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星辰彼岸
蕭賤聽完白起言語,並未激動,望向白起的眼神中,甚至還有一絲困惑。
他這一年,喪魂落魄,為了減少痛苦,他竭盡全力地遺忘鴻雁的一切,雖未成功,但也將思念深埋心底。此時乍聞其名,記憶才如同地底溫泉一般,緩緩湧出地面,將識海填滿。
可正因為害怕絕望,所以才拒絕希望。
他遲疑了短短一瞬,卻彷彿經歷了萬年之長。終於,他下了決心,一揖倒底,道:「還望白兄告知鴻雁下落。」
白起道:「縣郊東山,有一座小丘,丘頂有一座孤墳,因此被喚作孤冢嶺,鴻雁屍骨便埋在那處。」說到此處,他似乎有些為難,頓了頓,又道:「蕭兄,我勸你莫要抱太大希望,蚩尤他跟我說……」
蕭賤倏忽將他打斷,高聲道:「不要說了。」隨後又壓低聲音:「白兄……我知道……我有準備……」
白起點了點頭,不再言語,盤底而坐,開始吸收這地宮黑煞氣,補足體內屍陰。蕭賤呆了半晌,嘆息一聲,消失不見。
蕭賤出得地宮,緩步向孤冢嶺走去。他得了蚩尤真氣,功力已不遜以往仙體,但他寧願多等些時間,以推后真相揭露的時刻。
如是到了半夜,他才來到這孤冢嶺,不知為何,此處雖萬里無雲,卻是星月無光,伸手不見五指。另外這荒郊野外,應是蟲獸遍地,此刻也悄無聲息。他踏著雜草碎石,沿山而上,一路上人煙全無,並無石階,亦無道路。彷彿這裡是時空中被人遺忘的角落,成了人畜免入的禁區一般。
半個時辰后,他站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石碑之前。
這石碑上並無字跡,僅僅作為一個標記矗立於此,似乎在提醒來人,有人長眠於此。
蕭賤深吸一口氣,伏下身子,在碑前徒手挖掘起來。
他並未使用真氣護體,因此沒過一會兒,雙手已是傷痕纍纍,但他甘於如此,因為這痛感使他清醒,「鴻雁已然死去,我只是再見她最後一面,並非抱有幻想。」他不斷提醒自己。
突然,他停下了動作,面前出現一具枯骨。
那枯骨右手固定在空中,指向某個方向,在掌骨之上,有些許磷光隱隱泛出,蕭賤壓抑住顫抖,湊上前去,細細**。
那是刻在指節上的一首詩句,字體細如蚊足,寫道:「亟盼君歸君未歸,僅隔千里隔一世,未由劍傷為情傷,願以劍嘯換君笑。」
刻下的字句如此之小,卻又清清楚楚。便是巧手匠人,在光亮充足之處,只怕也要耗費數日之功。而在此黑暗環境之中,除了鴻雁的寄靈顯化,更無旁人能夠做到。
蕭賤將這四句話默念數遍,悵然若失,喃喃道:「千里……一世……劍嘯,你的意思是……劍嘯宮……在千里之外的一世湖中么?」
那一世湖曾是他倆共同遊歷之地,劍嘯宮則是兩人之間的約定,換作旁人,絕對無法猜出其中含義。
蕭賤忽覺口中苦澀無比,但還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具枯骨。從此骨形狀之中,他知道了鴻雁彌留之際的情形。
鴻雁在最後時刻,恐怕自知必死,也知蕭賤無法及時趕到。故運起最後的真靈之力,固定了骨骼,刻下了遺囑。
「到了最後,你還相信我……要我帶你去劍嘯宮……可惜……你信錯了人……」蕭賤渾身顫抖起來,在心中聲嘶力竭地低吟道。
他牢牢跪在枯骨之前,痴痴凝視,許久許久,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那淚水呈鮮紅之色,蚩尤贈予他的真氣令他轉化為了魔體,自此只能流血,無法流淚。
血淚沾濕了他的衣裳,流到地面,將那枯骨染紅,但他渾若未覺,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生死毫不在意,想要就此長眠不起,永遠陪伴鴻雁。
在心底,他仍然清醒,知道尚有任務在身,譬如拯救真靈命運,譬如完成蚩尤託付,因此他無法如願逝去。故而他只能哭泣,將心中的苦痛,思念,遺憾,愛意盡數付之淚水,來獲得片刻的忘卻。
過了不知多久,孤冢嶺丘頂已被盡數染紅,以此血量,如是常人,只怕早已死去數百次。魔體微微發顫,發出警告,提醒蕭賤鮮血即將流盡。蕭賤咬了咬牙,狠下心來,止住了哭泣,向枯骨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繼而抓起一把紅土,灑在枯骨之上,道:「別了,鴻雁,來生再見。」
說罷,他不再猶豫,倏然起身,義無反顧,回身離去。
便在此時,那枯骨指節上熒光閃了閃,彷彿對他眨了眨眼,蕭賤尚未反應過來,屍骨整體微微泛出青光。接著那青光逐漸擴大,將孤冢嶺盡數囊括。之後也不停歇,繼續蔓延,很快整個東流鎮,整個嘉馬縣……目力所及之處,甚至目不可及之處,皆是點點熒光,不停閃爍。就連星空也與這熒光連成一片,分不清孰上孰下。
蕭賤為眼前這奇景所震撼。
這熒光無疑是真靈,而這真靈是如此廣大,大到這星球的每一粒灰塵,每一片石子,每一棵小草之上,都有其靈寄附,古往今來,唯有一種仙體具有此等靈力。
森羅法相。
熒光逐漸退去,蕭賤眼前出現了一名白衣女子。
靜女其姝,目如星辰,膚如皎月,唇如驕陽,齒如素雲,縹緲如煙,白衣勝雪,其美如蘭,無與爭艷。
正是鴻雁來了。
蕭賤呼吸為之所奪,腦中一片空白,竟無法分辨她是真是幻。
鴻雁沉著臉,冷若冰霜,道:「我好恨,你為何沒來救我。」
蕭賤一時怔住,片刻之後,他反而如釋重負,笑道:「我被伏羲纏住,沒能來得及救你。自那以後,我一直在想,假如你真靈還在,哪怕化作厲鬼來向我索命,我也心甘情願。沒想到如今得償所願,老天當真待我不薄。」說罷,他張開雙臂,道:「你要附體,還是奪魂,悉聽尊便。」
鴻雁沉默半晌,忽而「撲哧」一聲,接著格格嬌笑起來,道:「誰要你的臭身子,你讓我等得心焦,還因此死去,我也讓你嘗嘗這般滋味,不過算我吃虧,只要你流血流個半死。」
蕭賤知道上當,一時哭笑不得,上前一步,仔細端詳鴻雁面容,皺眉道:「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漂亮,不怕我認不出你?」
鴻雁哼了一聲,撒嬌道:「我本來就這麼漂亮,不過拜你所賜,東也愁西也愁,這才不如往昔,現下脫離皮囊,自是要返璞歸真。」
蕭賤笑了起來,想抓起鴻雁手掌,卻撈了一把空,稍覺失落,復又自責,問道:「你怎的只剩下骨頭了?難道……當真進了郭樹臨肚子?」
鴻雁蹙眉道:「才怪,那時我久候你不至,還以為自己定要葬身於郭肚之中了。誰知臨死之際,蕭顏忽然趕到,將郭樹臨制住。我趁機將真靈遁出體外,成為縛靈,寄於屍身之上。那蕭顏以為我魂飛魄散,便將我帶走,埋於此處。我待他走後,憑著執念,將血肉盡數除去,僅余枯骨,並在其上刻字,盼著被你發現,以完成心愿。沒想到正好應了那句話:體人間至情,歷世間萬物,身無一物,而靈寄萬物,萬物凋零,唯我方能降臨。自此大徹大悟。」
蕭賤聽她心愿得償,自是欣喜,又道:「你練成了森羅法相?這麼說,你早可自己去劍嘯宮了,何必要我帶你前去?」
鴻雁嫣然一笑,接著正色道:「不成的,你答應過我,一定會帶我前去,我可不想你賴賬。因此我會等你,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
蕭賤長嘆一口氣,道:「好好,我說到做到,絕不食言。不過你打算要我怎麼帶你去?我以前雖是趕屍人,但許久不幹,這門手藝可有些生疏。」
鴻雁支頜沉思片刻,笑道:「我有法子啦!」說罷,她三轉兩轉,凝聚水汽,化作一枚冰鑽項鏈,飄落到蕭賤胸前,道:「我將全部真靈寄附於此,你這般戴著我,便如我剛練成寄靈顯化時一樣。」
蕭賤摸了摸那冰鑽,只覺其光滑柔膩,毫無涼意,似肌膚一般,絕非幻覺,不由心中喜樂,又憶起以前時光,一時感慨萬千,邁開步子,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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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賤回到蕭家地宮之中,白起見他模樣,登時愕然,道:「你沒事吧?怎渾身是血?」
蕭賤面帶微笑,向白起深深一拜,道:「謝白兄成全。」說罷,上前將白起用力一抱,狠狠拍了兩下,復又放聲大笑,轉身出門。
白起愣在當場,半晌之後,才喃喃說道:「難不成失心瘋了?」
其後蕭賤向鴻雁與白起說明情況,三人均覺伏羲此舉危險異常,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的結果,誠如蚩尤所言,必須要將之阻止。於是不再耽擱,一路北上。
三人來到京城,鴻雁略一探查,便已知寧芷所在,派一真靈前去,說明來意。寧芷得知鴻雁仙體已成,自是欣喜,當即前來相會。
雪蓮則難找一些,只因張智難神出鬼沒,東躲西藏,雪蓮則攆著他到處跑。但鴻雁真靈之力何等廣大,於茫茫人海中將張智難找出,又提醒雪蓮其下落,這才使得兩人冤家聚首,張智難再度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