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有鳳來儀(四)
柳初年看著漸濃的夜色,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一時興起問起那個問題。
南梁不是晉國,南喬也不是元熙。
這本沒有任何可比性,而南喬究竟會如何選擇更加與她無關。
只是在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當年是不是選錯了。
南喬看著她的那精緻的側影,卻莫名感覺到她彷彿有些難過。
「或許我比較自私吧,我並不想成為像元熙帝姬那樣的人。」快要下車之時,南喬猶豫著開口,「若我只是南喬,那我只需要高高興興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夠了;若我是南喬帝姬,我就要擔負起南梁的責任。若是更加無私一點,想要心懷天下,那我豈不是要痛苦死——那麼多戰爭,我該站在哪一方呢?」
柳初年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長嘆了一聲:「這世事總是由不得人,它會推著你向前的。」
「罷了罷了,」柳初年站起身來,扶著靜槐的手跳下馬車,「人生得意須盡歡,何必庸人自擾。」
或許是飲了酒的緣故,她行走的步子有些不穩,如同弱柳扶風。繁複精緻的衣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細腰,廣袖流仙。
南喬站在原地看著月光之下她遠去的背影,恍惚間以為自己看到了月宮仙子,將要拋卻俗世乘風而去。
「帝姬,該去休息了。」靜槐垂首站在一旁,有些疑惑地催促著她。
南喬如夢初醒,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師傅真是位美人。」
靜槐抿嘴一笑,安慰她:「帝姬您年紀尚小,待到過些年長開些,必定也是位美人。」
南喬眨了眨眼,並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她自小開始便喜歡美的東西——美食、美景、美人,身旁的侍女都是一個比一個水靈,但她對自己的相貌的確是不甚在意。
若說生的一副好相貌有什麼好處,大概是遇到喜歡的美人不會被厭棄吧。
南喬雖說年紀尚小,但這些年來也算是見過無數美人,各式各樣的都有。但從沒有哪個人能如柳初年這般讓她念念不忘,甚至還入了夢境。
第二日,南喬難得早起。
她回想起昨晚的那有些荒誕的夢,覺得有些好笑。
她抱著被子傻笑了片刻,原想著繼續睡過去的,卻沒硬生生被院中的八哥叫的沒了睡意。那蠢鳥素來是教它十句它都不學一句的,今天不知為何卻這麼精神。
南喬捂著耳朵掙扎了片刻,終於敗給了那彷彿打了雞血的八哥,認命地由著侍女為她換衣洗漱。
待到一切收拾完畢,她即刻殺了出去準備將那八哥收拾一頓,但在看到旁邊的柳初年時,一切火氣都消了。
柳初年像是早就起床了的模樣,手執著一本書站在籠前逗著八哥。
她身著一襲素白衣裙,潑墨似的長發用一支玉簪挽起,遠遠地看去便如同一副山水墨畫。
南喬有些訕訕地走上前去,垂首喚了聲「師傅」。
柳初年彷彿這才注意到她的到來,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帝姬起的有些晚啊,莫非是昨晚沒睡好?」
南喬心道,這已經很早了好嗎?
然而看著柳初年那精緻的臉,還是不爭氣地屈服在美色之下:「昨日太過勞累,故而今日起晚了。」
「下次多加註意。」柳初年又逗了逗那八哥,方才轉頭看著她,「你先去用早膳吧,一會兒去書房找我。雖說我也不準備勉強你學些什麼,但面子上的事情你別讓我為難,免得不好交差。」
她也沒等南喬回答,便自顧自地離開了。
含芳殿的書房建在後園之中,布置的十分精細。
柳初年背著手站在書架前,將那些書掃視了一番,意外地發現了幾本連自己都沒曾看過的孤本——應當是南梁的藏書。
柳初年嘆了口氣,梁帝能這般誠心地對待南喬帝姬,實在也是不容易。
南梁皇室之事是眾所周知的亂。
上任梁帝乃是南喬帝姬的母親,她最初納了一位鳳君,即是南喬帝姬的親生父親。後來第一位鳳君因病去世,她便納了第二位,便是如今的這位梁帝。哪知在南喬帝姬六歲時,她竟看上了一位男子,被迷得神魂顛倒,甘願放棄了皇位與愛人雙宿雙棲。
這位「奇女子」可以算得上是南梁的恥辱了,為一己之私棄母國於不顧,這實在是讓眾人難以接受。
而她走之時,南喬尚小,那位鳳君便暫時掌管著南梁的國事,後來順理成章地成了南梁的帝王。
柳初年本想著,這位梁帝既不是南喬的生身之父,又被南喬的母親那般拋棄,只怕難免會對南喬有所偏見。沒想到來到南梁之後所見的種種與她所想截然不同,梁帝對南喬實在是照顧頗多,她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柳初年對著書房中的名畫出了會兒神,回過神來時南喬已經到了。
「你怎麼一身不響地站在那?」柳初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想做什麼自己隨意吧,等時間到了你就可以走了。」
南喬咬了咬唇,俏皮地偏頭笑了笑:「我看著師傅生的好看,不由得看入迷了。」
她說完便湊到柳初年身旁,低頭看了看她手中的書:「《詩經》?師傅你不覺得這書很無聊嗎?」
柳初年彈指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微微一笑:「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再說了,你的名字也是出自《詩經》吧?」
「對啊,知道這點也算不得什麼本事。」南喬蹭了蹭鼻子,彎著眼笑道,「師父不如猜猜我的小字?」
諸國帝姬皆是十六及笄禮之後方才正式取小字,南喬今年不過十二,怎麼會有小字?
柳初年十分清楚這點,挑了挑眉看著她。
「這是我父君為我起的,只有十分親密的人才會知道,師傅你想不想猜一猜?」南喬口中的「父君」自然是她的生身父親,那位在她三歲時便已早逝的鳳君。
柳初年本不想猜這有些無聊的問題,但看到南喬那期待的眼神,還是把已經到了嘴邊的拒絕給收了回去。
她垂首想了想,忽而一笑:「我只猜一次,不是那便也罷了。是不是,「休思」?」
南喬點了點頭,自顧自地說:「其實這也不難猜——『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讀過這句的不在少數,只是因為『休思』二字寓意不大好,故而眾人都不敢猜罷了。」
柳初年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你不必想太多,這種事情也早就無可追究了,當年之事誰又能說得清呢。」柳初年抬手摸了摸南喬的頭髮,像是在為一隻炸毛的小貓順毛一般。
南喬原沒想要提到這件事的,她並不是喜歡將自己的私事拿出來當談資的人。只是她一看到柳初年,便不由自主地想去將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知與她,看她會如何看待。
兩人相對沉默許久,直到靜槐匆匆來報,說是仁佳長公主來訪。
「她來幹什麼?」南喬聽了靜槐的回稟后,臉色便有些難看。
仁佳長公主,是南喬母親的庶妹,按輩分來算是南喬的姨母。
柳初年看了南喬的反應,便知道她不喜歡這位長公主,但仍是站起身來整理了整理衣衫,準備迎接。
仁佳長公主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對柳初年的態度也十分溫和,對南喬更是和藹至極。
只是南喬卻非常抵觸她的這份好意,對她所有的詢問都是愛答不理的,從頭到尾連個笑容都欠奉。
仁佳長公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向柳初年:「南喬這孩子少時被慣壞了,如今難免有些嬌慣。這些年她已經氣走了不少女先生,還望柳姑娘能好好教導她,免得辜負了長姐的期待。」
聽了仁佳長公主這半遮半掩的措辭,柳初年也算是明白了南喬的態度為何而來。
她心中有些看不上仁佳長公主,但臉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樣:「在下自當盡心儘力,還請長公主放心。」
仁佳長公主又反覆囑咐了南喬許多,方才戀戀不捨地帶著侍女離開了含芳殿。
柳初年有些淡漠地笑了笑,轉頭便看到南喬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眼神,彷彿在等她說些什麼。
「為人處世,聽其言觀其行。」柳初年略一思索便知道南喬在想什麼,不由得放柔了語調,「你認識她十幾年,如此對她自然是有你的道理的。」
南喬抬頭看著她,眼中的歡喜簡直能溢出來。
「我以往的女先生都是告訴我,仁佳長公主是極和藹之人,我應當以禮相待……」南喬看起來有些委屈,而後站起身抱上柳初年,「師傅,我真是太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