、東三面兒,全都豎著齊屋頂兒高的木質貨架兒。
貨架上稀稀拉拉地擺放著一雙雙大小不一的鞋子。
文龍一撒目兒,鞋子約有三、四十雙,幾乎全是布料做的,樣式和顏色也都很單一。
這些早就做好的鞋子,根據男、女、童三種樣式分類,分別列置於西、北、東三個貨架上。各式貨架上的鞋子也都按照「碼兒」的大小,依序排列。
雖然放置在貨架子上的布鞋沒有多少,但是,整個鞋鋪兒,上上下下,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乍一打眼兒,倒也有些像模兒像樣兒。
在文龍看來,這小鋪子與城裡的鞋店相比,著實有些太過「寒酸」了。
他思忖著,在渺無一人的鋪子里,轉了一圈兒。
這才推開後門兒,來到了後院兒……
早先雜草橫生的小院落兒,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被整理了出來。
如今在於陳氏的精心打理下,更是長滿了一畦兒一畦兒的時令菜蔬。
抬頭北望,映入眼瞼的是兩間不大兒的正房。
東頭黑魆魆的那間兒是於得名的休息室兼庫房。
西頭兒,正亮著燈火的一間兒是鞋匠的作工現場。
文龍一撩門帘兒,就看到弟弟繼祖和他的嗣父嗣母了……
他張嘴兒就打招呼:「二伯娘!二伯!」
「啊哦!文龍哥來了!」繼祖一抬頭,拿著手裡正在剪著的「鑲鞋沿兒』用的「白斜紋布」和剪刀,忙從小凳子上站起來,給他哥讓座兒。自己則屈尊就座,半片兒屁股落到了旁邊冰涼的「鞋站」①上。
「噢!是文龍啊,你不在家裡編條貨,怎麼有空逛到這兒來了?」坐在縫紉機前,正忙著「砌鞋幫兒」②的於陳氏聽到文龍的招呼聲,一抬頭兒,看見文龍進屋來了,也趕緊站了起來。
「文龍,快來坐坐吧!」二伯正彎著腰,在窗邊的「大木案子」前「下鞋幫兒」。他一扭頭兒,抬了抬眼兒,從老花鏡的上方看了看這個能幹的大侄子。
說完,又返回身,手裡的大剪刀「唰唰唰」地繼續裁著,絲毫沒有「挪窩兒」的意思。
「娘!俺正要跟你說呢!文龍哥可能凍著了,有點兒發燒。娘不是有個偏方兒唻?」繼祖放下手裡的家什兒,急忙插話兒。
「喔?凍著發燒了?」於陳氏看了看文龍的面色,「噝拉」一聲,「臉上也看不大出來啊!」她邊說邊挪動著小腳兒,來到文龍面前,一彎腰,伸手就摸文龍的額頭。
於陳氏與眾不同的高大個頭兒,天生就能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
坐著的文龍尤其感覺「壓力山大」,他像遭遇「條件反射」似的,一偏臉兒,堪堪避開了伯娘粗糙的大手。又急忙排掌護在臉前,歪著頭兒說:「二伯娘,我沒事兒,是繼祖——他搞錯了!」
「怎麼……」繼祖看看文龍的臉,面色紅潤,完全不是剛才那副要滴出血來的樣子了。
「很正常呀!」他疑惑不解地囁嚅著,「難道剛才俺眼花了?真看錯了?」
文龍笑了笑說:「嗯!就是你看錯了。這會兒——你再好好看看!俺這不是好好的嗎?要啥治感冒的偏方兒?嗯——那會子本來要喊住你的,誰知你跑得賊快,我緊攆慢追的,就不見你的影兒了!」
於陳氏回手就戳了繼祖的額頭一下兒,怨怪道:「『留兒』,你就這麼個莽撞勁兒,說你多少遍兒了,老是改不了!一有點兒風吹草兒動的,別人還不咋的呢,你先就扎煞起毛了……」
「二伯娘,繼祖這叫熱心。不管誰遇上事兒,他都不會坐在一邊兒『看景兒』!」文龍看於陳氏責備兄弟,忙笑嘻嘻地打斷她,替繼祖「洗白」。
他又轉過頭兒來,問於得名:「二伯,這一向——鞋鋪的買賣還行吧?」
於得名低著頭,笑呵呵地道:「咱家的鞋子,做工、用料都是極好的,價錢也公道,比縣城大鞋店的——便宜老鼻子了!客人自是沒什麼話說……」
於得名將下好的「鞋幫兒」摞起來,又開始「下鞋底兒」。嘴裡接著說:「來咱鞋鋪里訂鞋的人,挺多的。還有不少是縣政府里的工作人員呢!嗯——不過,說實話,城裡那鞋樣子這兩年恨不得一月一換的。平心而論,『樣子』新式上,咱還真就——趕不上人家的了!」
於得名放下切割牛皮兒的刀子,直了直腰兒,兩手握拳,雙管齊下,在腰眼上捶了捶:「好在咱家鞋鋪里的女式鞋,比較『下貨』③,『回頭客兒』不少。都說咱『於記鞋鋪』做的女式布鞋——肥瘦合適,穿上舒服,『跟腳兒』。從不『奢跟兒』!」
一邊兒旁聽的繼祖眯縫起眼兒,笑了又笑:「爹!人家說的是『於己鞋鋪』呢!」
文龍不待伯父開口,趕緊截過話兒來:「二伯,你這會兒還趕集嗎?」
「嗯!呼家莊、拒城河,哪集都不落。好的時候,一集就能賣六七雙鞋呢!」於得名揚揚手裡的大剪刀,得意地說著。
「爹!俺同學,就是西酉家村的『稀罕』,他剛買了一輛『腳踏車子』。你掙那麼些錢了,也給俺買輛吧!」
於得名瞅了瞅自己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兒子一眼:「那個東西大貴貴的,要它做什麼?你就知道花錢!」
「俺可以帶著爹和鞋趕集……
有了「腳踏車子」,爹也就不用烘黑烘黑地就得爬起來,推著小拱車兒,攆三個多小時的遠路,去趕「拒城河」大集了……
嗯!一霎兒走晚了,連個向陽的好地角兒也占不到!這會兒不冷不熱的,還中!等西北風『呼呼』刮起來的時候,爹跑路放了一身汗兒,再被那小刀子似的西北風兒一整,你不就凍著了!
嗯!俺記著光上年一年兒,爹就感冒了好幾回兒!」
繼祖對其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厭其煩地勸說道。
「『留兒』他爹,咱孩子說的——也是個理兒,要不……」於陳氏從不忍心拒絕自己的「心肝寶貝」,也擠在一邊兒「幫腔兒」。
「嗯!你就知道慣他,『留兒』就是想上天,你也能給他豎梯子!」鞋匠於得名不滿地打斷她媳婦的話,「恨鐵不成鋼」地說。
於陳氏馬上立起眉毛:「你個死……」
「二伯,我看鞋鋪兒的牌匾還是得取下來重新描描!那上邊兒的字都掉得缺胳膊少腿兒的了!」文龍看二伯娘又列出一副要和二伯干仗的架勢,忙轉換了話題兒……
【高密土話解析】
①——「鞋站」,就是釘鞋掌的鐵傢伙。
②——「砌鞋幫兒」,就是「給鞋幫上『沿子』」。
③——「下貨」,就是「賣得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