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絳都之難(十一)
無恤在四兒墳上撒了一抔土,轉身牽住我的手:「你去換身衣裳吧!」
「孩子……」
「陳盤當年欠了我一條命,他會想辦法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你先隨我來。」無恤於伍封一頷首,牽著我往河岸邊走去。他來時駕了一輛重帷馬車,魚鱗似的車蓋,精綉晉國滿天星斗的車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後院的七香車。
「你怎麼借了師父的車?」
「這是——你的車。」無恤伸手撫過七香車上早已暗淡褪色的絲幔,被歲月與塵埃覆蓋的點點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這輛馬車上出生的,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早過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著你的腦袋,你濕漉漉的在我手裡發抖,我想要抱緊你,你摸著我的臉突然就哭了……」
「紅雲兒,你在說什麼?」
「智瑤當年將你阿娘和你兄長囚困在密室里,盜跖入府盜寶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誤打誤撞上了太史的馬車。那一夜,替太史駕車的人是我。太史用馬車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襖是我七歲那年親手縫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嬰。阿拾,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初遇,這讓我們後來每次相遇都變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傷在床時,我時常回憶我們過去相遇時的情形。我告訴自己,這遠不是結束,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只要我們還活著,就總會再一次重逢。就像,現在。」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握緊無恤的手,他的話讓我又驚又喜,又嘆又悲。
無恤輕拭我眼角的淚水,低喃道:「我不說,是想以後尋一個合適的機會,在你最開心或最惱我的時候說與你聽,可現在……我只要你明白,我們總還會重逢的。」
「你……要送我走?」我鬆開無恤的手,一把掀開身旁的車幔——七香車裡高疊著三隻黑漆檀木大箱,他連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經和伍將軍說好了,他今日就會帶你回秦國。不日,陳盤也會把小芽兒和你兄長都送去秦國見你。秦伯這次派伍將軍來,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會找到理由應對智瑤。智瑤跋扈,但畢竟新任正卿,此時還不敢貿然得罪秦國。」
「你想要送我去秦國?那你是想讓我住在將軍府,還是秦公宮?」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無恤。
無恤緊擰著眉心看著我,他的沉默是他最痛苦的回答。他是趙無恤,如果還有選擇,他絕不會放開我的手,送我去他最不想我去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被自己刺得鮮血淋淋,我此刻的逼問對他而言無疑是又一次痛徹肺腑的凌虐。我放棄了,放棄了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紅雲兒,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對嗎?」
「不,我說過,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騙子。」
我低頭苦笑。絳都罹難,趙氏一族折損最重。除了黑甲軍和死在趙鞅寢卧里的趙季父一干人之外,都城裡有官職或軍職在身的趙氏族人大都沒能逃過我父親與於安的迫害。趙氏一族遭此大創,對無恤而言要守住趙鞅留下的基業無疑難上加難。智瑤一貫視趙氏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的存在只會讓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無恤和他身後的趙氏。如果趙氏不能存活,無恤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你想要我等多久?一年,兩年,十年?等到我忘了你,不再愛你嗎?」我含淚瞪著無恤。
無恤長嘆一聲,抱住我道:「你忘了也沒關係,無論你忘記我多少回,我都會讓你重新愛上我。」
「狂徒……」我貼著他胸前溫暖的衣襟,咬著牙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國以後,你要待在哪裡我都隨你,只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別心疼我。不管你將來聽到什麼與我有關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記著,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就沒有人能真的傷到我。」
滿眶的眼淚被我壓抑得太久,這一下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我還能逃,他卻連逃都不能逃。
「紅雲兒,我等你,可別讓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我就再不見你。」
「我的傻婦人,你老了還會比現在更丑嗎?」無恤低頭輕撫著我的面龐。經歷了一日一夜的生產,又遭了智瑤一頓毒打,我的臉想必已醜陋不堪,可他卻看得仔細,猶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捨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難,共死易,我們為什麼總要選擇最難的那條路?」
「因為我捨不得你,你捨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後便是遙望無期的別離。
車輪滾滾載著我一路往西,無恤騎著馬緊緊相隨。
我們行了一里又一里,卻依舊不知道該怎樣說再見,怎樣道珍重。
我不哭,他不哭;我無言,他亦無聲。
我們都咬著牙裝出很快會再見的模樣,可哀傷的目光、不忍離去的馬蹄卻泄露了我們的秘密——我們都怕,怕一轉身或許就是一生。
「回去吧,中牟邑宰佛肸叛亂了,你明日不是還要領軍平叛嗎?」
「沒事的,中牟之事我心裡有數。」無恤看了一眼車前的伍封,微笑著對我道。
「再送可要出新絳地界了。中牟是趙氏重邑,你初掌趙氏,在族中尚無根基,趙氏此番遭難,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著中牟城。疑你的人、信你的人、搖擺不決的人都在等著看你如何收復中牟。你此時一言一行都攸關大局,錯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
「我知道。」無恤打馬靠近,指著我腳邊的毛氈道,「冷嗎?先蓋一蓋。你剛生了孩子,腿上又有舊疾,秦地不比新絳,冬冷春寒,自己對自己多上點心。」
「嗯。紅雲兒,中牟畢竟是趙家采邑,你要奪城卻萬不能攻城。今時不同往日,家臣之心要穩,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好。」無恤點頭看著我,看著看著卻突然紅了眼眶。他緊抿著雙唇轉過頭去,將嘴邊的話都咽回了腹中。
我們有太多太多的叮嚀,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說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兩句、三句……說再多也不可能將心裡所有的話都說完,說再多也總還有無盡的牽挂。
不如不說了,不如都不說了。
我看著無恤陽光下的側顏,過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漫上心頭。月光下的獸面,秦太子府的對飲……他為我醉過一夜,我一步步跳進了他編織的暗網,我們算計過,爭鬥過,我們分離又重逢,而後我們相愛了,我們緊握著彼此的手一路走到今天。但今天,我們要放手了。
「停車!」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對駕車的公士希高聲喊道。
無恤勒韁駐馬。
我走下馬車,他跳下了馬背。
「夫郎,別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記得來接我就是了。我們十年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許晚,行嗎?」
「十年?」他哽咽。
「不夠?」我挑眉。
「不,足夠了。我們十年為期,一日不遲。」他微笑點頭。
「好。」我對他燦爛一笑,轉身上車,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隔出一個天涯,兩個世界,十載年華。
別了,我的紅雲兒。
車輪咿呀,他啞聲喝馬,我緊咬牙關,不去看他離去的背影,不去聽他遠去的馬蹄。我忍著淚,抱緊自己,假裝十年只是須臾一瞬。
「他走了。」伍封掀開車幔。
我猛地起身衝出了馬車,風吹原野,蕭草蒼茫,古道盡頭一人一馬已只剩一個模糊的淡影。淚水一時狂涌,匆匆拿手抹了,卻連那一抹淡影也消失了。
「先上車吧,這裡還不安全。等到了邊境就有人馬來接了。」
「將軍……你說我這一生是不是過得很荒唐?來來去去,謀謀算算,什麼都想守住,卻什麼也沒守住。到最後,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我已經拼盡全力了,我真的已經儘力了,為什麼卻是這樣的結局。是我錯了嗎?我到底錯在哪裡?」我轉頭,臉上的淚痕已幹了一層又一層。
伍封凝視著我,眼裡難掩傷痛:「小兒,你沒有錯。飛蛾撲火,用仇恨將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親。是我們錯了,不是你。」
「不,一定是哪裡錯了,不然不會這樣……」
「小兒,記得我以前說過的嗎?我期待你長大后的模樣,現在的你就是我一直期望的模樣。你想要這天下太平無爭,你便拼盡全力去做了。亂世之中,還有幾人有你這份勇氣,這份不回頭的執著?」
「可我根本止不了戰。秦國、衛國、齊國、鄭國,我都努力了,可……」
「這天下病了,我們誰都知道,可有人隨波逐流,有人藉機謀奪。天下各國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醫世之心者卻寥寥無幾。你的孔夫子是一個,你也會是一個。他失敗了,你也許也會失敗,可黑暗裡總要有人時時刻刻想著光明,即使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看見光明。別說這是結局,你沒有過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許現在才剛剛開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兒,你有你的天地,比將軍府更廣闊的天地。我只希望能護你平安,不叫別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總問我,秦國往西是西戎,再往西還有什麼?西戎往西還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國,那裡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萬馬奔騰的草原,有會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你若想靜心想一想自己將來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靜靜地看著我,他的話叫我動容,他沒有勸我不要難過,他只是給了我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更遙遠的終點。
醫人,醫世……好遙遠的終點。
我面前的人在一天天老去,他兩鬢的發已染了白霜。他是我愛的將軍,我至親至信的人,我曾許諾要留在將軍府陪他走完這一世。可就算沒有無恤,我也不能回去,我是顆火種,落在哪裡便會將哪裡燒成灰燼。
「將軍,我很想去看看你說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趙無恤是個很小氣的人,如果我真的隨你去了,他會很難過。他難過卻什麼也不能做,就更難過了。」
「小兒……」
「將軍,到驛站后替我換一輛車,讓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不能回新絳!」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兒,我的阿兄。」
「然後……你要去哪裡?」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卻最終將五指緊握成拳。
「不知道。但也許去了更多的地方,見了更多的人,我會找到屬於自己的路,我會真正變成你期望的人。」
一日之間兩次離別,且都是與我至親至愛之人。我站在館驛的蒙紗小窗后,看著伍封駕著七香車策馬揚鞭朝西而去。將軍,今生我們還會再見嗎?謝謝你沒有留我,沒有怨我。
其實,我們都知道,十年,不是眨眼一瞬;轉身,也許就是一生。因為,這就是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