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結晶
行至傍晚,舟車勞頓,眾人都顯出了疲態,但越是靠近蘇郡越要打起萬分精神,因為他們並不知道前面等著的是什麼。
白以檀拿了份乾糧給謝瑾瑜,道:「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隨便吃點吧,等下到了蘇郡還有很多事要做。」
謝瑾瑜接過來拿在手裡,本來是軟乎乎的玉米餅,在低溫之下已經硬得咯牙,他渾然不覺,嚼了幾口也沒咽水,就這麼直接吞了下去。
待他吃完之後白以檀才開口:「差不多該換路了。」
「嗯,走吧。」
兩人先前已經商量好,若按照官道走下去必定會碰上災民,一旦他們蜂擁而上,物資被搶事小,搞不好一車隊的人都會有性命危險,為保險起見,白以檀提議走廢棄官道。想起這條路也多虧了雲凜,若不是去年治水時他從這裡運送材料,白以檀還不知道這條路有如此妙用,現今那裡人跡罕至,正好派上用場。
當然,這次領隊的是魯宗緒,經過他的首肯車隊才轉道駛向蘇郡東門。
暮色已經深濃,無星無月,車隊頂著一線火光緩慢前行,猶如沉寂的火龍游過荒野,杳杳照亮了沿路的青草碎石,偶有飛蟲躥過,攪亂千層光影。
為了排解憂慮,也為了讓這枯燥的路途顯得短一些,白以檀聽謝瑾瑜聊起了往事。
「初來京郡之時我內心是狂躁不安的,一邊擔心著幼幼的處境,一邊囿於家族的操控,幾乎快被巨大的壓力撕裂,然而就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跟王爺有了接觸。」
他頓了幾秒,眼中倒映的光亮漸漸弱了,回憶翻湧而出。
「起初我並沒有誠服於他,只想借著他的勢力擺脫家族,他卻告訴我,為了做一筆這樣的交易而踏上黨爭之路並不值得,讓我好好考慮,並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主動將謝氏嫡系驅逐出了中樞,給了我自由。」
「後來呢?」白以檀問道。
「我以為這是他的欲擒故縱之計,便沒有理會,也不再與他往來。後來,得了自由之身的我在朝堂大展拳腳,很快就晉陞至吏部侍郎,而在這一年中,王爺再也沒有試圖招攬我,在朝堂上就似陌路相逢,某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不是下鉤子等著我咬,他是真的胸襟廣博,待我至誠。」
白以檀臉上滿是驕傲與崇拜,毫不遮掩,還主動自嘲道:「看來只有我是腆著臉黏上來的,王爺恐怕煩得緊,但見是個弱女子,不好意思攆出去罷了。」
「別這麼說,王爺待你不同。」
「是不同,他得花幾倍的忍耐力來應付我。」
說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謝瑾瑜瞟了她一眼,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有些事還是自己領悟的好,多說無益,反增負累。
談話間已望得見蘇郡高聳的城牆了,每隔幾米就燃著一叢篝火,還有細碎的光團從中流過,應當是舉著火把巡邏的守軍,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疏密有致。
一切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難道是她想多了?
兩人猶疑地對視了一眼,忽然,餘光里亮起了螢火之光,側首望去,似在雜亂的草堆之中,緊接著,光點數量劇增,像一個被打翻的蜂巢,密密麻麻的黑影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向他們襲來,靜謐中蔓延著巨大的恐懼。
「不好,是災民!」
白以檀臉色劇變地低喊了一聲,謝瑾瑜反應神速,立刻揚聲沖前方吼道:「魯大人,全速衝進蘇郡!別回頭!」
魯宗緒也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咬著牙振臂高呼:「士兵擋在外圍,剩下人護住物資向前沖!能拿多少是多少,一步都別停!」
話音剛落,潛伏在草叢中的暗影排山倒海地撲了出來,細看之下簡直膽戰心驚,那些人面容潰爛,血痂凝結,渾身無一塊完好皮膚,還散發著腥臭,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扒著箱子不放,彷彿一具具行屍走肉,已經失控。
白以檀迅速抽下發間的銀簪連射幾針,駿馬吃痛,揚首長嘶,隨後撒開蹄子一陣狂奔,甩落不少災民,連帶著推動了前面的馬車,整個隊伍一下子拉開了,前面大部分已經奔出數里,後面的漸漸被災民包圍。
「瑾瑜,你先走,到城下讓幼瑩開城門,我再拖延一陣。」
「不行!一起走!」
謝瑾瑜掄起火把見人就砸,那些人起初還有些懼怕,後來見他們只有十幾個人,雙拳難敵四手,於是膽子大了起來,撲上來就咬,連馬也不放過,已有好幾輛馬車因為馬受驚而翻到,藥材和糧食撒了一地,惹來災民的哄搶。
見狀,白以檀知道後頭這些東西多半是保不住了,唯有趁此機會衝出重圍,於是立即大喊道:「大家別管物資了,一鼓作氣衝出去!」
說罷,她回眸看向謝瑾瑜,恰好見到一個血人攀上了他的馬,對準手臂正要咬下,她瞬間撩開袖子撥動了臂弩,剎那間,精鋼短箭沒入血人額心,一擊斃命,謝瑾瑜順勢將他一腳踹開,馬鞭狂抽幾下,閃電般飈了出去,路過白以檀身邊時順手拽住她的韁繩,把她一併拖出了包圍圈。
其他士兵也緊跟其後沖了出來,有一兩個稍慢了一腳,立刻被災民卷下馬,布帛撕裂聲和著慘叫傳來,讓人毛骨悚然。
就這麼一路狂奔至城下,剛好與魯宗緒的隊伍匯合,來不及寒暄,白以檀舉起火把,將整個身子浸在火光中,仰起臉大聲呼喊道:「參知政事魯宗緒大人攜隊前來平災,謝瑾瑜和白以檀均在此,快打開城門!」
牆頭的巡邏兵伸出腦袋瞭望,有人認出了白以檀,立刻向後方高聲傳訊:「是白大人,白大人來了!快開門放行!」
銅牆鐵壁驟然發出了古老的長吟,緩緩裂開一條縫隙,滲出的光芒將眾人的影子剪得細長曳在地上,同時也照亮了身後漸漸逼近的災民。
魯宗緒到底是兩朝老臣,面上毫無驚惶之色,磐石般立在中央,鎮定地指揮道:「一隊隊循序進去,動作快,休要爭搶,時間來得及!」
馬車魚貫而入,因著方才的顛簸,拴住物資的繩索散了大半,士兵和醫師狼狽地攬著箱子晃晃悠悠地往裡走,有的被趕來的守軍接下了,有的散落在半道,幾個人正要回頭去拾,被白以檀一令喝止。
「掉下的別管了,快進去!」
謝瑾瑜翻身落馬,抬腳把擋路的箱子踢去一邊,幫腔道:「白翰林說的沒錯,生門就在眼前,別為了這些芝麻丟了性命。」
幾個人立時停下了動作,飛也似的溜進城內了。
眼看人和東西都進去得差不多了,謝瑾瑜向魯宗緒拱手道:「魯大人,您快請吧。」
魯宗緒頷首,隨之穿過拱形牆洞,回首再看,他們兩人把最後幾個落隊的塞了進來,然後一閃身貼在了牆內,同時衝上方大喊:「都進來了,關門!」
鐵索纏著滑輪開始轉動,機關摩擦聲中吊石落下,一隻血手伸至一半,被徹底合攏的鐵門生生夾斷了,形狀可怖,白以檀轉過頭不忍再看,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以檀!」
她回頭,一身精銳鎧甲的蘇幼瑩正滿含喜色地朝她跑來,她亦快步上前,捉住蘇幼瑩左看右看,旋即長出一口氣,欣喜萬分地抱住了她。
「你沒事太好了!」
蘇幼瑩後知後覺地扯開她,「你呢?有沒有受傷?」
白以檀眼珠子一轉,故意沖後面努了努嘴,道:「有謝大人看護怎會受傷?」
蘇幼瑩嬌軀一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謝瑾瑜正立於火光之下,一襲銀藍色緞袍滿是褶子和血跡,可見方才經過了一場激戰,他卻渾不在意,唇畔噙著一縷淡笑,似霽風朗月,掃去了所有疲乏和血腥。
他居然也來了……
一時半會兒理不清心緒,但也不能就這樣干站著,長靴一轉,蘇幼瑩朝魯宗緒走了過去,拱手行禮道:「蘇郡郡尉蘇幼瑩見過魯大人。」
魯宗緒擺擺手道:「無須多禮,現在城內情形如何?」
「……一言難盡,您先率隊隨我去安置吧,路上我再詳細說與您聽。」
能讓蘇幼瑩這麼說一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白以檀與謝瑾瑜相視一望,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意思,卻並未多言,雙雙跟著隊伍向前而去。
漫步穿過大街,行至城南城北交界處,只見拒馬槍圍了長長一線,沿途有士兵把守,城北這邊人聲鼎沸,亮如白晝,城南卻猶如死地,陰暗而靜謐,隱約可見一頂頂支起的帳篷,就立在馬路中央,不知裡面住了何人。
白以檀右眼皮狂跳,漸漸有了不好的預感。
「幼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裡都是……被感染之人。」
「感染?」白以檀悚然一驚,疾聲問道,「哪個方向的城門破了?」
蘇幼瑩看著她沉重地說:「沒有破,這疫病……是水源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