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二章 大禮(五)
數百「亂民」看似氣勢洶洶,卻沒有真的衝擊衙門,而是走了悲情路線。
張忠清大人的遺孀和幼子全身縞素,悲聲大呼冤枉,在衙門口就建起了靈堂。眾多百姓呼應靜坐,打出「還張大人清白,錦衣王滾出淮揚」「錦衣王逼殺清官天理不容」等口號,一時間淮揚衙門口哭聲不斷,前來弔孝的百姓絡繹不絕,靜坐請願的百姓越來越多。
蘇岸徹夜在書房裡整理資料畫地圖,陸水橫也查不下賬了,帶了沐柏窩在衙門裡寫申辯摺子。
那一日天氣晴好,沐柏拎著兩尾鱸魚送去廚房,正趕上蘇皎皎在做菜。
錦衣王在淮揚已經爛大街,他們幾個出去買東西就沒人賣給,要不是陸水橫拿那些無辜衙役做筏子,逼著他們採買,蘇岸他們一行人就幾乎吃不上飯。而廚師卻果斷辭職了,花錢託人都再請不來,只好由蘇皎皎親自操刀上陣。
沐柏見到蘇皎皎的時候,正看見那小野狐狸輕快地唱著歌,圍著圍裙運刀如飛地切菜。
陽光在她的側臉上打下光斑,她的衣衫素樸,額頭出了薄汗,可是她的目光清靈,唇角上揚露出小門牙,整個人歡愉明亮。
沐柏便有一個小愣神。原來做飯可以這麼快活的,陸大人都愁得一個頭兩個大,可這個女孩子的快活竟有幾分孩子般無憂無慮的純粹。
是無知,還是無畏呢?
蘇皎皎看見他,準確地說是看見了他手裡的鱸魚,歡呼一聲跳過去,鱸魚似乎感知到了自己即將被宰殺的命運,不甘地甩尾掙紮起來。
「還是活的!清蒸最好吃了!我哥最愛吃清蒸鱸魚!」
蘇皎皎想伸手去接,又想到自己的菜還沒切完,便讓沐柏將鱸魚放進一旁的水盆里。
「沐大哥,你會不會殺魚?」
蘇皎皎一邊飛快地切菜,一邊問沐柏。
沐柏訥訥的,君子遠庖廚,他十指不沾陽春水,淘個米也沒幹過,何況殺魚。
蘇皎皎揚揚眉,將切好的菜放進盆里,擦了擦手,拿了一把鋒利的剪刀走了過來。
魚兒剛得了片刻喘息,被蘇皎皎純熟地一把操起,不由憤怒地拚死掙扎。許是那天魚兒太滑,許是那天蘇皎皎手兒太滑,總之就是她沒抓穩魚,被魚兒跑了。
魚兒直溜溜往水盆掉去,蘇皎皎的手抓過去妄想在半空中將魚截胡。
魚兒重重地砸在水裡,濺得水花四射。
兩條魚在水盆里拚死掙扎衝撞,終於盆仰水翻。
蘇皎皎被水濺濕了一頭一臉,大叫一聲「別跑!」追過去抓,而沐柏見魚全跳到了地上,也過去幫忙。
地上水滑,魚又刁鑽,蘇皎皎一個趔趄摔倒,沐柏忙伸手去扶,不料腳正好踩中了一條魚,整個人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衝過去,滑翔,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蘇皎皎倒在地上懷裡還抱著魚,而被沐柏踩中的魚猶自在地上「啪啪」地甩尾,拍得沐柏一頭一臉一身全是泥點。
蘇皎皎爬起來不及呼痛,一見沐柏那摔得齜牙咧嘴的狼狽樣兒,不由鈴鐺般「格格」地笑了起來!
那笑顏燦爛得如那暮春的陽光般,倏忽一下子就鑽進人的心裡,讓整個的心湖瞬時間光明跳躍,波光瀲灧。
多年後沐柏宦海沉浮,卻再也尋不見如斯的歡顏與如此的心動了。
蘇皎皎顧不上魚,伸手把沐柏扶起來,笑意未斂目光盈盈地問他:「沐大哥你沒事吧?有沒有摔著了?」
沐柏說聲「沒」,突然覺知到一股少女的幽香鑽進鼻孔,一時間他忘了魚腥忘了水臭,甚至忘了自己狼狽出醜,只覺得天地光華,伊人皎皎。
蘇皎皎在一旁恨恨地道:「沐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將它剖腹刮鱗,狠狠上鍋蒸了為你報仇,你也要記得多吃點它的肉,以雪前恥!」
她這話說著,有碎發掉到前頭來,蘇皎皎伸手掖在耳後,在臉蛋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的水痕,沐柏鬼使神差地伸手欲用袖子給她擦了去,不料天公不作美,他抬起手才發現自己的袖子濕噠噠全是泥。
蘇岸將手中的圖重重地摔在桌上,神色幽深,陰晴莫測。
陸水橫的心忽地提起來,看著那圖紙上大大小小圈了好幾個紅圈,不由道:「沈大哥這是?」
蘇岸的語氣有些冷峻,一瞬間上位者的威嚴肅殺暴露無遺:「你去傳訊雷放,讓他用兵將我畫大紅圈的地方統統給我剿了!」
陸水橫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蘇岸積威已久,命令一出他下意識就執行照辦,待已將圖紙送出,他陡然想起什麼,驚出了一身冷汗。
「沈大哥,不會是?」陸水橫如夢初醒,喃喃道:「怪不得賬做得那麼乾淨,只留一點無傷大雅的蛛絲馬跡吊著咱們,原來,是有恃無恐!」
蘇岸的笑容清冷:「河豚味美,江山有毒。」
陸水橫一時忡怔,又悵然若失。
蘇岸帶人闖進淮揚甄家的時候,夕陽半照,雲霞漫天。
甄五爺在書房裡等他。
書房勝在幽深清雅,古色古香。臨窗而望,可見水靜而竹茂,徑美而亭巧,正有三五株桃花開得灼灼若笑。
而書房的主人,正旁若無人地煮水弄茶。
蘇岸孤身進去,也沒言語,顧自倚坐在茶几對面,看著他弄。
他溫文含笑,是一种放曠無拘檢的姿勢。
甄五爺全神貫注地將茶湯注入杯中,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之後,寬薄的衣袖於腕間輕柔地飄動。
微風習習,香氣氤氳。
那是一個靜謐安閑的黃昏,如同與知己友人品一杯茶,聊幾句天。
「沈王爺請。」
蘇岸端杯聞香觀色。
「老夫煮茶如何?」
蘇岸淺淺地呷了半口,品贊道:「火候獨到,登峰造極。」
「沈王爺興師動眾,不知所為何來?」
「大概是,」蘇岸放下杯微微一笑,「來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甄五爺突然哈哈大笑。
蘇岸耐心地等著他,甄五爺驀地斂笑逼問:「何故大煞風景!」
蘇岸沉吟片刻,認真而苦惱地答道:「無故。」
甄五爺猛地起身將几上茶具揮落在地,一時乒乒乓乓,香流水散。他厲聲喝道:「小子莫欺人太甚!真當有聖命在身,老夫就奈何不了你!」
蘇岸索性便歪在矮榻上,看著碎裂的杯具搖頭嘆道:「可惜了一整套雪玉無瑕杯,這般九鳳朝陽的雕工,怕是有錢也沒處找去吧。」
甄五爺的眼角有些抽搐,色厲內荏的表情現出一絲裂縫,這廝讓他該怎麼接話!
這時管家面無人色地闖進來,也顧不上蘇岸在場,大聲驚呼道:「老爺不好了!我們的隱礦被龍虎軍查封了!」
甄五爺趔趄了一步,臉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死一般的安靜。
管家有些畏縮,不安地道:「老爺?」
甄五爺轟然倒地,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似乎要將蘇岸一把抓過來吃掉!
蘇岸起身嘆了口氣,對門外兵士道:「給甄五爺帶走醫治!」