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錦簾隔絕了室外料峭的寒氣,梅花香餅安靜地在博山爐里燃燒,室內一片暖香熏人。
賈環使勁兒蹬掉鞋子,一把把堆在炕上的枕頭扯了一個抱著,小小的身子向後一仰,輕鬆地陷入枕頭堆里。
他長舒了一口氣,這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勞累已久終於得以休息的舒服,又像一個渴累的行人好不容易灌飽了水,說不出的輕鬆又愜意。
他的族姐——和他同歲的賈惜春歪在炕的另一頭,睜大了眼看他,嘴巴微張,不自覺的把手指伸向嘴裡,用牙齒廝磨指尖。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儘管額前的頭髮還有些稀疏發黃,皮膚卻很白凈,年紀又幼小,大眼圓臉,萌感十足。
「哎,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含手指頭。」賈環伸手把她的胳膊拽著,另一隻手在身邊划拉著摸了摸,胡亂抓著一方帕子給她擦手。
惜春伶俐得很,立刻反手去糊他的臉,笑嘻嘻地問他:「二叔叫你做什麼了?」
賈環抓著她不老實的手,輕輕皺眉回道:「還能怎麼著,大年節下的,不過是來來回回的見客——都是些外八路的親戚朋友,這一個和那一個,說話行事都大差不離。只盼著能消消停停的歇會兒才好呢。」
他自幼有個早慧的名聲,雖則論起過目不忘過耳成誦來,並不如嫡兄寶玉,難得的是孜孜向學,又沉得下心,再則年紀又小,不乏一干奉承賈家的,把他擬為本朝的晏同叔、楊用修。他老子政二老爺聽了高興不已,便時常帶著他見客,以示炫耀。
賈環也極是乖覺,每每捧茶侍墨,做盡了恭敬孝順之態,大大的給政老爺漲了臉。政老爺便越發愛帶他露臉。
此時一語未竟,只見他的貼身大丫頭霽月走進來說:「老爺叫哥兒過去呢。」
賈環頓時臉都要裂了!
他眼睛睜大,和霽月大眼對小眼的僵持了一會兒,喉嚨里含含糊糊的咕嚕了兩聲,還是不得不歪七扭八地推枕起身。
惜春笑得格格的,推他一把:「快去吧。」
雖然因著過年節,府里從管家的主子到掃地的婆子上上下下都忙碌不堪,她卻只是個主子姑娘,又小,每日里只在老太太面前點個卯兒就算完,清閑舒服得不得了。
賈環心裡萬分不平衡,他伸腿蹬上靴子,又理一理衣裳領口,冷不丁的伸手,屈指彈在惜春的腦門兒上,趕在她發惱前哈哈笑著跑掉了。
霽月忙懷抱著大衣裳追上去。
惜春惱得鼓起兩隻腮幫子,氣呼呼的沖奶娘叫:「再不和環哥兒頑了。」她奶娘忙過來扶著她的頭看,見額頭上一點印子沒有,這才把一顆心揣回肚子里,哄她道:「不和環哥頑。」聽她這麼說,惜春又不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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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心裡也奇怪,家裡迎探惜姊妹三個,要論起來,惜春和他的關係是最遠的——兩人的曾祖父是親兄弟——已經出了五服了,而二姑娘迎春是他的堂姐,三姑娘探春更是一母同胞,可就是惜春最投他的脾氣。可又怪不得他,賈環在心裡為自己辯解,二姑娘的性子,說好聽了是溫柔嫻靜,其實就是木,不戳不動,三姑娘呢?三姑娘樣樣兒來得,就是心氣兒高,很瞧不上生母趙氏。賈環是趙氏的親生兒子,縱然體諒她的艱難,心裡也難免有芥蒂。
他揮手拒了霽月要給他披上的大毛衣裳,一個人悶著頭往前走,來往下人紛紛退避行禮。
霽月沒法子,一路追一路勸他:「好歹穿一會子擋擋風,正月里病了,一年都要不好。」
「你這絮叨的功夫,就是和寶玉房裡新來的那個珍珠比,大概也不相上下了。」賈環無奈地穿上那厚厚的猞猁皮褂子,嘴裡抱怨著。他本來穿的就多,身上的零碎東西也多,再加上這件褂子,行動實在不方便得很。
霽月心道,就是要行動不方便才好,不然你一溜煙的跑了,叫我上哪兒找去,嘴上卻順嘴謙虛道:「珍珠那是老太太院里□□出來的,我們哪裡比得。對了,珍珠這會子也不叫珍珠了,寶玉給她改了名兒喚襲人。」
原來政老爺的這個嫡次子頗有些來歷,出生時口中竟銜了一塊兒五彩晶瑩的美玉,老太太愛之如寶,生怕他養不大,特命人拿他的名字寫了條兒,大街小巷的貼去,使販夫走卒口裡也能念誦,又命家下人等不論主僕皆喚他的名字,因此霽月也直呼其名,並不加以尊稱。
賈環笑道:「那丫頭的名兒沖了東府珍大哥哥和去了的珠大哥哥,在老太太院子里叫叫也罷了,橫豎沒有老太太的丫頭避諱孫子輩的禮,如今卻是寶玉的丫頭,這改了,反是他的知禮處。只是怎麼起了這麼個古怪名字?可人、媚人倒還罷了,又取出這麼一個刁鑽名字來。」
霽月抿嘴,並不接話。
見她不接話茬,賈環也不以為意,徑自去書房見父親。內書房就在後院,過去也便宜得很。賈環想著大約也並沒有要緊事。果然賈政並無別話,只是囑咐他少淘氣些,大節下不要因貪玩誤了功課。賈環唯唯應了,自回房去不提。
回了屋子,遠遠的就見他的奶嬤嬤正訓小丫頭,旁邊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瓜子皮,不是小丫頭磕的,就是他奶嬤嬤磕的——賈環更相信後者,登時就有些不快。
霽月不待他開口,提聲道:「哥兒回來了。」
他奶嬤嬤斜了霽月一眼,站起來往屋外走了幾步,又隔著帘子吩咐人道:「前兒拿來的那玫瑰香露哥兒並不吃,給我一瓶子帶了家去罷。」
又回身向賈環道:「大節下的,我們家又沒什麼好的,可憐你那奶兄弟這麼大了,也該吃兩口像樣的開開眼了。」
賈環一面邁步進屋,一面揉了揉額頭,擺手道:「不妨事,」放下手揚聲叫道,「蕊書,把那露找出來,再包四色點心給嬤嬤捎了家去。」
一個黃衣的俊俏丫頭探頭答應了一聲,招手笑道:「宋奶奶你來,哥兒給你點心吃。」
這玩笑話說得妙,引得屋裡屋外的丫頭們皆是抿嘴一樂。宋嬤嬤臉上過不去,掛下臉來,嘴裡嘟嘟囔囔的跟著蕊書去了。
霽月一邊服侍著賈環換衣裳,湊近了悄聲道:「這個宋奶奶,也太不成個樣子了,成日里吃了飯,就是打雞罵狗的,哥兒新得了什麼東西,她偏要先瞧一眼。」見賈環臉色微沉,垂頭道:「論理這話不該我說的。」
賈環瞟了她一眼,微挑嘴角,低聲道:「這老貨沒權沒勢的,在家裡也只是看兒媳婦的臉色,可不就想著法子的逞威風么?不要緊,諒她平日里等閑也不得進來。」抬頭看了看天色,打發她道:「裡間架子上有一隻我前兒手制的四時花鳥圖畫的走馬燈,用絨布罩著的,你去取了來,送到四姑娘房裡去。就說手藝雖粗糙了些,所幸畫兒還有幾分意趣,和市面上賣的不同,叫她好歹別嫌棄,留著頑罷。」霽月忙答應著,放下衣裳去了。
這廂丫頭小蝶上來請示道:「哥兒,天兒晚了,擺飯罷。」
賈環半日不曾進飲食,腹中空空,心下卻有些膩味,想了想道:「罷了,有什麼?」
小蝶回道:「有幾樣小菜,湯,粥,飯都得了。」一面說,一面掀開桌上一個食盒蓋子,將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
賈環看去,只見都是家常吃的,唯有一道拌筍絲是這個時節難得的,便道:「這個粥拿給姨娘吃去,將湯泡飯與我一碗,再則這個筍絲留下,旁的你們拿去分了吃罷。」
小蝶應了,先是洗手與他撥了一碗飯,仍是伺候著他用完了,方下去。
蕊書送完了宋嬤嬤,回來看賈環正吃飯,悄聲下去沏了茶來,又忖度他一日勞累,自去鋪床展被,提了兩隻湯婆子塞入被間。
「別忙了。」賈環漱了口,衣裳也不脫,徑自上床扯了被子,往身上一裹就要睡覺。蕊書又氣又笑,忙把他推起來,替他寬了衣裳,才放他鑽進被子里去,自己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燈。
室內一個人都沒有,賈環反而沒了睡意。他睜大了眼睛,心裡百般滋味陳雜。
獨在異鄉為異客,如今可真是嘗盡了這句話的滋味。當年也曾獨自離家上大學,每逢佳節,大抵也是思念親人,同宿舍的同學出去狂購物,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咬著零食哭,那時候以為,這就是漂泊異鄉的滋味。可那時雖然酸,卻比不上現在的苦。一個人步步小心,一個人步步籌謀,真正要把人逼瘋的,卻是這一切都無人可傾訴,一切一切的酸甜苦辣,委屈痛苦,得意失意,都只能埋在自己心裡,無處說,無處訴……
一個人,一個人……
他曾經叫什麼呢?
……
對了,王婧,他曾經叫王婧,是個被父母百般溺愛嬌寵大的姑娘,是個對生活和未來滿懷希望的小女生啊……
也許很快,他就會忘記,他曾經是王婧,他曾經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忘記曾經的那麼愉快而充滿希望的生活,就像忘記一場美夢……
黑暗中,一滴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很快沒入了鬢角里,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