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零二
?「小姐?」內間里燭影跳躍,柳初剛剛睡實又猛然醒來。側耳傾聽片刻,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她便輕手輕腳地翻下身,準備進去吹熄燭火。
她記起睡前小姐曾說了自己吹燭,看來是忘記了。然而走進去一瞧,那特意請工匠加寬了尺寸的雕花大床卻仍舊整整齊齊,哪裡有人睡過的樣子。柳初心下一慌,猛地抬頭視線劃過另一邊,看到書桌前端坐著的嬌小身影才鬆了口氣。
這張書案看來有些奇特,模樣十分圓潤。桌面也不是京城裡常見的各式木料,卻是一整面內外明澈的琉璃。底下拇指粗的彩色小道蜿蜒曲折,或是三兩互通,或是忽而斷了出口,竟像是個迷宮。此刻內中有一粒漆黑髮亮的圓玉,喬璦右手平放在右上角,偶爾按一下,圓玉便滴溜溜地轉起來。
顧夫人娘家與當今高皇後有些親戚干係,高皇後顧念舊情,幾乎每年都要招小姐入宮一兩趟。因著這點殊榮,小姐雖然在府中不得重視,但卻沒人敢真正欺負了她去。
而這個琉璃書案不知是哪個藩國進貢來的,聽說當時幾個公主都爭相想要。那年正是風調雨順,陛下龍心大悅親自提議在元宵作詩猜謎,請了王公侯各家小姐,又另外找了幾樣物件一併作為彩頭。
柳初當日只在宮外候著,事情經過並不太清楚。後來才得知小姐本意不願相爭,只取了個不上不下的名次。誰知陛下原先寫下的紙條里,琉璃書案也並不是頭等的獎賞,卻正好落在了小姐手上。
這個東西確實有趣,但喬璦並不常賞玩,因為往往玩起來都難以罷手。看來今晚竟是玩得入了迷,忘記時辰了。
「小姐?」柳初怕驚著她,咳嗽了一聲才走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嗯。」喬璦應了一聲,卻沒有抬起頭。靜默片刻見柳初尚站在原地,又道:「你自去歇著,不用理我。」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咬字清晰,聽起來毫無異常。然而柳初比她年長許多,更是自小看著她長大的,一個細微的表情也能覺察出不同來。
但她看著喬璦眼底隱隱的淚光,半晌也只能囑咐道:「明日還要早起去平永寺的法事會,小姐睡晚了可起不來。」
顧夫人早逝,外祖返鄉丁憂一去不回,如今小姐的嫁娶大事上還有誰說得上話?今日上午著了杏初去院外打聽,費了好大功夫才得知小姐的親事怕是有了眉目,對象卻是不甚如人意。
難怪二小姐笑得那般得意。
府里至今沒有知會小姐,怕是先與國公爺商議的,也不知道事情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老太太又讓人來說三日後要在府里設宴請少爺小姐們盡去,難免讓人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柳初回了外間和衣躺下,不一會兒屋內的燭火也滅了。只是這一夜輾轉反側,哪裡又能睡好了。
自大乾王朝建立遷都定城至今已經有兩百多載,平永寺的年代卻遠不止於此。它矗立在平永山腰上,因殿中和尚解簽十分靈驗,遠近聞名。喬璦年幼時住的別院就在平永山腳下,她時常散心時就到平永山上來,因而對平永寺亦是十分熟悉。
此時平永寺內檀香繚繞,誦經聲層層回蕩,喬璦跪在蒲團上,忽然想到昨日的流言。既然拿到前廳里議論,這個流言怕至少也有七八分真實性了。如此機緣巧合,她堅持請人給母親做了十年法事,難道今年竟成了最後一次?
她自知生為女兒身就免不了有這一遭,只是身邊沒有一個偏幫自己的人,乍然聽到消息不免惶恐。昨日輾轉難免也是想起母親,也不強求那個良人不論出身高低貴賤,只盼能夠珍視自己才好。
喬家祖墳並祠堂呈列的牌位每年都由老太太在清明前請人擇了日子祭掃,因此生母忌日向來便是喬璦自己主持的。年幼時繼母趙氏也曾提過要安排人幫她,只是後來見涼國公都不曾記得這日子,那句話終究便成了客套話而已。
法事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喬璦跪得雙膝發麻,又將往日抄寫的經書放在殿內供奉,添上三千兩香油錢。
帶頭做法事的大和尚宣了一聲佛號,道:「生死業緣,果報自受。令慈亦有賢善成就,無須受苦海之災,已去往極樂之土。女施主也該忘卻前塵了。」
喬璦以前來寺里燒香都只見過大殿里的小和尚,他們只當是個虔誠的香客,素來很少搭話。今日做法事換了個大和尚,原先也沒有太在意,忽然聽得他這麼說才微微一怔。抬頭望著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沉默許久才低聲道:「並非我有什麼放不下的。」
母親去世時她不過是牙牙學語的小孩兒,任是天資再聰穎也記不得什麼。只是她自幼與父親疏離,繼母刻意將她拘在小院子里放養,更沒有半分情分。既沒有寵愛她的長輩,也沒有交心的密友,惟有將所有的孺慕之情投射在早逝的母親身上。
當年她將小女兒取名為「璦」,想必是視若珍寶的吧!
老和尚雙目平和地看著她,喬璦別過眼,又見香客絡繹不絕,索性與主持作別。
平永山極高,清晨過來時還帶著山間特有的寒意。從寺門往下遙望,近處是重巒疊嶂有奼紫嫣紅點綴在一片翠綠間,令人心曠神怡。遠處可見城中一角,也是紅牆綠瓦高低起伏,觀之蕩氣迴腸。不過如今日頭高照,露水也全然蒸幹了,倒是一聲聲蟬鳴蟲響把人拉回盛夏的現實。
山路狹窄,家裡的馬車停在山腳下。喬璦不願坐在轎子里,與杏初攙扶著一步步由石階走下去,待兩人再坐上馬車已經是香汗淋漓。
似乎這樣疲累,才能令她將老和尚的話拋之腦後。喬璦緩了口氣,掀了帘子一角道:「今兒先往城南去。」
如今她心緒不寧,並不想太快回去。
趕車的是涼國公府里專門驅車養馬的粗使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黝黑漢子。他抓著韁繩正欲趕路,聞言眉頭一皺道:「如今府里事兒多,夫人特意吩咐要早些請小姐回去的……」
雖見不著外邊那人的表情,但單從他的回話中便可窺見不滿。
平永寺在外城西北方,有兩條道可通往城內,只是一東一南相距頗遠。涼國公府在偏東邊,向來是走往東邊的道,若是往城南去卻要繞許多路了。
喬璦神情淡淡的尚未出聲,杏初卻眉頭一挑,甩開馬車前邊的帘子怒瞪了他一眼,硬邦邦道:「往南邊兒去,再多說一句仔細你的舌頭!」
莫說只是府中一個車夫,就是頂有臉面的管事也沒有這樣在小姐面前駁嘴的。喬璦向來不太計較這些事,但這馬車后還跟著好幾個護衛和家丁。要是這事兒傳出去,府內府外更是都認定小姐是個好拿捏的主子了。
車外的漢子一愣,張嘴無聲的罵了一句,卻不敢再說什麼,揚鞭趕著馬車往前走了。
喬璦身邊只得兩個柳初和杏初兩個貼身使喚的丫鬟,雖然看起來稍顯寒磣,但平時院子內外的粗活另外有人做了,也足夠料理她身邊的事務。更重要的是三人都樂在其中,喬璦不喜隨意添人進來,柳初和杏初也從不因為大丫鬟的身份想要清閑,事事親力親為。
喬璦原先更倚重柳初照顧,但一眨眼柳初今年已經過了雙十,年初更是賞了錢讓她成婚,只是她苦求著不肯走才仍舊留在身邊。不過想著她日後遲早要生娃操持小家,喬璦漸漸便更多使喚杏初。如今瞧她年紀雖小,對外人脾性卻比柳初還硬氣,心中也甚感安慰。索性靠在車壁合上眼,任由她看顧去了。
因為昨夜睡得晚起得早,此時在馬車緩和的顛簸中竟然也生出一絲睡意來。杏初望著窗外許久,見馬車確實往城南的道上走才將帘子拉好,又往喬璦後腦勺墊了個軟枕。
馬車內沒有一絲風,熱得彷彿連空氣都凝結了。馬車噠噠搖晃著往前走了許久,喬璦在一次大晃動中撞上車壁清醒過來。感覺到臉上額頭滿是汗,她才直起身子道:「給我擰個帕子……」
「大膽,這是涼國公府的車駕,你們是什麼人!」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外邊乍然響起的質問和馬兒尖銳的嘶鳴聲掩蓋,原本尚算平穩的馬車驟然狂奔起來。兩人相看一眼,還來不及穩住身體詢問情況,便聽見重物轟然落地聲。馬車隨即失去平衡,倒轉著繼續往前沖,人也不由自主往前墜去。
喬璦驀然睜大了眼,然而任憑腦子轉得再快,手無縛雞之力的她也改變不了什麼。口中逸出難以抑制的尖叫,只急促喊了一聲護住頭,準備迎接落地的痛楚。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