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芥蒂
寧三老太太見寧婉嘲諷自己,恨不得上前一個巴掌打到侄孫女的臉上,可是她又想到了什麼,終還是收了怒容,拉著拴兒走了,「回家,奶奶給你煮雞蛋。」
寧梁和於氏送到了門前,轉回來卻責備寧清和寧婉,「畢竟是你們的三奶奶,你們怎麼不站起來說話!」
寧清就趕緊道:「我看婉兒不理他,就也沒起來。」
寧婉說不出再多的話,只在嘴邊冷冷地一笑,比剛剛三奶奶臉上的不屑還要深重,擺明了就是看不起這個長輩。
寧梁和於氏平日里教導孩子,家裡來了客人一定要起身叫一聲的,特別是長輩,更要恭敬。現在見寧婉如此神情,有心責備她,卻又想到了昨日在郭家寧婉便對著三叔十分不屑,可是她卻因此而將錢和雞蛋都要了回來。
平心而論,三叔平日里是有些不對,至於三嬸娘就更過份,只是寧梁和於氏都受他們欺負慣了,早沒有反抗的心思,現在見三叔和三嬸娘吃癟,雖然覺得女兒是無禮,但心裡也未免沒有一種輕快。
再想到寧婉才受了傷,又發了幾天燒,於是兩個相互看一眼,寧梁就搖搖頭,息事寧人地道:「我們先吃飯吧。」
寧婉卻轉身在被窩裡拿出四個雞蛋要去廚房,大家才明白了,寧梁和於氏才知道幺女竟有這樣深的心思,卻攔住道:「你傷還沒好,讓你二姐去做吧。」
寧婉就把雞蛋給了二姐,寧清見了雞蛋,也早高興了,趕緊下炕到灶上添了一把柴,將四個雞蛋煮熟了,只一會兒工夫就端了回來。
於氏就拿了一個給了寧清,剩下的三個都放在了寧婉面前。
寧婉看著這雞蛋,心裡不禁感慨,這東西又算什麼呢,貨郎到三家村收,兩個雞蛋才給一個錢,到了鎮里一個錢一個,再到了縣裡,大約三五個錢一個,可就是這個價,富貴人家也沒有人愛吃,甚至就是比雞蛋貴上十倍了鴿子蛋,加了許多調味料鹵好了,那時自己也最多嘗上一個而已。
但是,就在眼下的三家村,雞蛋可是大家平時捨不得吃的好東西,說是自己現在看了,口中也生出了許多津液,竟然十分地饞這雞蛋。
三家村地處偏僻,但是卻有一樣好處,那就是地多人少,就是人口最多的郭家也能吃得飽飯,想來當年老祖宗們挑中了這裡就是因為如此吧。
但是每家田裡的糧交了稅剩下的雖然夠吃了,可是再多也多不出許多,而且這裡種的高粱又不值錢,三家村地處半山,道路猶為難行,運費就要佔很大一塊,不如留下養幾隻雞,再喂一頭豬。
豬餵了一年賣出去就一筆錢,農家都指望著這錢辦大事,就如大姐寧賢出嫁時的嫁妝,就是家裡幾年賣豬的錢置辦的。自大姐出嫁這幾年時間,家裡每年都養兩頭豬,又攢下八貫多錢,正要為二姐辦嫁妝。
至於養雞下的蛋,卻是用來換日常用度的。家裡用的針頭線腦、布匹棉花、鐵鍋農具、醬油鹽巴,都是靠一個個攢下來的雞蛋。除非極小的孩子,或者遇到了生病、坐月子之類的情況才會做幾個雞蛋,平日里根本捨不得自家吃。
於氏過日子精細,只是逢年過節才拿出幾個雞蛋做菜,再就是誰過生日煮上兩個,平日里寧清和寧婉也是吃不到的。
因此寧清拿了雞蛋,急忙剝了皮,小口小口地咬著吃了,那神情說不出的陶醉。
寧婉也剝了一隻雞蛋的皮,卻直接塞到了於氏的手中,她說話還是不成,只手示意,「娘,你吃!」
於氏不接,笑呵呵地說:「娘是大人,吃什麼雞蛋,你自己吃吧!」
寧婉卻不肯,一定把雞蛋給娘,又指著娘的肚子,娘平時身子骨兒就弱,又懷了孩子,在她的夢中小產了,雖然是累的,但身子骨兒也著實差,正要吃些好的。
寧梁也在一旁勸道:「婉兒她娘,你就吃了吧。也不是給你吃,是給肚子里的孩子吃呢。」
於氏聽了就接過雞蛋,卻掰成兩半,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卻塞進了丈夫的嘴裡,「大家一起吃。」
寧梁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口裡含著半個雞蛋,卻不肯咽,似乎他若吃了這半個雞蛋,就會多浪費一般,可是又不能吐出來,猶豫了半晌才咽下去。
寧婉就笑了,手裡又剝了個雞蛋,也是一分為二,塞給娘半個,爹半個。娘固然要養身子,可是爹也一樣。他本就非大伯那樣強壯的農家漢子,而家裡的事情一件件地都壓在身上,後來得了癆病,其實還不是又累又吃不好?
爹和娘這一次堅決不要了,可是寧婉更堅定,她眼下又小,正是可以撒嬌的年齡,湊到爹娘身邊,學著娘剛剛的樣子,把雞蛋硬塞到他們口中,才回了自己的位子。
這時爹娘都異口同聲地道:「剩下這一個你自己吃吧。」
寧婉點點頭,她亦知道自己若是不吃,爹娘再不肯答應的。不管是夢中還是現在,她都好久沒吃雞蛋了,可是現在再嘗起來,發現自家的雞蛋竟是人間美味!
再接著把那碗麵條也分成四份,只是兩塊雞肉終究還是寧婉一塊,寧清一塊,於氏怎麼也不肯碰的。
家裡平日捨不得吃雞蛋,但是這二十個雞蛋卻是外面來的,因此於氏也沒有攔著寧婉日日吃。中間拴兒又來了兩次,自然什麼也沒得到。引得三奶奶在村裡到處說,「於氏也太小氣了,婉兒傷成了那樣,連個蛋羹也捨不得給孩子吃。」
話是寧清出門帶回來的,這時寧婉已經能說話了,只是聲音還十分地沙啞,見娘臉色變了,就笑著說:「誰愛亂說就說去,我們吃沒吃到肚子里難道還要告訴她?」
三家村還有一個壞風俗,那就是一家有什麼事,全村都知道。
又生寧清的氣,娘明明有身孕了,怎麼還把這話傳回來,除了惹娘更生氣,哪裡還有別的用處?
就聽寧清氣憤地說:「我就向大家說了,婉兒在家裡天天吃雞蛋呢!」
這話其實更錯,拴兒來了那麼多次,竟一次沒吃到雞蛋,不就說明自家偷偷吃的嗎?雖然都是應該的,可是娘卻不會這樣認為。
見於氏雖然勉強笑了笑,就知道三老太太成功地讓娘又堵心了,因為於氏就是這樣的人,特別要臉面,最常說的就是寧叫身上受苦不叫臉上受熱。不管她自己吃了多少虧,總不好意思與人計較。
這樣的性子遇到了明白的人,自然得人敬重,可是遇到了混不進理的人,只當你是傻子。眼下寧家三房的人正是如此,才將爹娘一直拿捏在手中。
寧婉從小一直聽娘的教導,也曾信奉這個道理,後來才慢慢明白了,做人不能如此處處軟弱,有恩要報恩,有仇更要報仇。
因此就道:「爹和娘要是小氣,能捨得給我請大夫看診,又抓藥看病嗎?」
看病抓藥都是極貴的,三家村人有了病通常都不會請大夫,為的就是拿出不診金,也捨得葯錢。特別是女人得了病,更沒有哪家會花錢治的,而自己這樣的小丫頭就更不必說了。
可是爹娘不但請了大夫,還把家裡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抓藥,這樣的爹娘哪裡是小氣呢?於氏聽了,終於開心起來。
寧清也十分贊同道:「對,我怎麼就沒想到要這樣說呢?」又向安婉笑道:「大家都說你受到爺爺的託夢,我原來還不信呢。現在看果真聰明多了。」
在寧婉的夢中,因為郭家並沒有賠自家八貫錢,寧清見家裡的積蓄都用光了,擔心不能給她置辦太多的嫁妝,還曾經向寧婉發了一次火。現在因為不再擔心嫁妝的事了,每日又都有雞蛋可吃,她的心情明顯也很好。
姐妹兩個從小脾氣就不大對付,經常吵架,但是過去吵過了,也很快就和好,畢竟是親姐妹,血總濃於水。
可是眼下寧婉再也不能像過去一般毫無芥蒂地對待二姐了。
想到二姐為了嫁妝所做的一切,寧婉甚至有些恨。正因為要給寧清置辦體面的嫁妝,爹娘才賣了幾畝地。可是寧清風風光光地嫁了,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卻對爹娘並不關心,在她心裡,劉貨郎比娘家所有的人都要重要。
不用說,那天自己與郭家鬧翻了的時候,她就去與劉貨郎見面了,今天她一早出去也是為此。因為劉貨郎在附近幾個村子賣貨是固定的,寧清算好了日子就到路口去等他,兩個人正好能見一面說說話兒。
回想起在夢裡,寧清向自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不願意管娘家的事時,寧婉心裡說不出的涼。自己其實也是嫁了,但可從來沒有不管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