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爺
那老闆待姑娘們離開后,便拍了拍手。從裡間走出一個人來。若姑娘們還在這裡,便會吃驚地發現,這兩個人長相、身高、身段一模一樣。
走出來的那人恭喜道:「爺今天扮老奴扮得可像了,那麼多的千金小姐都被騙過去了。爺的易容本事是越發爐火純青了。」
老闆卻將面具揭下,露出一張沮喪的臉:「老張,你別哄我了。剛才周家那個大一點的妞就把我認出來了。只不過她沒說破罷了。」他攤開右手,裡面是一個紙團兒並一些銀兩。他將紙團展開,露出一個眉筆寫成「三」字,給老張看:」我甚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寫的紙條兒。什麼時候認出我來,又怎麼認出來的。」他煩惱地抓自己的頭髮,仍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紕漏。
原來這三爺是慎王爺的兒子,單諱一個「離」字,從小便鬥雞走狗,任情恣性,是會玩的行家。他尤其喜歡易容成不同人的樣子,再出來走動。漸漸的,便能以假亂真。他一向耍人慣了,誰知道,今天便栽到周雅楠身上。
那老張便說:「老奴在裡邊聽著,覺得周二小姐近些年倒像是大有長進了,很有些像那殺伐果斷的周殷。先前傳她是個懦弱的性子,可見宮裡這些傳言多半是不可信的。」
三爺沉默了半晌,才回答:「是朵可愛的玫瑰花,可惜是有主的。」
他叫人拿雞蛋清來洗臉。搗弄了半天,便露出一張謫仙般的臉來。他對著銅鏡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很十分滿意。
老張見他高興,便討好說:「爺,您上次吩咐的一百隻羊,老奴可準備好了。」
三爺果然更加高興,大笑著說:「讓羊倌趕到紫竹茶館,我一會有用。」他將自己的臉抹得黑了些,又穿上土布長衫,捏了一個藍布包袱。
這裡頭又有一個故事。前些天,三爺和老張打扮成平頭百姓在宣武門外各處古董鋪子里閑逛。忽然看見一個耍猴的,拿山羊套了一輛小車,那猴子便趕車跑圈。三爺看得有趣,便連猴帶車買了下來。他叫老張抱著猴子,自己牽著羊,打算回王府給慎王演一場。走到紫竹茶館,他叫老張在門口等他,自己牽羊進去喝茶。他剛坐下,便有一個跑堂的來說:」這位爺,我們這可不能牽羊進來喝茶。」三爺便說:」我歇歇腳便走,羊又不佔座位,怎麼不能進來?」櫃檯上坐著一個小掌柜,卻是個初生牛犢,說:「牽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錢。」「好說。」
三爺走時,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夥計還不敢收,便拿眼問少掌柜。少掌柜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收了不就完了。」三爺上了火,見到老張就吩咐他去借一百隻羊,借不到便買下來。
三爺吃過點心,便慢吞吞走到紫竹茶館去。茶館下午有說書,請了小田單說《汴梁恨》,上了八成座。此時還沒開書,茶座里的人便隔著窗戶往外看,只見街上有穿黃衫帶纓帽的兩個差人趕一群羊,將許多車子行人都堵在那裡,紛紛猜想是什麼事情。三爺走進茶館,看見一個有鬍子的坐在那裡,便問:「那個少掌柜哪去了?」
少掌柜本來坐在後頭算賬呢,見有人找,就探頭出來:「什麼事?」
三爺便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羊一份,人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細看這人,又聽了這話,便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這人也不是一個省事的主,便粗了嗓子:「是有這麼一回事。怎麼著?那天便宜,今天還要漲價了!一隻羊得收兩個人的茶錢!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是按腿收費!」
三爺點點頭,丟下一塊銀子說:「一隻羊四個大錢。一百隻羊便是四百個大錢。這銀子你稱稱,多的不必找了!」又對門外說:「還不轟進來!」
老張聞聲便打開門帘。那幾個差人將鞭子抽得啪啪響,那羊便如錢塘江大潮一般湧進茶館。那些喝茶的人一看不好,落荒而逃。可哪裡有路可走!門口都被羊堵住了。便只得跳窗逃跑。一時間,街上的人都知道這茶館出了大熱鬧。那些膽大的,便扒著窗子往裡看。
羊群進門以後,東闖西撞。這是一群山羊,不比綿羊溫順,登梯上高,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后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連財神爺佛龕都頂翻了。那少掌柜還氣不過,欲叫人動手擒下這人,被老掌柜拉住了:「蠢貨!你看這黃衫纓帽,尋常人差得動么?」
三爺看得有趣,哈哈大笑幾聲,這才覺得被周雅楠看穿的鬱悶好了些。
說到周氏姐妹,兩人離開書鋪后並不急著回家。周雅楠一心想要抬舉楦姐兒,打算下午帶她去胭脂首飾並成衣鋪子逛去,便叫車夫將車子趕到宣武門附近一家乾淨的小店用飯,那裡周殷帶周雅楠去吃過。
周雅楠一本本看周雅楦選的書,發現都是《周禮》、《抱朴子》之類,十分驚奇:「楦姐兒看這些書?」
周雅楦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我喜歡看這些。」
她到今天才意識到,權勢是多麼好的東西啊。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開始有了野心。只不過,她沒有學周雅楠在朝廷呼風喚雨,而是另闢一條獨一無二的道路出來。很多年以後,人們提到周家三房的女兒,便讚不絕口:四個女兒,一巫一相二后。特別是周雅楠和周雅楦,一個站在世俗權力的頂端;另一個執掌至上神權。兩人異母卻同心,周家便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周雅楠對楦姐兒說:「如今的天吶,陽熱下降,水氣上騰,交互熏蒸瀰漫,不免水停脾虛生濕,人也沒什麼胃口。我今兒帶你去喝海鮮砂鍋粥,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周雅楦抿著嘴笑:周雅楠每次想吃東西都尋得出理由來。
一到店裡卻驚呆了。她以為是很清凈的店面竟坐滿了人,僅剩下裡頭一張桌子看似空著,其實也坐了一個男人。
周雅楠仔細一看,便發現那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凌恆。而其他食客,可不是宮裡的太監!他一定是上了早朝之後,偷偷溜出來的。
周雅楠便帶著妹妹跑過去:「哈哈!您也發現御膳房做的東西超級難吃了吧!您背著各宮主子吃獨食,恁的不厚道啊。」
凌恆掃了她一眼:「幾天不見,越發聒噪了。」他指指自己對面的一條長凳,說:「坐。不必拘禮。」
周雅楦第一次見到凌恆,瞪圓了眼睛,行了禮方坐下。
凌恆看周氏姐妹,卻又想到了周殷當年帶妹妹的樣子,臉上便有一絲笑意。
周雅楠便對楦姐兒說:「現在這個時節,梭子蟹不肥,花蟹少見,膏蟹買得不好便是一股子腥味,也只有三門膏蟹和金清青蟹可吃。蟹肉又細又甜,更難得的是鮮度極佳,蟹膏細膩。煮完以後,盡化在湯粥里。這家是小店,弄不到黃油蟹這樣的食材,味道卻不相上下,足可見此粥之不俗了。」
她吸了一口茶,又嘆息道:「這個廚子肯去當御廚就好了。黃油蟹在他手裡,才不枉做了一隻黃油蟹。」
凌恆睇了她一眼。且不說做了御廚便失了自由,萬一,萬一阿殷來了,可不是再也享不到口福了嗎?他只想遠遠的,把這家小店當作一個念想。偶爾來一趟,趁現在還記得當年遊歷山河享盡天下美食的承諾。
他一口接著一口喝酒。
蘇公公看了著急,便想些話來說:「奴才剛才聽得一件好笑的事。」
他便把一群羊大鬧紫竹茶館的事情說了。
凌恆失笑:「這樣的缺德事,一定是慎王家的小子乾的。也不知道那茶館怎麼得罪了他。按照他的脾氣,他第二天還得送一百隻羊過去。連送三天才住手。」
蘇公公咋舌:「連送三天!那人家還做了生意嗎?喝西北風吧!」
凌恆哈哈大笑,摸出一錠銀子,交給蘇公公:「那茶館也可憐,你把這些送過去,就當作是添補桌椅並碗壺用的。」又笑著嗔道:「這臭小子!」
三人正吃飽喝足,忽然聽到巷子外有人唱歌。那聲音遠遠傳來,有几絲不真切。調子是渾厚且悲涼的。
周雅楠只聽清幾句:「行路難,難重陳!」
「古稱色衰相棄背,當時美人猶怨悔!」
「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
「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
「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周雅楠和周雅楦都聽住了。再想仔細聽去,那人卻走得遠了。兩人滿腦都是那句「人生莫作婦人身」,坐著發怔,眼中隱隱有了些淚光。
凌恆卻是一臉漠然。他是喝得醉了,忽然以箸擊碗,也唱起來。
他唱的,相比路人又是不同。周雅楠只想到了杜鵑啼血:「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周雅楠和周雅楦都將臉轉了過去,不忍看他。
他丟下銀箸,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