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江菱她們還沒走遠,便聽見屋裡傳出一聲低微的呵斥:「出去!」
十餘個丫鬟婆子魚貫而出,在院子里凌亂地站成兩排,連大氣也不敢出。屋子裡傳出了斷斷續續的抽噎聲,還有人哽咽著說道:「便是如此,我已沒臉面去見老祖宗了……」緊接著便是一聲嘩啦啦的聲響,像是花瓶茶盞被人打碎了一片。
江菱微微低下頭,不看不聽,不言不語。
那兩位小丫鬟相互看看,都顯出了些惴惴不安的神色來。其中一個怯生生地問道:「這位掌事媳婦兒,方才發火兒的那位,可是二太太么?」
管家媳婦停下腳步,瞥了她們一眼,不咸不淡地說道:「在這賈府里,你們要學會的頭一件事,就是不該聽的不聽、不該看的不看,誰要胡言亂語、亂嚼舌根子,我便要請二太太示下,將你們亂棍打出去了。可記住了么?」
那兩位丫鬟年紀小,被管家媳婦這麼一嚇,便都縮了腦袋,訥訥地應了聲是。
江菱仍舊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對此事沒有絲毫驚訝。
管家媳婦讚賞地望了江菱一眼,似乎很滿意她的知進退、懂分寸。她又叮囑了兩句,兩位小丫鬟唯唯諾諾地應了,江菱依然低著頭,攥著自己的手心,神情一片淡漠。
——旁觀者的淡漠。
江菱其實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東府里那位蓉大奶奶,也即秦可卿,極有可能已經東窗事發,所以剛才珍大奶奶——也即是秦可卿的婆婆——才會一臉病容,氣色萎靡。但這件事兒,本就是東西二府的一樁隱秘,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小丫鬟,沒有任何立場多言。
況且在未來三五年,甚至是二十年之內,她還要在賈府里安身立命呢。
江菱思量停當,便仍舊不言不語,亦步亦趨地跟在管家媳婦身後,一絲興趣也無。
她們三個跟著管家媳婦,三轉兩轉,不知轉過了幾重垂花門,來到了一處下房裡。賈府很大,但凡是有等級的丫鬟、還有開過臉的姨娘們,大多跟著太太姑娘們一起住,而沒有等級的粗使丫鬟,便只能擠在一處小小的下人房裡,有個睡覺的地方便算完事兒。江菱幾個是剛剛採買進來的小丫鬟,既沒經過太太姑娘們挑揀,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便只能住在這一片兒地方里。
「你們各自挑個地方住下罷。」管家媳婦吩咐道,「等拾掇好了,我便帶你們去用飯,讓你們認一認路,再跟你們講講府里的規矩。榮國府家大業大,你們若是安心住下來,定然短不了好處;但要是生出了別的心思,可莫要怪太太們不講情面了。」
她半是叮囑半是威脅,倒頗有一番威儀在。
小丫鬟們齊齊應了聲是,各自擇了一個空房間,領了鑰匙,帶著小小的包裹進屋去了。江菱是王婆子從路邊撿回來的小乞兒,自然沒有什麼包裹,也樂得清閑自在。她走進屋裡,按了按唯一一張木床,硬邦邦、冷冰冰的,但好在乾淨安穩,比末世里夜不安寢要好得多了。
這樣一想,在賈府里當丫鬟,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江菱趁著閑暇,便將屋子裡的每一處角落,都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在末世里呆得太久,她的警惕心遠比一般人要強些。直到確認屋子裡沒有任何安全隱患,才放下心來,出去見管家媳婦。
管家媳婦正在一片樹蔭下,同一個婆子商談著什麼。
見到江菱出來,管家媳婦便招招手,示意江菱上前。
江菱定睛看了看,認出那位婆子便是王婆子,也即是剛剛把她賣到賈府里的牙婆。她走上前去,行了個禮,便又盯著自己的腳尖,裝作害羞的樣子,沉默不言。
「這丫頭……」管家媳婦搖搖頭,大約有些無奈。
「瞧瞧這丫頭。」王婆子也在陪笑,裝作與江菱相熟的樣子,親親熱熱地說道,「許是頭一回同家裡人分開,竟有些害羞了。您瞧著行個方便,容我叮囑她一些旁的事兒,可妥當么?」
管家媳婦點點頭,道:「應當的。」便稍稍遠離了一些。
管家媳婦剛一背過身去,王婆子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她顫顫巍巍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仔細數了一兩八錢三分的銀子遞到江菱手裡,沒好氣道:「諾,這是許你的。可記住了,你是老身帶進賈府來的,萬萬不可胡作非為;要是犯了事兒,即便是打死了,也無人給你撐腰,知道么?」
這便是完全撇清干係的意思了。
江菱一怔,接了銀子在懷裡,亦略略提高了聲調,道:「江菱記住了。」
王婆子要撇清干係,她也樂得將關係撇得乾乾淨淨,從此再不相干。剛剛她們那番話,既是對對方說的,也是對管家媳婦說的,也算是過了一遍明路。
江菱收好銀子,重又退回到管家媳婦身旁,乖乖巧巧地站著。王婆子哼了一聲,揣著剛剛領到的銀子,熟門熟路地從前門走了。管家媳婦的表情和緩了些,又叮囑了江菱一些話,等那兩位小丫鬟也收拾齊整之後,便帶著她們到隔間去用午膳。
細細算來,江菱已經十多年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午飯了。
早些年因為工作忙碌的緣故,她經常性地用一杯咖啡加一個三明治當午餐,胡亂地對付過去,就算完了。後來病毒爆發、末世降臨,她忙著去找父母,更加無暇顧及自己的衣食住行。再後來,她聽說父母死在了末世的第一波病毒里,早已經被核爆抹平了痕迹,整個人頹廢了整整半年才緩過神來。再接著,便是漫長而又永不見天日的核冬天。
在那時,食物和衣料變得極其稀少,任何一點點食物都顯得相當珍貴,別說是一頓普通的午飯,即便是一顆小小的土豆,也能引發人們的大肆搶奪,進而造成一場小規模的流血沖.突。
不過,那已經是前世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些正常的飯食,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種「恨不得將每一道菜肴都吃十盤,把自己撐死算完」的渴望。等到溫熱的米飯下肚,普通的家常小菜在頰齒間留香,驟然生起了一種極幸福的念頭。
畢竟賈府里最平常不過的飯食,在她這個末世來客眼裡,也顯得珍貴無比。
她將自己那份飯食細嚼慢咽地用盡了,又漱了漱口,將碗筷收拾整齊,便同那兩位丫鬟一起,站在管家媳婦跟前聽訓:
「賈府里的規矩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府里總共有三等丫鬟,第一等自然是太太姑娘們貼身伺候的大丫鬟,打小兒便是充作小姐教養的,即便是我見著了,也得規規矩矩地稱一聲姑娘;第二等便是太太姑娘們跟前負責出入、守夜、縫補的丫鬟,例銀比第一等丫鬟減一半;第三等便是負責院子外頭洒掃、抬轎、搬搬弄弄的丫鬟,偶爾也做些縫補、洗衣、做飯之類的事兒,例銀比第二等再減一半。你們幾個么……自然是最末等,專干別人不幹的事兒。府里的丫鬟們最緊要的便是四個字:各司其職,你們要牢牢記在心裡。」
「敢問掌事姐姐。」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問道,「那我們要如何做,才能升為三等丫鬟呢?」
「喲。」管事媳婦笑了,「倒是挺有志氣的。不過有志氣是好事兒,心氣太高、掐尖要強,可就是壞事兒了。等你們熬個一年半載的,功勞攢得足了,便能到璉二奶奶跟前遞個話兒,將你們造冊,領半吊錢的月例。不過現在么——你們且安心住下來便是。」
管事媳婦停了停,又道:「方才二太太已知會過我,太太的小廚房裡缺個燒火的丫頭,二老爺院前也缺個掃地的丫頭。再有一個,便是老太太跟前缺個洗茶盞的丫頭了。江菱,方才太太同我說,你是個識文斷字的?」
江菱點點頭,放低了聲音道:「承蒙太太抬愛,頗識得幾個字。」回話也是講究技巧的。
「那便妥當了。」管事媳婦朝她點點頭,道,「那你便到老太太跟前伺候著罷,恰好林姑娘也缺個跑腿兒、洗硯台的小丫頭,你得閑時過去充個數兒,也就是了。餘下兩個,你們誰願去太太的小廚房裡幫忙,誰願去二老爺院前洒掃,自個兒商議著罷。等商議妥當了,再由我一併報給二奶奶知曉,如此便算妥當了。」
那兩個小丫鬟對望片刻,又相互交談片刻,各個確定了自己的去向。
管事媳婦滿意地點點頭,道:「甚好。」便帶著她們三個到王熙鳳面前,又過了一遍明路。隨後江菱便跟著賈母身邊的一個大丫鬟,名喚鴛鴦的,到了賈母的屋裡,清洗茶盞去了。
在賈府的第一日,倒是過得頗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