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任平生好歹在音樂圈混了這麼多年,唱功不說臻於化境,也絕對夠得上無可挑剔。讓他點評一群新人的首尾,簡直像滿級大神研究新手村任務那麼無聊,能出線八強的選手在普通觀眾眼裡當然各有各的優缺,可對任平生來說,無非是十分制里兩分和三分的區別。
唱完歌后收穫一籮筐歡呼尖叫,他隨即心不在焉地落座進臨時評委席。他今天沒有搶選手風頭的心情,本想摸魚混過這程通稿,可坐在旁邊的馬鳳鳳實在很煩,每次選手唱完歌,都要不甘寂寞地傾身過來交流一番。
他不想搭理對方,奈何攝像機跟得太緊,只能強打精神敷衍過去。上一名選手是男是女唱的什麼玩意兒他一概不知,馬鳳鳳徵求他意見時一臉讚賞,他也就跟著點頭:「不錯不錯。」
「您謬讚了,這是我組裡的學生於達達,屬於笨鳥先飛的。」馬鳳鳳笑得一臉褶子,「他太老實,還是我另一個學生江斜比較聰明,也有天分。」
攝像機對準他的臉,任平生只能點頭,順口一問:「江斜是下一位選手?」
「哪能啊,他壓軸呢!下一場是原上,將敬的學生。」馬鳳鳳一提到原上就很不自在,不敢表現在鏡頭前,又心裡難受,只好關了麥小聲道,「一會兒要是出狀況您也別生氣,聽聽就得了,有什麼疑問等節目結束我全解釋給您聽。」
任平生挑眉,倒是被這意味深長的八卦意外醒了精神。選秀節目是業內公認的黑幕多,他不怎麼接觸這個圈子,對此卻也有所耳聞。就是不知道這個叫原上的選手到底有什麼深厚背景,竟然連四海衛視投資的節目都要為他亮綠燈。
說話間燈就滅了,身後已經隱約能聽到有女孩高呼原上的名字,評委席旁的各家媒體也打雞血般抖擻了精神。任平生借著微光看到四個評委互相緊張兮兮地交換視線,頓覺得有趣。看樣子這原上自身也是個相當受關注的選手,可既然有人氣又有後台,評委們為什麼還都不待見他呢?
話題中人踏上舞台那一刻,他頓時了悟,心知這大概又是一場專業音樂人與花瓶的較量。華語樂壇越來越不景氣,他一個老歌手,對現如今那些偶像長著好臉但凡不是啞巴就敢出單曲還頗受追捧的風潮同樣看不慣,因此哪怕理智對原上的外形感到驚嘆,情感上仍舊興緻缺缺。
原上扛著吉他,走得不疾不徐,落足舞台中央時,抬頭看了評審席一眼。任平生正懶怠地靠在沙發里,雖已年近不惑,儀態也稱不上好看,卻硬生生將其餘四個也曾風靡一時的評委襯得全無光芒。
他在心中笑笑,雖然已經不再愛任平生,還是為這番對比感到欣慰。
雙方視線因此短暫相觸,原上心如止水地轉開目光,任平生卻猛一下坐直了身體!
他驚疑不定地緊盯舞台中央,難以理解自己剛才一瞬間熟悉的悸動從何而來。馬鳳鳳被他一驚一乍的動作嚇到,正想詢問,緊接著就被一段行雲流水的弦聲定住了神。
語言有國界的,音樂卻不同。一首足夠美好的曲子能用旋律演繹出喜怒哀樂,且一瞬間抓住所有聆聽者的心神。場內剩餘的歡呼喧雜霎時間一掃而空,包括任平生在內,所有人都雙眼微眯,被這寥寥樂聲帶出悵然的情緒。
六強賽的主題定的是民歌,這題目看上去簡單,實則相當不好駕馭。在當代,尤其會收看《萬物之聲》這種選秀的觀眾,大多都是年輕人。他們受全球文化交流影響,承接了時代暴風最強烈的一波攻擊,接觸到太多和熱血青春更起化學反應的音樂,民歌緩慢的節奏和通俗直白的表達相較之下,自然就被襯托得「土氣」無比。
原上之前的幾個選手都很聰明地鑽了空子,為了避免被歌曲類型拖累,挑選的都是諸如土耳其、俄羅斯、西班牙這些氛圍十分熱鬧大多數人又聽不懂的外國民歌。以至於原上雖然在第五號上場,卻成了目前為止第一個選擇中國音樂的。
被異域風包圍許久突然注入一股清流,就連幾個評委都不得不承認自己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向來與歡快隨性掛鉤的吉他此時琴音就像參加獨奏會那樣細膩婉轉,空靈得彷彿精靈跳躍的音符里,偶爾又能聽出一些民歌《日月湖》熟悉的旋律。《日月湖》講的是一個山林妹子坐在湖邊借著星光思念情郎的故事,流傳度非常之廣,不少著名的女音樂家都曾演繹過,只是讓原上來唱,當然也不會是往常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唱法。他在再次登台前,畢竟先做了十多年的創作編曲,深知能打動聽眾的是什麼東西。《日月湖》雖經典,以往固定的民歌式演繹法卻並不討人喜歡,他索性將曲調修改大半,先聲奪人,將一首弔兒郎當的山野民歌徹底改成了婉轉悠長的抒情小曲。
這方法聽起來容易,可除他之外,哪有人敢真正斷言簡單?甚至現場連帶任平生在內的五名專業歌手在前奏時都被狠狠地驚艷了一把,將敬盯著原上撥動琴弦時手指行雲流水無比熟稔的動作,更是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學生什麼時候有此技能,整個人腦殼都變木了。
十餘秒讓人過耳不忘的前奏結束,原上深吸口氣,終於開腔。
氣息不足在現場演唱中是比音域不寬更加短板的致命傷,可這具身體弱雞的肺活量卻又不是他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好在原上作為資深音樂人,最擅長鑽這種空子:改節、降調,實力不夠,技巧來湊,反正以他的經驗,糊弄過大多數人絕對沒有問題。
一首拖拉的老歌這樣改來改去,除了旋律類似歌詞相同外,竟徹底搖身一變成了另一首完全不同風格的歌。原上把嗓音壓得極低,用一種自己目前尚能勝任的戲曲唱腔,刻意將音樂效果表現得飄渺不定。人聲與音樂融為一體,藉由迴音,讓人恍惚之下,彷彿置身深山廣袤的天地中。
輕靈的音樂敲擊在心上,彷彿旁觀者將一段故事娓娓道來:浩瀚的夜空、蒼茫的山谷、漫天細碎的星光倒映在湖面上。青春窈窕的山村少女滿目羞澀,她懷揣滿腔思念,濃濃愛意,借著夜色眺望遠方,呼喚不在身邊的愛人……
音樂在這甜蜜又傷感的牽挂中戛然而止,原上閉著眼,手掌搭在吉他兩端,為高體力消耗的演奏式彈唱微微喘息。吉他餘音未散,任平生第一個回過神來,他坐直身體,鄭重鼓掌,不論有何偏見,他作為一個專業音樂人都無法否認這首曲子的改編得很棒。
觀眾接連回神,在短暫的靜默后也爆發出了震天的喝彩。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等四名評委意識到時,全場已經開始整齊而熱烈地高呼起原上的名字。
這發展太超出預料了,他們四人面面相覷,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評審點評環節本沒有台本,評委私下卻都會提前規劃好流程。他們對各個選手的綜合實力多少有數,預想中原上的這場比賽又肯定會出問題,當然已經早早準備好淘汰掉原上的文稿。文稿幾經潤色,從原上的學習天賦、演唱技巧、現場舞台效果等等諸多缺陷入手,可以說寫得滴水不漏。然而再完美的文字,放在不適合的情況都必然一文不值,原上這一場發揮出的實力遠超所有人想象,馬鳳鳳驚人的直覺告訴她,今天她們但凡敢不管不顧照著原計劃繼續,十幾二十年積攢下的聲譽此後必然毀於一旦。那麼多的觀眾不是瞎子,一人一口吐沫也夠淹死人了。
想到這裡,她后脊發涼,冷汗冒了一背,趕忙清了清嗓子,強自鎮定地誇獎起來。
輪到任平生髮言時,他捏著耳麥,靜靜地看了原上很久,才嘆息出聲:「你很好,很有才華也很有天賦,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原上懶得佯裝那些新人面對他時激動的情緒,只勾起一邊嘴角笑笑,沒有搭話。這沉穩淡定的姿態反倒引發了觀眾台上此起彼伏的尖叫,任平生看著他,眼神卻更迷惘了。
***
總導演拉下燈光,整個人就像被抽幹了力氣似的倒進椅子里。助手忙前忙後為他敲背泡茶,他滿頭大汗,心中卻在慶幸,自己沒有因為一時的傲慢搞砸一場演出。
剛才那短短几分鐘,整個控制室的人都跟瘋了似的忙碌奔走,鏡頭掃到的落淚觀眾不知凡幾,他幾乎可以預見節目播放之後的這一段落能引發多少關注。他一面感嘆,一面又滿腹疑惑摸不著頭腦,畢竟照這原上一場發揮出的實力來看,往前那些比賽壓根他就沒有對口型的必要,節目組這些領導非得把一塊璞玉包裝成頑石來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錄影棚大門處,周展囂抱臂靠牆,眯著眼目送原上退場,棚子里現場導演幾次制止都沒能完全控制住的尖叫聲震得他心煩意亂。公司里開會,他因此來晚了幾個小時,原本是想直接去後台等江斜的,臨時起意才到的這兒。他此時慶幸自己的突發奇想,又覺得自己像被人當面扇了耳光那麼憋屈:聚光燈下的原上今天實在太耀眼,耀眼得讓他目眩神迷,耀眼得與他記憶中完全判若兩人!
他是個正常人,當然也就不會想到借屍還魂那麼不科學的命題,原上的表現在周展囂的世界觀里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是個騙子!
他騙了自己!他根本沒有性別錯亂!他根本不是娘娘腔,不是那麼拘謹膽小的人!原上踏上舞台那一刻扛著吉他氣場攝人的模樣讓周展囂此時想來都心有餘悸!一個這樣傲氣的人為什麼要在人前裝得一無是處比狗還慫?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原上想用這幅面貌來擺脫自己!
這個認知讓周展囂不由感到挫敗。他年輕有為英俊多金,雖然包了那麼多明星,很多人卻也不純粹是為利益而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個人魅力,因此在甩掉原上時,是真情實感發自內心地覺得對方人品有缺陷配不上自己。可突然之間又有人告訴他真相其實是原上厭煩他又迫於強權不敢反抗,只能靠抹黑自身光芒來熄滅他的熱情。甩人變被甩,這種峰迴路轉的結局,對他自尊心的打擊何止一星半點?
小毛在錄音棚找到他時,幾乎被他臉上羞憤的表情嚇得不敢接近。周展囂一錯眼掃到助理,被對方慫瓜般的顏值激勵,跌入谷底的自信立刻垂死掙扎地膨脹開來。他直起身,示意小毛跟上,精神抖擻朝後台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