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四)

序章(四)

「上卿之位,四卿輪替,人死權移。

沒有人知道,那間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個家族最後的垂死掙扎。」

在地底黃泉的上方,穿過看不清的、連綿的台榭樓閣,只見一片閃動的瑰麗燈火。琴聲、鼓聲、鐘聲、人聲混雜處,熱鬧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將結束。

大病初癒的宗主智躒席間突感不適匆匆離去,只留下宗子智申門邊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猶未盡的,離了席的眾大夫這廂與智申草草作別,那廂一雙眼睛一顆心早已飛出了門外,只求著門外台階上的那人能走得再慢一些,好讓自己趕上去問一聲好,道一聲別。

晉國上卿智躒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後一直惡疾纏身。外間有巫醫斷言他熬不過今歲歲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內大擺筵席,眾人皆以為他已無恙。沒想到,銅鼎里沸騰了一整晚的大菜還未上桌,他已經面色發白,四肢抽搐,被人攙扶著倉促離席。嗅覺敏銳的大夫們立馬意識到,晉國的朝堂很快就要變天了。

智躒一死,執掌晉國朝政的就是趙氏宗主趙鞅。

去年夏天,趙鞅一門還是范氏、中行氏俎上的魚肉,被一句「始禍者死」逼得舉家連夜逃離都城,困守晉陽。事發不過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趙氏不僅聯合三卿把死敵范氏、中行氏趕出了晉國,宗主趙鞅還親率大軍圍困朝歌,意欲將兩族之人趕盡殺絕。一招絕地反擊,快、辣、狠、准。

趙鞅落難時,人人以為趙氏即將滅族,為了巴結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亂踩過他幾腳,這會兒見他即將得勢心裡難免發怵。但怕歸怕,擺明立場要趁早這個道理誰都懂。所以這會兒智府堂前的台階上,心急的大夫們拎著衣擺,你追我趕猶如滾珠一般朝前方的趙鞅涌去,絲毫不顧忌背後智氏宗子智申一張煞白難堪的臉。

「一群忘恩負義,目光短淺的小人!我阿爺如果能活百歲,他趙鞅就只能做一輩子的上軍佐!到時候,看你們還敢這樣羞辱我智氏!」大堂的東南角,智躒的嫡孫智瑤氣得小臉通紅,他看著門口泉水般湧出去的大夫,放在黑漆長案上的兩隻小手幾乎要摳出十指木屑來。

「誰喊我卿父的名字?」在離智瑤不遠處,一個身穿靛藍色深衣的少年從睡夢中被驚醒,他嘟囔著抬起頭,肘邊一隻盛著四酎的紅漆雙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瑤見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斂,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門。

「原來是阿瑤啊……」藍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那一身紅衣滿身火氣的小人一眼,低頭嘟囔道,「你下次見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輩里還有你智瑤這樣的『真勇士』。」

「趙伯魯,你別用你阿爹來嚇我!我知道你現在得意得很,我爹是怕你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爺爺再活四十年,晉國就輪不到你趙家人做主,你也永遠踩不到我頭上來!」智瑤推開身邊的侍從幾步衝到趙伯魯面前。他今年剛滿十歲,卻是新絳城裡出了名的「刺頭」,平日里他仗著祖父智躒的寵愛一向不將趙氏這個羸弱的世子看在眼裡。

再活四十年?趙伯魯一聽這話就笑了。智躒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別說其他三族沒有活路,晉國的國君怕都要換成他智家人來做了。可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歲?小孩就是小孩,氣急了就愛胡說八道。

趙伯魯不想與這「刺頭」計較,他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濕的袖口,轉頭問身後人道:「紅雲兒,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麼都走了?」

趙伯魯身後跪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異族,眉梢一枚豆大的胎記非朱非粉,似新舂的石榴花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總角,一頭胡亂束起的長發和一身粗鄙的毛褐短衣在富麗堂皇的廳堂內看起來格外扎眼。男孩見伯魯轉頭,兩步跪到他身邊,小聲道:「世子,開席時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賤奴!我與你家主人說話,你插什麼嘴!」智瑤見自己父親門邊受辱已然怒火燒頭,這會兒見趙伯魯對他不理不睬更是氣極,他隨手操起案上的一隻紅漆高腳豆(1)就朝趙伯魯身邊的男孩擲去。「咚」的一聲,那隻裝滿肉糜湯汁的高腳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男孩的腦袋上。已經結了團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齒間的殘渣唾沫一股腦沿著男孩的額發淌了下來。

「無恤!」趙伯魯看著黏糊的湯汁流滿男孩的臉,驚得不知從何擦起。

這一年,趙無恤剛滿七歲,可他已經知道智瑤這一擊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兒子,他的身份不允許他躲開,這就是他的命。他對趙伯魯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油脂,又默默地低下頭,撿起落地的高腳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幾。

「哼,不識肉味的賤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瑤俯視趙無恤的頭頂,臉上浮起輕蔑之色。

趙伯魯聞言如遭一計悶雷,他騰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瑤的衣領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說誰是賤奴!這是我幼弟無恤,你憑什麼出手傷他!」

「幼弟?」智瑤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馬奴,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個奴隸也敢坐進我智府的宴席,你們趙氏欺人太甚!」智瑤不甘示弱,他比趙伯魯小了四歲,但仗著自己身體結實又習過武,硬是把衣領從趙伯魯手中拽了出來,還順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趙伯魯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雖是趙氏的世子,趙鞅的嫡長子,卻也是家中最不得寵的兒子。卿父嫌他軟弱,宗親怪他無能,只有七歲的庶弟敬他是兄長。今夜,是他強拖了無恤赴宴,如果他連自己的幼弟都保護不了,那還算什麼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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