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林夕言(五)
「你這些天都上哪去鬼混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沈英華的臉色是不加以掩飾的冷漠。
而林夕言低下頭,不敢與其繼母直視。
「快高二了,去和同學預習下學期的功課。」她低聲說道。
「回來得越來越晚,這家裡飯都沒人做。」沈華英將視線重新轉回到電視,一臉不耐煩。「你妹妹下學期就要初三,你不過才高二,功課有什麼好急的?反正國內最好的學校你又考不上,大學去哪讀不都一樣。下次要是再是耽誤了我們吃飯的時間,我就去給你爸告狀。」
林夕言唯唯諾諾地稱是,轉身便進了廚房。她小心翼翼地關好了廚房的門,才敢泄露半分內心的情緒。她沉默地拿起菜刀和砧板手起刀落,重複著每日毫無變化的步驟。
可林夕言卻不覺得厭煩。廚房是她在這個家裡,除了卧室之外的唯一一個棲身之地。她也不敢去看在自己刀面上映射出的表情,一定是她無法忍耐的陰狠不堪。
廚房的門驟然地被推開。林夕言慌亂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帶著假笑轉身看去。
只見林止萱站在門口,不冷不淡地喚了聲。「姐。」
「我還在切菜。」林夕言道,「你有什麼事嗎?」
「你有一封信。」林止萱神色複雜,「剛好我看見,就給你取過來了。是遠哥寄給你的。」
林夕言的手上還站著水漬和污垢。她連忙用圍裙擦了擦手,將林止萱手裡的那封信接了過來。
只是隨意地看了眼署名,便放進了兜里。
林止萱還在盯著她看。
「你不拆開看看?」
林夕言搖搖頭,「不了,謝謝你把信給我。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就先出去吧,免得等會油煙嗆著你。」
林止萱咬唇,看上去有些不甘心。林夕言背過身去,當著她的面重新舉起了菜刀,趕人的意味很明顯,林止萱也只能悻悻離去。
除此之外,兩姐妹間再無一絲交談。
在靜謐的空間里,林夕言漸漸出了神。說起來她和顧遠然的友誼始於幼時她一段很可笑的攀比心理,然而林夕言沒想到的是,在初情懵懂的時候,林止萱竟然真的喜歡上了顧遠然。
想到剛才林止萱失落的神情,林夕言心裡一陣快意,隨即又複雜地愧疚起來。捫心自問,顧遠然對自己是極好的,且只對她一個人好。這樣的人誰會不喜歡呢?
可是林夕言不敢。
那封信現在在林夕言的褲兜里,顧遠然在遠方對她的惦記帶給她一陣陣刻骨的暖意。
但是那又怎樣呢,從一開始便都是錯的。
那封信,她從來就沒有資格打開。
從那日撞見裴瑟被女朋友甩了一個耳光之後,裴宥就再也沒有了消息,也沒有再邀請她去過哪裡。林夕言躲在被子里,惶恐不安。她不停地想著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什麼事,或者是哪裡得罪了他們。她想是不是因為裴瑟覺得丟臉所以讓自己的弟弟疏遠了她,她想是不是自己平時過於沉默內斂招了他們的厭惡。
畢竟她自己也很少照鏡子,林夕言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那副膽怯畏縮的模樣。
在暑假餘下的時光里,她便持續這般胡思亂想。
這日林家來了客人,林夕言照常被當成傭人使喚。林止萱被親戚們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林夕言默默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求能安靜回房間求得一時半刻的清凈。
沈華英沖她招手,不管不顧地往她手裡塞了一堆東西,「你把這些都拿去後院的小房子里去。」
林夕言家在平層一樓,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因為本身居住的屋子不大,林正煬便在小院的角落處自己搭了一個小屋,用來裝平日用不著的雜物。
說是小屋,其實更加像林止萱的個人用房,因為裡面堆滿了各種林止萱不要的衣物和玩具,或者如現在林夕言手上拿著那般,別人送給林止萱的禮物。
林夕言應著,心中的委屈卻已經忍不住傾瀉而出。沈英華的親戚她都不熟悉,可此時那些人看她的目光卻是如出一轍地滿含嘲諷的鄙夷。
林夕言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得要承受這些,她明明也是一對父母名正言順生下來的孩子。若是她的存在真的阻礙到了這個家的幸福,那林正煬為何不在另娶他人的時候就乾脆將她遺棄呢?
她真的是不懂啊。分明不願意流淚,禮物的包裝盒卻硌得她生疼。林夕言越不願意去想,心裡卻越發惱怒憤恨。這時剛好她從後門出來,路經小院。周圍沒有一個人,在乎的人,厭恨的人,都沒有。
林夕言瞬間被陰暗的靈魂主導。她狠狠將手中的東西往地上摔,禮物散落了一地,砸在地上聲聲作響。彷彿還不夠似的,林夕言就近撿起能夠得著的物件,再次用力地往下扔。像是在發泄隱忍了多年的怨氣,她重複著相同的動作,無窮無盡。
不知過了多久,林夕言渾身顫抖地停了下來。她額間冒著吸汗,原本包裝精緻的禮品盒躺在她的腳邊,一片狼藉。
如同有所感應,林夕言喘息著抬頭,裴瑟正站在泥牆外,安靜地注視著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林夕言渾身都開始僵硬。
她知道,他將一切都看見了。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在無言中對視。
林夕言看不懂他的眼神,滿心疑惑。在發覺剛才自己猙獰醜陋的一面完全暴露在這個人眼前時,林夕言的惶恐不安,現在卻好似全部消失了。
她竟然看不到一絲嫌棄和厭惡。
林夕言跌跌撞撞地往後倒退了兩步。裴瑟沒有出聲,好似是在等著她先開口。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沈華英在屋內等了太久,察覺到屋外有些動靜,這才起身出來查看。她看見了地上支離破碎的物什,眉頭當即皺成一片。
也同時注意到了牆外的那個陌生男子。
「我在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她再次大聲地質問了一遍。
林夕言這才真正地大腦一片空白。若是沈華英發現她以往的溫順乖巧只是假象,內里卻懷著深切的憎惡和妒意,往後在家裡的日子要如何度過才好?
「阿姨,都是我的錯。」
這時裴瑟突然開了口。他推開沒有關牢的後院鐵門,徑直走到她們面前。
「你是誰啊?」沈華英警惕地看著他。
裴瑟地向她點頭示意,「我是裴瑟,我弟弟是這位小姑娘的同班同學。我不是什麼壞人,她也是認識我的,對嗎?」
林夕言傻愣愣地點頭。
沈英華用孤疑的目光打量這兩人。而裴瑟至始至終心懷坦蕩,彬彬有禮。
「因為她是我弟弟親近的朋友,所以我過來,是想找她了解一下我弟弟在學校里的情況。卻不想貿然出聲嚇到了她。」他彎腰一一拾起那些沾滿了灰塵的禮物,拍乾淨了放回到林夕言的手裡。
如他們初見時,裴瑟將那個作業本放回到她手裡一樣。
「今天看來是不太方便了。」裴瑟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阿姨,剛才我敲了一會兒門卻沒有人來應,所以才想繞到後面來看看什麼情況。請您相信,我沒有任何惡意。既然現在您家裡要招待客人,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登門拜訪。」
「再見。」
沈英華的尖酸刻薄在他面前竟無任何可施展的餘地。她只能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他施施然地離去。
而身旁的林夕言卻如同突然發了瘋,將手裡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大逆不道地追隨著那個男人而去。
「你去哪!!!你給我回來!!!」
沈英華的尖叫在身後響徹院庭,可林夕言仿若未聞,只是一心想向那個男人求證一些事情。
熟悉的街道在奔跑中顯得如此漫長。少女長發束成兩條麻花辮,如輕風,如流雲。
她還是追上了他。
「裴先生!」
裴瑟的步伐停頓,回身凝望。林夕言氣喘吁吁的駐足在離他不遠處,明明目含膽怯,卻又溢滿了藏不住的悲傷。
「不用去招待客人嗎?」她聽見裴瑟笑著問。
林夕言鼓足所有勇氣抬頭。裴瑟的笑容溫柔如昔,隱隱有一種可以包容世間萬物的力量。
是她一直渴望的那種的力量。
林夕言鼻頭一酸。
「我的確是這樣的人。」林夕言低聲道。
裴瑟歪頭,表示困惑。
「你剛剛看到的那副樣子,才是真正的我。」林夕言喃喃道,「很讓人噁心是不是?」
裴瑟沒說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跑來給你說這些。」林夕言慘笑一聲,「可能是因為,我已經太久沒敢讓別人聽我說說話了。」
「所以我根本沒有裴宥說得那麼好。我不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他什麼事情,但是對不起,讓你白跑了一趟。」
「裴先生,你可以幫我轉交給他一句話嗎?」
「我這樣的人,可能沒辦法和他做朋友了。」
今天的這條路上格外地人煙稀少,所以林夕言的哽咽也就格外地入耳清晰。
裴瑟想,從他認識這個女孩開始,她的腰板似乎就沒有挺直過,總是低著頭,以發頂示人,妄圖作出一副懦弱的姿態以逃避別人對她內心的窺探。
或許不只是因為自卑孤僻,還有深深的自我厭棄。
他嘆了口氣,很輕很輕。
「是,正因為我親眼看見過,所以我很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裴瑟走到她面前,聲線低沉又溫柔。「你是我弟弟唯一的朋友,是學校里唯一對他表現過友好的人。我相信我的眼睛,至少在你和他的情誼里,你付出了真心。」
「你才十五歲,不要這麼輕易地就給自己的人生下了定義。你剛才的行為確實不對,但我沒有經歷過你的人生,不了解你心裡的憋屈和痛苦,所以我沒有資格去批判你。人總是善變的,或者變好,或者變壞。用一個人無意中走錯的路,或者犯下的錯誤去否定他的一生,都是倉促和可笑的。」
「所以你別怕,我沒有討厭你。」
林夕言哭出了聲來。她本來是不想在這個人面前丟臉的,眼淚卻怎麼都忍不住。
裴瑟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怎麼哭了呢?別哭別哭,我剛剛說的話是不是太重了?」
他從懷裡拿出一張手帕,為她拭淚。林夕言緊緊地拽著那張手帕,珍重地仿若捧著一顆心。
「……謝謝你。」她盡量不讓聲音變得嘶啞。「真的謝謝你。」
裴瑟的心裡五味陳雜。他輕聲安撫道,「別哭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年紀還那麼小,一切都會變好的。」
「但我已經很累了。」林夕言哽咽著說,「我真的還有這個機會嗎?」
「怎麼會沒有呢?」裴瑟微笑道,「你家裡的事,我確實不能幫到你什麼。但如果你以後想找人說說話,或者發泄不好的情緒,你可以來找我。」
林夕言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不解地顫聲問。
裴瑟眼神微閃,卻被他巧妙地掩飾了過去。
「因為在我弟弟受盡委屈的時候,只有你仗義幫助了他。」裴瑟坦言道,「雖然只是暗地裡,但還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就是阿宥他小時候曾經得過自閉症。雖然後來痊癒了,但還是不擅長人際交往感情交流,所以不了解的人經常會誤會他。我和家裡的其他人都以為他已經沒問題了,直到前幾天姑姑偶然發現了他偷偷寫的日記,知道了他在學校里遭遇,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林夕言這才後知後覺,「你……你們都知道了?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來找我的?」
「嗯。」
林夕言又低下頭,「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幫到他什麼。」
「阿宥在日記里說你是一個溫柔的人。」裴瑟笑著說,「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林夕言錯愕地搖頭,「不是的……我……」
「我們家的異常你應該發現了吧?」裴瑟說道,「明明是三兄弟,卻只有一個姑姑在照顧,家裡甚至連父母的照片都沒有。」
「而你卻從沒有過問這些事,是不是怕不小心戳到我們的傷口?」
林夕言忍不住面紅耳赤,沒有想到裴瑟竟如此通透人心,將她的想法猜得一乾二淨。
「所以你看,你根本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壞。況且之前你也幫我保管了一個秘密,那今天你的事就算是另一個秘密,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這樣我們之間都有了對方的秘密,所以你可以試著相信我,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他又露出一個笑容,「好嗎,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