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燕盞
因皇后離世,邵英尚未有暇顧及太子被徐良娣氣死之事。既然說太子去的蹊蹺邵英自然擔心東宮安全。如今太孫無論如何不能出事,邵英認為這時節只有自己身邊的守衛最嚴密,囑咐太孫千萬不可輕離。
「孫兒知道了。」皇太孫含淚應道。
「太子妃,你要為太子太孫守好了東宮。」邵英盯著太子妃:「要像當年皇后一般!」
太子妃面色蒼白:「媳婦遵命。」
雖則太醫苦勸邵英靜心修養,然而皇帝看著太醫面上驚恐神色,已經明白自己的情況多半不好了,此時說去修養也於事無補,何況還有何家謀反之事迫在眉睫:「朕總不肯聽張卿囑咐,今日便再任性一回吧。扶朕去乾清宮。」
內監們輕手輕腳將皇帝抬上御輦,往乾清宮而去。
太子妃壓低聲音囑咐太孫:「一會兒在你皇祖父那裡見到沈大人,你便好生聽他的建議。萬不可自作主張,尤其不可再胡亂言語!」
說到最後一句,太子妃已是有些聲色俱厲。知子莫若母,太子妃知道兒子此時已經亂了分寸。方才若非皇上替他掩飾,少不得要背一個莽撞不孝的名聲。
太孫有些稚嫩卻不傻,也知自己差點闖下大禍,驚魂未定連連點頭。
因邵英越發畏寒,如今乾清宮中四季都用炭爐。太孫不耐熱,心中又慌急,不一時便出了滿身燥汗。
「萬歲爺,沈大人候見。」驪珠輕聲道。
邵英仰在軟塌上似睡非睡,半晌才道:「驪珠……將前些天博若國進上的燕盞熬上些來。」
驪珠瞳孔一縮,見邵英微微睜目盯向他:「你親自動手。」
驪珠心下凜然,不及細想,恭聲領命。
「元瑞,你去後頭聽著,不要出聲。」邵英道。
太孫心下疑惑,不及細問,依言向屏風後頭去。
驪珠心頭沉重,在殿門口碰見沈栗,好容易扯出一個笑臉:「沈大人快進去吧,皇上等著呢。」
沈栗雖奇驪珠面色不對,但如今宮中接連喪事,面色不對的人多了,沈栗掛記著何家復辟之事,一時不及細想。
皇帝的情況給驪珠的異常添加了註腳——沈栗叩拜半晌,才聽得邵英幽幽嘆道:「朕……朕要死了。」
沈栗嚇了一跳,抬頭去看皇帝面色,果然形容枯槁。沈栗心念電轉,皇帝的肺癆已經不是秘密,曾數次於大臣面前咳血,今歲以來常有罷朝之事,何家大約也是因為這個才敢準備動手。然而如今朝廷失了皇后與太子,復辟大禍近在眼前,這時節邵英再撒手人寰……沈栗想起太孫,就憑那個少年,能穩定局勢嗎?
「皇上奉天承運,福澤深厚。如今不過一時病痛,好生修養自會龍體強健。皇上千萬不可如此心神沮廢,太孫殿下和天下萬民都指望皇上呢。」沈栗道。
邵英有氣無力道:「世間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呢?朕天天被人稱作萬歲,卻不能真正萬歲。可惜朕沒有時間了,不能交給元瑞一個太平天下。」
邵英搖了搖手:「你將何家之事仔細說來。」
沈栗垂目:「武稼大人自十年前……」
「驪爺爺要用什麼,使人言語一聲便罷,何勞您親自過來?倒襯的小的們不懂事。」御膳房總管將一張老臉褶子疊褶子,笑成一朵菊花。
「得了吧您吶。」驪珠將總管的臉推遠,揚了揚手中匣子:「看見沒,萬歲爺要用燕盞,要用雜家親手熬出來的燕盞。」
「聖眷哪,」總管酸溜溜道:「奴才在這御膳房中混了一輩子,論手藝敢拍著胸腹說天下無二,可皇上偏就認您這雙手。嘖嘖,奴才是心裡真是嫉妒得很哪。」
說著,總管還裝模作樣地揩揩眼角。
當面說出口的嫉妒便是奉承了。驪珠扯扯嘴角:「咱家沒空跟你這猢猻磕牙,萬歲爺可等著呢,還不快與雜家倒出爐灶?」
「都準備好了。」總管一引手:「您往這邊請。」
驪珠跟到裡邊,見這裡僻靜無人,家什、食材齊全,滿意道:「還是老哥哥辦事妥帖。」
「得了,有您這句話,小的能再風光十年!」總管笑道:「小的還有差事,您老自便。」
總管恭敬退出來,轉身便見徒弟在外頭探頭探腦。心中暗罵一聲,快步走去扯著就走:「你個小東西,這就想攀權富貴了?也不稱量稱量自己的斤兩!」
小徒弟歪著脖子叫疼:「我的爺爺,奴才連灶台都沒上手呢,哪敢起這份心?奴才是想……」
小徒弟低聲道:「爺爺,您就不看著點?皇上入口的東西,又是從咱們御膳房端出去,這萬一……」
「呦?猴崽子還有點心計,倒是個好材料。」總管照著徒弟腦門狠抽一下,低聲道:「這宮中的道道多了!驪珠是不會害皇上的,不過他親自動手……咱們不該看的不看。」
正教訓著徒弟,忽見門口來了個小內監。
「給總管請安。奴才是尚衣監的派來尋驪珠爺爺的。」小內監低著頭行禮,打袖子里掏銀子:「原是皇上叫給太孫殿下做的鹿皮大氅,您知道,這主子親口吩咐的物件不能依著老例子來。我們總管琢磨著問驪珠爺爺一聲,請教請教皇上和太如今有什麼喜好樣子。」
「你們總管倒是追得緊,都找到御膳房來了。」總管哼了一聲,掂掂手中銀子,踹了徒弟一腳:「去,往驪珠爺爺面前露露臉去。機靈點!」
徒弟歡天喜地去了。
「你說什麼?」驪珠霎時面色鐵青,將小內監拽到一邊:「仔細地說!」
聽完小內監敘述,驪珠沉默半晌,解下腰中玉佩賞下去:「回去找個僻靜宮殿混幾年再出來。」
回到御膳房中,總管的小徒弟殷勤道:「奴才不錯眼兒地看著,絕對沒人動過。」
驪珠心不在焉誇了一句好,打發人出去,望著灶上砂鍋微微出神。
「朕很高興。」聽過了沈栗陳述,邵英忽然微笑道:「朕一直為和親之事耿耿於懷,如今知道是被人有心算計,倒是令朕釋然了些。」
被人算計便不是主動犯錯,邵英心底的愧疚便能輕一些。
邵英喃喃道:「朕自謂一生兢兢業業,從沒犯過大錯,唯獨和親……」
唯獨這一次,非但禍及百姓,還將他的兒女妻子甚至自己的健康填進去。若非此事,太子能順利登基,太孫也不會在這個年紀便需倉促應對亂局。
「告訴史官,教他修史的時候要寫清楚。朕寧願是被人蒙蔽的蠢材,也不願是利令智昏、愧對妻兒的渾人。」邵英道。
沈栗恭聲應是:「這都是逆匪狡猾之故。皇上年少即隨先帝征戰四方,平定天下,登基以來視民若子,鎮壓反叛。我盛國如今堪稱海清河晏,百姓富足,這都是皇上的功績。些許瑕疵何必放在心上?皇上也太苛待自身。」
邵英長嘆一聲,心知若非自己被北狄稱臣的誘餌吸引,何家也未必能得逞。然而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死亦難以瞑目。
「皇上,燕盞好了。」驪珠進來道。
「端上來吧。」邵英點點頭,向沈栗道:「朕如今用不得硬食。這燕盞是博若國上進的,朕用著好,你也試試。今夜你是回不去的,咱們用邊說。」
對沈栗來說,邵英賜宴算是常事。只是如今邵英將死,沈栗總牽挂那將來會兔死狗烹的憂慮,未免有些不安。抬頭觀看驪珠神色,見驪珠借著擺點心的時機對他使眼色,沈栗才稍稍定神。
驪珠承過先沈太妃的情,私底下對沈家頗為親近。雖則這大太監一向忠於皇帝,但今日他既然坦然示意無礙,便說明這事情他確實插手過,而且是對沈栗有利的一面——他要沈家欠他人情。
沈栗低下頭,不緊不慢地進食,心中暗暗思量。是什麼要一個皇帝眼前的紅人兒來招攬沈家的人情?
見沈栗用了燕盞,邵英微露笑意。
「朕這個樣子是難以親自鎮壓叛逆了。何況只有在朕死後,那些蟲豸才會肆無忌憚地暴露自己。」邵英喘息道:「你是太孫半師,日後要好生為他籌謀才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