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司馬誠面無表情地坐於大殿,高高的龍椅能通過大開的殿門遙望遠處,他已準備好用最溫和的笑容和最周到的禮儀來歡迎他這位陌生的皇妹。
做戲,一向是司馬誠的專長,也是每個皇帝必須學會的一課。
儘管不喜,但是她肯乖乖交權回京,他就理應投桃報李,給足她面子和威儀。
相比之下,站在宮門前等待的樓寧,心中情緒要複雜得多,他既激動興奮,又羞慚不安。
樓寧一意孤行,棄武從文。十年前父親戰死嘉峪關,因他不通兵法、武藝稀鬆,竟不能為爺爺分憂,令樓重花甲之年仍要披掛上陣,最後若非表妹一力抗下破虜重任,今日的河西走廊早已易主。
即便如此,樓重也從未阻撓過他的選擇。而他作為樓家五代以來唯一的進士,當司馬妧已經將整個河西走廊整治得繁榮昌盛時,自己依然只是鎬京翰林院中一個小小的、甚至受到排擠的翰林。
他給樓家丟臉了。
新皇是忌憚樓家的。
這一點以前的樓寧不明白,他被父親和爺爺保護得太好,後來又有表妹庇護,直到他去年中第后留在鎬京做翰林,沒來由地受到同僚的隱隱排擠,他暗自苦悶許久而不得法。後來有同年的進士韓一安看不過去,好心點醒,他才明白,這一切來自於新皇的態度。
鎬京的官,是最會見風使舵、「為陛下分憂」的。
故而,得知聖旨賜婚後的樓寧比誰都震驚和憂慮,他並非捨不得樓家在河西走廊所掌控的權力,而是擔心司馬妧本人的將來。
於是,幹掉顧樂飛的主意自然而然浮上心頭。他幾經盤算,覺得此事可行,一旦顧樂飛身亡,皇帝暫時找不到可替代人選,有此時間差,司馬妧應該能想出應對辦法,不至於毫無準備便被奪走全部兵權。
樓寧閉門考慮多日,深感事關重大,不能假手於人。便自行於饕餮閣中暗中觀察七日,方才決定行動。
他曾向西域舞樂隊伍中的異人學過些許易容技巧,並非□□一類,而是使用道具,通過毛髮、五官、皮膚、舉止、氣質等細微處的改變,達到混淆視覺、模糊面貌的效果。
樓寧自以為□□無縫,單家公子和齊三郎確實也未認出,卻不知怎麼被顧樂飛看出了他的身份。
多日前,他行事之時,不慎中了單大公子的黑招,現在想起來還是垂足頓胸,又懊惱又羞慚。
想他樓氏一族,向來以善戰聞名,樓家騎兵連北狄也要忌憚三分。到了他樓寧這裡,居然連殺一個肥嘟嘟的、沒啥威脅性的胖子都做不到?
愧對祖宗,愧對祖宗。
雖然手上功夫差了點,但是樓寧是一個極為執著的人,一次不成,還有二次三次,不過顧樂飛卻令樓寧打消了要他小命的念頭。
過程頗為有趣。
那日樓寧蘇醒后,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和桌腿捆在一起,依然還是那個雅間,不過對面只坐著顧公子一人,他懷裡還抱著一把劍,正低著頭、費力地舉著滾圓的手臂擦拭劍身。
樓寧目光一凝:「住手!那是我的劍!」
「醒了?若是顧某沒認錯,這是令尊的身前佩劍吧。傳聞此劍乃是由天外隕石為原料打造,果然削鐵如泥,摧金斷玉,是一柄百年難見的好劍。」顧家二郎誇完這把劍,擦拭的動作挺住。
他抬起頭來,五官被過多的脂肪撐開而顯得尤其無辜,眉眼間帶著如同廟中彌勒佛一樣的善意和喜慶,慢吞吞地問:「樓公子打算用令尊的佩劍結果掉顧某的性命,竟不在乎公主會傷心么?」
妧妧傷心?
樓寧只覺這話簡直太可笑:「你以為自己是何人,玉樹臨風還是才高八斗?她怎會為你傷心?」
「哦?那可不見得,」顧樂飛慢悠悠地邁著小八字步走來走去,「依樓公子所見,大長公主為人如何?」
樓寧幾乎是不假思索從嘴裡溜出一串溢美之辭:「堅毅,勇敢,自律,有責任心……」
顧樂飛笑眯眯地打斷他的讚美:「如此看來,公主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你以為她若不想嫁,會任憑陛下擺布?」
「這……」樓寧一窒,居然愣了一愣,好像思維的某個死角忽然被點亮了。他以前一直擔心司馬妧進京之後怎麼辦,卻忘了他的這位皇表妹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軟柿子。
難道……
樓寧的眉頭皺了皺:「你到底想說什麼?」
顧樂飛笑起來,他笑得開心的時候,肥嘟嘟的兩頰一邊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看起來更加溫和無害:「樓公子竟從未考慮過,她是心甘情願嫁給顧某的么?」
樓寧又是一愣。
愣神之際,他忽覺身上繩索一松,顧樂飛居然用劍替他斬斷了捆綁,將樓定遠的佩劍交還於他。
嘆了口氣,背過身去,把要害公然亮給樓寧,惆悵萬分道:「長公主幼年因救人落水而險些溺於湖中,吾以帔帛救她上岸,那時皇后尚在,算起來距今已快二十一年,時間過得真快哪。」
什麼?
他救過妧妧?
樓寧當時就呆住了。
顧樂飛短短几句,足夠他腦補完好幾齣青梅竹馬、救人報恩、天各一方、苦苦等候的悲情大戲。
憶起司馬妧那恩怨分明的個性,還聽說她對軍中男兒的示愛無動於衷,似乎……顧樂飛暗示的一切可能是真的。
妧妧真的願意嫁給這個胖子?!
樓寧半信半疑地走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顧樂飛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暗示,然後讓樓寧自己猜測出一個結果罷了。
顧二郎的目的也很簡單,在司馬妧歸京前,他不希望經歷第二次小命休矣的驚險場景。
至於那什麼用帔帛救司馬妧的事情,也不算是假話,雖然他一直覺得以這位公主的天生神力,沒有他的多此一舉,她照樣能救下高崢。
嘖嘖,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她就表現當女將軍的潛力了啊。樓寧走後,顧二公子一邊舀起一勺桌上溫著的雞皮酸筍湯細細平常,一邊連連點頭感嘆。
渾然不知自己被未來表妹夫擺了一道的樓寧,站在宮門前等待歸京的隊伍時,還在認真思考是否尋個時間找表妹核實一下,看那顧二郎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彼時,顧樂飛起床不久,一頓飽餐之後,他令侍從拿來一把小鋤,獨自蹲在院子後頭的銀杏樹下,抄著小鋤在土裡挖呀挖。
「你在做甚?」一個聲音突兀出現,從牆頭冒出一個人的腦袋來:「不去朱雀大街上看威名赫赫的大長公主,倒貓在自家院落里挖坑?」
來者正是不走尋常路的齊三少爺齊熠。他在府邸主人面前,大喇喇翻過牆頭,沿著銀杏樹的枝幹,一溜煙滑了下來,厚著臉皮拍拍衣上塵土,大喊:「小白,你不去瞧瞧,真是可惜!公主殿下真叫一個英姿颯爽,她往那裡一站,直叫鎬京城裡半數男兒羞愧!」
和獵奇不得、失望歸家的單奕清不同,齊熠覺得司馬妧的長相氣度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將軍模樣。
故而她雖已帶隊進了皇城,可是他依然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即找人說一說他心中的激動之情,這才冒冒失失翻了顧家後院的牆頭進來。
顧樂飛不理他。
他像一隻土撥鼠似的,專註地低頭挖呀挖呀,最後竟從泥土裡挖出一個小陶罐來。任憑齊熠大肆誇讚司馬妧,妄圖激起他心中的後悔之意,他始終不為所動,頂多懶洋洋地抬一下眼皮:「你再惦記也無用,她是我的女人。」
「將來,將來她才是。」齊熠慎重糾正,深覺好友正是走了狗屎運,居然能娶到如此傳奇的女子,不過想來這等女子性格剛強、不甘屈於人下,恐怕好友日後的生活將十分艱難。
可是顧樂飛卻是一副萬事不縈於心的模樣,齊熠覺得很奇怪:「小白,你真的不好奇未來妻子長的什麼模樣?」
問話間,顧樂飛已將土中的陶罐取出,抹掉蓋上殘泥,揭開蓋來,居然酒香四溢。裡面淡紅色的澄清液體,透著一股清甜微酸的奇妙氣息,前所未有的好聞。
「有好東西!」齊熠又驚又喜,肚裡的酒蟲立即被勾了出來:「這是什麼酒?我居然不知道你後院里藏著這等好東西!」
「建安五年,劉玄德學圃於許田,以為韜晦之計,曹孟德以青梅煮酒相邀玄德共論天下英雄,」顧樂飛先說了一段三國,方才以勺舀了一些遞過去,得意道,「此乃青梅酒。」
「青梅酒?吾為何從未見過?」
「此酒需用青梅、糖及白酒浸泡,越陳越好。有清熱解暑、生津和胃之功效。青梅多產自嶺南、南詔一帶,北方難尋,故而這酒……乃是吾自製所得。」
齊熠迫不及待嘗了一口,只覺酸甜宜人,酒香濃郁,時下的酒度數極低,幾乎可當果汁飲用。顧樂飛所用白酒藉助西域來的特殊制酒法,度數比尋常白酒高了不少,再加上這酒封壇儲存已經三年,自然醇香無比。
齊熠兩眼放光,贊道:「好酒!果真好酒!吾還要還要!」
顧樂飛卻一把搶了勺子揣進兜里:「沒了。你喝的這一勺,我足足放了三年才得。」
「地下不是還有很多壇?」齊熠眼尖,指著泥土裡還未開封的那些陶罐,可憐巴巴望著他:「小白,你從來不是吝嗇之人!」
顧樂飛哼了一聲:「若以它做婚宴酒漿以獻長公主,何如?」
齊熠一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什麼:「啊?」
顧樂飛自己嘗了一勺,仔細感受酒漿在口舌間滑過的每一寸味道,腮幫子鼓了鼓,自語道:「青梅酒酸甜的口感應當很得女子喜愛。」
「啊?」齊熠又是一聲疑問。他傻了一般愣了半晌,突然從地上跳起來,驚訝萬分地指著那一壇壇還埋在土中的青梅酒,結結巴巴:「這些、這些酒竟然都是為公主準備的?你、你、你早已見過大長公主了是不是?」
「只是恰巧想起有這些私藏,可以拿出來用一用。畢竟是大長公主下嫁,總該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方能顯得她是特殊的。可惜除了吃喝,我別無所長,也只能在這上面做點文章了。」
「至於見沒見過她,如果二十年前見過面也能算在內的話,我倒是確實見過她。」
二、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顧樂飛幾歲,大長公主又是幾歲?五歲?六歲?七歲?
齊熠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看不懂顧樂飛:「呃,二十年前不算!你沒見過她本人,又對她的長相毫無興趣,為何還費這般心思準備成親事宜?」
顧樂飛小心翼翼地把開啟的酒罈重新封上放回去,圓乎乎的小臂舉起小鋤鏟啊鏟,努力地重新把泥土蓋住,這一系列勞動搞得他氣喘吁吁。故而休息了一會他才回頭,細長眼睛里一對漆黑如墨的眼珠奇怪地望著齊熠:「既已賜婚,我為何還要關心她的樣貌?」
「啊?」齊熠更加迷惑了:「不就是因為賜了婚,所以才更該在意嗎?」
顧樂飛搖了搖頭:
「非也。」
「一介女流,能一肩挑起守衛西北邊境的重擔長達十年,無論美醜,她都令人極為敬佩。」
「這樣的女人本就值得最好的,與她的長相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