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星星之火
黃淳眉頭緊鎖,心中迷惑不下於付延年。
二人都是明白人,若是這時候走,豈非與畏罪潛逃無異?
豈非是背下了勾結羅倭商賈,將黃汞火油粉藏在紫仙菊中,意圖不軌的罪過?
但,這既是秦老將軍的無奈囑託,那是不是,事情此時已經不由分說?
倘若不此時先行避開,留得青山,日後再做打算,會有更大禍端?
這也是不好妄言的事。
黃淳看向身前的付延年,他面色慘白,一字劍眉的眉心心微微蹙著,薄如刀削的唇角微微顫動,深不見底的星眸中,為命運擺布的迷茫之痛灑在如霜的瞳仁中,那般孤單,那般寂寥。
曾幾何時,那麼驕傲的男子漢,也有這樣的脆弱,實在令他心中不忍。
秋風刷刷,自面上吹過,滑落到每個人心裡。那冥冥中比生命更久長的點滴更漏,漏過時間的流逝,灑下無聲的嘆息,剎那蒼老了心懷。
正當黃淳想上前,為付延年多問宇文琛兩句時,耳邊卻響起地面的輕叩聲
——那是共和教人的暗碼。
說的是,宇文琛是新越暗哨,他來北溟的目的你不知道么?
他抬起頭,目光側側斜向宇文琛和付二之後。
凌思賦一襲秋香色滾邊裊晴絲湘秀馬面羅裙下,一雙被遮擋著的玉足輕點青磚,嗒嗒發出暗碼。
然而,凌思賦那白皙無暇的臉上,則毫無疑問的,顯現出一個資深的暗哨應有的偽裝技能。她表現出和宇文琛一般無二的焦急、壓力和催促。
黃淳自是明白,和自己一樣,兼任新越暗哨,和共和教機要的凌思賦,此時在做的權衡。
略略猶豫,黃淳鬆開了緊緊拉著付延年袖口的手。只是堅定的看向付延年,一雙眸子如瀚海星辰,點滿希望的星火:
「你避一避,相信我,讓我去為你查明此事。那份奏本你給我,我拿去給秦老將軍。」
付延年髮絲微微的凌亂,面色卻自然漸漸恢復,只那一抹凄然之色,在俊秀的眉宇間隱隱的跳動。
他把手伸進袖筒中,將黃淳早前塞給他的查案奏本交到黃淳手上。
兩隻手掌的體溫接觸,奏本浮在那體溫之上,摸索傳遞交接。
而黃淳手上微微的暖意,浮在一件玉珏觸感的東西上,將那東西順道推到了付延年掌心。
付延年看著黃淳,心領神會的點了頭,又看看宇文琛和他身後的凌思賦,看看付二身上的錦緞包袱,微微拱手,徑自踏馬而去。
……
宇治運河的支流,一彎碧瑩瑩的、閃爍著柔膩波光的流水,綿延繞過沿河兩岸幢幢精緻的河房。房子皆是一番獨家院落的風貌,雕欄畫棧,珠簾鎖窗,鑿池立樹,壘石植花。
一間並不突出的河房,窗欞輕輕掩了半扇,一個綽約靈動的身影,斜斜倚靠著,貓兒一般的眼睛看似漫不經心,卻實是警惕的看向窗外。
黃淳眯著眼,懶懶倚在雕花木椅上。
風韻雅緻、質地細膩的淺青色羅綢外袍略略有些褶皺,羅綢上紗空透影依稀透出雪白的素綾內襯,袖口領口綉著銀灰色繁複暗紋的滾邊略略摩擦的有些褪了線。
旁邊穿著鵝黃衫子,挽著男裝髻子的熊洛兒就著八仙桌,坐在一隻尋常材質,不曾雕花的木質圓凳上。一邊擺放好八仙桌上的吃食,一邊向著靠窗戒備外面的嵇笑道:
「師妹過來坐坐吧,我去看看,你也累了吧。」
嵇笑貓兒眼微微一動,並不笑,平靜無波的客氣道:「無事,凌師姐來了。」
黃淳聞言睜開疲憊的眼睛,起身走到門邊戒備,待聽得暗號確認是凌思賦,方才開門讓她進來。
凌思賦依舊巧笑倩兮,先向熊洛兒道了恭賀新婚之喜的話。
接著又看向窗邊的嵇笑,也客氣道:「笑兒師妹的婚事也要近了,恭喜啊。」
嵇笑卻仍然板著面孔,不坐,亦不回話。
黃淳心中雖也對凌思賦前日的舉動有些不悅,卻不便如此尷尬,於是讓了凌思賦與熊洛兒一同坐下,又看向嵇笑,滿眼溫存的含情點一點頭。
八仙桌上擺出一桌茶點:兩把宜興茶壺,分別泡著重新換過的毛尖、岕片,三隻極細的成窯杯子,在桌上擺成了品字形,當中是七八個小碟子——水餃、燒賣、貓耳朵、韭盒子、春葉卷、紅豆糕擺了一桌。
早先嵇笑與熊洛兒都用了茶點,此時就只黃淳招呼凌思賦用一點。
凌思賦將將把一隻燒賣塞到口中,就聽得黃淳道:
「前日的事,思賦你太魯莽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借著新越那邊刻意要將付延年與北溟對立起來這個心思,推波助瀾,讓付延年明白現實殘酷,從而發展他成為我共和的人。
你的心意雖不壞,可你做的不妥。」
凌思賦以為黃淳是覺得自己有落井下石之嫌,兼之她也知道付延年乃是自己的表哥薛久道,雖然沒有一處相處過,彼此也並不知曉對方已然得知其身份,但是畢竟也是表親,未免有些絕情。
略略思忖一下,只赧然一笑,「抱歉,我也知道,只是,盼著他加入我們的心太急了些。」黃淳聽得此言,心中也一時就軟下來,將心比心,凌思賦也有自己的考量,於是寬和道:
「不是責備你的意思。而是你可知道,你發暗碼這類小動作,根本不可能真的瞞過付延年的?你太低估你這位表哥了。」
凌思賦微微有些詫異,她看向熊洛兒,熊洛兒也看了看她,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眼神。
「你知道為何要花如此大的功夫,去做付延年的工作?」黃淳抿了一口茶,問道。
「嗯,他是極好的赤諜暗哨人才,又是個好人。」凌思賦回答。
「是,那你可知道,以付延年的赤諜天分和六識感知力,你那發暗碼的小動作,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黃淳又看向她,同時漸漸走到窗邊,代替嵇笑向外監視。
嵇笑則揮了揮衣袖,走到桌邊,依舊冰著一張玉容,接言道:「我去接應安排付延年時,他已經知道這場情形的刻意,但從言談間聽去,他似是更多疑心你與宇文琛一樣,乃是新越的暗哨。」
嵇笑將鉤首雕出螭龍的軟劍「啪」一聲放在桌邊,剪裁得體的武者裙衫裹著嬌小俏麗的曲線,襯得整個人不怒自威。
凌思賦明眸輕寒,略略扁嘴思忖,雙腮略略有些微紅,但依然很有涵養的承認了自己的過錯,她站起身,向大家鞠躬道:「對不起,是我顧慮不周。」
黃淳和熊洛兒原本就不甚深責於她,如今她既然明白,也是難為她了,於是都向她寬和笑笑。
嵇笑卻猶自生氣著什麼,忽的冷哼一聲道:
「你們這些簪纓詩書世家出來的人,最是不合於暗哨赤諜的職責,你,付邵,都是一樣,若不是付邵,師傅又怎會枉死?」
這一席話說的凌思賦有些突兀,連黃淳也免不了陷入沉思。
師傅,黃淳的心忽的飄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師傅死去的夜晚。
當他看到嵇笑放出的撤退信號時,這邊尾隨的北溟赤諜已然行動。
他沒辦法舍下師傅和師妹,獨身一人離開,於是他放信號找到了嵇笑,假裝和她幽會為北溟赤諜所查的樣子,又憑藉和王庚的情義,對長公主把柄的拿捏,這才保全下師妹……
可是師傅,卻永遠離開了他們,只留下一盤殘局,留給他擔當……
夜那樣黑,那樣安靜,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涌,明月當空。
付延年雙目緊閉,雙腮緋紅,通體散發著高熱,似欲噴出火來。
嵇笑在大銅盆中絞了帕子,遞給黃淳,黃淳接過,一遍遍給他擦身褪熱。
他胸前的肌膚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平和的肩胛之下滾燙的溫度一會子就將帕子煨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