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利益之網

第九十章 利益之網

北溟建武二十二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突然,只一夜落雪,天公便似是徹底倒了麵粉袋子,撲簌簌不停點的下了整整兩周,裝扮世界的速度,快的讓人措手不及。

離開了家人,依靠著黃淳遞過來的那塊玉珏,付延年在共和教的這所小型秘密聯絡點中,已然呆了一個多月。

屋外滴水成冰,屋裡卻溫暖和煦。房中腳下兩隻銅火盆,上面雕著獸炭形狀,從獸嘴兒里發出陣陣熱氣。

從前的種種事件一一被抽離開去,反而顯現出更分明的骨骼和血脈。

付延年心中明白,無論主動接受時事的挑戰,還是隨波逐流,被動接受幫助,自己的下半生,都將與這共和教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

許是放下了對命運的被動,許是理智於現下的形式,又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心那一絲蠢蠢欲動的嚮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付延年正值盛年,怎可自暴自棄,就此一蹶不振,豈不辜負九泉之下的妻子,辜負父親與岳父的栽培,更無力保全年少的幽幽么?

付延年接受了黃淳的安排,細細的去閱讀和了解眼前案几上,攤開的這一卷《共和宣言》。

火盆里的爐火嗶嗶剝剝作響,隔著窗紙透進來的明亮雪意趁著大好讀書時光。

「共和教,顧名思義,乃嚮往共和之人團結以成之教派。共和乃是目的,而實行則有步驟,有手段,有方法。」黃淳所仿的那手荊金水的字體,一字字在勻凈細膩的絹帛上伸展,似乎要引人去到另一個世界。

絹帛側面三寸寬窄的留白處,蠅頭小楷一行娟秀的小字,有人添上一行批註。

「現階段,我共和實力尚弱,當以厚積薄發,韜光養晦。

一方面,引導各方矛盾衝突的爆發,從爆發中尋找契機,引導走向我們的道路。

另一方面,加強骨幹人員的發展,培養,健全基層組織的建設。」

這字體看著十分面熟,卻並不是黃淳的,付延年一時想不起,只是笑笑,繼續向下看去。

……

羅倭漸退的一年裡,鳳凰閣的氣氛,比從前輕鬆了許多,雖仍然是各方赤諜勢力交錯的戰場,卻多了幾分歌舞昇平的奢靡,紙醉金迷的絢爛。

二層的雪松閣內,水師輜重主事將軍,當今蒲妃娘娘的親兄弟蒲鑒之穿著尋常白裘皮襖子,前襟紐扣微微散開。

旁邊的女子一襲窄袖演武衫,紅綢束腰,曲線曼妙洶湧,尋常的青玉案圖樣雕刀橫在手中,零零碎碎如若舞蹈的對著一方木花門補雕花樣子,發出哼哼的輕響。

蒲鑒之四十許人,一張四方臉上,雖本是帶著一種略略煩躁的表情,但不知怎得,配上那高高的顴骨和平廣的鼻樑,趁著深陷的眼睛,倒顯出幾分率真氣息。

他的唇形很討喜,中間突出,兩邊向下微微垂著,面上的肌肉形成的線條和溝紋親切而和善,薄薄的鬍鬚兩側,向兩個括弧般略略圍繞中央。

忽的,他雙唇向後縮了縮,露出粉色的上牙床和一排齊整的牙齒。

來人拱手微笑,隨手解開了身上的狐皮披風,略略落了雪的風毛抖簌簌的俏皮。

「抱歉啊蒲兄,我來遲了。」黃淳的調子有些裂開,聲帶變幻的高低音顯得真誠而抱歉。

「不妨事,雪天,擁堵也是有的。」蒲鑒之引了黃淳坐到榻上,面上的焦躁更退了幾分,只顯得十分熱情。

黃淳看向補雕花門的那位女子,一頭烏鴉鴉的頭髮,看不清她的面貌,身段卻很是風情,他微微搖搖頭,卻笑向蒲鑒之道:

「鳳凰閣可是生意做老了的,怎麼給蒲將軍安排正在翻修的閣子。倒也難為這姑娘,雕的古色古香,看樣子,手藝有些年頭了。」

蒲鑒之雙唇又縮了縮,哈哈笑道:「翠墨,還不轉過身來。」

說話間,那女孩子已然走到黃淳面前,微微一拜,道「黃少師可還記得婢子?婢子是付將軍府上的——」

還要說時,黃淳已然含笑會意,做一個請的姿勢,讓翠墨稍安,先坐下。

翠墨略略有些局促的揀最角落的一張椅子坐了。

蒲鑒之卻又哈哈笑起來,「總是離得七八丈遠,付延年家這個丫頭,也甚是有趣。」

黃淳抿了一口手邊的楓露茶,清清嗓子,看向翠墨道:「怎麼樣,秦老將軍那邊可好?幽幽可好?」

翠墨起身微微展顏,「都好,請黃少師讓我家將軍放心。東西婢子已經交給老將軍了,老將軍也打發婢子來說一聲,讓姑爺放心。」

「勞煩姑娘了。」黃淳眉心若蹙,輕輕點了點頭。

翠墨還了禮,又重新拿起那方青玉案圖樣雕刀,起身向外掩上了門。

蒲鑒之微微疑惑,看向黃淳的目光上下打量,「這,不是幫忙安排這姑娘來報個平安么?黃少師,還有別的事?」

黃淳默然不語,只淡淡看向蒲鑒之,從懷中掏出一隻五寸的精巧槐花木雕貝母小匣子,輕輕放在身前的桌子上,微微用力一滑,那匣子便穩穩推到蒲鑒之面前。

蒲鑒之略略遲疑,借過那匣子,輕撥銅鎖扣,只聽得咔噠一聲,鎖扣彈開去。

一疊同福寶鈔的匯票齊齊整整的碼放著,最下面,是一隻干去的紫仙菊花瓣。

一時間,雪松閣內靜默無聲,略略帶著一絲尷尬的訴求和交易的意味。

良久,蒲鑒之方道,如何會找到我這裡的?

黃淳站起身來,坐到蒲鑒之身側,神態安然道:

「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有你的苦衷,從前如何,何必那般計較掛懷,只是付延年好歹也是同袍不是?何苦將他撂在當中,落的不清白。」

蒲鑒之並不做聲,心底略略浮現了當時在羽山島時,水師將士團結一心的袍澤情感,可惜,時移事易,終歸有分道揚鑣的時候,又能奈何。

黃淳見他面色變化,並不言語,心中更明白了三五分,他進一步勸說道:

「蒲兄,我看此事,有法子大家一起發財,又何必讓誰出來擋災?」

「你的意思是?」蒲鑒之突然抬了目光與他相對,「你有法子說服長公主,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七成把握吧,」黃淳並沒有將自己已然做通長公主的思想工作,勸其為自己籌謀聚斂錢財,以備日後出逃之事掀到明面。

只輕輕打開面前杯蓋,輕點杯中茶水,在桌上畫出兩個數字。

「如此,你們與長公主合作,共享收益,可好?」

蒲鑒之目光閃爍不定,猶豫之色浮在面上,「這個,恐怕在下無法獨自決定,可否容在下回去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蒲鑒之說著,將那隻匣子咔噠一聲關了,輕輕推回給黃淳。

黃淳看也不看,只一揮袖子,就將匣子拋到蒲鑒之懷中:

「自然依著蒲兄的意思辦,只是這番心意,你若推卻了,倒讓我不安了不是?」

黃淳前世做了無數思想工作,很了解時機節奏的把握,人心尺度的忖度,看情形,心中已然知道妥當了七八分,於是笑道:

「既然來此鳳凰閣,怎可不暢敘幽情?今天特特早訂了馥芬娘子的唱段,蒲兄可賞臉一同觀賞?」

那蒲鑒之本就是個戲迷,兼之又與黃淳,付延年等人是戰場回來的交情。

原本就只是夾帶私貨,走私些輜重的利事,誰知鬧出了黃汞火油粉這等幺蛾子,白白帶累了付延年一家子,又得罪秦老將軍,只是怕長公主那一關的事。

如今長公主竟要參與進來,分一杯羹,自然也是另一重保全。想必妹妹未必會拒絕。

如此一想,心中倒覺得舒暢,於是大咧咧向後一靠,收起匣子,墊在腦後,半躺半坐道:

「黃淳啊黃淳,數你最是人精。好啊,就讓我看看你有何手段,能邀到馥芬娘子親至。」

說話間,小廝端上一盆湯來,是翠色蘿蔔鯽魚湯。

此前已經上了雪蛤蒸魚唇,桂花烘扇絲,鳳凰獅子頭,酒釀醉鴨板,香醬羊蹄五道熱菜,中間這一道湯,名喚「爽口湯」,其意在用膩了口味,以一道清爽的淮揚口味湯羹涮一涮吃鈍的舌根。

慢火煨出的魚湯最是醇香,直飲兩碗,便覺既不上火,又可解膩,十分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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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莽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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