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回 漢有銳士(上)

第一百七十回 漢有銳士(上)

趙楚自是不知黃狗兒所居之地,何七便在前方引路,兩騎輕巧繞過遼人巡哨氈房,又往內間走不片刻,但見山丘腳下最是靠里處,有寬闊高大氈房連綿長有兩里,何七道:便是遼人守營的所在,析津府僕從軍十數萬,此間監視的遼騎,人有三千,馬匹不定。/

趙楚不解,問道:如何人數三千,戰馬確是無定?縱然遼人里也有階層各得戰馬不一而足,想來總數不過萬匹。

何七掩不住心頭顫動,低聲而道:將軍不知,此瞧來不甚嚴密僕從軍營,乃遼人南下三路大軍戰馬中轉之地,過不幾日,便是僕從軍往北歸義去時候,少說有五萬匹戰馬,要自此地而過!

趙楚倒吸一口冷氣,心臟也顫慄起來,便在幾日之後,遼人有五萬戰馬自此地而過,此若為真,著實取來歸義城也比不得!

只他畢竟也是有擔待的,心下略略意動,轉眼便強按下來,示意何七帶路往氈房裡走,道:如何大軍斥候,竟不察有此事?

何七嘲諷一笑,道:將軍未來時候,雄州守將也有些本領,只他不過抵禦遼人南下不得,哪裡敢有膽量深入遼人境內來?!前一任守將,與霸州各軍的俱是一般兒窩囊,休道遣人往此間探查,便是守住燕雲半壁也不能。更有軍內騎兵甚少,平日里若是斥候深入,人少不抵用濟,人多逃不過遼人眼目,遑論那當官的為將的,哪裡有將軍這般虎膽!

趙楚方明曉,百年來漢人從未遣人往此間探查,使節出使,乃戰端不起時候,自遼人以此間作個中轉之地,朝廷不知,宋軍也是不知。

轉過許多彎彎曲曲地帶,沿途都是如大房一般氈房,有人自裡面出來,趙楚一瞥之下便知,乃是一房之內數十人用濟一類。

何七與帳內鑽出的人,均有招呼,也不見那人們與他惡語相向倒頗有些和睦模樣,方轉過一方拐角,趙楚陡然停住腳步,悶聲道:黃狗兒那氈房裡,想必腌臢之處,某不願往,你尋思個法子,領了黃狗兒職責,某往大氈房裡去住。

何七慌忙阻攔,低聲道:如何使得!將軍從小人計策以奴隸之身入得遼營,便已是天下少有心胸的,若與尋常人等一起,周全不安,恁地也落將軍身份。

趙楚嘆道:甚麼落了身份,十數萬同胞,俱在胡人彎刀之下身作奴隸,縱然有龍肝鳳髓,食之無味,便是有龍宮天閣,寐之不安。遑論要做就大事,須將許多漢人弟兄姊妹俱都合心一處,若我來住個高貴的,便是你等不覺,卻是心內難安。

何七大是驚訝,他自知曉趙楚身份,乃有太祖血脈流淌高貴十分,就此與奴隸之人同住同飲,卻比那與將士同飲同食將領,更多些安然。

當下也不再勸,重重點頭,道:將軍信得過小人,自然肝腦塗地來報,舍著性命不要,也當在將軍南下竟功之後,將那五萬戰馬沿途取來!

趙楚往雪地里走將片刻,斷然搖頭道:非是戰馬與人同下,我這裡有一番算計,明日你往析津府南門之外報訊與安達溪,著他使人將我書信往雄州去,命大軍如此行事速拿下南歸義,大雪不止,戰馬不來,只等五萬匹戰馬到此,北歸義也當裡應外合取來,正好再去析津府!

何七待要說話,忽然雪地里鑽出一人來,低聲笑道:不妙,何七你這廝竟要勾結外人賺契丹人馬,待俺與那幾個頭人說去!

何七黃的手腳冰涼卻不逃跑,睜眼忙往來人瞧去,待看清楚,方一手扶額苦笑連連:牛皋你這腌臢貨,恁地將俺嚇煞是小,若壞將軍安排,須饒你不得!

趙楚心下一愣,此人便是有鼎鼎大名牛皋?

且看他:高如松柏,壯冠虎獅,黑塞李逵,丑欺鍾馗。/活生生一張瓦面臉,怒沖沖一對牛鈴目。將一束頭髮胡亂扎個髻子,留兩道橫眉整齊排在額頭。一把虯髯,強似鋼針;四隻手腳,勝過蒲團。此人若出世,只怕天怒人怨蛟龍也避,定然山倒水逆百獸驚慌。

只這醜陋一副面容,糾昂昂有豪俠之氣,龍行虎步,轉眼奔來趙楚身前。

此何人也?有英雄之氣,當世唯鐵牛兄弟與他有投契之感!趙楚佯作不知,與何七問道。

那牛皋,不待何七回答,睥睨一雙牛眼,斜視趙楚乃道:俺便喚作牛皋,本是汝州魯山出的,家小盡散,為遼人使奸計拿來,漢營里只管橫衝直撞,遼營里無人敢惹。你乃當官的出身?看你面有紫氣,乃王侯之命,一戰之後,青雲平步,俺暫且予你討個喜錢如何?

趙楚啞然失笑,都道牛皋憨魯,卻也不念他在那岳家軍里作個副帥,當真無些細膩心思,如何能救?

這一句話,便多是擠兌,將出身報來,光明磊落,卻那恭賀的言辭,都是譏誚。

當下笑道:也瞧你半聲落拓,行為不羈,食來早膳,不管午間,黑夜裡嚇煞夜遊之神,白日間唬死巡河夜叉,乃有大將之命,若有個彩頭,也須分俺大半。

牛皋如今,也有三十餘年紀,大將難免陣上亡,一生不過五六十年歲,趙楚道他半生落拓,也是無差。

只這一句話,將牛皋也愣住,抬眼將趙楚打量半晌,哈哈一笑拱拱手道:多勞吉言,作大將的貪生怕死,俺也不須與那等腌臢並立,只須看京師里那官家老兒,若肯賞格副將,便是知足。

何七低聲怒道:你且莫只管抬嘴,將軍此來,也非與京師里當官的取個冠子,好歹也身落十數萬漢人性命,休要聲張!

牛皋目視趙楚良久,將那黝黑蒲扇一般大手揚開,低聲問道:果真要取燕雲?

趙楚點點頭,道:漢家故土,不得落旁人手中,定要取來!

牛皋又問:取來又待如何?交予朝廷里龜卵子再討好遼人?縱然取來,遼人天命將盡,更北處,有個金國好生了得,只怕旁人堅守不住!

趙楚笑道:燕雲我等取來,自是我等所有,旁人誰能奪來?休道趙佶,縱然完顏阿骨打南下,須教他叫苦連天!

牛皋將手一拍,呵呵而笑:小香孩兒果真快言快語,俺牛皋只管看你怎生計較,若朝廷里將些勞碌來與你換,彼時再有說頭。

趙楚笑道:自是要多勞各路豪傑。

何七甚是不解,問牛皋道:你如何知將軍名號?

牛皋笑道:俺自在江湖裡走動,常聞人今兒也說小太祖的好,明兒更道小太祖的好,遼人未曾拿來時候,便在中原見過圖影,心內暗暗記著。

見此,何七再不多言,與趙楚說道:將軍縱然不忍同胞受罪,黃狗兒那廝處,卻是當去一回,有許多平日里孝敬,小人如何敢自作主張?!更要緊的,乃有許多賬冊,少不了他手裡僕從,營內有萬千好漢都能騎馬廝殺,卻少可引帶之人,將軍麾下騎兵,引百多個入來,往那北歸義內一番廝殺,也好過沒頭蒼蠅一般要誤打誤撞。

牛皋站在一旁閉口不言,趙楚瞥他一眼,假意問道:牛皋以為如何?

牛皋性子雖有精細謹慎之處,多卻便是魯莽,聞言也不覺趙楚聞他有甚麼不好,張口便道:何七這廝,精靈古怪,活生生便是獼猴轉世的,使他與遼人周旋,將軍果真有意,俺引你見些弟兄,都是騎得烈馬開得硬弓的好漢子,也有上千之眾,只若都能南下,北歸義城內鬧騰起來,管教耶律大石首尾不能相顧。

趙楚笑道:如此最好!

何七忙道:縱然如此,將軍也須見了賬目最好。

趙楚目視他良久,方一笑而道:你這廝,說好/性子乃是精細精明,說歹,便是狡猾。我與那許多弟兄,自投契以來都是知心,區區黃白之物,誰人會說你不好?!

何七大是尷尬,措手道:見了總是好的。

牛皋方正色道:何七這廝,總使人不安心,此一言,方是正經。將軍既要做一番大事,來年定當取析津府,遼人方兩面作戰不能專意,更是北伐契丹好生契機。

趙楚笑道:誰道來年方取?

牛皋愕然,繼而大喜,疾聲問道:如此說來,竟有雄心敢隆冬便取析津府?

趙楚道:析津之北,乃是遼人老巢。之東乃有大海,水軍最是妥當操練處。之南,雄州乃是依託,更再取來安肅廣信兩軍,並雄州霸州析津府,方是一番做大事田地。若整頓此廣闊之地,來年開春,遼金開戰,我軍趁勢西征,通燕雲與西夏乃至秦地,最是四國糾纏里有好處的。若待來年,雄州已克,霸州此時正無朝廷軍馬鎮守當順手取來,遼人便與金國開戰,析津府也有重兵把守,取之不易,當趁勝取來,最好。

牛皋大眼圓睜,只嘆道:俺本算計,只是拼將一條性命,有**百弟兄共來往遼人身後做個鬧騰,雄州乃至河間早不作尚在朝廷之內算計,叵測將軍竟有如此雄心,當附驥而為之,不為光宗耀祖,只為一生活來,不負大丈夫一場!

趙楚方笑道:我也有一弟兄,喚作黑旋風李逵,性如烈火偏生無意間做來使人說教不得事情,待痛飲析津府時候,你兩個定投契非常!

牛皋一生,最喜鬧騰,趙楚寥寥數言,只一個常做就使人說教不得事情,便將李逵活生生在他面前,由不住喜道:那廝也是條漢子!

三人行來,又轉數個氈房,大雪之中,無人深夜外出,也不問牛皋如何在外遊盪,徑直到一處比不得遼人中軍帳,卻漢營里顯眼了得的氈房前,何七手指而道:便是黃狗兒那廝平日所居,只怕如今,帳內有遼人歇息。

趙楚心頭怒火翻騰,將那長刀取下,一把手刀拎在手裡,低聲道:以姊妹委敵,殺之無悔。回頭來問牛皋道,可敢殺人?

牛皋滴溜溜轉身,自氈房一側雪地里取兩條鐵鐧,少說也有三五十斤,一長一短雖有模樣,卻看來不甚順手,笑道:殺人無算,況且遼人!

趙楚點頭,道:若能有時機,定贈你一雙金鐧,不負你一身豪傑氣概!

牛皋一言不發,貓身掀開氈房帘子率先殺入,趙楚緊隨其後,將何七留在外面,手持一把彎刀,一來乃是瞭哨,其二卻是看他本領著實不行,在門外作個防備漏網之魚的最好。

只一進門,趙楚難掩殺氣,溫暖如春將數堆篝火熊熊燃燒帳內,一方不知何處擄來屏風,灰褐血跡尚未洗磨殆盡,那屏風之前,酒罇橫斜案幾倒地,赤條條幾個遼人,將氈毯掩著身子,左右掐住幾個頗有姿色女子,都在憨憨入睡。

驟然趙楚心驚,屏風之後,幔帳之內,有如絲如縷血腥傳來,牛皋也是早早聞到,卻畢竟乃是條好漢,不避兇險一頭撞入,趙楚緊隨而上,手起刀落將幾個遼人早早人頭落地。

此間變故,沉睡里淚痕未乾女子訝然驚醒,待見牛皋,卻不做聲,只趙楚一把解腕尖刀血淋淋的,身上更是遼人衣袍,難免驚訝。

趙楚見她等不雖面色蒼白驚恐至極卻不做聲,心下略略安定,一腳踹開那屏風,牛皋方堪堪轉過角落。

只此幾刀,牛皋心下佩服,他身手本便高強,卻三五步方走,趙楚已將幾個遼人輕輕沿脖骨縫切開,此等宛若清風般凌厲殺機,他是不及。

屏風轟然倒地,那幔帳前三個滿面通紅少年,各人手持一把牛耳尖刀,將床榻之上一個遼人剖腹切胸,剜出一刻心來。

他三個,耳目不及旁人爽利,趙楚踢開屏風,方扭頭來見,看趙楚一身遼人打扮,三人稚嫩卻如猛虎,猛然自床榻周邊彈起,狠狠將尖刀刺來。

趙楚眼望床榻,那遼人已是死絕,兩個面色蒼白脖頸通紅女子,將一床錦被正捂住那遼人口鼻,死死不肯鬆手。

牛皋低叱一聲:乃王室里有擔待的好漢子,不得動亂!

那三個少年,只怕乃是第一次殺人,眼珠子通紅一片,十三四歲模樣卻有滔天仇恨,為牛皋一把抓住,卻尚掙扎不休,待牛皋一聲低叱,方偏頭瞧瞧並不再來動手趙楚,緩緩將尖刀丟在地上,捂住口舌嗚嗚出聲,滿面流淚。

陡然間,氈房門口一聲壓抑不得痛呼,眾人忙回頭,何七已躬身站立內里,手內彎刀狠狠捅入衣衫不振一個遼人心窩,原來那廝竟片刻前睡醒惺忪往旁處尋水喝,出來時分正見趙楚下手如風連斬數個同伴人頭,登時不敢有反抗心思,悄然要自門口逃出叫人,為守株待兔何七所乘。

若是往日,趙楚定要誇讚何七一番,此刻卻無半分心思,低垂眼瞼暗恨不休。

他乃穿越而來的,宋遼仇恨,不能身去體會,然一見遼人竟醉卧帳內褻瀆漢家女兒至此,雖不曾見書中所言胡人南下殺人盈野之景,再無半分不知覺心情。

牛皋將趙楚略略與幾個女子說一番,趙楚看她幾個,面帶屈辱粉淚落而不止,心內憐憫,將帳內左右又翻一遍,尋些粗布衣衫來投過去,轉身閉眼道:再勿擔憂,自此,誰人也不得行如此之事。暫且在漢營內候些時日,待大軍北上,引軍的乃我兩個貼心的,待她兩個作你們安排。

那幾個女子,聞言啜泣,終而嚎啕,若非氈房封閉,外間早將內里一番變故,聽在心上。

牛皋恨聲道:你幾個休要再念過往,那幾條腌臢貨,早已為我料理,自今而後,與他等再無瓜葛。若那幾頭老不死的畜生敢行造孽,俺只管殺將過去,管他長幼尊卑!

趙楚略略一聽,甚覺詫異,便問牛皋,牛皋咬牙切齒道:這幾個姊妹,都許了人家,原是雄州霸州人氏,那婆家,如今也為遼人擄來,為求個富貴,竟將自家妻女獻了給人!

何七也道:昨日間,小人便見黃狗兒這廝鬼祟甚是不樂,不查竟讓出氈房供遼人行此事,與這幾個遼人交情匪淺的,尚有幾人。

床榻之上,一個女子泣道:那幾個飲些醉酒,將另幾個姊妹,拽往自家氈房裡,方去不久,只怕也落狼口。

趙楚聞言劍眉飛起,何七又道:只怕黃狗兒那廝平日幾個狐朋狗友,也在那氈房裡。

趙楚將兩把解腕尖刀並起,尋素白粗布遮住外衫,低喝道:何七速往黃狗兒喪命之處,帶幾條有血性的好男兒,將那廝屍首拽將回來自有妙用,當快,怠慢不得!

又道:事不宜遲,不免多有得罪,便命牛皋再尋幾條好漢,且將營內遼人主將處摸清,再尋奚人營里有擔待的,兩處共選幾個與遼人主將頗是相像之人,此大營,天亮時分,都要在我掌握!

牛皋知他要做甚麼,憂心道:那廝們行事,總在一起,將軍一人

趙楚厲聲道:某自出石碣村以來,都是光明正大擊殺他人,一身暗殺能耐,正將遼人與漢奸作個榜樣,休要再言!

那三條少年,突然卻也撿起尖刀,挺身道:將軍欲殺賊,小人三個原作呼應!

趙楚心下略微歡喜,撫摸三人頭頂,緩緩道:此去雖不甚難,卻也兇險。你等為我漢人血脈,當有秦皇漢武子孫自覺,不可學中行說,當為銳士!

說罷,錯身疾奔,轉瞬出了氈房,望定何達指定遠處幾個氈房裡而去,卻將一把墨刀留予牛皋,正是臨行時候安達溪生恐他有意外,將奚人頭領信物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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