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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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寶寺因供有佛祖舍利,歷來是佛家聖地。寺中的八角鐵色琉璃磚塔,高十三層,二十二丈,通體遍砌鐵色琉璃釉面磚,磚面圖案有佛像、飛天、樂伎、降龍、麒麟、花卉等。塔身挺拔,風姿峻然。懸鈴在空中叮噹作響,若是晴天,站在塔下仰望塔頂,可見塔頂青天,腰纏白雲,景緻壯觀。這「鐵塔行雲」正是汴京八景之一。
蘇瞻跟著知客僧走在最前頭,忽地又停下腳來,微微側了身子。待王瓔跟上了才又前行,步履卻明顯慢了下來。一行女眷終於不用緊趕慢趕,暗暗地鬆了口氣。
想起以往,她總要壓著嗓子羞惱著喊:蘇瞻!你腿長我腿短!你走慢一點!蘇瞻總是手背在後頭朝她招招,卻會走得更快。九娘不由地心裡暗嘆,她前世,運氣也著實不好。
行到上方禪院,蘇瞻入了院門,轉身伸出手,低語了幾句,似在叮嚀王瓔小心門檻。王瓔猶豫了一剎,扶住那手,提了裙擺,跨了過去。眾人都停了腳,低了頭。
因上方禪院的門檻較其他禪院略高三分,前世九娘曾在這裡不慎絆過一跤,一條全新的銀白挑線十六幅褶裙蹭成了半邊泥黃色,蘇瞻笑得不行,稱她是泥地里打滾的小狗。
人比人,氣死人。她要不是病死,估計也會被氣死。
禪院里法會所需之物一應都備好,大殿裡面香煙繚繞,蘇昉一身斬衰孝服,背對殿門,跪在靈前,背挺得筆直。
眾人入殿,依次行禮,跪坐蒲團上,五更時分,二十四位高僧念起《阿彌陀經》,檀香漸濃。七娘才年方八歲,便有些打起瞌睡來。程氏輕輕拍了拍她。她睜開眼,見身側的九娘一瞬不瞬地盯著靈前,撇撇嘴,又自垂頭犯困。
待法會結束,知客僧上前行禮:「蘇相公,蘇東閣,方丈已在禪房等候多時,不妨隨小僧前去歇息片刻。」蘇昉卻搖頭不肯去。
兩個七八歲的小沙彌來引女眷們去另一邊的禪房。九娘三步一回頭,那少年依然背挺得直直的,繚繞不去的煙霧中,宛如泥塑木雕的背影,.
七娘狠狠地擰了她一把:「看什麼看!那是我表哥!」
九娘心中輕嘆一聲,傻兒。
***
禪房內十分簡樸,兩張羅漢榻,幾把交椅,一張八仙桌。小沙彌們端上茶水,女使們賞了他們幾個果子。
程氏讓小娘子們給王瓔正經見禮。
九娘跟在七娘身後,行了福禮,嘴裡一聲「舅母安好。」卻忍不住把那舅母二字囫圇掉了。
王瓔早有準備,笑眯眯地讓女使送了兩份見面禮。到了九娘這兒,王瓔招手笑道:「這個小娘子就是那個和我九姐排行一樣,生辰也一樣的小娘子?」
程氏笑道:「可不正是,當年九娘和大郎還都抱過她,也是有緣。只是這些年表哥貴人事忙,親戚間少了走動,我們也不便貿然上門打擾。去年大祥除服的時候去過一次,沒見著你。這次適逢清明,帶她也來拜上一拜。」
九娘只能低了頭過去,又福了一福,卻不吭聲,任由王瓔牽了她的手上下打量:「是個有福氣的小娘子,九姐喜歡的,我自然也喜歡。」便褪下手上一隻赤金鐲子給九娘戴上,嘆了口:「看見小娘子,我就想起九姐來了,可惜我九姐青春韶華,情深不壽……」說著幾欲落淚。
程氏眼神微閃,心裡暗暗呸了一聲,你九姐喜歡的你當然也喜歡,若你九姐活著,宰相府有你什麼事兒。可面上卻戚戚然,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可不是,這人的命啊,都是老天爺註定了的。」
九娘輕輕掙脫了手,道了謝,退回到程氏身後,將鐲子交給慈姑收了。程氏拭著淚道:「十七妹你是個有大福氣的,一嫁過去就是郡夫人的誥命。便是你九姐,身後哀榮,官家賜了榮國夫人的謚號,也算是有福氣了。哪裡像我這樣,家裡那個沒腳蟹的郎君,好歹也是個進士,卻只能在家裡管著庶務,連個進項都沒有,這麼大家子上百號人,靠他這個書生,真是入不敷出,這些女孩兒們的春衫都還沒個著落,我那點嫁妝,這些年早就折騰得差不多了。要是落到賣房典田的地步,又怕給表哥丟臉。這日子啊!」
王瓔年方十九,長於宅內,初嫁給蘇瞻還不到三個月,哪料到程氏會當著女孩兒們和女使們面前就如此不顧臉面地哭訴起來,一個措手不及,竟不知接什麼話好。
她的乳母立刻陪笑上前一步道:「表姑奶奶這話,給小娘子們聽著多不合適——」
程氏一聲冷笑:「呦,倒要你這做乳母的來指摘我,多合適啊?」乳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能行了禮退到王瓔身後,垂頭不語。
王瓔剛堆起笑容。程氏又道:「十七妹,雖然你九姐識人之明、幕後聽言這些大能耐,咱們大趙無人不知,都說我表哥能有今天多虧有她那樣的賢內助。」程氏看著王瓔笑道:「可難道十七妹你就看不清人,就不能給表哥出謀劃策了?我可不信,這王氏女難道只配出一個才女?」
程氏復又抹淚:「我家官人,雖不出挑,人卻也兢兢業業,老實本分。不過因為他兩個嫡兄,一個從武,一個從文,都是四品高官。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難不成還能擋著嫡兄們的路?若不是家中實在難,我又何至於在孩子們面前丟這種臉!」
九娘微微抬起眼,看到上首的王瓔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動了動嘴皮子卻說不出話,心底暗笑。她哪裡遇到過程氏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哭念作打樣樣拿手的潑辣戶?
程家乃眉州豪富,這程氏的嫡親姑母,正是蘇瞻的母親,她和蘇瞻是嫡親的姑舅表兄妹。偏這程氏昔日在眉州,就是個著名的潑辣破落戶,十六歲都無人求娶。待蘇瞻殿試,三百八十八人中名列第二,授了京官后,接全家到京城定居。蘇瞻的母親便帶了自家哥哥程大官人和外甥女入京,要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因孟家的二郎孟存和蘇瞻是同科進士,自然入了蘇家的眼。結果孟家卻只肯為庶子孟三郎求娶,程大官人衡量再三,給了十萬貫錢嫁妝,將女兒嫁給了孟三郎。至於後來蘇程二家生隙,就此不再往來,王瓔又哪裡知道其中的原由。這當子,又如何能應答?
禪房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九娘低垂下眼看著足尖。
蘇瞻一身玄色鶴氅,墨玉發冠,面容沉靜,越發顯得不似俗世中人。王瓔見了救星,站起身來:「郎君來了正好。」
程氏這輩子見誰都不怵,偏偏只怕蘇瞻和王玞夫妻倆,立時就消停下來,道了萬福后讓讓小娘子們見禮。
九娘自然縮在七娘後面,將那舅父二字也囫圇糊過去了。
蘇瞻受了禮,端起茶盞,溫聲說:「來時我看著放生池那邊還有好幾個寒食鞦韆掛著,燕娘,你們幾個帶著小娘子們去玩玩罷,小孩子家的,拘在這裡做什麼。」
女使們鬆了口氣,趕緊行禮,帶著兩個小娘子退了出來。掩上門。
走出去十來步遠,九娘便聽見程氏的號啕之聲,在心裡默默數著:一、二、三。果然又靜默下來。
這世上,一物降一物,倒也不假。王瓔堂堂郡夫人,在程氏手裡竟連話也插不上。可,那又如何?蘇瞻依舊娶了她,捧在手裡,寵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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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禪院佔地甚廣。放生池在大殿的前方,四周綠草茵茵,種著海棠、木槿紫藤等樹木,十分雅緻。兩邊自有抄手游廊美人靠。遙遙望去,池內的荷花睡蓮,零星點綴在水面上,隨著微風輕輕蕩漾。
七娘牽著她乳母的手,指著水中大叫:「烏龜!烏龜!」又抬頭叫:「鞦韆!鞦韆!」寒食節,時人喝寒食粥,吃各種點心,娘子們借著踏青,處處都有鞦韆可耍,蹴鞠可看,最是開懷。今年三房的木樨院里卻不曾掛鞦韆,眼下無人管束,怎會不心動?
七娘轉過頭來:「九娘,鞦韆只有一個,我要玩,你去別處耍吧。」
九娘求之不得,卻眨了眨大眼睛,有些發愁:「不如我陪著七姐吧,我們換著玩可好?萬一我走開了,若是娘喚我不見,怎麼辦?」
七娘眼睛一瞪:「我不用你陪!你自去玩,過半個時辰回來就是。」
九娘笑著說:「那我讓連翹在這裡等著吧。要是娘叫我,連翹你到大殿後面去找我。我去那裡撿些石頭。」
連翹趕緊答應了。她巴不得能調到木樨院里去,有這個機會多陪陪七娘,得趕緊。
九娘道了福行了禮,牽著慈姑的手往大殿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