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府
這日,錦里住著的人都知道隔壁的周府來了貴客。
錦里街上擋著圍幕。他們看不見裡面,只聽到馬跑之聲和隱隱約約的鼓樂之聲,倒好像有人辦喜事的樣子。等了半天,那圍幕撤去了,他們方才敢出來行走。
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後,有人便說:「如今周府又要發達了。」他說得沒錯。上一次,太子妃出嫁,幾個有爵的方能前去觀禮。光是領路太監就來了二十四對之多。更不必說那種金銀煥彩,珠寶生輝的光景了。
周雅楠和張氏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她挽了張氏的手,問:「不知道如今府里是什麼光景。」
她之前回了太后,打算回家小住幾日。太后便答應了。橫豎她還不是正式的妃子,也沒有那麼多禮數。女官回家,再怎麼說也是合禮的。
張氏道:「你走的時候還沒有姨娘,如今卻有了。論起來你也認識,是你屋裡出來的丫頭,一個叫留香的。」
留香就是周殷接走周雅楠那天看到的,瞪著兩隻眼睛罵人的丫頭。
周雅楠便心想,周仁愈發失了體統。居然納了她的丫頭。這是什麼規矩!
張氏又說:「她陸陸續續也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我把男孩子抱到自己屋裡養著,小名便叫作安哥兒。」
「如今你大妹妹仍是住在你姐姐出嫁前的屋子。我也曾回了老爺,要另收拾一間屋子出來給楦姐兒住,老爺不肯。」她瞅周雅楠的臉色。畢竟周殷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她不知道周雅楠是不是跟她姐姐一條心的。
周雅楠冷笑,嫡出的女孩兒住別人的屋子。姨娘生的倒另有屋子住。周仁是越發昏頭了。
她不再說什麼。因為車已經停了。周雅楦站在二門裡邊一臉焦急。她母親今日進宮,到了時辰竟沒有回來,她急得像什麼似的。後來宮人來報,說她母親有喜,周雅楠會跟她一起回來。她那顆惴惴的心才放下了些許。
她不見她母親回來,仍是不放心,便乾脆帶了丫頭在二門邊上等。倘若她直接去府門等,香姨娘便會跑去爹爹那裡告一狀,說她舉止輕佻,不合禮數。到時候周仁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得出來。
周雅楠仔細打量她。楦姐兒六歲,正是粉妝玉琢的一個女娃。她穿了粉藍色五彩花草紋樣褙子並月白綉梅花襦裙,越發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楦姐兒行了家禮,也抬頭起來看周雅楠,只見她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見之忘俗。卻也不敢親近,躲到母親身後去了。
周雅楠見了,便親切地挽過楦姐兒的手,只挑宮裡有趣的事說。楦姐兒一會就忘了怯生,嘻嘻笑起來。
這三人一道向主屋走去,張氏正吩咐下人道:「今兒楦姐兒便跟著我睡,楠姐兒暫時去楦姐兒的屋子睡一晚。等明兒再收拾楠姐兒原來住的屋子。」
又對周雅楠說:「你父親身邊的長隨說,老爺今晚歇在外頭,要了換洗衣服回去。今晚我們娘仨可以好好……」
她看到周仁背著手,站在屋子裡看牆上掛的一幅水墨牡丹圖,便自動住了口。
他轉過身來。
周雅楠注意到他消瘦的兩頰和高聳的顴骨。人倒是顯得很精神。周雅楦和張氏早已行過了家禮,站到一邊去了。
周仁冷冷地看著張氏,那目光好像淬了的刀似的。半晌,他發話了:「你好像見不得我在府中嘛!哼!」
張氏一臉惶恐。楦姐兒嚇得哭了出來。她這一哭,隔壁的安哥兒也跟著大哭起來。
他們倆的聲音又響亮又凄厲。張氏連忙叫奶媽子把楦姐兒抱走了。
周仁又盯著張氏看,像是一隻盯著獵物的鷹。他又開口了,不過這次是對周雅楠的炮轟:「聽說你現在當官了,出息了。哼!」
周雅楠不知道回答什麼好,只好諾諾點頭。
周仁看到她這幅樣子就來氣:「就你這樣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人家看得起你,還不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
「啪!」一個茶碗飛到周雅楠面前,潑了她一身滾燙的茶。
張氏連忙拿出絹子替她擦拭,也顧不上被罵,心疼道:「老爺,說便說了,何必動手呢?」
周仁冷笑:「張氏,這裡沒有你的事情。我還有一頓賬要同你算。今天這個不肖東西在這裡,算你走運。你走吧!」
他厲聲喝道:「還不請夫人出去!」
便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站出來應了聲。一個婆子皮笑肉不笑地對張氏說:「夫人。我們做奴才的,手不幹凈,您還是自己走吧。免得傷了您做主子的體面,您說呢?」
張氏滿臉憂色地被攆出去了。
周雅楠倒也橫下心來,眼看這光景,最多便捱一頓打。難道以前挨的板子還少嗎?周殷逼著她做女紅彈琴讀書的時候,若是周雅楠偷懶,那些師傅是直接拿藤條抽的。打完了還不算,該做的功課還一點不能拉下。
這種懲罰其實是周雅楠自找的。周殷原來只是見她不用功,便餓她一頓飯。周雅楠大哭大鬧,哭得周殷心煩氣躁,只說,情願挨板子也不要餓肚子。周殷想了想,也只能依了她。
周雅楠自以為自己皮糙肉厚,皮下脂肪豐富,挨打是不怕的。她還安慰自己:父親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又天天去那種地方,想必手上也不會有什麼力氣,「軟腳雞」罷了。
誰知道,周仁並沒有立即暴打她一頓。他看著周雅楠,便自顧自在炕桌東邊坐下,拿起另一盅茶啜了一口。他放下茶盅,看著周雅楠,面露古怪之色。
他朝周雅楠招招手:「丫頭,來這裡坐。」
這出乎周雅楠的意料。
她索性不再做出一副怯懦的樣子來,大搖大擺地坐到了炕桌西邊。她也想學著周仁的樣子喝茶,卻發現另一盞在地上。
周仁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稱得上是愉快的笑容:「殷丫頭把你教得不錯。」他記得周雅楠小時候極其怕生,軟弱可欺。為此,他把一個厲害丫頭撥過去,想讓她學著點。沒想到她越來越像縮頭烏龜。
無奈之下,他只好叫周殷親自管教她。
周雅楠看著周仁的笑容,驚得說不出話來。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如此詭異。
周仁問她:「你覺得周慧是怎樣的人?」
周雅楠想了半天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太后。
她也不知道太后是怎樣的人。她總共才見到太后二十幾次。太后好像挺喜歡她,每次用各種好吃的東西招待她。周雅楠覺得她很親和,她不怕太后。她每次去太後宮中都連吃帶拿,一點也不客氣。
如果仔細想來,太后的控制欲是很強的。她每次總要問周殷東宮裡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小到什麼顏色的四季衣服,大到晉陞某一個女人的位份。她非常樂意發表自己的看法。當然,通常情況下,應該把這種好像是商量的表達方式稱為「指示」。
周殷心情好的時候,便一樣一樣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對周雅楠嘰里咕嚕:「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也變成這樣瑣碎而無趣的女人。」
周雅楠把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周仁便道:「看來你還不算太糊塗。」
他說,張氏就是周慧派來的眼線。專門用來盯著周府中的人的。
「這倒也罷了。你可知道周慧這個老虔婆,害死了你的母親和你的姐姐?」
周雅楠站起來:「您一定是想多了。」她覺得周仁一定是神經錯亂。周慧沒有害她們的理由。若是周慧動手,斷斷不會有周雅楠還在這世上活蹦亂跳。
周仁攤在炕上:「這些年,我一直在查這件事情。我常去的那幾家別館,其實是古月軒下線的下線。我看八成是周慧乾的。」
周雅楠怒斥道:「越發胡說了。連情報組織都扯出來了。我看您八成是瘋了。您口口聲聲說,張氏是內奸。您說一個為你懷了兩次孩子的女人是內奸,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她會這麼激動,完全是因為被「懷孕」刺激到了。婁望舒不就這樣碰到一個毫不愛惜她的男人么?
周仁也不急著解釋,懶洋洋道:「若張氏不是內奸,怎麼周慧會過問她的事情,還派了你過來?」他似笑非笑,指了指腦袋:「有的時候,要動腦子思考一下。」
他從來不相信太後有這麼好心。
「倘若你想知道這一切,便來倚紅別館找我罷!」
周雅楠離開之前,周仁猶豫了好一會,才問:「丫頭,剛才你為什麼沒有躲開?」
周雅楠愣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說摔茶盅的事情,便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您砸之前又沒有跟我說。」
周仁勉強笑笑:「這茶几上原來放了一盅涼的。我這不是拿錯了嘛。」
周雅楠便明白了。她父親原準備好了晾好的茶碗,做出一副要訓斥周雅楠的樣子,好把張氏攆出去。
誰知道,他居然錯拿了茶碗。她這次被燙得有些冤枉。
周雅楠臉上還板著,嘴裡卻說:「方才張氏替我上來擦拭,若您拿了涼的茶,她就發現了。」
如果被茶燙到以後,還可以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才是胡說八道。她現在還覺得自己腿上火燎燎地疼呢!
周仁說:「這倒罷了!」便不再說什麼。
更晚些時候,周仁派香姨娘送來了治燙傷的藥膏。可見他心裡到底是在意這件事情的。
張氏當時在她房裡。她便親自替周雅楠上藥。她一邊將藥膏抹均勻,一邊說:「老爺一向都是心軟嘴硬的。如果他不疼你,又怎麼會將藥膏送來呢?」
周雅楠冷笑一聲:「若是他真的疼我,便不會見了我就喊打喊殺的;也不會派一個姨娘來送葯。他不過是怕宮裡人降他的罪罷了。」
張氏便長嘆一聲,手上動作越發輕柔了些。周雅楠卻將頭別了過去,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眼神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