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身死
?「啪」
一子落下,不帶半分猶疑,卻已是火列星屯,瓜剖棋布,.
一陣沉凝,耄耋老者嘆了口氣,兩指一松,白子落入棋罐中,哐當脆響,繚繞著莫名的悲哀。
「步步緊逼,獠牙亮爪,劍指喉塞,不留半分餘地,你的棋風愈發凌厲了。前些年你下到百目之後還會有停頓,但現在……」
老者沒有再說,只是搖了搖頭。
「許是師傅的狀態不如以往了吧。」
答話的是一個青年,白袍覆身,寬大的袍綉綉著金色的劍紋,神色淡然,瞳色如霜。他端坐於榻上,腰背很直,長發被羽冠規整地束向腦後,頭垂三分,以示尊敬。只片刻他便打散了棋,讓一局可比玲瓏局的經典戰役毀於世間,將棋子一顆顆裝進棋罐。
「對,像我這樣半截入土卻總也不死的傢伙也算是天下少有了。」老者非但沒生氣,反而自嘲道,眉宇間雖有疲憊卻猶帶洒脫,「來,陪我喝杯茶,那群小兔崽子沒一個懂得茶中妙道,卻總愛來我這牛嚼牡丹。」
青年眉眼一松,柔和了些,「不過是貪圖這獅醒茶能讓他們少修鍊一個月的便宜罷了。」
他熟稔地用一旁的紅木勺舀了茶葉放進蓋碗,旁邊燒開的水已經蒸騰出白霧,往上一淋,茶葉登時如青螺入水,旋轉著飛速下沉,葉芽舒展,嫩綠透亮,姿態喜人。將茶盤右邊的茶杯放到老者的面前,右手執起茶杯,左手半展托起茶盤,靜靜品味。
「那你呢,阿錚?你來我這又是為了什麼呢?」老者忽然問道,「你想要什麼?」
墨錚手一頓,眉間有一瞬的錯愕,然後便恢復如初。
「為什麼?」
他問的淡然,食管卻如火般燃燒起來,疼痛像四肢蔓延。茶水入肚,茶香自舌尖綻放,那一點不同被瞬間放大。
茶葉里有毒,他不久之前剛熟悉的那種——墮凡塵,無色無味,專門針對脫凡境的修士,一旦飲下,就一點一點蠶食修士的靈力旋,破碎人體力量構造,從而致使靈力反噬,猶如走火入魔。而這正是大日輪宗的獨門毒/葯。
他與大日輪宗的唯一關係就是不久前他在雲台秘境殺了一個長老之子,然而雲台秘境和清劍派隔了十萬八千里,消息傳播的不可能這麼快,所以如今的一切,他真是有點看不懂了。
「因為我就要死了,而你最近收穫了一株延壽仙草。」老者苦笑,眉間的洒脫瞬間消失,修成脫凡境已經耗盡他所有潛力,熬到今時今日,已是大限將至。
脫凡脫凡,脫去凡胎,卻終究不為仙!他還是凡人,.
但這並不是理由,墨錚搖頭,他是知道他師尊的,縱橫一生雖有愧事,卻絕對算不上小人,「你問我要,我不會不給。」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是闔目嘆息,他原想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卑鄙無恥,無可救藥的爛人,至少這樣會讓他好受些,會讓他最喜愛的弟子也好受些,但墨錚卻要真相。
「我知道,但我就要死了」,他再次重複了一遍,苦澀更甚,面色愈發蒼老,「我需要一個繼承人,清劍派需要一位新的掌門。」
墨錚沒有說話,此方世界陷入一片寒涼。
半晌,老者說出了答案,「我中意你的師弟。」
「所以我必須喝下這杯茶?」墨錚終於有了動作,他反詰,抬起頭直視他,那張臉沒有半點神情,不帶半分情感,垂首時的尊崇蕩然無存。
「我很久沒見你憤怒的樣子了,今天你怒了,我很欣慰。」老者卻是笑了,皺紋也舒展了幾分,那份欣慰發自內心。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所以他感嘆道:「我記得當時帶你進門的時候,你白白軟軟的,對所有事物都抱著警惕,一見到生人就喜歡躲在我的身後,然後又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看,那模樣真的十分可愛,滿門上下都很喜歡你,每天都樂此不疲地逗你。」
他頓了一下,閉上了眼,「但現在每個人都在敬畏你,甚至怕你。我記得你……」
從前不是這樣的。剩下的語言碾在舌尖沒有拋出,但墨錚已經明了他未盡之意。他想他應該要有些反應的,但事實上他卻神情不動,眉眼如竹中疏影,水中花月,風采卓然,波瀾不驚,恍若一灘死水。
他的心靜的不似人間物。
這是他修的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融於心間,融於每一寸軀體的道,道是無情心不驚,他的忘情道已至明心之地。
但他知道這樣的答案不會讓師尊滿意,所以,他辯駁,他解釋。
「我是清劍派的大師兄,也是掌刑真人。」他一字一句,說的很認真,他的心裡還有他們,還有清劍派。
墨錚並未反駁他的用詞,的確,他們的敬畏源於害怕,將他割裂在這個猶如世外桃源般滿是天真的門派。但沒有力量,這份天真只能死亡,所以他只能做一個掌刑人,打磨這份天真,讓這份天真得以留存。
「但你修了忘情道,我一開始就不同意。」老者不置可否,轉而說起另一件事。
「你還記得嗎?前段時間內門死了人,有人告訴我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在旁邊,但你沒救他。」
「我一開始是不信的,但三人成虎,無風不起浪,一個又一個來告狀,我卻也不得不信了。」
墨錚沒有半分動容,他只是袍袖掩唇,再次啜了一口杯中的茶,飲鴆止渴,丹田燃起一從烈火,順著經脈蔓延到四肢百骸,靈力正在一點點消失:「無根之罪。」
「但我怕,而且我就要死了。」這是老人第三次強調這句話,他的言語也愈發苦澀。
我怕你忘記它,忘記清劍派,像忘記你的父母那樣。剩下的話老者沒有說出口,已經沒有必要了。
「所以我必須喝下這杯茶?」,這是他的第二次發問,即使到達這種圖窮匕見的地步,他依舊顯得很平靜。但體內四竄如脫韁的野馬的靈力和撕裂般的疼痛告訴他,他的情況有點糟,但他仍舊需要一個答案。
「你的天賦太好,而這正代表著是非,清劍派沒有能力湮滅你的是非,所以你要離開。」
一棍子打死,完全否定。墨錚發現他有些想笑,但笑不出來,那點酸澀的情緒也很快被湮滅,太上忘情道修的本來就是一顆無情心,磨滅一切影響判斷的情緒,太上忘情道不愧為世間心境中最難修的一種,他卡在第三境明心已經許久。
但境界瓶頸就在剛才居然有了鬆動的徵兆。
或許早一點他就可以彌補一下他殘損不堪的身體,但現在已經……太遲了。也許他還能再解釋一下,但事不過三,這第三遍只會讓他愈發可憐。他是一個驕傲的人,這些年忘情道愈發精進,修為愈深,對某些事看淡了許多,這份驕傲卻始終沒有褪去。
也許忘到最後,這份驕傲也會消失無蹤,但現在,他不願!
所以他將茶具洗好,歸到原處,分毫不差,然後站起來,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道了聲:「謝謝。」
謝謝這些年的栽培,謝謝當初的收留。
沒有怨憤,沒有悲哀,不過是因果相償,一切了結罷了。
墨錚衣袖輕翻,轉身離開。
袖腳翻出的金色劍紋灼疼了老人的眼,他閉上雙眼,猛然拋出一句話。
「其實治好你的人並不是我,我是在一個小山村裡撿到了你,這些年為了留住你,這都成了我的心魔。」
墨錚的腳步頓了一下,還是說了聲謝謝,這麼多年,他也猜到了,清劍派還沒有這份力量,但他依舊感激他們的收留。
他推開門,一道身影擋去了所有光線,小師弟。
他微紅的眼眶,痛苦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他聽到了所有。一時間墨錚已經意識到他的靈力已經微弱到連師弟都察覺不到的地步了。
小師弟沉默半晌,終是紅著眼,憋出了一句:「師兄。」
墨錚一如尋常,「練反手劍時,右腿向內屈,肋下三寸肌肉繃緊,手腕發力,每日三百遍。」
「是!」
墨錚繼續向前走。
「大師兄!」
小師弟的聲音已經隱隱帶了哭腔,但這次墨錚沒有停下。
墨錚走的不急不緩,一路上遇到弟子也因懾於他的積威而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打了個招呼便立即遠遠遁開,他也不甚在意。
在他到達逐孤峰——他曾經的居所時,毒已入骨髓,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彷彿一切都結束了。
但他知道他已經油盡燈枯,因為他瞎了。
眼前一片漆黑,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無力感瞬間蔓延了他的全身,他調動不了任何力量,甚至感覺不到靈力,經脈已損,靈力旋在他體內肆虐。這一次再不會有人來送什麼解藥,也不會再有人嘲諷他這般性子只能去修魔,修仙必是死路一條。
他不由嘆道:「這局卻是你贏了。」
但他的心卻愈發清明,他感到困擾自己許久的那段瓶頸正在被一點一點填滿,很快就要溢出。
三次出魔,四次入道,他的根基已經像被啃食的桑葉,殘缺不全,岌岌可危,那一杯加了墮凡塵的醒獅茶壓倒了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忘情道破境後有洗筋伐髓之力,但對於一個將死之人卻沒有任何作用,就算突破也不過是增加經脈的負擔,徒添痛苦,終歸還是要死的,遲了這麼多年的天妒終究是要兌現的。
但,他不甘心。
他驀地一笑,翩驚鴻,婉游龍。恍惚間可窺秋華春夜,春露白霜之景。
明心境,破!
蜂擁而至的靈力瞬間灌滿了脫凡境的巔峰的儲蓄瓶,強力鎮壓所有叛亂,形成一股偉力推著墨錚朝一個新的境界前進。
脫凡為仙,化仙境!
就在突破的那一瞬間,殘損的經脈瞬間破裂,七竅滲出鮮血,研麗頹靡,生機在到達巔峰的一瞬間直線墜落,像折了翼的鳥。
死機已經漫布他的軀體,靈力開始逸散,境界亦開始跌落,一層又一層,慢慢變成一個凡人,最後直面死亡。
「朝聞道,夕生死。」
漫地血色中,他緩緩念出這句話,闔上雙眼,沉沉睡去,好似眼前這可笑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這一年,兩件大事,一是魔尊飛升,二是墨尊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