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筵無好筵
李明月待在自己居住的小跨院里沒有出門,一方面是不想遇到外人,另一方面,她最近心底也有些不安,那日聶赤贊的反應實在是有些反常,雖然當時覺得他有些神經質,但是過後想想,他並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小題大做的人,那日做出那樣的事情,總覺得有些奇怪。
這幾日一直能夠隱隱約約能聽到前院里似乎有不少人來來往往,有時隔著幾道牆,她甚至都能聽到聶赤贊狂躁的暴怒聲,讓她更加覺得奇怪。
但是有些事情不該她去過問,她也就沒有多想過,畢竟這裡不是自己的地盤,做事情總會有些束手束腳。
沒過幾日,到了小贊普十歲生辰,普陀羅宮大擺筵席,召群臣進宮謁見賜宴,李明月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聶赤贊送來了一身花色條紋的藏袍,還有一些沉甸甸的銀飾。
李明月雖然覺得還是唐裝穿著舒服,但是她原本的衣服實在是有些寒磣,只好便準備穿上他送的那套。
只是當日下午,從宮內來了四個宮人,給她送來了一身玄色宮裝,用紫色鑲銀絲的線,在背後綉了一隻龐大的鳳凰,正紅色的衣緣滾邊,金線綉著繁雜華麗的花紋。
那領頭的宮人李明月在普陀羅宮內見過,是一個老嬤嬤,也是文成公主的貼身心腹,應該是跟著文成公主從大唐陪嫁而來的,幾十年間不離不棄,可見也是個衷心護住的。
李明月看著幾個宮人將那身衣服展開在她的面前,本來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穿的這樣隆重顯眼,那老嬤嬤的一句話,便讓她接受了老公主的饋贈。
「娘子說了,此次公主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大唐的名譽,公主此次雖然是流落至此,但外人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希望公主能夠明白這個道理。」
……
她將一身宮裝穿在身上,梳妝台上的銅鏡昏黃不清,面積狹小,她也看不到效果如何,但是從身後幾個宮人眼中的驚艷,便可想而知。
李明月轉身正面對著薛紹,「如何?」
薛紹卻並沒有太多的反應,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說:「不管你穿什麼,你都是一個你,我不會因為一件衣服而改變了態度,不過,」他話鋒一轉,「這身衣服確實是好看。」
李明月瞪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去。
她自然明白女為悅己者容,只是對著薛紹這一句話卻並不管用,她自然相信,他會不管怎樣,都會對她不離不棄的。
……
臨行之前,李明月再一次檢查了身上的行頭,這身衣服華麗複雜,穿著麻煩,但是她從幾日之前便已經知道,今晚的筵無好筵,醞釀了多日的風雲即將化為狂風暴雨傾盆而下。
她將流雲劍遞給薛紹,見他正要推辭,動作堅定地推回去,「拿著,我今晚這身衣服行動不便,卻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文成公主說讓我配合她,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行動,一再問話,她也只是傳出來消息說讓我們見機行事,卻不知道要見什麼機,如何行事,你拿著劍,保護我!」
薛紹因為她最後的一句話,笑了笑,抓住她握住劍柄的手,「好,我就在你的身後,你轉身就能看到我。」
李明月笑著點了點頭,薛紹因為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身份,所以並不能接受萬眾矚目的出場,便只是作為一個護衛在她的身旁保護。
想到這般,她突然之間便有了想要急忙回到長安的想法,不管那裡有什麼豺狼虎豹,毒蛇猛獸,回到長安,他們就要立馬成親,這樣兩人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而不用像現在這樣,好似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一般。
來迎接李明月的車輛,不同於第一次和聶赤贊進宮時隨隨便便的一輛敞篷車,而是用迎接一個異國使者的排場,四匹馬拉著的一輛豪華馬車,斧鉞開道,牌坊凈路,一個千人軍隊的規模前後兩翼護送,接受邏些城中百姓的萬眾矚目,風風光光進入普陀羅宮。
如果按照從松贊干布開始的輩分,如今吐蕃的贊普還要向李明月以晚輩的身份相迎。
但實際上王室並未這樣做,葛爾氏也不會允許小贊普行這樣自下身段的禮節,於是兩人便承了姐弟禮,李明月以贊普同輩的身份,和贊普一起坐在看台上,接受吐蕃諸位大臣的朝拜。
李明月看著台下一撥一撥的來人,只覺得有些好笑,不知為何,這陰差陽錯的,她竟然就這樣進入了吐蕃皇宮的正殿,和贊普一起接受朝臣的朝拜。
整個大殿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在這頭看不到另一頭的人臉,坐在上面,看著來來往往的大臣,她只覺得無聊,便抬頭四處張望著,看著殿下的情形。
赤瑪類和文成公主分別坐在小贊普的兩側,正襟危坐,臉上帶著雍容的笑意,想來這兩個人的立場應該是一致的,赤瑪類想要的應該是自己能夠親手掌握吐蕃的政權,而不是將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繼續交給一個外姓人來掌管,即便這個人是她葛爾氏的本宗親屬,想來她也已經看到了她丈夫傀儡懦弱的一生,恨極了這樣的狀態,想要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來。
而文成公主,不知她是以什麼樣的身份,繼續站在吐蕃的政權舞台上,四十年的吐蕃生活,時間的溝壑沖刷出一條條皺紋,在她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普陀羅宮中清冷的寢殿,但她卻依然能夠有資格坐在小贊普的身旁,參與到國家的政事之中。
這其中可能有著大唐王朝的的一部分影響,但是已經隨著兩國的多此交戰,讓本來的翁婿之國成了一個可笑的話題,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個和親公主。
這般看來,文成公主以五十五歲的年齡依然踏足吐蕃政壇,卻有著她自己的手段。
她今日的目的,和赤瑪類一樣,將權利從葛爾氏,也就是贊悉若的手中奪回來。
那日她在贊悉若面前一場凄慘的表演,讓聽者痛心,聞者落淚,就連李明月也差點信以為真,不知道贊悉若是否會上這個當,而文成公主又從中獲得了多少好處,這個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赤瑪類另一側還有一個空置的位置,想來應該是為聶赤贊留下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到場,依舊在布置什麼?
御座下緊挨著御階朝東的第一個位置以及這個位置之後的幾個座位,也是同樣空置的,按照如果按照大唐的官場規矩,這個位置應該就是相公們的座位,那麼在這裡,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大論贊悉若和葛爾氏的其他成員,他們竟然和聶赤贊一樣,也沒有來。
她不由覺得今晚這場宴會更加有趣,兩方勢力主角,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出現,她正想著,殿外傳來一句高聲唱諾,吐蕃話她聽不懂,但是音譯的「聶赤贊」三個字卻聽清楚了。
一部分人停下手中動作,向著從外面進來的聶赤贊恭敬行禮,還有一部分人,卻似乎並不買賬,只是一臉應付之色,草草一禮,這般一看,便清清楚楚看出來涇渭分明的兩撥人。
聶赤贊身後跟著幾人,走進大殿,到御座前對著自己的侄子行禮,腰還未彎下去,贊普身旁的赤瑪類已經發話了。
李明月聽不懂她說的什麼,但聶赤贊聽了她的話,卻理所當然地沒有將要彎下去。
聶赤贊直起身子,正準備踏上階梯,往他自己的位置而去,但他不經意視線一轉,看到了一身華服的李明月,臉色突然一變,竟有些發白,看他的神色,竟是想要衝到李明月的身前。
李明月看到他這樣的臉色,不由嚇了一跳,不知道又是什麼事情惹到了他。
但接下來文成公主發話,「聶赤來了啊,快來坐吧,你那舅舅不知在忙些什麼,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不來,唉,平日里他也是這般忙碌嗎?」聲音中聽不出有什麼異樣,也只是一個長輩關心晚輩的話。
聶赤贊雙眼怒火中燒,眼看就要衝上來到文成公主跟前,他身後的一個人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說了一句什麼,隨後他便停住了腳步,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只是眼中的怒氣絲毫沒有收斂,看向文成公主的眼光似乎就要將她燒化。
文成公主卻並沒有什麼反應,依然臉色淡淡,不緊不慢地喝著手中的飲品,看著聶赤贊,一臉似笑非笑。
李明月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文成公主不是說聶赤贊的母親對她有恩嗎,如今兩人為何卻又如同仇人一般?不知為何,這一刻,李明月看著聶赤贊的臉色,竟覺得有一股凄涼之感。
聶赤贊也轉眼,那裡面包含的情緒,竟然讓人覺得頗為慘淡,並且還有對她的憐憫和愧疚,她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事情,值得他露出這樣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