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林夕言(二)
林夕言從沒想過自己和這種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有什麼交集。
多年來孤獨的生活讓她覺得不被大家所排斥就已足以,而與裴宥交好,顯然是不為眾人所接受的。
因為裴宥實在是太聰明了。明明班裡他的年紀最小,高深的數學題僅憑心算就能得出答案,艱澀的古詩詞記一遍就能朗朗上口,更莫說外語對他而言輕易得如同母語。
何況裴宥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少爺。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僻,與林夕言這種消極的形象不一樣,是一種唯獨隔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而這樣的氣質在年紀稍大的同學眼裡,就成了蔑視和傲慢。
即便年紀不大,林夕言也知道班裡的同學在隨後的半年中,都對那個格外瘦弱的少年進行著隱約的精神暴力。班上沒有人會主動和裴宥說話,因為他們心裡認定隨意地搭話只會招來不屑和輕視。
無論是深春還是初夏,窗邊獨坐的少年越來越沉默。伊始還有人對他的家世有所忌憚,但不知為何裴宥從來反抗過,哪怕是言語間的生怒。惡作劇愈演愈烈,每當裴宥有所動作必會引來惡意的嘲笑,發下來的試卷有時被撕了一半,或是揉成了一團;課本和作業有時會突然消失不見,若要追究其下場,十有八九是在垃圾桶或者廁所的水槽里。
林夕言不知道裴宥面對這樣惡劣的對待,為何從來沒有表現過不甘和氣憤,實在太不像一個正常的被寵壞的孩子。
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林夕言明知這樣是不對的,心知肚明同學們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可怕而如影隨形的孤立;而她同樣不願意被當成異己。排斥和嘲諷,那是她最害怕的兩樣東西。她好不容易悄悄擺脫了一些兒時的陰影隨波逐流,自然不想這一切因為一個裴宥而失去。
在針對裴宥的鬧劇中,林夕言不發一語,成為了萬千人中一個旁觀者,一個微不足道,卻是最殘忍的旁觀者。
又一次月考的成績公布出來,裴宥自然又是年級第一。明明是稚嫩的年紀,人人稱讚的優秀卻只為了他帶來了無盡的取笑和戲弄。
「如果他不是天生就那麼聰明,怎麼可能考年級第一。」
「如果他不是家境優越,怎麼可能那麼瞧不起人。」
這樣的句式林夕言實在聽了太多,至少從她的角度而言,裴宥從來都是隱忍而窘迫的一人在孤獨里取樂,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是一個高傲且令人憎惡的人。
看不起他的人,連話都沒有同他說過,只憑獨斷的主觀印象便判定了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辯解的話卻總是被林夕言咽了回去。她沒有這個勇氣為一個陌生的同學爭論不休,何況她本人尚且在被排擠的邊緣徘徊。
林夕言中午用餐的時候總是獨自一人。並非是沒有別人向她主動示好,而是她實在是羞赧於把冰冷而糟糕的飯菜的示於人前。
她不願意在別人對她的看法里留下一丁點的不美好。
在林夕言進高中不久,她便在一個高層教學樓中找到了獨自用餐的聖地。那是學校里專門的實驗樓,因為設備還不完善,只有低層會對學生開放。林夕言自從發現了這一點,便經常帶著飯盒跑到高層的樓梯間用餐。
也是在那裡,她遇見了裴宥。
當時那個少年在低聲的流淚,雖然沒有聲響,但林夕言還是清晰地看見了他抽搭的肩膀。
林夕言不知道他是如何發現這裡的,或許就和她一樣,只是想把自己的落魄藏在一個不見人的地方。
她捧著自己的午餐,想默默地坐在對角線最遠的位置,盡量不弄出什麼動靜。只是靠近一看,卻發現少年的身邊有一個被打翻的保溫盒,原本精緻可口的飯菜被糟蹋得噁心不堪。
瑟縮的背影像極了曾經的自己。
林夕言自小在一個充滿了無視和冷漠的家庭的長大,鮮少有人關心和愛護她。獨自在房間里哭泣也是她經常會做的事情,即便不願意承認,她也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她難受的時候陪她說說話。而每當傷心難過之時,她也期盼過會天降一個拯救她的英雄。
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成為別人的英雄。
肚子傳來的咕咕叫打破了平靜。裴宥還是發現了她,從茫然中抬起頭。
日積月累的憐憫和感同身受讓林夕言大腦一熱,想都沒想就遞出了手中的盒飯,「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吃我的。」
隨即她又低聲說道,「不過,你最多只能吃一半……」
少年卻只是呆愣地看著她。林夕言這才發現與地板上不菲的保溫盒對比,手中的塑料盒飯實在過於寒酸。她羞惱想落荒而逃,身體卻僵硬得動不了。
少年的眼神中帶著不解和害怕。林夕言竟意外地讀懂了他的膽怯和不安,少年沒有響應,只怕是畏懼她表現的友善是另一種新奇的羞辱方式。
想到這,林夕言逐漸地平靜了下來。她再次開口道,「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這個雖然冷邦邦的不怎麼好吃……但至少能填飽肚子。」
她又用餘光掃了狼狽的少年一眼,「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分東西給你吃。」
「我記得你……」裴宥嘶啞著聲音開口道,「你是我們班的,林夕言。」
林夕言對他認識自己並不驚訝。眼前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即便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但在同一個班級里,總會打照面,認得名字。
「那,那個。」林夕言有些緊張,「我雖然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他們……他們只是因為嫉妒,對,嫉妒。」她腦中靈光一現,「他們只是覺得你實在太好,好到不真實,才會這麼對你的。」
「嫉妒?」少年歪著腦袋,「那你也和他們一樣,嫉妒我嗎?」
林夕言有些尷尬,「嗯……看見成績單的時候,會有那麼一點……」她隨即又急急忙忙地說道,「可是,我從來不是故意想欺負你……我有時也想幫你說話的,但我害怕和你一樣被他們孤立……不,我的意思是……」
她越說越懊惱,對自己的不善言辭感到沮喪。
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冷漠而自私的人,在四周無人的樓梯間,又有什麼資格去取得被害者的理解和原諒呢。
可裴宥卻對她點點頭,「嗯,你和他們不一樣。」
林夕言羞愧得滿臉通紅。
裴宥的心情卻真的好像輕鬆了許多,他盯著林夕言手中的餐盒,「……你真的願意,分我一半?」
「嗯,真的。」
從那一天開始每到午時,林夕言不再是一個人吃著冰冷的盒飯。裴宥成了她的秘密朋友,可在他人前,林夕言卻始終沒有勇氣對裴宥主動搭訕開口。
裴宥本人好似也渾不在意。他的境遇每況愈下,但也沒有責怪林夕言的懦弱,彷彿有一個人默默地在暗處給他些許安慰,便已經是滿足。
林夕言與他越發熟稔。她偶爾也會不經意問起,為何在此受盡了苦難卻還是一聲不吭。
「因為我不想給家裡添麻煩。」裴宥這樣答道。
林夕言對裴氏這樣世家並不了解,卻也認為他們應該不會讓年幼的子孫備受侮辱。裴宥卻同她說道,「我……我在之前的學校也是這樣的。大哥和姑姑為我的事情**很多心,既然我呆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又何必拿重複的事情去麻煩他們呢。」
「他們……你家裡人,不知道你受的這些欺負嗎?」林夕言有些不忍。
裴宥搖搖頭。
「為什麼不試著給他們說說呢?」林夕言笑了笑,「我感覺,你的大哥和姑姑,應該對你很好。」
「是啊。」裴宥笑著說,「我從小就不愛說話,誰也不願意搭理我。只有他們,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或許你可以和他們談談。」林夕言眼裡有些羨慕,「我從小,就很希望自己有能說心裡話的家人。」
「你家裡人對你不好嗎?」裴宥問。
「也算不上不好……」林夕言笑得勉強,「他們只是從來不在乎我罷了。」
裴宥懵懵懂懂,有些不理解她說的話。但兩人在學校里境況相似,兩相比較下,竟然是林夕言更為可憐。
不論他在學校里如何凄慘,總會有個溫暖的家作為他最後的港灣。
裴宥不願意讓他唯一的朋友感到難過。他腦中忽閃出一個念頭,「你要不要,去我的家裡玩?」
「……去你家?」
「是啊。」裴宥笑得燦爛,「你是我從小到大的第一個朋友。我大哥他們見到你,一定會高興的。」
林夕言被他突如其來的想法弄得猝不及防,「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別人家裡……」
「別怕,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放學后,林夕言真的被裴宥強拉去了他的家。
林夕言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氣派的房子。她的心裡再次升起畏懼,拉拉裴宥的衣袖,「那個……我還是……」
裴宥此時卻發現他有幾本書落在了學校。他臉色有些無奈,對林夕言說道,「明天要交的作業我好像忘在學校里了。沒事,你先在我家裡等著,我騎車回去拿,很快就回來。」
林夕言已經被他拉進了客廳,聽見這話更加局促不安,當即說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裴宥反駁道,「被人發現你和我一起怎麼辦?」
「可是……」林夕言掃了眼空寂的屋子,「你家好像沒有人在……我一個人在這裡不太好……」
裴宥安穩她道:「沒關係的,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林夕言拗不過他,當真獨自一人被留在了偌大的客廳。她在昂貴的真皮沙發上如坐針氈,屋內的任何一物都不敢隨意亂動。可一人待久了實在無聊,林夕言索性從書包里摸出紙筆,開始複習今天的功課。
樓上突然出來些許聲響。林夕言剛開始以為是幻聽,並不在意。等做完一道物理大題抬頭一看,發現安著落地窗的樓梯口處有個修長的身影逆光而站。
「你在做什麼?」
林夕言嚇得當即從沙發站起。
那是在她的記憶里,第一次遇見裴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