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 33 章
高崢今早天未亮便起床了。
前日從父親口中得知,大長公主的隊伍離鎬京只有幾十里地,估計今日即可抵京,他足足兩個晚上沒有睡好覺。
幼年的記憶已經模糊,唯有一些片段十分清晰,印象深刻,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高崢記得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絕望掙扎,是誰有力的手臂將他托起,朦朧中又是誰軟軟的唇對著自己的嘴吹氣,默默注視他狼狽地吐出髒水。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已經是二十年了。
那個總是沒什麼表情,不喜歡說話,卻很愛捏自己臉蛋的女孩兒,如今是什麼樣子呢?
高崢面對銅鏡,仔仔細細地將發簪束好,自妻子因為產後血崩離世,他不愛宿於妾室處,常常早上起來自行打理衣物,早已習慣。
一切準備妥當后,高崢理順衣袍上多餘的褶皺,天色剛亮,他便準備乘車出門。
今日正逢休沐,對於司馬妧和樓重歸京的禮節和宴會事宜,鴻臚寺和光祿寺等相關官署早已準備妥當,早早協調好了今日值班的官員,高崢不在其列。
這其實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樓重沒什麼,畢竟是來頤養天年而已,大長公主歸京的禮節和儀式卻勢必莊重且繁瑣,偏偏皇帝陛下對於自己這位皇妹態度戒慎,朝中臣子都看在眼裡。
再加上這位公主縱橫邊關多年的戰名在外,官員們直覺不是個好相與的對象,故而此次是能躲則躲。
高崢恰恰相反,他很想負責,可是父親不許。
所以他只好早早出門,去往朱雀大街——這是司馬妧入城的必經之路。
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築乃是五層的天香樓,高崢昨日已差人訂好第三層上視野最好的雅間。
可是待他一到,不由目瞪口呆。東邊的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空氣里還帶著朝露的清新,可是天香樓里竟然已人聲鼎沸。
大堂里的普通百姓居多,而越往高層樓上去,滿目所見,俱是同僚。
「高主簿,早,早啊,」太僕寺的熟人口稱高崢的官職,笑容滿面道,「可已訂好雅間?我現在聽掌柜說,今日天香樓的雅間全部滿了,你若無處可去,不妨與我來擠一擠。」
「他那間在五樓,地方小得很。高大人,不如來我這裡,距離大街近,視野好得很。」一旁又有少府監的官員過來邀請。
「誒,你那位置確實不錯,不過我可是帶來了今年的新茶。高主簿,不如一邊等著一邊同我品茗?」連宗正寺的人也過來套近乎。
大家都知道尚書令高延深得皇帝信任,乃是宰相之首,如日中天,春風得意。高崢身為高延嫡長子,不找機會來巴結他,還能巴結誰?
面對一群人的爭相邀請,高崢只覺得腦袋暈得很:「你們、你們怎麼起、起得如此早?莫非都是特地、特地來看……」
「來看那位二十年不在京城的定國大長公主啊,」有人介面,笑容意味深長,「今日恰逢休沐,雖然那位殿下身份敏感,可是誰不好奇呢?」
對啊,誰不好奇呢?
傳聞中的人物終於要正式登場亮相,誰不好奇呢?
日上三竿之時,天香樓里的雅間已全部滿客,大廳中也是擠滿了人。朱雀大街上的每間屋子皆是如此,甚至有人每處可去,乾脆爬到樹上,也算佔了個視野好的位置。
今日的鎬京城,似乎連早上叫賣餐點的聲音都少了許多,東西二市的店鋪十家倒有九家掛著「本日休息」。
彷彿今天全城都只剩下一件事情——看大長公主,看大長公主,看大長公主。
皇宮中的司馬誠剛剛從高嫻君的床上起來,並不知道自己這位皇妹還沒有進京,居然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轟動。
准駙馬還在被窩裡呼呼大睡,即便大清早他的兩位朋友就來叫人,也無法動搖顧二郎繼續睡覺的決心。
前段時間不慎遭遇酒瓶襲擊後腦勺的樓寧,眩暈的癥狀剛剛好全,早早趕到皇城門前,迎接他的表妹和爺爺。
高崢在他訂下的雅間中沏上一杯茶,桌上擺著幾盤點心,但是他無心享用,眼睛一直盯著城南的朱雀門。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春日的陽光已經十分燦爛,天空中有鳥兒嘰嘰喳喳飛過,忽然。遠處傳來馬兒的長嘶。
緊接著便是許許多多的馬蹄踏在土地上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隔空喊了一聲「來了」!
高崢倏地站立起來,身子情不自禁地往樓外探去。
確實是來了。
遠遠的,排成兩隊的黑衣甲士如同兩條長長的巨龍,騎在馬上,昂首挺胸,緩緩向前進發。那能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的上好明光鎧,屬於皇城的羽林衛。
羽林衛前是兩架坐人的黑漆雕花大馬車,以及十輛載貨所用的牛車。
而車前是七十名排成兩隊的士兵,黑色勁裝,袖口紋鷹,皆是身板結實、眼神堅韌的漢子,他們□□的馬遠比羽林衛的更加體形優美、骨骼勻稱,敏銳又溫順。
這些士兵腰挎短刀和□□,背後一柄陌刀和長矛交叉,飲過血的兵器在太陽下閃著寒光,利得懾人。
而為首者,是一名女子。
當她策馬步入朱雀門時,高崢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和所有樓家人一樣,她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珠,那是因為樓家祖上曾娶過一個外族女子,她的血統被代代傳承了下來。
初初看去,直覺這個女子整個人便如一柄入鞘的劍,那樣英氣十足,那樣精神百倍,可是誰也不知道她若出鞘,會是何等的驚天動地、風雲變色。
她的氣質太強,以至於讓人第一眼看去,竟然忽略了五官。
和傳聞中不一樣,她沒有虎背熊腰,身形高挑修長,黑色的衣袍服帖地包裹著她的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贅肉。膚色因為常年日照而呈小麥色,長而細的眉毛幾乎入鬢,非但不柔媚,反而令人感覺她不好親近。
但是她的鼻子小巧秀氣,鼻樑高挺,紅唇微抿,下巴尖翹,都是明顯的女性特徵。
她不僅不難看,反而頗具姿色,而且很耐看。
高崢獃獃地注視著策馬踏過朱雀大街的這個女子,不自覺和他童年的記憶相對比,竟覺得除了那雙眼睛,五官無一處相似。
二十年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
他盯著她的時間太久太久。普通人一眼望去,只覺這位長公主氣勢非凡,威嚴懾人,不敢再多看第二眼。連久見天威的鎬京官員,也被這股在戰事中淬鍊過的煞氣所唬住,互相對看,彼此都能看見眼中的驚嚇。
唯有高崢,彷彿忘記了眨眼一般,盯著司馬妧看了許久,久得令她的五感皆感受到了這道視線的注視。
於是她抬頭,向天香樓上那道黏著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去。
這本是下意識的一個舉動。司馬妧根本沒有多想,她目之所見,乃是一個儒雅俊美的青年。因著她的回視,漂亮的青年彷彿受到了驚訝,竟然往後連退兩步。
不認識。
司馬妧在腦子裡迅速過了一遍,沒有找到對這張臉的記憶,便毫無興趣地轉過頭去,繼續目不斜視往前行。
高崢的心臟卻快要跳出來了,他幾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能回神。
那真是很難形容的一雙眼睛。清澈,卻十分的冷冽、無情,他無法在那雙眼睛里找到一絲一毫人類的情感,只覺自己掉入一汪深泉,冰冷得窒息,掙扎不得,卻又……卻又欲罷不能。
他的心撲通撲通劇烈跳動,彷彿中了蠱一般,還想再看一看這雙眼。這雙他平生今見、不像一個女子該有的眼睛。
可是待他回過神來,司馬妧騎在馬上的身影已經遠去,跟在隊伍最末的羽林衛也已經進城。
忽然,不知誰處傳來一聲驚呼。
「丫丫!」
伴隨這一聲婦人的尖叫劃破朱雀大街的寂靜,長長的入城隊伍突然出現騷動。一個還不到馬腿高的女童撞撞跌跌跑了出來,仰臉看著高大威武的壯觀馬隊,嘻嘻笑著,渾然不覺自己已跑到了司馬妧的馬蹄下。
「丫丫!」
婦人從看熱鬧的巷口衝出來,卻見司馬妧輕巧地一勒韁繩,她的馬便懶洋洋地一抬蹄子,輕鬆越過女童頭頂,半點沒有傷到她。
司馬妧下馬將胖乎乎的娃娃抱起來,就勢捏了一把嚇呆的女童那肉乎乎的臉蛋,方才將她交給衝出來的婦人,淡笑道:「抱好她,勿要再亂跑。」
婦人彷彿被她的笑容給驚嚇到,張口呆了半晌,直到聽見女兒哇哇的哭聲,才回過神來,從司馬妧手中接過孩子,惶恐至極地跪在地上:「草民多謝、多謝公主……長公主殿下救女之恩。」
「不必。」司馬妧又笑了一下,利落地翻身上馬,心情頗好。剛剛她進入鎬京城,發現偌大的帝都居然也和途經的府縣沒有兩樣,俱都是偷偷躲在暗地裡窺視,街面上沒有半個人,彷彿鬼城一般。
不得不說她失望之極。
現在突然跑出一個小女孩來,倒讓這趟進城顯得不那麼無趣,而且她還悄悄捏了小娃娃一把。
天香樓上遙遙望見這一幕的高崢,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吾便知道,她還和小時候一樣、一樣的好……」
而恰巧坐在出事地點不遠處的有客來酒樓的駙馬候選人,齊熠和單奕清,也目睹了這一切,兩人反應不一。單奕清頗為失望:「都說長、長公主生了三頭六臂、虎背熊腰,根本都、都是騙人,不過是尋常的女、女、女子長相!」他是來獵奇的,獵奇不成,十分傷心失落。
齊熠則是艷羨不已地看看跟隨在司馬妧身後的神氣衛隊,又看看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大長公主,長嘆一聲:「女子英偉至此,要我等男子何用!」他也好想如這位殿下一樣帶兵打仗,然後帶著殺氣騰騰的手下士兵,耀武揚威地進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