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一
?程太醫再回到宮中時天已經擦黑,尚來不及歇一口氣就被守在太醫院外的小公公領著去回話了。
帝後向來相處和諧,今日更是整個宮中都透著輕鬆祥和的氣息。程太醫隨著領路的公公穿過亭台樓閣,才發現此時帝后已經移至延福宮。翠微亭上琴音悠揚,遠遠可見兩人相對而坐。
兩人走近石階,只見石公公垂眉在一旁守著。領路的小公公正是他手下打雜的,連忙躬身上前回稟領了人過來。石公公擺了擺手,示意兩人也在旁候著。
程太醫捻了捻長須,低頭望著鞋面。如今是貞樂二十一年,而他自壯年入宮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多年。貞樂帝於政事上的英明決斷天下人有目皆睹,在生活上也向來自律嚴明。如今後宮中只有一后四妃四嬪,且在十幾年前就下令不再從民間選秀。妃嬪相處融洽,並無互相傾軋,帝后更是相敬如賓。
既有母儀天下之高位,又能享帝君之寵,高皇后亦是命有此福了。
一曲終了,石公公猛然就清醒過來,一邊點了身邊的公公去吩咐傳膳,一邊招手領著程太醫急急上前去。時機不太湊巧,只能瞧著上面人心情都不錯,在傳膳前這個小空擋里回話了。
「啟稟皇上、娘娘,程太醫來回話了。」
翠微亭的石桌上,貞樂帝親自給高皇后斟了茶。石公公怕驚擾了他們,小聲在亭外回話。
貞樂帝背對著他們尚未說話,高皇后就頗感意外道:「回來了?快進來說說,喬姑娘如今如何了?」
程太醫一步踏進翠微亭里跪下:「喬姑娘乃是體虛、久郁心結之症,恰又受了驚嚇,中了暑氣,這才發作得厲害。」
「這麼說來已無大礙了?」高皇后聞言欣喜。
程太醫頓了一下:「微臣慚愧,喬姑娘如今還高燒未退,人也尚在昏睡中。不過只要堅持服藥,至多三五日就能恢復如常了。」
「好,好。」高皇后連嘆兩聲,朝貞樂帝道:「我自知道那丫頭病了就心神不寧,這會兒總算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小病小症總是難免的,你太過操心了。」貞樂帝難得舒展開眉頭笑了笑,端起茶碗吹了吹:「傳膳吧,入夜這裡可就涼了。」
高皇后頷首,瞧著仍跪在地上的程太醫道:「你還記得來回話,也算有心了。石公公,領他去拿賞銀。」
高皇後身邊伺候的人也在下頭守著,程太醫還有些莫名,石公公聞言就帶人退了出去。
「陛下別怪我多事,實在看到她就想起子菡妹妹,涼國公又是不管事的,我不能不多關心一點。」翠微亭中又只餘下兩人,高皇后眉宇間也染上輕愁:「如今你將她許給那等人家,我真是想起來就……就心疼。他日姑姑姑父知曉了,我還不知有何顏面見他們。」
高皇后當年既能被選入宮,除了受顧清教導多年才學出眾,相貌也是京城裡一等一的。她比貞樂帝小了十一歲,如今尚才三十有五,兼又保養得宜,精緻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迹。她身穿朱紅綉金重瓣碧霞羅綾裙,雲鬢里插著纏絲赤金斜鳳簪,便是坐在石凳上也是儀態端莊,生生散出一種高貴冷清來。
「杜季延怎麼說也是個武狀元,雖說門第不夠高,但嫁過去也委屈不了她的。」貞樂帝神情間有些疲累,見她還欲再說,又道:「那小子救過駕,又是三番兩次求到我面前,朕既然許了,就斷不能再改口。」
高皇后這才不再說什麼,但神情間依然鬱郁不歡,沒有了方才撫琴時的興緻。
貞樂帝嘆了口氣:「你要是真不放心,到時候給她添兩件嫁妝,杜家如何能不善待她?」
高皇后恍然大悟,終於又露出一絲笑容來:「陛下說得在理,看來我得趁早去庫房裡找找了。」
貞樂帝拍拍她的手:「這就對了。你願意替她做主,到時候讓涼國公府里先擬了嫁妝單子看看,便當是幫她母親掌眼了。」
涼國公府此刻卻是一片慌亂。
尖叫聲響起時涼國公與趙氏正送了程太醫往回走,聽到聲音都被嚇了一跳。
趙氏眼角餘光悄悄注意著涼國公,見他也蹙起眉頭才仿若不經意道:「大小姐院里的丫鬟也太不穩重了。這兩日我就尋思著是不是她們夜裡偷懶看顧不周才讓大小姐染了風寒,如今又如此冒冒失失……」
涼國公一琢磨,似乎確有道理。何況只這麼兩個人,平時怕也是使喚不開的。他略尋思了一下,道:「正好她也要準備出閣的事了,你便去買幾個年紀小些好調/教的,先送到她院里去。如果使著順手,也能陪嫁出去。」
趙氏腳步一滯,笑道:「外面新買的哪裡懂規矩,她又年幼面薄,怕是調/教不好。不如就從前院里選幾個聽話的,送過去就能用了。」
府里的人口其實不少,前院里原本就多出來幾個人是喬璦院里的名額,還有那些被涼國公受用過的通房,只要沒有生養就依然干著下人的活兒。現在可謂是僧多粥少,每個月發放例錢的時候趙氏都想罵人,哪裡還願意從外面買回來。
涼國公卻不知怎麼地想起大女兒似乎不太喜歡用府里的丫鬟,難得在這事上堅持了一下:「她向來不喜別人進她的院子,還是買些乾淨老實的,她瞧著或許順眼。」
趙氏心道平日哪處不是這麼分過去的人,倒是她分外嬌貴了,不由低聲道:「如今府里人手不少了,何況也不是騰不出幾個丫鬟給她……」
涼國公停下來,詫異地望著她:「買四五個相貌標緻的也不過百十兩銀子,我瞧珂兒頭上一根簪子也遠遠不止。府里你要是覺得人多了,發賣一些出去就是了。」
趙氏黑著臉不再做聲。她倒是從不知道涼國公竟然還會留意女兒的衣衫首飾,並且還清楚它們作價幾何。大小姐倒是整日一身素得像在守孝,莫非他一直看在眼裡,卻是故意不說?
但此時她怎麼也不敢說自己一雙兒女的許多花銷都沒有走府里的賬。她出嫁時不過是作為填房,嫡母根本沒有給她做面子。除了明面上抬過來的幾箱嫁妝,壓箱底連帶幾個姐妹姨娘的添頭也只有幾百兩銀子。
至於府里雖說是她在執掌中饋,打租收稅、商鋪錢款也是另有賬房先生核對的,實在沒什麼能動用的地方。何況如今府裡頭進項有限,涼國公府祖上的良田已經變賣過半,商鋪也所剩不多。府里一大家子吃吃喝喝,扣除支出每年只怕還沒有千兩盈餘。
這些事沒有人比趙氏更清楚了。涼國公從不理雜事,向來只知道去賬房裡取錢,她卻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女打算。國公家的小姐陪嫁至少有五千兩才算過得去,璠兒也不能只得了府里一個空殼子……
兩人心思各異地走往雲歇,進了去才發現裡面已經有好幾個趕來的丫鬟面色煞白,內屋裡還傳出一片哭聲。
「怎麼回事?」涼國公只當喬璦病情有什麼變故,厲聲喝問外頭的丫鬟,想想又大步往內走去。
趙氏慢了一步,眼神一閃,停下來沉聲問:「誰允許你們進大小姐的院子來?」
進來的兩個丫鬟身形較粗壯,平日都是在外頭做些掃灑庭院或者伺弄花草之類的活兒,力氣膽子都比較大。這時相視一眼,指了指門外角落道:「不知什麼人扔了一隻剝了皮的死貓過來,大小姐起來解手正巧遇見了。柳初姐姐在院子里喊人,奴婢們恐有什麼意外才進來的。」
趙氏下意識往那丫鬟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連退兩步,聲音中也帶著驚惶:「誰幹的?」
他們先前進來時並未左右張望,因此沒有看見那一攤猩紅的血。乳黃色的小貓只有頭連著薄薄的一層皮攤在地上,不遠處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唯有從四個爪子中能看出大約是一隻貓。
趙氏別過頭捂住嘴,只覺胃中有腥氣上涌的感覺,趕緊也跟進了內室。
喬璦此時已經醒了過來,然而氣色卻比方才昏睡時更差了,面無血色,睜大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帷帳,顯然是被嚇得失了神。涼國公正在問話,柳初一邊哭一邊說,看起來也嚇得不輕。
「國公爺和夫人離開后小姐就醒了,奴婢們喂她喝了程太醫開的葯下去,小姐說要解手,奴婢便陪著她過去西間。誰知剛走到門邊,就看到了那東西。小姐當場便嚇得倒在奴婢身上……」
凈房就在西間,正是從起居室里出來拐那個彎進去便是。國公府這麼大,對方獨獨將死貓弄得如此面目可怖扔到那裡,絕無可能是無心的惡作劇。
雲歇里平日人不多,丫鬟下人也從來沒有隨意進來的。唯獨今日先是與喬珂起了爭執,後來又到前廳接旨,這兩個時間院里都沒人。還有因為程太醫奉了皇後娘娘的命來看病,也陸續有幾人來探望。
涼國公聽完,在喬璦耳邊連喊了兩聲都沒有得到回應,寒著臉出去看了一回,怒聲朝趙氏道:「把今日到過這個院子的人都叫過來!」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