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黑炎篇（三）
蝶軒樓與十多年前的變化並不大，不過看起來比之前更寬敞華貴了許多。
因為今兒個是連聖喻都誇讚過的花魁喬喬難得登台，大堂雅間內早擠滿了一堵國色的達官貴族。
黑炎瞅了瞅那台上裊裊蔓蔓的紗綢，目光頓了頓，然後一轉身，來到了后廚。
后廚卻比他想象中的變了個大模樣，像是整體翻修過了。
他來之前曾經暗中打聽過，這后廚在他逃離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場大火，裡頭的東西全都燒乾凈了，還死了幾個人。
當他聽說死人後，第一反應就知道不好。
果然，死的裡頭，有一個，便是當年對他面噁心軟的老王師傅。
老王老王，竟到死都不知道這個唯一給過他溫存的人到底全名如何。
此時蝶軒樓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也無人顧及到他一個恩客到處遊走。
黑炎轉了半圈，才終於找到師傅當年告訴他的地方。
一個埋藏了師傅一生秘密和心酸的地方。
黑炎看著地上那塊生了青苔的舊磚，無端地就想起當年剛剛被牙婆子送進這腌臢之地時，老王師傅像提小鴨子一樣把他拎到廚房，順手從灶台摸了一個大白饃饃給他。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那麼精細的吃食，被迫離家的所有恐懼與絕望，全在那一刻消弭了。
黑炎的眼眶又潮濕了。
輕吸了一口氣，伸手，將腳底的青石磚撬開。
果然，一個密封的黑色陶土罐藏在那裡，掏出來，砸開泥封的封口，看到了裡面一支鳳銜九珠的攢花金釵，以及下面一張泛黃陳舊的字條。
這是當年老王被威脅去陷害那上頭的貴人，為保全身而退時，留下的把柄。
當年，黑炎被他趕出蝶軒樓時，曾對他說，千萬要記得回來把這東西拿去銷毀，否則落入惡人手中，他那家鄉里的親戚家人，便無生還可能了。
黑炎曾想早些回來，可沒成想，這一耽誤，便是十年。
幸好，這東西還在這裡。
他想著，就將金釵塞進衣袖內袋裡，正要尋了火折燒了那字條，突然，後頭有個過分殷勤笑聲道，「這位爺，怎的不在前頭喝酒，倒跑到這角落的地方來了？」
黑炎手上動作一頓，不動聲色地將字條一攥，然後站起來，笑了下，道，「迷路了。」
面來來人正是門口迎客的那個龜奴。
龜奴一笑，似是無意地掃了眼黑炎腳邊翻開的青石磚和那倒地的陶土罐，笑著點頭，「那是我蝶軒樓招待不周了，還請爺這邊走，前頭姑娘們可都出來了，爺自管隨便挑選，保准讓你享不斷這溫柔鄉里的快活。」
黑炎這十多年來，也未曾與女子親近過，乍一聽到這龜奴頗為露骨的言語，還有些不自在，低咳了一聲，掩飾面上微微的尷尬。
而只是這一個行動間，那龜奴的眼裡卻陡然閃過一絲精光——試了！他終於想起來這個男子是誰了！可不就是當年被那該死的廚子送出去的小傢伙么！
哼，如今果然回來了！
一想到剛剛那青石磚和陶土罐。
龜奴的眼睛就眯了起來——不枉他等了這麼多年！看來老傢伙到死都不肯交出的東西，看來已經落到這小子的身上了。
得想個法子……
兩人走著便來到大堂。
一個穿著水紅襦裙露出胸前半面酥軟的女子扭著腰便朝黑炎撲過來，「喲，爺怎麼許久不來，桃紅想的心都碎了。」
黑炎頭皮一麻，趕緊往旁邊躲。
正這時，那邊搭起的高台處，忽想起笙簫樂曲，以及看官們一片喝彩叫嚷之聲。
黑炎下意識就去搜尋那個高台上軟如煙嬌如花的女子。
而這邊龜奴也發現了黑炎的神情，一個計劃在心裡陡然成形。
……
十年未見的喬喬。
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俏麗，任人欺凌的小女孩兒了。
黑炎逃離的那一年。
她也不知憑了什麼運氣，竟無意撞見了偷偷跑出來遊玩的太子，也就是當今的聖上。
甚至還在聖上因銀錢困難時，將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銀釵送給他，做了盤纏使用。
第二個月，喬姐兒還在受那美女蛇般惡毒的花魁虐打的時候，這位同是年紀輕輕的太子帶著皇家護衛，如神兵天降，打殺了那花魁，將喬姐兒救下。
太子原本的意思，是想把這個秀麗漂亮的女孩兒接到自己跟前，做個侍妾奴婢。
可喬姐兒卻有著一股傲氣，自稱煙花之地的女子，雖身上是乾淨的，在別人口中，卻從不是乾淨的，只願在蝶軒樓待著，不願拖累太子名聲。
太子大感，憐她，惜她，便將她包%7C%7C養在了蝶軒樓。
後來，喬姐兒也把身子給了這位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再加上太子做了皇上，兩人之事也被漸漸透露出去。
這為了一睹能與真龍天子有肌膚之親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樣，喬姐兒的名聲就漸漸地被傳了出去。
尤其是，當今聖上不時還會來幾次，喬姐兒雖然只伺候這天下第一人，可卻從不掩頭蓋面，常常登台獻藝，所以名聲越發盛名。
私下傳聞里，更有『民間娘娘』的稱呼了。
有人對她美色貪戀，可卻甚少有人對她動那起色之心。因為，起了那等子念頭的人，都被聖上的御林軍給砍了。
這位民間娘娘可真是聖寵不斷，恩深重。
連帶蝶軒樓，都儼然有了坊間第一的勢頭。
所以，喬喬現在在這蝶軒樓，甚至這京城腳下，可都是一個十分舉重若輕的女子。
然而。
當黑炎看到那個揮動水袖，婉轉而舞的女子時。
一股寒涼的氣息，卻悄然地從他的後背鑽了上來。
這是喬喬么？
為何她眉目之間，詭色纏繞？
這是喬喬么？
為何她眼眸之內，暗深虛無？
當年那個脆生生靈秀秀，一雙杏眼爛漫活潑的女孩兒，是如今的這個女子么？
不對不對，這不該是喬喬。
縱使她五官確實不曾多大變化，縱使她確實是那個女孩兒長大的模樣。
可那詭魅如暗夜獰鬼的眼神，森然間舞動出無數嘶鳴抽動的柔軟舉止，哪裡還有那個女孩一點點的嬌軟氣息？
黑炎怔然。
忽地。
台上那個如妖如鬼的女子，一個扭轉之間，黑眸低垂，竟直直地對上黑炎的視線！
好像從暗夜裡陡然探出來的一隻惡鬼的扭曲五指，一下子抓住了黑炎惶然的心。
他猛地瞪大眼，往後連退數步！
這不是喬喬！
這是一隻披了喬喬的皮囊的怪物！
黑炎只覺腦中轟鳴大作。
而台上的那個喬喬卻又一甩袖，繼續如玄女落塵般輕慢舞蹈去了。
黑炎半晌回神，才意識到，剛剛那一瞬間，自己的後背竟然出了一層冷汗，連四肢都僵硬了。
他又往後退了退，一把推開還抱著他胳膊不斷痴纏的女子，轉身就要走。
卻又聽後頭那個龜奴略帶沙啞的聲音低笑道，「客官莫不是不喜歡咱喬姐兒的舞？若是不喜，小的有法子可讓喬姐兒單獨給客官舞上一曲。」
黑炎腳步一頓，回頭看向那面帶諂媚的龜奴。
明明知道他另有算計，可黑炎卻始終再轉不過身去離開那煙花歌舞的台上女。
此一留，便再無離開的機會。
他明知那喬喬已不是年少時所知的少女，卻依舊在她婉轉煙波的歌舞里，醉了自己。
後日日笙歌。
直到，有一天，他忽聽聞，師父那遠房的親戚，不知得罪了什麼權貴，被滿門抄斬。
這才知道自己犯下大罪。
再去找已經搖身一變這煙花之地主人的龜奴，卻被那龜奴暗中派來的人，當街刺穿了胸口。
身負罪孽的人，死後才無法超生，做鬼差，看無數死者過往，也不知能不能恕清最後的罪。
他還記得，最後死的那天，他的魂魄飄上半空，看到了倚欄而望的喬喬。
明明不該看到自己，可是，她卻已是鬼的他，四目而望。
然後，飄如虛渺地說了句，「這就是你的債，你欠我的，欠許多人的。」
債么？
是因為自己當初沒有抓到她的手么？
黑炎也無法去想了。
入了那永無天日的黑暗之處。
【作者題外話】：全本完。有些倉促，十分抱歉。聊表歉意，後面兩章會放上本篇文當初多番構思的幾個開篇，都十分長，不感興趣的筒子們可以無需訂閱。以上，新文不在本站發表了，要想得知新文消息，請前往書友群，會有告知。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再次感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